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都红

闷不吭声的人一旦酷起来往往更酷,小马就是这样。小马甚至都没有收拾一下他的生活用品,说走就走了。小马不只是酷,还潇洒了。大伙儿私下里都说,小马一定是对推拿中心失望透顶,否则不可能这样不辞而别。沙复明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小马没答理,关机了。小马这一次真的是酷到家了。

当一个单位处在非常时期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会产生联动的效果。小马刚离开,季婷婷也提出来了,她也要走。这有些突然。但是,细一想,似乎又不突然。推拿中心的盲人都是走东闯西的老江湖了,一个个鬼精鬼灵,以推拿中心现在的态势,谁都知道将要发生一些什么。这个时候有人提出来离开,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旗帜鲜明的这个人居然是季大姐。

季婷婷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资格了。推拿中心刚刚成立,第一拨招聘进来的员工里头就有她,一直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骨干。看一个人是不是骨干,有一个标准,看一看工资表就清楚了。工资高,意味着你的客人多;客人多,意味着你的收益多。对待工资高的人,老板们一般来说都是另眼相看的,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推拿师的工资再高,大头还在老板的那一头,他走了,损失最大的是老板;第二,客人这东西是很不讲道理的,他们认人,自己所熟悉的推拿师走了,这个客人往往就再也不回头了。

季大姐的手艺算不上顶级,当然,在女人里头算得高手了。但是生意这东西就是奇怪,客人们有时候看重的是手艺,有时候偏不,人家看重的偏偏是一个人。季大姐粗粗的,丑丑的,嗓子还有那么一点沙,可是,所有和季大姐打过交道的客人都喜欢她。王大夫没来的时候,她的回头客一直稳居推拿中心的第一位。想来客人们喜爱的还是季大姐的性格,宽厚,却粗豪,有时候实在都有点不像一个女人了。就是这么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赢得了客人们的喜爱,许多客人都是冲着季婷婷才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

季大姐是在午饭之后宣布她的消息的。吃完了,季大姐把勺子放在了饭盒里,推了开去。她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开会了。下面欢迎季婷婷同志作重要讲话。”午饭本来有点死气沉沉的,季婷婷的这一下来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样子,也是事态重大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说什么。大伙儿停止了咀嚼,一起侧过脸来,盯住了季婷婷。季婷婷终于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我不小了。姑娘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生活是很美好的。为什么?我这样的女人也有人愿意娶回去做老婆了,不容易啊。小伙子难能可贵。这很好嘛。我们已经在手机里头谈了一个多月了。经过双方坦诚而又肉麻的交谈,双方认定,我们相亲相爱,可以建立长期友好的伙伴关系。我们决定一起吃,我们也决定一起睡了。后天就要发工资,拿了工资,姑娘我就要走人了。希望你们继续呆在这里,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大家鼓掌,鼓掌之后散会。”

没有人鼓掌。大伙儿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为大伙儿会给她掌声、会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区意外地寂静下来了,静得有点吓人。大伙儿都知道了,季婷婷步了小马的后尘,也要走了。

“来点掌声吧,听见没有?”

大伙儿就鼓掌。掌声很勉强。因为缺少统一的步调,更因为缺少足够的热情,这掌声寥落了,听上去像吃完烧饼之后留在嘴边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这样的掌声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季婷婷要走,大伙儿相信,但是,为了结婚,绝对是一个借口,抢在前面把老板的嘴巴堵住罢了。人家是回家结婚,你做老板的还怎么挽留?

推拿中心哪里是气氛压抑?不是。是人心涣散,人心浮动。人心浮动喽。聪明人都走了。是得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了。季婷婷怎么可能回家结婚呢?哪有打了一个月的电话就回家结婚的?

其实,季婷婷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结婚了。豪迈的女人往往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们懂得恋爱,她们就是不懂。她们不会爱。她们的恋爱与婚姻往往又突如其来。更何况季婷婷还是一个盲人呢。不会爱其实也不要紧,那就别挑三拣四了,听天由命呗,等着别人给她张罗呗。张罗到一个就是一个。她们这样的人对待恋爱和婚姻的态度极度的简单,近乎马虎,近乎草率。可是,说起来也奇怪,她们再马虎、再草率,她们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满的,比心积虑和殚精竭虑的人要幸福得多。都哪里去说理去?没法说。

季婷婷不懂得恋爱,和同事们处朋友的时候却重感情,愿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舍不得了。她的辞职报告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里其实是难过。她以为大伙儿会为她鼓掌的,可是,大伙儿没有。这反过来说明大伙儿舍不得离开她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有感情了。季婷婷的眼睛一连眨巴了好几下,比听到经久不息的掌声还要感动。

张宗琪没有动。在心里头,他也许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人了。他是老板,流失了季婷婷这样一棵摇钱树,怎么说也是推拿中心的一个损失。可惜了。当然,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选择离开,它所带来的联动效应将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从众。一个动,个个动。走了一个就有两个,走了两个就有三个。万一出现了大面积的辞职,麻烦就来了。生意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如何,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还是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责任。张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为结婚才打算离开的,才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怎么可能结婚。得留住她。哪怕只留下两三个月,事态也许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到时候她再走,性质就完全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恭喜你了。”张宗琪说。作为老板,张宗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代表“组织上”给了季婷婷第一份祝贺。张宗琪把脸掉向沙复明,说:“复明,我们总得给新娘子准备点什么吧?”

“那是。”沙复明说。

“这件事高唯去办。”张宗琪说。张宗琪话锋一转,对着季婷婷语重心长了。张宗琪说:“结婚是结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办了,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

沙复明坐在角落里头。他和张宗琪一样不相信。但他的不信和张宗琪又不一样——张宗琪平日里并不怎么开口,他今天接话接得这样快,反常了。反常就是问题。他们两个当老板的刚刚商量过分手的事,张宗琪还没有走,小马和季婷婷倒先走了。如果推拿中心的骨干接二连三地走掉,其命运只有一个,贬值。到了那个时候,张宗琪拿着十万块钱走人,守着烂摊子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生意这东西就是这样,好起来不容易,一旦坏下去,可快了,比刀子还要快。能不能再好起来?悬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不相信风水,风水坏了,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头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钱。

季婷婷做“重要讲话”的之前都红和高唯正在为了一块豆腐相互谦让。谦让的结果是豆腐掉在了地上。可惜了。她们两个实在好得有些过,连高唯自己都说了,说她们是“同志”,说自己是很“好色”的“哦”。当然,玩笑罢了,这同时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都红听着高兴,沙复明听了也高兴,一个人站在那里吊眉梢,就差对高唯说“谢谢”了。沙复明最近对高唯很照顾,高唯已经体会出来了。高唯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关系,却绕了一个弯子,落实在了她和都红的关系上。

对季婷婷的“重要讲话”最为震惊的还是都红。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但季婷婷的“重要讲话”让都红吃惊的还不在于她要走,是季婷婷要结婚。——这么重要的私房话婷婷姐居然没有给自己吐露半个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婷婷姐早就不拿都红当作自己人了。这是不能怪人家的,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人家机会了?没有。一点都没有。都红认准了婷婷姐的走和自己有关,起码有一半的关系。还是自己做人不地道,和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屑小没有什么区别。都红端着饭碗,心里涌上了说不出口的愧疚。无论如何得对婷婷姐好一点了。好一天是一天。好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一定要让婷婷姐知道,是自己势利了;但是有一点,她的内心一直有她这么个姐姐。她对婷婷姐的感激与喜爱是发自真心的。

整个下午都红一直在等。她在等下班。说什么她今天也不坐高唯的车了,她要拉着婷婷姐的手,一路摸回去,一路走回去,一路说回去,一路笑回去。亲亲热热的,甜甜蜜蜜的。她要让婷婷姐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在南京,永远都有一个惦记着她的小妹妹。婷婷姐是个好人。好人哪。一想起婷婷姐对自己的好,都红难过了,能遇上她,只能是自己幸运。都红决定今天晚上告诉婷婷姐一些私房话,反正她也是一个要走的人了。她要告诉她沙复明是怎么追自己的,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怜,又可嫌。好玩死了。她是不会嫁给沙复明的。她才不喜欢一个这样好色的男人呢。还老是盯着人家问:“你到底长得有多美?”哪有这样的?想起来都好笑。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婷婷姐挤在一张床上,摸一摸她的“小咪咪”。她要当着她的面取笑婷婷姐一回:你们也分得太开啦,是两个东西,不是一对东西。

当然,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都红也得对婷婷姐说说。都红要和婷婷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是关于小马的。行走江湖这么长时间了,都红不声不响地,私底下也关注起男人来了。依照都红的眼光,推拿中心最好的男人要数王大夫了,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可是,年纪大一点又算什么毛病呢?他最大的毛病是有女朋友。如果都红一心要抢,存心想拆,都红完全可以把王大夫从小孔那边拆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都红有这样的信心。当然,不必了。都红也就是想着玩玩。都红真正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马。小马帅。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只要都红往小马的面前那么一站,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严格地说,都红暗地里对小马已经出过一次手了,当然,没有明说,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手段。那一天都红和小马一起上钟,客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两个副教授,一个是画油画的,一个是搞理论的,都很有名气。两位副教授闲得无聊,开始夸奖都红漂亮。他们的夸奖很专业,像从事创作一样,把都红的身躯和面部都拆解开来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夸。都红有意思了,副教授们夸一次,她就把电子计时钟摁一次,用意十分明确了,“小马,听见没有!听听人家副教授是怎么说的!”都红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头是疯野的,恣意了,甚至都有些轻浮了。都红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是挑逗和勾引的意思。属于放电的性质。可小马却不为所动。小马后来倒是说过一句话,他说:“都红,你的时间感觉怎么这么差?”都红对小马的这句话很失望。他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了。

要说都红对小马有多喜欢,也说不上。话只能这样说,都红的心里头有他。如果小马撒开四只蹄子来追自己,都红不是不可以考虑,也不是没有可能。都红是不可能反过来去追他的,还没到那个地步。小马帅是帅,但小马有小马的缺点,太闷,太寡,不开朗,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将来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能适应么?都红对小马吃不准的地方就在这里,需要和婷婷姐商量的地方也在这里。当然,这些话都红是不可能对高唯说的。她和高唯好归好,一辈子也好不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

这个晚上高唯偏偏不知趣了。她一点都不体谅都红的心思,一直都缠着都红。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高唯开始收拾了。她把用过的毯子和枕巾摞在了一起,准备打包。都红想让高唯一个人先回去,当着人又说不出口。只好在休息区的门口拉起婷婷姐的手,连身子都一起靠上去了。高唯没有明白,季婷婷却懂得了都红的意思。她在都红的头顶上拍了两下,明白了,让她再等一等,季婷婷还要回到休息区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呢。都红只好站在休息区的门口,靠在了墙上。季婷婷手粗,做什么都大手大脚,即使是收拾挎包,她的动静也要与众不同,哗里哗啦的,都红全听在了耳朵里。都红说:“婷婷姐,你别忙,我等着就是了。”季婷婷说:“就好了,就好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了,说兴高采烈都不为过。季婷婷的高兴感染了都红,都红也高兴了。但都红的高兴非常短暂——她没有好好地珍惜啊。

都红一边等,一边回顾她和婷婷姐最初的时光。她把手搭在了门框上,边回顾,边抚摸,似乎门框已不再是门框,而是婷婷姐。真的是恋恋不舍了。

高唯已经打好了包,拎着包裹从都红的身边走了过去。她就要到门外去装三轮了。都红想,还是和高唯挑明了吧。婷婷姐就要离开了,她想多陪陪婷婷姐。想必高唯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高唯推开门,一阵风吹了进来。这是一阵自然风,吹在都红的身上,很爽。都红做了一个深呼吸,胸部也自然而然地舒张开了。都红突然就听见小唐在远处大声地叫喊她的名字。小唐的这一声太吓人了。出于本能,都红立即向后让了一步,手上却抓得格外地紧。但都红立即就明白过来了,想松手。来不及了。“啷”的一声,休息区的房门砸在了门框上。

都红的那一声尖叫说明一切都已经晚了。从听到小唐尖叫的那一刻起,季婷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丢下挎包,一下子冲到门口。她摸到了都红的肩膀。都红的整个身躯都已经蜷曲起来了。都红依偎在季婷婷的身上,突然软绵绵的,往地上滑,显然是晕过去了。季婷婷的胳膊架在了都红的腋下,伸手摸了摸都红的右手,小拇指好好的,无名指好好的,中指好好的,食指好好的,大拇指中间的那一节却凹进去好大的一块,两边都已经脱节了。季婷婷一跺脚,失声说:“天哪!我的天哪!”

出租车在奔驰。都红背对着沙复明,沙复明就把都红搂在怀里了。能和都红有一次真切的拥抱,沙复明梦想了多少回了?说梦寐以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今天终于得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了,可这又是什么样的拥抱?沙复明宁可不要。沙复明就那么搂着,一双手却把都红受伤的右手捂在了掌心。这一捂,沙复明的心碎了,慢慢地结成了冰,最终呈现出来的却还是手的形状。沙复明就不能理解,在他的命运里,冰和手,手和冰,它们为什么总是伴生的,永远都如影随形。沙复明相信了,手的前身一定是水,它四处流淌,开了许多的岔。却是不堪一击的。命运一抬头它就结成了冰。这么一想沙复明整个人就凉去了半截。都红在他的怀里也凉了。

都红已经醒过来了,她在疼。她在强忍着她的疼。她的身躯在沙复明的怀里不安地扭动。沙复明对疼的滋味深有体会了,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红身上的疼都拽出来,全部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咬碎了,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只要都红不疼,什么样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里。

沙复明只是把都红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直都没敢抚摸。现在,沙复明抚摸了,这一摸沙复明的脑袋顶上冒烟了。天哪,难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红断掉的原来是大拇指。

对一个推拿师来说,右手的大拇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了。一个人一共有两只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终究是辅助性的。右手的着力点又在哪里呢?大拇指。剥,点,挤,压,甚至揉,哪一样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断,即使医生用钢板和钢钉再给她接上,对一个推拿师来说,那只手也残了。盲人本来就是残疾,都红现在已经是残疾人中的残疾了。手不只是冰,也还有钢,也还有铁。

沙复明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词:残废。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可是,都红,我亲爱的都红,你不再是残疾人,你残废了。沙复明抬起头,在出租车的内部仰望着天空。他看见了星空。星空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金属的腥味。

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时间是需要“过”的,都红,你怎么“过”啊?

沙复明的心口一热,低下头说:

“都红,嫁给我吧!”

都红的身子抽了一下,缓缓地从沙复明的身上挣脱开来。都红说:

“沙老板,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次轮到沙复明了,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沙复明再一次把都红搂过来,抱紧了,说:“都红,我发誓,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沙复明全身都死了,只有胃还在生龙活虎。他的胃在生龙活虎地疼。

都红一直在做梦。在医院里的病床上,都红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她的梦始终围绕着一架钢琴。音乐是陌生的,古里古怪,仿佛一场伤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却宽得惊人,所需要的指法错综而又纷繁。都红在演奏,古里古怪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了。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在抒隋,柔若无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动性,随心所欲,近乎汪洋恣肆。

每到这样的时刻都红就要把她的双手举起来。她其实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挥。她指挥的是一个合唱团,一共有四个声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红最为钟情的还是男低的那个声部,男低音有特别有效的穿透,是所有声音的一个底子,它在底下,延伸开来了,一下子就拉开了不可企及的纵深。

一到这个时候,都红的梦就接近尾声了。骇人的景象出现了,都红的双手在指挥,可是,琴声悠扬,钢琴的旋律一直在继续。都红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键,这一摸吓了都红一大跳。她并没有弹琴。钢琴和她的手没有关系。是琴键自己在动,这里凹下去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仿佛遭到了鬼手。

这一摸都红就醒来了,一身的冷汗。钢琴的琴声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

季婷婷没有走,她到底还是留下来了。她为什么不走,季婷婷不说,别人也就不好问。都红催过她两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照料都红。季婷婷的心里只有一条逻辑关系,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就不会走;如果不走,都红就不会等她;如果都红不等她,都红就不可能遇上这样的横祸。现在,都红都这样了,她一走了之,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季婷婷哪里能不知道,都红不希望她自责,就希望她早一点回家完婚。换一个角度想想,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下来,对都红其实也是一个折磨。留的时间越长,都红的折磨就越厉害。是走好呢,还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疯了。季婷婷一直静坐在都红的床沿,抓着都红的手。有时候轻轻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不握,就这么拉着,两个人的每一个指头都忧心忡忡。只有老天爷知道,两个女人的心这刻儿走得多么的近啊,都希望对方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路径,或者说,方法。也就没法说。说什么都是错。就这样干坐了两三天,都红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连手指头都不让她碰了。两个亲密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怪异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给对方看。

季婷婷的离开最终还是金嫣下了狠手。金嫣来到医院,意外地发现都红和季婷婷原来是不说话的。季婷婷在巴结,都红却不答理。季婷婷嘴巴里的气味已经很难闻了。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一只手拉住季婷婷,一只手拉住了都红。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紧紧的,右手却被都红拉得紧紧的。这是两只绝望的手,刹那间金嫣也就很绝望了。

究竟是长时间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样知道都红的心思。两个人真的都很难。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张了。她大包大揽的性格这个时候到底派上了用场。金嫣什么也没有说,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复明的那边清了账,托前台的高唯买了火车票,命令泰来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当。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和泰来一起出发了。她把季婷婷骗出了病房,先是和泰来一起把季婷婷拽进了出租,接下来又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车。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这样上路了。金嫣回到了医院,掏出手机,拨通了季婷婷。金嫣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拨通了的手机递到都红的手上。都红不解,犹犹豫豫地把手机送到了耳边。一听,却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来都红就听到了火车车轮的轰响。都红顿时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对手机喊了一声“姐”。这一声“姐”要了都红和季婷婷的命,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车轮的声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车在向着不知道方向的远方狂奔,越来越远。都红的心就这样被越来越远的动静抽空了。她再也撑不住了,一把合上手机,歪在了金嫣的怀里。都红说:“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