Chapter 5 在xx道逆向行驶的英雄

1

2020。5

老旧的边境旅馆里,隔壁房震耳欲聋的打呼声轻易的穿透木板隔间。

沾满泥土草屑的行李散落一地,干瘪的背包虚弱的伏在床上。

潮湿的浴室积郁着一股从老旧水管探头出来的霉气,贴壁的蓝色马赛克瓷砖剥落了大半,浓重的雾气爬满了镜子、结长出了一颗颗的水珠。

浸在早就不热的浴缸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颗头,手指的指纹都泡皱了。

“呼。”

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

这间其貌不扬的旅馆竟有货真价实的热水,让群智深深觉得“美金”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发明,可以用来换取这么奢侈的享受。

群智看着深灰色的脚趾甲,营养不良的恶状老老实实反映在身上。

伸手拿起放在马桶盖上的半条硬面包,深情的咬了一大口,再放回去。慢慢的在口中咀嚼,让面包的滋味自舌间慢慢渗透进体内,仿佛体内所有的细胞瞬间被滋养长大了两倍。

好吃。极好吃。

不愧是人类自己做出来的加工食物,远胜在野地里胡乱摘采的果子。

“……”群智感动的有点想哭。同时也为自己这份感动感到由衷的害怕。

继续这么“出发”下去,自己一定会死。

一定。一定会孤独的客死异乡。

群智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也从不高估不属于他的幸运。事实上,群智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却在过去的十年里经历了很多人二十辈子也累积不到的危险。

他曾在西伯利亚的冻原上看过被寒气冻结住的日出,他曾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此刻是清醒还是梦境的戈壁大沙漠上闲晃。他曾漫步在亚马逊河河畔,眼睁睁看着鳄鱼与蟒蛇为了谁可以吃到自己而大打出手——最后是蟒蛇绞死了鳄鱼,他趁隙逃脱。

大自然可怕,人类的恶念也不遑多让。

他曾出现在莫斯科黑帮火拼的现场,变成枪林弹雨间的活动肉靶。最后左边屁股挨了一枪,以至现在走路走快点就会有些半跛,而左脚有三根脚趾对冷热毫无感觉。

他曾坠落在北韩集中营外仅仅一公里的军事管制区,在大树上瞬间听见行刑的枪响。若不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让他闯进一条年久失修的废弃地道,他完全没有头绪该怎么逃出那一个疯狂的烂国家。

他被索玛利亚的海盗挟持过三个礼拜,趁着海盗们黑吃黑的火拼空当偷了一艘快艇逃走,汽油用罄后在大海漂流十一天终于撞岸获救。

最恐怖的是忽然出现在旧北越荒山里的地雷区,每一步都充满了威胁性的死亡气息。几十年前默默迎接美利坚合众国的上千枚地雷,等不到美军引以为豪的陆战队,如今变成了盛大的死亡宴席,独独邀请他出席。最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雷区完好无缺走出来的。

无数次的饥饿与恐慌摧残过群智,在他的身体里累积下许多不可回复的伤害,更为他入睡后的梦境准备了各式各样恐怖的题材。明明只有三十一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连疲倦的灵魂都被折磨得老态龙钟。

重新打开倾泻而下的热水,暖暖皱巴巴瘦巴巴的身子。

又咬了旅馆提供的面包一大口。

一边万分珍惜的咀嚼,一边思索如何“安全的雇车”将自己从叙利亚边境带往稍微文明稍微和平一点的地方,比如南部的约旦,或是西南的黎巴嫩。

按照过去的经验,在这种动乱不安的国家的同一家旅馆待太久,迟早会被不怀好意的当地人给盯上,轻则被抢劫,重则被抢劫然后再被另一批人抢劫第二次。

噗嗤。

看着自己现在疲倦不堪的惨状,竟然还担心被抢劫?

哈哈,群智想大笑自我解嘲,但表情已累到无法产生任何变化。

无论如何先在这间旅馆大睡两天三天,养足精神后再走吧。

带着铁锈味的热水持续哗啦哗啦冲进温水里,一点一滴补充了群智更多身为人类的感觉。也让群智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当下处境之外的、更多一点的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回到十四年前,自己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2

遥远的十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林群智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

严格的说起来,是比普通的均值还要略微往下的懦弱高中生。

林群智偷偷喜欢着坐在他后面的女孩,每天都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会在校门口徘徊,等她走出学校后一路保持不可能被发现的距离跟着她回家,远远看着她走进家门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可惜这个女孩一点也不普通。

从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被全班排挤的女孩,理由非常荒谬: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因为这种理由就被排挤,发生在国小还可以理解,但发生在高中?更荒谬的是,连理当主持正义的班导师都带头欺负她,令她孤立无援,让班上的坏学生变本加厉。

不可能班上每个人都觉得这样排挤一个无辜女孩是对的,但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伸出援手——非常明确,只要站在她那边为她说一句公道话,从此以后全班都要排挤的人就会变成两个。

林群智不明白为什么受到如此集体霸凌、甚至可说是严重羞辱的女孩,完全没考虑过转学?她意外的坚强充满了谜团,让个性懦弱的林群智对她的喜欢,又掺杂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崇拜。

这份单纯的喜欢,加上强烈而扭曲的敬意,让群智偶尔会冒险给予女孩一点点善意,比如递卫生纸给她,比如在哄堂大笑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比如……比如在心底默默诅咒那些欺负她的坏学生们。

高二,忘了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了,学校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在扫地时间坠楼死亡,死者正是班上经常欺负女孩子的一个坏男生。

姑且不论死者坠楼的落地地点极为离奇,“死者本身其实根本还没死”才是惊奇中的惊奇。尸体被初步测验出的身分,与班上那位经常性骚扰女孩的坏男生相符,但明明那个坏男生好手好脚的离死很远,怎么会是那具尸体呢?这件事说来复杂,总之那位“死者”每天还是到学校上课,带给班上所有人莫大的恐惧。

留给办案警察的,就只有当初众目睽睽下那一具破碎而完美的尸体。

虽然是命案,但对群智来说可不是悲剧。他很开心,非常开心,猜想是他整天拼命的诅咒终于应验,报应不爽。

他想女孩也一定很开心,因为那件事过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飞扬神采。他暗暗喝彩,为了庆祝这一份“同属两人的胜利”,群智决定稍微缩短一下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即使被发现也无所谓的程度。

那一天放学,群智在学校门口苦等不到女孩走出校门。

天色越来越晚,迟迟不见女孩的身影,他感到很紧张。

忍不住回到位于四楼的教室,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窥见难以忍受的画面。

……一个同样经常骚扰女孩的王八蛋,正跪在教室的地板强暴女孩!

等到群智回过神的时候,手里的美工刀已经沾满了热辣辣的鲜血。

那王八蛋捂着脖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尾巴着火的盲牛一样在教室里撞来撞去,把桌子椅子都给撞翻,最后那王八蛋还想冲出教室,群智只好挡在门口,往他的肚子补了两刀。第二刀还将折断的美工刀的刀片留在那王八蛋的肚子里。

王八蛋脚抽了几下后,一动也不动了。

杀了人,为什么区区一把美工刀就可以杀人呢?

六神无主的群智慌乱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八蛋发呆。

完蛋了。自己的人生全毁了。家里不可能有钱请律师的。不,请了律师又能怎样,明明就是自己动手杀人的没错。毁了。完蛋了。接下来的人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听说监狱有很多变态的事。要逃吗?可能逃吗?逃走了再被抓到的几率大到不须想象。没有救了。自杀吗?根本没勇气自杀。会被判死刑吗?算是正当防卫吗?无论如何自己的前方是再也看不见光了……

短短的十分钟里,制服沾满鲜血的高中生经历了一次极速的负面思想成长,或者说,云霄飞车般的大扭曲。

衣衫不整的女孩看起来却没有太意外的感觉,只是慢慢将衣服穿起来,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既不惶恐,也没有向群智道谢。

更没有哭。

面对刚发生一件强暴案与一件凶杀案的现场,一个是被强暴的受害者,一个是杀掉强暴犯的行凶者,女孩与群智却像两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一样,相对无语,整间教室就只听得见黑板旁的时钟刻度声。

天黑了,女孩终于开口了。

“是我害了你。”

“没。”

“你很喜欢我吗?”

“……”群智没心思说谎了脱口而出:“很喜欢,喜欢得要命。”

“为我做一件事。”

不懂。

刚刚不就为你杀了人吗?

群智毫无想法地看着女孩。

“总有一天,你回来告诉我,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女孩在说什么,但群智很快就知道女孩想要自己做什么。

女孩将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卸去内衣,褪去内裤。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美丽而坚强,勇敢而神秘,赤裸裸地站在讲台上。

微微凸起的精致锁骨,雪白的肩,完美曲线的Rx房,淡淡粉红色的乳晕,纤细的腰,匀称的小腿,细长的头发……

女神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自己,用一种从来都无法想象的魅惑眼神。

教室里的空气变得很浓郁,浓郁到让人发狂。

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善后这场凶杀案的群智,还真晓得现在自己该做什么事——不须学习也不必模仿,他本能地将自己的xxxx挺入女神的阴部,激动不已的摆动。

在女神慈爱的用身体“报答”自己的此刻,他感到严重的自卑,刚刚他竟然还为了杀害一头猪而懊恼不已,却忘了拯救女神才是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目的,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割开侵犯女神的猪的喉咙,这是何等的荣幸!

女神!

女神!

女神!

知道射xx精的前一瞬间,意志崩溃,群智的双眼才敢看着女神的脸。

女神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动。

全身打颤,紧接着是人生最剧烈的一次哆嗦。

漫长的八个月又十三天后,群智以凶杀案通缉犯的身分偷渡回台。

依照约定,历劫归来的群智告诉女神……

“难以置信,我去了马达加斯加。”

3

人贱天不收。

这回千辛万苦从叙利亚边境偷渡回台湾,在体重渐渐回复后,群智又开始着手下一次的“出发”,锻炼足以克服危险的体能,储备所需物品。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犯贱,另一方面却毫不意外自己会不断重蹈覆辙……这十四年来,不就是一直一直重复恐怖的大冒险吗?

如果要收手,随时都可以自己喊停,只是……

一旦喊停,过去十四年多达二十三次的出发,就完全不存在任何价值。

更重要的是,一旦喊停,他就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女神做爱。

这一切都很疯狂。

卑微如自己竟可以借着“探索这其中的意义”与女神缠绵交媾,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感动得全身发抖,狂喜而全身蜷曲。

后来他发现,只要付钱,十万块钱,每个人都可以跟自己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做爱——这是何等疯狂的事!

无法忍受这样的疯狂,却又完全没有资格阻止女神这么做,就某种责任归属上的意义来说,女神会变成娼妓,可以说是自己办事不力所害,群智只好加入不断“出发”的背包客行列,一次又一次的出发,一次又一次拼命逃回来。

始终支撑群智意志的,恐怕就是将他与其他背包客区别开来的,小小的一个特权。那一场多年前的谈话,他视为慈爱的女神恩典。

第二次出发前,逃亡中的他与还是高中生的女神约在暗巷里的小宾馆见面。

两个人躺在有点发黄的床上,手靠着手,看着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的两人倒映。镜子里的两人,像极了真正的情侣。

这段日子,女神独自承受了警方锲而不舍的盘问,被班上排挤的情况又更严重了,相比之下,自己在马达加斯加所受的苦就太轻松了。

女神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旁,就当自己是团人形空气,不敢打扰。

“最近我在读一本书。”

女神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有点哀伤。

“恩。”群智无法言语,尤其无法直视女神清澈的双眼。

“书里第一页便说,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女神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你相信这句话么?”

“一定是。”群智笃定。

若不是那天放学后失控杀死了那头猪,自己也不会有幸受到女神的青睐,必定是冥冥之中蕴含着非凡的意义。

“我爸爸临死前跟我说,人生一定会有好事发生,而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的。我觉得,我爸爸的意思跟书上的那一句话,很像。”

“我不知道,但……是的,我的确遇见了好事。”

过去女神被欺负的时候,自己总是袖手旁观,差点就变成“他们”的一分子,一回想起来就羞惭得想自杀。幸亏自己的内心深处保有对女神完整的敬与爱,才能“合理的失控”杀了那头猪,幸运地不被女神鄙弃,今天也才能够跟女神这么独一无二地聊天……

女神将衣服褪去。

面对女神的施舍,他感动得勃起。

“或许又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那个地方?去那样的地方,跟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我会突然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个能力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我会……”

他想,女神没说的是,为什么她的命运会是今日的模样吧。

这是个谜。

能够承担为女神解谜的任务。何其荣幸。

“女神,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发生这一切的意义。”

群智感动莫名地,再次从廉价宾馆里的柔软xx道出发。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

一次一次的出发后,某次回来,群智发现女神已拥有了许多信徒。

跟那些热爱亲近死亡,只想藉着危机感确认自身存在感的人比起来,群智只是一个单纯的恐惧死亡者。他宁可普普通通地活着,也不想忽然出现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间,被迫接受没有期限,不知终点的死亡旅程。

那些背包客都是疯子。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疯子。可或许在那些疯子眼中,明明就非常普通的自己才真的是从头发疯狂到脚趾吧。

“为了帮唯一的真爱寻找人生的意义”而出发,正是自己人生的意义。

仅剩。

唯一。

无法被自己质疑。

……逼近疯狂的意义。

手机震动,充满召唤气息的简讯又来了。

总是在最危险的“第一天”出发的群智走进房间,用跪姿上了女神的床。

“上一次去了哪?”女神抚摸着他的身体。

“叙利亚。”他平静地说。

“找到了吗?”

“……对不起。”

女神吻了他。

他想哭,但忍住。

“还愿意吗?”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哆嗦,一射出发。

4

男人真是嘴炮构成的一种动物。

这次才出发没三天,群智就感到万分的后悔。

冷。

白。

苍茫的大地,狂雪疾吹,将“温度”冰冻成这个世界上最虚幻的物质。

冷到连冷都说不清楚,脖子冻到抬不起来。

每次吸进体内的冷空气都在降低肺脏里的温度,每吐出一口气,就是在耗竭宝贵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在接近死亡。

一眼望去,数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冰层相叠矗立,宛若神的存在。

面对神,感受到的不是庄严慈蔼,而是高高在上的严酷,一种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你的身影急冻在他的圣地。

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比起这神的领域,更接近群智心中的无间地狱。

首先是食物的问题。

再怎么妥善分配粮食与节制欲望,食物在第十五天以后就会陷入一种匮乏状态,而想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除非打猎的技巧出神入化。

比起饥饿,更可怕的是孤绝感。

前一千公里无人,后一千公里无人,仿佛地球上只剩下自己最后一个人类。不晓得身在何处的孤寂感,被一望无际的白色给放大了一百万倍。即使是地球最大的生物蓝鲸,若以步行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也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冷冻鱼肉。

唰——飒!

群智勉强抬头。

轰隆轰隆轰隆……

远处的雪崩又一次淹没了原本要去的方向。

更改前进方向的次数已多到数不清。为什么雪崩不干脆发生在自己头上呢?一了百了地掩埋自己答应女神的承诺,岂不很好?

往前的每一步都没有信仰,仅仅是因为后退的代价一样无法估计。

第二十天。

累积了前十九天痛苦分量的第二十天。

迎着刀子一样的冷风,群智全身上下已没有任何感觉,连负责产生疲倦的生理机制都当机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保护吧。

一边啃着硬的像石头的巧克力棒,一边顽固地前进。前二十三次的大冒险总算让群智领悟到一个珍贵的结论:只要别停下来,就可以维持最基本的体温,一直一直走下去。

休息才是失温与放弃的开始。

忽然,茫茫的白色天际外赫然出现一朵鲜红色的云。

红云慢慢落下,落下的轨迹随风怪飘,体积越来越大。

“终于出现幻觉了吗?”群智暗忖,其实也不意外。

……不理会,也无力理会,就算落下的是一颗原子弹也无所谓啦。

群智慢慢地走,却见红云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由自主盯着它。

不对啊不对,这朵逼近地面的红云好像是……降落伞?

正当群智怔住的时候,吹袭在冰冻大地上的风忽然膨胀了三倍,气流转向,红色降落伞在半空中一歪,迅速绝伦地往下撞向自己。

“啊……啊啊啊啊!”

竟然躲不开!

弓起身子的群智被降落伞轰然撞到,视线随即翻天覆地旋转起来。

跳伞员惊险落地,抱着群智在地上滚了十几圈缓冲,最后才勉强停住。

红色的降落伞覆盖在群智与跳伞员的身上,如一沱急速消蹩的蘑菇,刚刚那一轮眼花缭乱的打转,令数不清的绳线将两人乱七八糟地捆绑束缚住,一时之间真难解开。

妈的,超痛。

浑身吃痛的群智拿出刀,直接将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伞绳给割开。

“……”跳伞员没死,甚至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的样子。

年纪感觉有些大的跳伞员低着头喘气,似乎有点惊魂未定。

慢慢站起来、用力拍掉身上雪块的群智,同样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跳伞员跳到这种鬼地方,天大地大,方圆一千公里可能就只有群智一个人,这跳伞员却可以精准命中在地上走路的他?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很不幸?

群智打量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倒霉的跳伞员刚刚不死,却也快了。哪里不好跳,偏偏落在这种充满恶意的冰天雪地里,没有足够的粮食与保暖的装备,休想活过十个小时。

救他?

绝不。

自己装备里的食物顶多再支撑十五天,绝不想再分出去,保住自己的小命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实际的事,群智对任何人都打算见死不救。

只是,被孤寂感凌迟够了的群智,至少想与这个疯狂的跳伞员说上一句话……

一句话以后,转身便走。

许久未与人交谈的群智拿着刀,警戒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跳伞员。

“呼”

上了年级的跳伞员抬起头,疲困的眼神与群智瞬间碰撞。

群智微微皱眉,这个绝不可能认识的跳伞员怎么有点……有点眼熟?

跳伞员的表情更是万分惊呀,张大着嘴,手指着群智鼻子。

“林群智?”

这三个字从跳伞员的口中说出,令群智震惊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但很快,非常快,群智便跪了下来,以一个鼻子的距离凝视跳伞员的脸庞。

“你……你就是……”

哑口无言的林群智无法对这个陌生人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年迈的极地跳伞员叹气,深深拥抱了年轻的极地背包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林群智。”

5

冰冻的大地上,两个林群智并肩而行。

不明究理的老林群智拖着有点慢的脚步,略微领先半步。

充满强烈好奇心的小林群智稍微放慢脚步,理所当然的配合着另一个“自己”。

虽然对彼此的出现都充满了困惑,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又可曾少过?两个人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丰富的冒险经验告诉他们:天寒地冻,每说一句话就是平白消耗能量,若想认真说话,等找到一处可以棲身过夜的洞穴不迟。

五个小时后,雪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崖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是个可以将寒风隔挡在外的好穴。

合作无间,两人以“非常有默契”也不足以形容的效率将营帐搭起来。

讽刺的是,并不是年轻的林群智给予年迈的林群智帮助,而是年迈的林群智带给年轻的林群智强大的食物补给。老林群智还用小林群智没看过的器具有模有样的生了个火。

两个人喝着高科技燃杯刚煮出来的热可可,暧暧的滋味让冻坏了的牙齿与舌头重新找到了活力。这可不是普通的热可可饮品,而是超浓缩高热量的新一代坚果饮料,可以为十个小时不间断的步行提供基础能量上的保证。

“你猜得没错,我刚刚出发。”老林群智咧开嘴笑着:“配备齐全啊,连降落伞都派上了用场,不然这次我一开始便摔死了。”

小林群智早就注意到,老林群智的左眼蒙上了一层灰白,恐怕是瞎了,在未来,自己一定经历了很多更艰困的绝境吧。也下载因为如此,才会让年老的自己动念头准备起降落伞这么完善的出发装备。

“为什么……你有办法出发到‘过去’呢?”

小林群智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你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吗?”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降落就遇到了你,遇见了年轻的你才发现我自己竟然出发到了‘过去’。怎么办到的?一样,就是我们共同的女神,”老林群智喝了一口热可可,满足地说:“嘿……以前的我,你现在几岁啊?”

“我现在三十一岁。”小林群智棒着热可可,享受温醇的香气:“那么未来的我,你现在几岁呢?”

“大概是五十三岁了吧。”老林群智搔搔头:“这么计算想来,我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北极。光是北极我就出发过三次,没想到这一次的北极这么不一样!”

“北极?原来这里是北极……”

“你今天走的路线我也依稀走过,但我记不得细节了,就只是一直往前走,遇到雪崩就绕路,哈,总之死不成就是了。”老林群智吧了口气:“原来穿越时间在出发上也是可能的,其实这个可能性早该想到的……”

也对。

老林群智所联想到的,小林群智刚刚也想到了。

……许多年前从高空坠落惨死在操场上的王八蛋,叫什么来着?甘?甘什么?

如果离奇失踪了的那个忘了名字的王八蛋,其实是被女神的xx道传送到消失的前几天……然后自万丈高空中“出发”,那么,那王八蛋摔死在操场上也就变得非常合理。

尤其出发前的王八蛋,跟出发后的王八蛋尚处于同一个时间点,就如同现在的两个林群智的处境一样,两者一并想成一团。整个解释架构慢慢便出来了。

“原来如此,那个王八蛋……”两个林群智异口同声地说,相视一笑。

再好的朋友都有无法彼此了解的一面,但实在不适合用在这两人身上。

“如果那王八蛋跟自己尸体合照的时候,女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表示女神的传送能力命中注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因为想轰走那王八蛋而开启。”小林群智迅速整理起他脑内的逻辑推论,说:“这表示,未来绝对不可能改变。”

老林群智想了想。

多了二十几年的岁月,他比年轻的自己还要想得更深入一些。

在宾馆倾听女神的叨叨絮絮时,女神提过自己遭到强暴的那一天,就是她开启能力的首航日。但女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那王八蛋会凶性大发,从一个只是恶作剧霸凌同学的小混蛋,变成一个极欲杀死她的强暴犯。

“如果关键是……”晚了一步,小林群智也进入了同样的思考逻辑。

如果关键是……那王八蛋是因为发现那具尸体竟然是自己的尸体,因而大受刺激,精神崩溃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举止,比如强暴女神……因此才会阴错阳差启动女神可怕的超能力的话,这就有逻辑上倒果为因的大矛盾。

如果那王八蛋从来没有想强暴女神,女神也不会开启这超能力。如果女神没有开启过这超能力,那王八蛋也不会变成高空坠落的尸体,另一个王八蛋也不至于精神崩溃生出想强暴女神的念头……

一团混乱,老林群智抓乱了头发。

“没关系,别想太多了。”照样慢了一步,小林群智也发现了逻辑上的谬误,不过他倒是有个想法:“既然你跟我都在,摆在眼前就有个方法可以实验一下,印证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因果关系。”

小林群智拿出刀子,咬着牙,在左手腕上深深刺了下去。伤口很深很深。

了解。

脱掉手套,老林群智亮出左手腕,慢慢的,左手腕浮现出一个老旧的刀疤。

因果豁然开朗。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未来的确是可以改变的。”老林群智细心的帮小林群智包扎伤口,啧啧称奇:“女神所说的没错,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是啊,绝对是啊。

地球这么大,加上不同时间轴的地球更加庞大了几千亿倍,偏偏让这处于不同时间点的两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相逢。晚一分钟,老林群智的降落伞便不会坠落在小林群智的身上,光这么想便不寒而憟。

如果连这样的亿兆分之一的”偶遇”都没有意义,什么是呢?

“既然因果在我们的身上同时展现,必要的补强也是必须。”老林群智颇有深意的看着小林群智,拍拍自己的二头肌:“今后在每一次出发的间隔期,你都要努力锻练,让我们的体能能应付更多的状况。”

“没问题。”小林群智握紧拳头,这当然。

此话一说,老林群智的身体忽然隆起了几个部位,只一个呼吸的感受,他便感到自己比以前壮了不少,真不愧是因果强大的回馈力量。

“非常好,现在我告诉你非得拼命记住的一件事。”

老林群智指着蒙上一层灰雾的左眼,郑重地说:“听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出发到了整天都在下雨的丛林,记住,不要招惹那一只缩在树后的小毒蛇。最后你非但没有吃了它,它喷出的毒液还射进了你的眼睛。这一只眼睛。”

原来如此,小林群智点点头。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林群智猛然摇头,说:“你还没有记住,否则我的眼睛怎么还是瞎的呢?”

但他想想也对,那时的自己饿昏头了,又始终抓不到野猴子杀来吃,忽然看到那一只看起来颇为孱弱的毒蛇的话,恐怕还是将现在的耳提面命给抛在脑后。

“告诉我,更多关于那只毒蛇的事。”小林群智全神贯注。

摇曳的火堆旁,老林群智开始仔细描述失去眼睛的那一趟冒险,而小林群智则发挥空前的记意力拼命将遇见毒蛇前的细节给记住……犹如戴着蓝色面具的大猴子偷走了他备用的鞋子,大雨中一道闪电击中了瀑布旁边的大石头,有种深蓝色的浆果勉强可以充饥但代价是拉肚子。老林群智矩细靡遗地描述,小林群智汗流浃背地用心记忆,还不断发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关系到一只眼睛啊!

忽然间,老林群智的左眼清澈了。

“太棒啦!”小林群智大声叫好,很久都没有这么兴奋了。

“果然你记住了呢。”老林群智欣慰地点点头。

顿了顿,一股”新的陈年记憶”忽然在他的脑袋里膨胀开来。

满脸无奈的老林群智又将左手手套解开,晃了晃。

小林群智讶然,老林群智的左手无名指短少了一个指节,而小指整根都不见了。刚刚展示那个旧刀疤的时候,明明左手五根手指都是完好无缺的。

“罢了,没有失去左眼,却很快又在同一次冒险里发生了另一个小意外。”老林群智苦笑,指着左脚膝盖说:“少了两根手指后的几年,我因为左手握力不足,让我的左脚重重摔了一下,现在我左脚的膝盖是人工关节打造。”

虽能理解,但小林群智还是呆住了。

“健康的左眼显然不是凭空复原的。”老林群智幽幽地说:“改变了一件事,很快又会牵动到其它的事,这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吧。”

连锁反应可大可小,为了避免发生更惨烈的因果连环,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谈未来冒险里发生的细节。

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再多的细节,也比不上真正的”运气”。

只有运气,才能让他俩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够了,知足吧。

两个自己吃吃喝喝,暂时将食糧分配的问题抛在脑后……反正老林群智一直在这里,便代表未来几年自己都能苟延残喘下去,这是多大的欣慰。

“这么说起来,在二十二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会乘着降落伞重新回到这里,遇见还是三十一岁的我自己。”小林群智吃着高热量的杂糧饼干,喝着续杯的热可可笑道:“我会记得带更多好吃的东西,慰劳一下年轻的自己的,哈哈。”

老林群智看着洞穴外忽然又大了起来的风雪。

“也许对,也许不对。”他的语气充满了感伤。

小林群智不敢打断老林群智的思绪,只是等着更多的说明。

“这应该可以说吧……或许我是最后一个出发的人了。”

“?”

老林群智闭上了眼睛,充满岁月刻痕的老脸在火光中显得更沧桑。

女神几乎停经了。

在彻底停经前几个月,女神拼命传送许多背包客出发,前仆后继,即使被上到一滴经血也没了还是张开她的大腿忍着眼泪要背包客射射看、射射看……

三十六年来,将自己的xx道借给娼妓的女神迟迟等不到答案,却始终没有放弃——某次女神边哭边做,说,终有一天,一定会有一个拥有超凡体验的背包客,在床畔轻语告诉她,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是什么。

老林群智绝对不能忍受,那一个勇士竟然不是自己。

“我知道,很多事你不能说。”小林群智看着自己的孤老背影,忍不住热泪盈眶:“但你已经说了很多。”

“……”

“你很清楚,我真的好怕自己最后还是会选择放弃。”

“我怕饿,怕冷,怕断手断脚,怕被野兽吃掉,但我最怕自己有一天会怕到放弃帮女神寻求人生意义,那样一来……我的人生就完全一片空白了。”

说得好,老林群智默认了自己多年不变的胆怯。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的哭了出来:“未来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人还要惺惺相惜的伙伴。

6

隔天一早,两个自己便一起启程。

一夜的风雪后,今日天气清朗,万里无云。

天蓝地白,美极了一弧苍穹。

老林群智兴致高昂领在前头,小林群智跟在后面欣赏自己逆光的背影。

从来没有一次的出发像今天的心情如此只好,今日不见风雪,两人刻意放慢脚步,意犹未尽的继续昨晚的畅谈。

不管聊了多久,能跟自己聊天终究还是非常奇妙的事,而空气干燥,百里空寂,即使两人隔了十公尺之远,彼此的声音探进耳朵还是非常清晰。

“离开北极后,下一站我会去哪里,你很清楚。”小林群智搓手。

“是啊,我很清楚,一个很不简单的地方呢。”老林群智故作神秘。

“那你呢?”

“既然还有机会跟年轻的女神做爱,我连做梦都不敢啊,当然跟你一起回台湾找女神啊。”老林群智笑的很灿烂:“我想,既然我可以藉女神的xx道跳跃时间一次,一定还可以跳跃第二次吧。说不定下一次的出发,我就可以找到女神能力的最终意义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林群智喝彩。

老林群智对着小林群智竖起大拇指,接着,便听见天地间一声沉厚的裂响。

喀。

喀喀喀喀喀……啪!

毫无预兆,快速绝伦,脚底下的千年高压冰层裂出了一条巨大的崩线,正好裂在两个林群智之间,薄薄的空气投入厚实的冰岩,像一把蜿蜒曲折的刀。那刀痕深深下陷,直击穿入数千公尺下的冰海。两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身形僵硬定格。

数次的冒险经验同时警戒着两个林群智,脚底下就像是一个零和的死亡跷跷板,绝对不要轻举妄动。不能动,此时绝对不能动。

突然发生的冰层移动异常的脆弱,哪一端先发生一点点晃动,即使只是一只海鸟的扑击,其冰层地下的能量就会往哪一方倾斜。

“怎办?”小林群智瞪着老林群智。

是该紧张,但也不必太紧张吧……如果这个意外在老林群智的“过去”也发生过,那么,当时的他是怎么度过难关的?现在依样画葫芦也一定可以撑过去吧!

“……”老林群智倒是沉默了。

啊?现在是什么情形?这个超恐怖的意外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实际上,正因为两人昨日意外的相遇后,一夜畅谈与好眠,让今晨启程的时间跟过去发生过的启程时间不一样,几乎晚了两个钟头,即使行走的路线相同,过去好运错开了冰层大裂动的时间,今天就好死不死碰上了。

无解。

远在人类听力之外的冰层底下,裂动持续恶化。

“好运气到今天了。”老林群智很无奈,耸耸肩。

“……啊?”小林群智感到不妙。

“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我没有凭空消失,代表你这小子以后还是会坚持同样的冒险,很好。”老林群智有点感伤,也有点骄傲:“这是二十二年后的你自己,带给现在的你最后的补给——接住!”

错愕,震惊,小林群智还不全然明白。

只见老林群智脚下用力一踏,奋力将沉重的大背包扔了过来。

这用力一踏,彻底瓦解了冰缝脆弱的平衡,轰然巨响,老林群智脚下的高压冰层彻底崩落,一大块千年冰压着一大块万年冰往下颓倒。

随着遽然往下摔跌的无数冰岩,老林群智也坠落进黑压压的北极海里。

在零下数十度的北极海里,不再要惊心动魄的冒险。

有的,只是寒冷的沉睡。

“……”

目送了自己的死亡,小林群智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背起了双份的沉重行囊,他一步一步继续前行,踏着冰,迎着逆光。

天寒地冻,宇宙苍茫。

殊不知,二十二年后的自己穿越时空,特地带给现在的自己最强大的补给,不是装满粮食的背包,而是……

勇气。

7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一成不变的客厅摆设,只是更陈旧,更寂寥,更不符外面的世界。

时间在这房子里沉淀成固态,连透进毛玻璃窗的阳光都给岁月折旧歪曲。

吃着苹果,群智看着客厅里的三个等候已久的背包客。

两个小时前共有二十多个人排队出发,浩浩荡荡,各个年纪各色人种各个国籍的背包客都有,显然是受到“圣女快停经了”的传言影响,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冒险家”将客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接一个进房,一个又一个消失。

最后剩下的这三个摩拳擦掌的背包客都很年轻,每张面孔都不曾看过。这么想起来,过去看熟了的几张老脸这几年却不再出现。理所当然是死了吧,各式各样的死法,不须想象。

即使这二十多年来人类的足迹越来越广,野外求生装备的科技化越来越进步。但比起人类在装备科技上的进展,不确定性超级强烈的“出发”还是非常危险。

比如说,有个传言在越来越少的背包客中流窜:这几年“圣女”将背包客直接传送到万丈高空上空投出发,导致大量背包客瞬间死亡的情况越来越多。全世界各地都有这类“高空自杀”的怪新闻为证,所以今天来寻求出发的三个背包客有两个都背着最新发明的喷射降落伞。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该我了。”一个年级看起来绝对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自我鼓励似的笑笑:“希望出发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死也值得。”

两名排在后面的背包客为他竖起祝福的大拇指。

群智看着他走进卧房,心想:那便死吧。

一心想死的人是不会受到“幸运”眷顾的。

一直以来群智都很幸运,因为他热烈的求生,他一直梦想着今天的到来。

群智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左手手指,摸摸失去八成听力的右耳,缅怀了一下在墨西哥黑市用来交易活命资源的左肾。一股斗志油然而生。

“未来”已经悄悄改变了。

虽然因果循环,因是果,果又成因,互相繁衍的因果很难确定到底谁先谁后,但当年那一个年老的林群智肯定是“第一个”跨越了二十二年出发到北极的林群智,因为两人以奇特的方式在北极相遇时,那一个年老的林群智看起来也很惊讶——显然在他年轻时出发到北极,并没有这一段与时间穿梭者相遇的记忆。

但他有。

这一个版本的林群智有。

如果他“再一次”穿越到二十二年前的北极,他会保有现在的记忆,以及二十二年前与上一个版本的林群智相遇的记忆。也所以,他绝对可以避开那一道惊天霹雳的大冰缝。

但那又如何?

躲开了那一道冰缝,肯定又会有别的劫难在等他。

也许是单纯的意外。

也许是命运无形的力量在与他对抗,逼使他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卧房里的交媾声又停了。

第二个背包客嚼着泡泡糖起身,嬉皮笑脸说:“哈!说不定只是去东京的表参道逛个街而已?先走啦!”还开玩笑的掏出xxxx朝两人晃了晃。

真是乐观。

看着那人摇摇摆摆的嘻哈样,群智心想:没有比乐观更致命了。

在高空集体跳伞时,最需要勇气的,莫过于第一个跳下去。或当最后一个跳下去的人。尤其是最后一个跳伞客,面对空荡荡机舱的心情……

客厅里,唯一仅剩的背包客不断搓着双手,他的不安与犹豫全写在脸上。

这才是可以活下去的表情。

只是,所谓的活下去……

“对不起。”

那人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打开客厅的门,往楼下快步离去。

是了,所谓的活下去,有两种。

一种是充满对大自然的畏惧,拼死也要活下去。这可说是一种虔诚。

一种是逃避,单纯的远离种种威胁。这绝对是最理想的生存形式,也就是刚刚那一个背包客展现出来的样子,一百分。

但群智心中的“活下去”,却不在以上所说的两种。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除了群智,客厅已无人。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人了。

背着微型喷射降落伞的群智走进卧房。

两鬓斑白的他坐在床边,温柔的帮女神整理凌乱的头发。

虽然床上的高级娼妓年华老去,身上的肉与脸上的妆一样松垮,但对群智来说,女神美丽胜昔。每见到她一次,自己内心的勇气便增强了一倍。

“也许,你是最后一个了。”女神的眼神迷蒙。

“这么多年了,我都还没死,你不觉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义吗?”

“谢谢你。”女神的声音有些虚弱。

三十六年的侵蚀,对身体,对意志,对心灵。为什么早已凋零的灵魂还要寻找超能力的意义,或许连女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了吧。

群智抓开女神的大腿,意志坚定的挺进。

“我活着,便是要为你而死。”

8

毫无意外的出发,精密的时空撞击。

一阵怪异的狂风吹过,红色的降落伞从二〇四二年降落在二〇二〇年的北极。

没有温度的万里冰封大地上,无法不相遇的两个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惊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拥抱着年轻又恐惧的自己:“这些话晚点再说吧,我们得继续赶路。”

光是这几句对白的不同,便意味着未来也不可能一样。

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经被发生过一遍的人生”里。

现在,全新的冒险才正要开始。

五个小时后,风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就是当年那一个充满感动的好地方。

营帐里,一盆火,两杯超浓的高热量单位热可可。

一样的彻夜长谈,一样的给予自己巨大的热情。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得哭了出来:“未来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么热血的对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笑:“能够成为年轻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虚此行!”

“时间”与“生命”之间的牵绊真是太奥妙了。

到底时间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构成的,或者不单纯被生命的因果所控制,无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总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能一样。

十个小时后,两人便拔营快攻,在逆光中躲开了必然发生的地狱大冰缝。

十五天后,时时刻刻全神贯注的老林群智,与勇气百倍的小林群智联手冲出了杳无人烟的绝命地带,来到了爱斯基摩人的小村庄。

头一次,装备里的补给品还剩了大半。

“你心里想的,跟我想的应该一样吧。”小林群智吃著久违的鲜鱼汤。

“没错,我得去找现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坚定地说:“我有强烈的预感,跨越时间的出发还不会停止。也许现在年轻的女神办不到,但我可是最後的勇士。女神的能力加上我的命运,一定能产生奇迹。”

两个林群智在冰屋紧紧拥抱。

同时偷渡回到台湾,两人立即著手下一次出发所需的装备。

几天後女神的简讯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旧是威力十足超热血的经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门外,让另一个自己独个儿进去。

看见三十一岁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灿烂的花,一向不哭的老林群智不禁老泪纵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伤,舆无与伦比的快乐。

“谢谢你。”

女神温柔地抚摸他脸上的皱纹,吻去了岁月刻痕上灼熟的泪水。

然后,女神流泪了。

“女神,你为什么哭泣?”老林群智怜惜地抱著女神。

女神脸上五彩缤纷的浓妆被泪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後剩下一张全世界最素净的脸。

“知道二十二年以後的我,还是没有放弃,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坚挺著强烈的命运感,他深深舆女神年轻的胴体结合。

燃烧。

射出!

9

灰濛濛的天空,看不清余霞的落日,充满炸甜不辣油烟的空气……

叭!

直接轰进耳朵里的喇叭声,将老林群智从抵达的迷茫中震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光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一台小货车的车轮惊险地从身边掠过。险象环生。

“干!死变态!”小货车司机探出车窗破口大骂:“要死也不要害别人!”

两旁的车道同时有好几台车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刚刚出发都会这样,老林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狼狈地跑到马路旁让自己冷静一下。满身的装备看起来是用不着了,这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

这里是……学校前面的四线道大马路?

不可能会错,这间一点也不令人怀念的烂学校,不论自己出发折返台湾无数次,老林群智都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此时赫然看见充满恶意的学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肮脏记忆一下子从三十六年前扑向自己。

无比清晰。

无比臭。

只是这些画面,未免与记忆深处的画面太过贴合,几乎分毫不差。一切都旧。满街跑来跑去的车子都是极为老旧的样式,空气吸进肺里的感觉也是陈旧过期的,果然这次的出发还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时间。

老林群智正想问个路人现在是西元几年时,他瞥眼见到了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青涩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学用立可白恶作剧乱写脏话的书包,站在校门口旁的破墙外,对着里面不断张望。

张望着什么?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颤抖。

张望着什么?这还需要问吗?

这一幕,出现在梦里有多少次?在险恶的荒野里无止境的漫步时,有多少次回忆着这一个画面?无法抹灭,不可能忘记,那一个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学回家,然后像过去一年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偷偷偷偷地跟着。

此时年轻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仓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么还没出来呢?在教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擦黑板吗?她正在拖地吗?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学用立可白乱写的诅咒字眼吗?班导师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烦吗?还是又被同学恶作剧关在厕所了?她的书包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失踪的王八蛋突然回来找她麻烦吗?

五十三岁的老林群智从十七岁的自己脸上,看见了稚嫩的爱情。

“这三十六年来,你后悔了吗?”站在马路边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自己问了自己无数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坚定的否认。

这个问题,就如同许许多多人听到的问题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放弃医学院,去读你喜欢的数学系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现在的老婆,不与你的初恋情人复合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顶撞上司从大公司离职,到夜市卖卤味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把小孩送出国,他很有成就却与你疏离吗?”

答案当然都是,我不会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一样会做相同的决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机会改变,当然要死撑。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种改变的机会呢?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不断张望,焦切瞎猜的模样,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

呼吸困难,心跳得好快,连脚底也渗出了冷汗。

那孩子会知道,

渴望着一场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将变得一点也不普通了吗?

五分钟过后,那孩子会拿着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着不断喷出鲜血的喉咙。

终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过所有的岁月。

他不可能有踏实的梦想。没有职业没有身分。他不会拥有家庭。他没有交过朋友。他不会养狗。他没有上过电影院。他没有考过驾照。

三十六年来只是不断的出发不断的折返,忍受酷热忍受极寒忍受疾病忍受饥饿忍受迷路忍受猛兽忍受战火忍受贫穷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爱的女神变成人人买骑的娼妓。

说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说不后悔、但机会一来还是想改变的那种人。所谓的“为女神寻找人生的意义”,不过是绝望透顶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

如果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孩子,告诉那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他……他回到四楼教室之后会看到什么画面、画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孩子真的愿意重蹈覆辙,照样从那王八蛋的背后割下那一刀吗?

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怯懦的孩子不会。

起先一开始只是单纯冲动,剩余的行动则是……不得不的爱?

自己对女神的爱,只是一场不得不的无限放大?

现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岭上。

只要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差,便会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楼的教室。

这样一来,不成因果,现在的自己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握拳。

紧紧握拳。

女神的能力与自己的命运,联手将他带到这个绝佳的分水岭。

绝对,绝对不是要叫他放弃的。

“对不起。”

老泪纵横的背包客,站在马路边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终于,那孩子跑返了校园。

短短十分钟后,老群智拖着悲伤的脚步,走进充满罪恶感的老校园。慢慢拾阶向上,来到了四楼鲜血淋漓的教室。推开忘了反锁的门。

那孩子,不见了。

一个不晓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讲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视着自己血淋淋的阴部,满脸的困惑与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头,小女神见到全身装备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吓傻了。

“女神……”

老群智单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见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保持着不让人歇斯底里尖叫的距离,老群智温柔的看着小女神。也让小女神仔细的看着自己、用爱的凝视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皱纹与一条条的白发,看清楚藏在岁月底下的脸庞有多么的熟悉。只是深深藏着,但从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泪水顺着崎岖蜿蜒的皱纹,滴落下地。

这一天,自己自顾扑向了命运。

这一天,女神选择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现在的我还没有消失,意味着你即使见了现在的我,也不会放弃你的计划。这样就够了。”

小女神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约定,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抚摸着她年迈的勇士。

“三十六年来我去了无数个地方,经历无数次的劫难,刚刚还度过了最困难的一关。”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温度,一股激动再度涌现:“此后的三十六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与你重逢。”

来自三十六年后的眼泪流进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叹息。

“一切的意义,就是与我再次重逢吗?”

小女神捧着老群智的眼泪,全身蜷缩:“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为了即刻的出发。”

抗拒了改变的契机,此刻的老群智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有预感,下一次的出发将会带来最后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结合。

出发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后的冲刺。

“告诉我,未来的我会怎样?我会得到幸福吗?”

小女神紧紧拥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该告诉她吗?告诉她真话,会带来因果的颠倒毁灭吗?

老群智怜惜地捧着她温热的脸。

“你会成为一个,让我很幸福的女神。”

10

“呼!”

赫然睁开眼睛。一手拉着微型喷射降落的钮掣,一手搂着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几双困惑近乎呆滞的眼神,与一张又一张合不拢的嘴。

看着镜子中的中奖,满脸胡渣,风尘仆仆,还露了一只鸟。

等等……镜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让老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来,一边慌张地打量四周。

哪里?

何时?

熟悉又浓郁的香味,老旧的陈设,不断借镜子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这里是理发院。

有点熟悉的场景,依稀是小时候常来剪头发的地方。

正在剪头发和与看电视的理发阿姨对着忽然出现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个同样坐在镜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个理发阿姨赶紧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脚乱地帮哭闹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狈至极地从座位上跳下,因装备太重失去平衡还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严重变形的“记忆”随着那一摔在脑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来。还跪在地上的他,直觉地摸了摸右边耳朵……果然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闹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晓得几十前的自己吧?

来不及迷惘与感动了,一支扫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头,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从哪里来的!变态!”

拿着扫帚的年轻女孩好像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却相当凶悍:“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老群智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童年记忆中的老理发店前,瞥眼看见店柜台桌上放了一张过时的五百块钱,干脆一把抢过再夺门而出。

“小偷!”

“是强盗!”

“不要追了他是变态!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视着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播放着新闻旁白注解: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裕、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交保,对于黑首介入比赛的细节,检方下搜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贿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来自未来的美金,当然没有准备在这个年代的台湾可以用的钞票。幸好刚刚灵机一动随手抢了那一张五百块钱,才让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摊饱食了一番。

连着嗑了两盘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满与酸菜香气的猪血汤,吃着吃着,连习惯干粮的舌头都感动得快流泪了。

“老板,再来一碗猪血汤好了,想说五百块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这一间混卖猪血汤的臭豆腐摊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小吃摊,常常在放学时吵着爸爸说想吃,偶尔还会自己存零用钱过来大快朵颐,却在上了国中以后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摊贩生病了,有人说是摊贩的儿子学成归国,把摊贩老板接去过好日子了。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吃到这令人怀念的滋味。

肚子饱了,情绪也没有那么激动了,老群智开始有余力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刚刚坐下时刻意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老板,现在是哪一个年份,老板用很古怪的表情说,现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换算起来,刚刚坐在理发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岁。约莫国小二年级的年纪。这个时间没去学校上课,显然的是上午班。有时候下午妈妈的确会拿钱叫他自己去剪头发、顺便买几卷卫生纸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谓的零用钱,就是在自己理所当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钱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

八岁的自己啊……

还以为会是比上一次的出发更艰巨的状况,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刚刚挨的那一下扫帚有点疼外,有什么称得上是“艰巨”呢?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老群智复述着女神不断思考的那一句话,眉头紧锁。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出发”后抵达的地点总是超乎寻常的无规律,勉强说起来,也只有经期的出血量与地点的远近有正相关,但也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有一次就出发到了很近的菲律宾棉兰老河的原始丛林里。然而最近两次的时间大跨越,看似无规律,可在里头“命运独特的呼吸”迎接浮现出一种迹象……

每一次跨越时间的出发,抵达时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个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时间,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极,万年大冰层上。遇见三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时间,相遇在充满愤怒的学校,历史转折点上。

第三次,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同样遇见了自己。

八岁的自己,坐在一间小小的昏暗理发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好痛。

“快点想……快点想出来……现在我应该做什么事情?还是………”

拿着汤匙,老群智看着见底了的猪血汤苦思,喃喃:“还是什么事情都别做?不可能吧,难道去找女神……不,我八岁,现在女神也才八岁啊,现在的她还没领略出发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价宾馆聊天的时候,明确告诉他,他的传送能力是在十七岁那年,为了要对抗强暴她的王八蛋而在无意识中启动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命运要将他带到这个混沌不明的久远年代呢?

难道……

老群智一阵头皮发麻。

“该不会,这一次的任务……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时再进行想一阶段的出发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

“女神的确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传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紧握汤匙,好像想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说起来,那不过是女神拥有完整传送能力的时间点,但促成女神拥有这种能力的条件,说不定不止一个?我被传送到这个年代,跟女神拥有时间能力的条件有没有关系?”

一定得搞清楚这个年代的特殊意义。

所以还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即使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小女神。

不过年仅八岁的女神就读哪一间国小呢?

并不是没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间国小呢……一间一间问的话也太没效率。“老群智苦恼。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账时,老群智看见绿色的塑料盘子下压着几张报纸。

他伸手将沾了汤水的报纸抽了过来,认真研究起昨天台湾发生了什么事。读着,看着,苦苦联想着,除了职棒假球丑闻案的篇幅比较大之外,好像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让他想起来这个年代具有什么特殊意义足以和八岁的女神串联起来。

视线重新闻版面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最单纯的日期上。

这个日期……这个怵目惊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数字加上一个一……

不会错,那一篇被张贴在公布栏上长达一年的新闻报道,每次走到教室后面丢垃圾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丢两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次吧,看到最后连日期都深深刻在视网膜后的记忆储存槽里。当然不可能会背,但一看见今日报纸上只差了仅仅一天的日期,那种数字的强烈熟悉感立刻冲击全身。

“不是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还没发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将会变成台湾治安史上最恐怖的连环车祸杀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却笑得自己心底发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没有变成连环车祸杀人魔,女神就不会被欺负被排挤,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别针对她,当然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强暴女神。没有那种烂事,女神甚至不见得会进去那间臭名冲天的烂学校,根本就不会遇见那群变态的师生。有太多的如果与假设,全都环环相扣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如果的话,最后也就不会有“足够分量的坏事”激发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12

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茫然无绪。

老群智在街头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不停回想那张新闻剪报的内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称便能迅速联想起来,但要自己凭空把车祸发生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从三十六年前的记忆深海里给捞起来,那是万万办不到。

况且,就算自己及时赶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点,又能怎么办?

怎么阻止他?开车与他提前对撞吗?还是想办法劝说他?

“总之一定要提前赶到现场,能做什么便做什么……”

正日当午的台北街头上,背着厚重装备一身结实的老群智显的很突兀,即使不晓得该走去哪里,他的脚步却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仿佛无效率地耗竭体力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产生“我正在想办法了“的错觉。

总算向路人问了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距离案发时间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根本计算不出来,可靠的毕竟是“案发地点”。至少要回想起地点啊……老群智痛恨自己还不够了解女神。

如果“联想”这一招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细靡遗的台北市街道图吧?

不,何必舍近求远呢?便利店应该就可以买到了吧!

“哈!哈哈!”

虽然距离任务完成还很远很远,但总算有个起头了,兴奋的老群智快跑,冲进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图。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开地图上的胶膜,整个摊开来看,让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帘,钻进记忆库里寻找“宾果!”的那一瞬间。

建国北路民生东路敦化北路复兴南路八德路仁爱路信义路健康路南京东路永吉路堤顶大道忠孝东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长安东路长安西路南京西路重庆南路迪化街西宁北路西宁南路昆明街博爱路延平南路忠孝桥康定路中华路万大路金山南路爱国东路和平东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桥新生南路辛亥路……

快快快我得快点跟其中一条街或者两条街的交叉口产生冲击性的联系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点让我想起来……正当老群智走在斑马线上,全神贯注与地图肉搏的时候,不经意地闯过了红灯。

“小心!”

“啊?”

老群智将地图略微放下。

煞——尖锐的车胎摩擦声。

一台绿灯右转的小机车,因车速过快来不及反应,几乎撞上了边看地图边闯红灯过马路的老群智。“幸好”机车骑士及时刹车,最后只约略擦撞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边,老群智痛到叫都没声。

不,不是“幸好”。

几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动作中看着右肩上的喷射弹掣。

砰!

微型喷射降落伞的自动弹掣装置被扯动,高压氮气气流瞬间喷出,一团红色的伞面从背包末端狂冲出来,瞬间高达数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将老群智猛地往后一带,整个人原地拔起空飞了起来。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天旋地转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13

好不容易醒来时,老群智已躺在医院病房。

苍白的天花板,有点冷。

浑身酸痛,脑袋里一片乱七八糟的街道名称,像虫一样啃着他的神经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强扭动角度左看右看,没人看护?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护病房或急诊室吧?到底自己是伤成了什么德行才被送到医院啊。

有点刺痛,原来是左手被埋了一针,针底的透明管子一直连到铁架上的点滴,大概是营养剂或食盐水之类的液体吧。

额头上紧紧痒痒的,好像被缠紮了绷带,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换成了医院的绿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装备不见了,不晓得被护士收到了哪里了,或许是警察局也说不定。

淡绿色的隔帘外,听似两个医生的人物在对话。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受到撞击,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

“脑袋没事吧?”

“照了X光,看起来没有淤血,脑压也正常。”

“醒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护理站,晚点警察会过来做笔录啊,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啧啧,背着降落伞到处乱跑,真是……”

“是,学长。”

老群智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到点滴微微晃动,感觉到有个影子停在他的脸上两秒,感觉影子离去,感觉脚步声走到门边。门推开,又关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睁开眼睛。

几点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吗?

不行,浪费太多时间了。没时间了……得赶紧找到地图,地图地图……

用指甲抠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胶带,一边坐起来一边拔掉埋针,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却只是斜斜地软倒在地上。伤到神经了吗?还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旧伤,此时反应更是迟缓,他用力敲打两腿肌肉,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一时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老群智稍微动了动,头痛欲裂。

走到门边,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动的劈啪声,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门出去,逃出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的病房。一边快走,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先把衣服给拿回来?

不,是一定得将身上的病服给换下来,不然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问题是怎么拿?直接冲到护理站问吗?还是随意闯进别的病房偷一件?

“错过了这次,还要等九年……还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败的代价,下一趟的出发竟然要耗时九年才能再接再厉,老群智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刻意寻找公共空间的时钟,一时之间却找不到。

到底几点了?

正自焦切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病人不见了!”“快去找!”“还没做笔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曾在未来杀过一个人”的老群智,对自己被通缉的身份非常敏感,尽管在这个时间里他是一个清白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万一被警察带走,肯定会被密集盘问耽搁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

不敢回头确认状态,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转走下安全门旁的楼梯,用最快的速度直冲一楼。

一楼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气走出医院时,却看见医院门口有两个警察在交谈,还不时往大厅里瞧。其中一个警察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眼神似乎透露着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吗?

医院的后门在哪?一般在急诊处都还有别的出口吧?

好吵,好乱,几个工人走来走去,显示医院的一楼正在进行整修,有个牌子立在原本的挂号柜台前,指示来看病的民众挂号柜台暂时移到二楼。

心里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厅人群里,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笼罩在狐疑眼神的压力下,头越压越低。

不知是处于过度紧张的想象,抑或是处于面对无数次危机所产生的强烈直觉,老群智仿佛感觉到门口的警察已经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楼。

全身燥热的老群智汗如雨下,远远看见一台电梯的门打开,便快步走了过去。

前面的人群纷纷进了电梯,电梯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脚步,以一个箭步之差抢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进了电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咳嗽,一边跟着走进电梯。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电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电梯门关上。

及时赶上电梯逃离饱受监视的一楼的老群智,应该要暂时松口气的,但刚刚与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一个赶不上电梯的中年男子……在哪里见过呢?

不可能吧,在这种年代?

登。

才二楼,电梯门便打开,除了老群智,里头所有人都走出去挂号。

电梯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医生,一个是满脸泪水的中年大婶。

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咳嗽男人的脸上,眉头深锁的老群智往后退一步,让那两个站在电梯门口的人进来。

那医生按了九。

电梯自二楼直上。

“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中年大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是哭中带笑:“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个心思都在我两个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跟他们相处,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谢谢你医生,谢谢,现在我真的收获了好多……”

电梯,三楼。

门打开。

又进来两个人,按了七楼。

老群智看着又开又关的电梯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拍拍中年大婶的肩膀,温和的说:“别谢我,一切都要谢谢你自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只要一想起你这三天来的煎熬,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不能克服的事。”

电梯,四楼。

电梯里的对话,老群智一点也不在意。

不知为何,他难以将刚刚那一个咳嗽男子的脸从脑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进指甲缝里的细小竹刺,并非痛彻心腑,却一秒也无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呢?

不断咳嗽的男人,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用走的上楼时,另一台电梯立刻便来了。

电梯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

男人走出电梯时捂住嘴巴,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挂号柜台前排着刚从上一台电梯走出来的民众,男人跟着排队。

很快便轮到了他。

电梯,五楼。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们的计划。”

中年大婶止不住泪地笑。

“今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朝气呢,加油!”

白袍医生语气坚定地嘉许。

“你好,我要挂耳鼻喉科。”男人将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请问是李祐辰先生吗?”柜台服务员制式化确认资料。

电梯,六楼。

即使面熟,即使八岁的自己曾经看过这一个男人,那又怎样?

一股隐形电流从脊椎末端直窜,老群智头皮发麻。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是。”男人答。

“请问有指定的医生吗?”柜台服务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电脑。

“嗯……应该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着柜台上的门诊轮值时间表,随意说道:“挂吕旭大医生的门诊。”

电梯,七楼。

门打开,从三楼进来的两个人走了出去。

门关上,电梯继续往上。

逼近无端愤怒的情绪高涨,一个画面从老群智记忆的万里深海底以光速冲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叙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边大剌剌写着几个字。怵目惊心。

“吕医师的门诊刚刚满了喔,可以考虑洪叙祐医师跟张馨元医师。”

“哪一个比较快看诊就那一个吧?”

“那我帮您挂洪叙祐医师。挂号费先收您一百五十块钱。”

“谢谢。”

男人付了钱,研究着门诊编号与楼层分布。

一边等候找钱,一边摸摸额头。

“呼,幸好没有发烧。”

电梯,八楼。

“我得阻止他,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剧震。

登。

九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医生与妇人走了出去。

电梯门还没自动关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钮时,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态。

“!”老群智大惊。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指,整个手掌都变得透明……好像肉状的果冻。

震惊之际用力一抓,五根理当紧握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触觉也变得很虚无,牵动整条手臂的连带动感也很模糊。

慢慢转过头。

电梯里镶嵌着一面偌大的半身镜,映照出老群智急速异常变化的身体。

怎么了?不是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稀薄。

皱纹不见了。

白发不见了。

痛楚也不见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问与落寞。

“根本什么都还没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镜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即将不存在了吗?

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87654321

“女神,我们能再见面吗?”

登。

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