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丫被反锁在家里,安稳了。但三丫的安稳是假的,反而使斗争升级了。她有她斗争的哲学与武器。三丫不吃了,不喝了,绝食了。这是最没有用的办法,却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杀手锏,我就是不吃,你看着办。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饿死。孔素贞的这一头倒没有慌张,素贞想,好,丫头,你不吃——拉倒!不是我不让你吃的,是你自己和灶王爷过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灶王爷的手腕子硬。想和灶王爷唱对台戏,你板眼还没数准呢。饿一饿也好。古人是怎么说的?饱暖思淫欲,等你耗空了,饿瘪了,你再想骚也就骚不动了。到那时我再收拾你也不迟,迟早要杀一杀你的锐气。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我就不相信我还撑死了。我还不信了我。

三丫不吃不喝,孔素贞不愁。孔素贞愁的是怎样尽快地把三丫拉到佛的这条路上来。只要三丫见了佛,信了佛,她的心里就有了香火,慢慢地就安逸了,接下来什么事都会顺遂。孔素贞能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到现在,靠的就是心中的香火。要不然,这么些年的羞辱,早死了几十回了。虽然国家严令不许信佛,但佛还是有的,佛还是要信的。可是,无论孔素贞怎样偷偷地磕头、烧香、许愿,三丫就是不信。油盐不进。看起来这丫头的缘分还是未到,要不就是她没有慧根了。这样拖到第三天的下午,三丫的动静来了,好好的,无端端地微笑了,还十分地诡秘,甜滋滋的。孔素贞以为丫头想开了,说:“丫头,想吃了?妈给你做一碗面疙瘩。”三丫支起自己的胳膊,要起来,却没有起得来。三丫望着自己的手指头,文不对题地说:“我该喂奶了。”孔素贞愣了一下,说:“丫头你说什么?”三丫却笑,细声细气地说:“乖。”孔素贞心里头一凛,趴到三丫的跟前,把自己的脑袋一直靠到三丫的鼻尖。孔素贞慌慌张张地说:“丫头,你看着我。”三丫缓慢地抬起眼睛,瞳孔却不聚光,就这样和孔素贞对视了,十三不靠,像烟。孔素贞倒抽了一口冷气,拉紧三丫的胳膊,连声说:“丫头啊,不能吓你妈妈。”三丫在微笑,幸福得缺心眼了。

三丫被鬼迷住了,一定是被鬼迷住了。这个鬼不是别的,只能是狐狸精。孔素贞平日里只相信佛,佛是正念,按理说不应该相信这些,可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很次要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在家里把狐狸精捉住,赶走。这样三丫才能有救。情急之下还是想到了许半仙。这还难办了。

孔素贞和许半仙不和。用孔素贞的话说,“押的不是一个韵。”要说,许半仙在王家庄可是一个乒乒乓乓的人物了。这个女人一个大字都不识,却有一肚子花花绿绿的学问,黑、白、红、黄,什么都懂,什么样的道理她都可以对你说一通。尤其精通的是天、地、鬼、神。要是细说起来,这些都是她的童子功了。许半仙年幼的时候就跟在她的父亲后面浪迹江湖,没有一分地,没有半间屋,就靠一张嘴巴养活了自己的嘴巴。她什么都不是,惟一的身份就是人在江湖。江湖哺育了她。许半仙从小就磨炼出了一种常人罕见的卓越才华,除了睡觉,一张嘴永远在说,一直在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什么山,砍什么柴,下什么河,喝什么水。王家庄还有谁没有听见过许半仙说话呢,她不只是利索,还正确,永远正确,完全可以胜任县级以下的党政干部。既然许半仙一直站在正确的一面,那错的只能是别人。而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早就说过了”,“你们就是不信”。所以,这么多年来,许半仙一直是王家庄的积极分子,什么事都参与,什么事都少不了她。但是,许半仙对人间的事其实是不感兴趣的,只能说,是强打精神。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人,而是鬼,是神,是九天之上和五洋之下。在与人斗的同时,许半仙与天斗,与地斗,与鬼斗,与神斗,与夜间出没的赤脚大仙和狐狸的尾巴斗。许半仙呼风唤雨,驭雷驾电,从八千里高的高空一直斗到八千里深的地狱,从五百年前一直斗到三百年后,最关键的是,许半仙依靠难以理喻的、空前绝后的智慧,神秘地、不可思议地、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斗争的武器,也就是语言。她精通天语,能够与上苍说话,她精通地语,能够与泥土说话,她同时还精通鬼语、神语。经过她的开导、劝说、许诺、威逼和恐吓,赤脚大仙与狐狸精屁滚尿流,一直躲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在许半仙长期的和愉悦的斗争中,王家庄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而狐狸精和赤脚大仙们则一天一天地烂下去了。许半仙战无不胜,是一个常胜的将军。某种意义上说,许半仙的存在捍卫并保证了王家庄,她使王家庄的许多人有了寄托,有了安全,有了私下的、秘密的精神保障。

孔素贞偏偏瞧不起许半仙。甚至可以说,结下了梁子。在孔素贞的眼里,这个女人“不是她娘的正调”,一点周正的样子都没有。四十开外的人了,没做过一样正经的事体。完全是一个女混混,女流氓。把式样子,连走路都走不好,横七竖八,胳膊和腿东一榔头西一棒,不是母螳螂,就是雌螃蟹。孔素贞看不惯。不理她。在孔素贞看来,这个女人一不下地,二不务农,三不顾家,是一个连讨饭都讨不好的邋遢货。还好吃懒做,坑蒙拐骗,完全靠装神弄鬼来骗吃骗喝,天生就是一个寄生虫,属于地痞,应当受到国家和人民的专政。可是,有一样孔素贞是比不了的,许半仙穷。比贫农还更胜一筹,在划分成分的时候被定为了“雇农”。这一来她在政治上就有了先天的优势,成了人上人了。最让孔素贞忍受不了的是许半仙在批判孔素贞的大会上胡吹、乱说。一有批斗会,她就来了,唱戏一样,数来宝一样,活呕屎,乱放屁。还有鼻子有眼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她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就算是放屁,她也能比旁人放得响,还合辙押韵,臭,悠扬,有要命的鼓动性。大伙儿都喜欢。可别看许半仙那样风光,孔素贞又是这样不济,在做人的这一头,孔素贞比许半仙还是多了一口气。这个没办法,打娘胎里头带来的。这一点底气孔素贞是有的,许半仙想必也知道。

孔素贞和许半仙真正结下梁子还是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那会儿。那会儿破四旧抓得紧,佛事一下子做不起来了。但是,在王家庄,一直有个地下的组织,在还俗和尚王世国的带领下,偷偷摸摸地坚持做佛事。他们有秘密的串连,每过一些日子,她们就要鬼鬼祟祟地集会,鬼鬼祟祟地约定了夜里的时辰、地点,再鬼鬼祟祟地燃香,鬼鬼祟祟地化纸,鬼鬼祟祟地磕头,鬼鬼祟祟地做供奉。许半仙不知道从哪里嗅到了蛛丝马迹了,要参加。许半仙说,她也是闻着香火长大的。孔素贞心里头一阵冷笑,心里头说,你听听,她也是“闻着香火

长大的”,香火是供奉给佛的,你怎么能闻?旁门左道的马脚露出来了。孔素贞在稻田里找到了王世国,把他拉到了水渠的边上,表态了,不能够。这里头孔素贞其实是夹了一点私心的。孔素贞拉下脸来,说,许半仙心底子龌龊,不是一个虔诚的人。可以说是赌气了。说到底也不是赌气,而是怕这个女人的舌头太长,把好端端的事情给败露了。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孔素贞这辈子也不想与许半仙这样的邋遢婆娘搭讪。一句话都不想和她搭讪,瞧不起她。可是,世事难料哇,谁能想到三丫给鬼迷住了心窍呢。老话是怎么说的?山不转,它水转。有什么办法呢?孔素贞厚上脸,求她去了。人的脖子为什么要长这么细?就是为了好让你低头。那就低吧。许半仙在巷口,叉在一条凳子上,两条腿分得很开,正吼巴巴地啃着玉米秆子。玉米的秆子有什么好啃的呢?这就要看了。如果光长秆子不结玉米,养料就跑到秆子里去了,很甜,滋味比甘蔗也差不到哪里去。许半仙一边咬,一边嚼,渣子吐得一地。可能是牙缝被塞住了,正在用指甲剔牙,吊着鼻子,歪着眼睛,满脸的皱纹都到一边开会去了。孔素贞望着她,想起了三丫,敛住一身的傲,开口了。孔素贞尊了一声“大妹子”。许半仙张大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孔素贞笑着说:“喊你呢。”许半仙吐了一口,十分麻利地从板凳上蹦起来,一脸的笑,抽出屁股底下的凳子,用衣袖擦了一遍,递到孔素贞的身边。孔素贞说:“大妹子你坐。”孔素贞到底讲究惯了,人倒了,架子不散,即使在低声下气的时候也还是拿捏着分寸。孔素贞说:“大妹子,有事情要请你帮忙呢。”许半仙说:“只要能做得到。”

孔素贞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开口。

许半仙说:“身子不爽?”

孔素贞说:“非也。”

许半仙琢磨了孔素贞半天,不明白。

孔素贞说:“怕是家里头不干净,有了脏东西。”

许半仙把眼皮子翻上去,眨巴过了,明白了。——“脏东西”是什么,别人不明白,她一听就懂了。许半仙丢下半截子玉米秆,挺出手指头,指了指巷口,说:“带路。”

许半仙刚走进孔素贞的院子,孔素贞即刻就把天井的大门掩上了,闩了。进了东厢房,孔素贞说:“是三丫。”许半仙走到三丫的跟前,看了两眼。孔素贞说:“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尽说胡话。”许半仙问:“是吃不下还是不肯吃?”孔素贞说:“不肯吃。”许半仙问:“为什么?”孔素贞不说话了。许半仙的表情早已经很严厉了,几乎是命令,说:“姓孔的,可不能瞒我。说出来听。”孔素贞只好说了,事情也不复杂,端方想和三丫好,孔素贞不同意,丫头就不吃饭。就这样。许半仙听着,听着,好好的,却来了大动静,腰杆子却慢慢地僵了,直了,直往上挺。最要命的还是她的眼皮子,全翻了上去,眼珠子白得吓人。“哗啦”一声,瘫在了地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一点预备都没有,一点过渡都没有,厉鬼实实在在地已经附在许半仙的身上了。许半仙在三丫的东厢房里四处打滚,疼极了的样子,快要死了。刹那之间孔素贞就相信了,不是自己多疑,家里头确实“不干净”,是真的有鬼。恐惧一下子袭上了孔素贞的心头。

许半仙躺在地上,打滚。但这一刻儿她已经再也不是许半仙了,你既可以把她看成这个世界的终结,又可以把她看成另一个世界的起始。她是阴阳两界神秘的交汇,一半属于阳间,一半属于地府。一半属于人,一半属于神,一半属于鬼,一半属于仙。复杂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半仙开始了她的殊死搏斗。她低声地呼叫着另一个世界的口号,那是一种类似于猫叫和驴叫的语言,阴森,并且颤抖。她不光叫,同时还用烟火、芝麻、草纸、大麦、麻绳、筷子、鞋底、唾沫、马桶盖和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手势做武器,把它们团结起来了。团结就是力量。许半仙用这股宏伟的、无坚不摧的力量与“脏东西”开始了一场猛烈的拼杀。堂屋里烟雾缭绕,洒满了乱七八糟的碎末。许半仙把孔素贞家的大米舀了出来,白花花地撒在了地上,然后,用火钳子在大米上比划,画出了许多古怪的、神秘的线条和图案。依照这个图案,许半仙精确地破译了厉鬼的方向和位置——在一个墙洞里,就靠近房门的左侧。从表面上看,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鼠洞,其实不是。许半仙捂紧了墙洞,慢慢张开了巴掌,运足了力气,全力以赴,依靠掌心强有力的吸引,厉鬼被一点一点地、却又是无影无踪地吸出来了。从许半仙的动作来看,厉鬼的身体是条状的,类似于一根绳,类似于一条蛇,或者黄鳝。当然,要长得多。许半仙把厉鬼的身体绕在胳膊上,开始了她的诅咒。她的诅咒同样类似于猫叫或者驴叫,其实是宣判了。从许半仙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她判处的是死刑。绑赴刑场,不需要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她的瞳孔里流露出了专政的坚决。许半仙突然跳了起来,打太极拳一样,把厉鬼的身子拉长了,拉得更长。然后,把它的身子打成了一个结。是死结。牢牢地,打上了。厉鬼在地上呻吟,孔素贞已经听到厉鬼的尖叫了,因为许半仙正在为厉鬼的呻吟配音。许半仙一不做、二不休,她拿出了一根针,把厉鬼的嘴缝上了。经过一番高科技的挤压,厉鬼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小了,小到一只钮扣的程度。许半仙从衣服上面扯下一只钮扣,手里的针线在钮扣的四只洞眼里迅疾地穿梭,最终,厉鬼被活生生地缝到钮扣的洞眼里去了。到了这个时候,许半仙歇下来了。她打了一个嗝,这个嗝是一个标志,说明她恢复人形了。她又是人了,又是许半仙了。一头的大汗。孔素贞极不放心,十分巴结地说:“大妹子,大妹子?”许半仙坐到凳子上,跷好二郎腿,说:“倒茶。加糖。加红糖。”

这是人话,孔素贞听懂了,立即照办。许半仙却没有喝,而是把嘴里的红糖茶喷了出去,雾一样,洇开来了。孔素贞的注意力现在在那只钮扣上。不放心地问:“大妹子,把钮扣烧了吧。”许半仙说:“糊涂。不能烧。不能用一般的火。有专门的火。一般的火越烧它的力气越大,反而留下了后患。”

许半仙把钮扣放进口袋,准备治疗三丫了。这是一项更为细致、更为繁杂的工作。孔素

贞到底不放心,指了指老鼠洞,提醒许半仙,说:“要不要堵上?”许半仙说:“不要。那是一间空房子。”孔素贞还是不放心,又不好多说,面有难色的样子。许半仙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烧了,对准老鼠洞吹了一口气。许半仙说:“行了。”

三丫正在昏睡。许半仙看了三丫一眼,当场就找到了问题的结症,三丫的头被厉鬼“动了气”,很疼。所以迷住了。许半仙后退了一步,站得远远的,她要给三丫“拔”。简单地说,就是把三丫脑袋里的“疼”给“拔出来”。许半仙的双手在空中对准三丫的脑袋摸了几下,找准位置了。开始了。她拔一下,甩一下,再拔一下,再甩一下。就这样拔了上百下,甩了上百下,三丫脑袋里的“疼”被许半仙拔出来了,甩得满满的一地。孔素贞立一旁,十分担忧地看着。许半仙命令她出去。孔素贞不肯。许半仙说,“小心我把‘疼’甩到你的身上去。”孔素贞想了想,还是出去了。许半仙端起了茶碗,把她的嘴巴一直贴到三丫的耳边,悄悄说:“三丫,端方叫我来。他让我给你送红糖来了,你尝尝,甜不甜。”许半仙把手指头伸到了红糖茶的茶碗,蘸了一下,随即把指头塞到三丫的嘴里。三丫咂了咂嘴,甜的。三丫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开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说:“端方呢?”许半仙抹了一把眼泪,说:“好闺女,他好好的。”许半仙抱起三丫,把三丫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胳膊弯里,说:“端方让我告诉你,你要听话。来,咱们喝。丫头,你怎么也不想想,你死了,端方还怎么活?”许半仙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的,直往三丫的脸子上砸。三丫一阵揪心,撑起身子,努力了,用她的嘴唇找碗,竭尽全力,喝了。

孔素贞进门的时候三丫正躺在许半仙的怀里,一口一口地,静悄悄地,喝。乖得像一个婴孩。三丫喝完了,正在喘息。孔素贞的眼睛就这么和女儿的目光对视上了。一个小时之后,三丫望着自己的妈妈,吐出了两个字:“妈,吃。”

孔素贞熬的是面糊糊,满满地盛了一海碗。端了进来。许半仙看见了,把大海碗重新端回了厨房,回锅了。许半仙对着大铁锅吐了一口唾沫,再一口,又一口,一共九口。搅拌过了。这是有讲究的,她的唾沫里头有深刻的保障和神秘的安全性。许半仙这才盛了小半碗,严厉地对孔素贞说:“就这些。你要数好了,分七十二口吃下去,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也不行。”孔素贞的心口一阵热,反而把碗放下了。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张壹块钱的现钞,已经发霉了。孔素贞把发霉的壹块钱现钞塞到了许半仙的手上。许半仙拉下脸来,说:“素贞你这是哪一出?”孔素贞说:“大妹子,你的大恩大德,我没法谢你。”许半仙推开了,说:“收起来。”孔素贞急了,连忙说:“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淡淡地说:“普渡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怎么好收你的钱!”许半仙从厉鬼的手上把三丫的性命抢了过来。三丫到底年轻,没几天的功夫也就恢复了。但是,恢复过来的也不只是力气,还有她满腹的心事。三丫倒是肯吃饭了,骨子里头却是这样的一种心思,她吃饭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端方。许半仙说得对,“你死了,端方怎么活?”为了端方,三丫什么都可以做,又何况几碗饭呢。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三丫再也没有端方的消息。而端方也没有托许半仙带话过来,这就很叫人惆怅了,越想越叫人不安。三丫又开始了致命的焦躁。三丫终于忍不住,趁着许半仙过来探望,她把许半仙拉到了一边,悄悄说:“许姨,端方呢?他怎么样了?怎么也不带个话儿过来?”许半仙什么都没有说,却命令孔素贞出去。等孔素贞走远了,许半仙从三丫的家里找出了两样东西,菜刀,还有锥子。“咣当”一下拍在三丫的面前。三丫说:“许姨,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大声说:“你不是想死么?”许半仙巨大的脾气可以说突如其来,一点征兆都没有。三丫说:“许姨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说:“呆丫头,你还当真了?你死!我帮你,是劈死你还是捅死你?!——反正比饿死痛快!我可告诉你,你死了,这个世界什么也不缺,天还在高处,地还在低处,哪儿都是好好的。你死,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我要是拦着你我是你生的!”三丫坐在床框上,盯着许半仙,慢慢地,似乎被说“动”了。三丫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胸脯却活跃起来,鼓动了,迅速地挺出来,又迅速地沉落下去。与之相配的是三丫的鼻息,粗得很,直往外喷。三丫把手扶在了箱子上,许半仙以为三丫要动刀子了,三丫却没有,站起了身子。三丫一个人走出房间,却去了厨房。揭开锅盖,操起锅铲,就着锅,铲起锅里的山芋饭。一古脑儿捂在了嘴上。三丫拼了命地往嘴里塞,噎住了,眼泪水都溢出来了。三丫回过头来望着许半仙,突然笑了。橙黄色的山芋黏在三丫的嘴上,脸上,酷似一条正在吃屎的狗。三丫含含糊糊地说:“我偏不死。我要吃。我偏偏就不死。”

“丫头,我告诉你,”许半仙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我偏不死。我就是要吃。我偏偏就不死!”许半仙像数快板一样,说一声,拍一下巴掌:“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好男不和女斗,好女不和饭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在岸上走,船在水中游。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进一步地动山摇,退一步海阔天空。男人嘴馋一世穷,女人嘴馋裤带松。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偏不死。我气死你!丫头我告诉你,好死不如赖活,寻

死不如闯祸!我偏不死,就要吃。我就要吃,我偏不死!”三丫被锁在家里,一点都不知道王家庄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件大事正在向王家庄逼近:要地震了。伴随着地震的来临,王瞎子突然成了王家庄的风云人物了。村子里的人一下子想起来了,可不是么,王家庄是有个王瞎子的,老光棍,五保户呢。要是细说起王瞎子这个人,有意思了。这个人相当地具体,即使是一个孩子都可以准确地、生动地描述他的形象:肩膀斜斜的,弓着背脊,两只眼睛宛如脸上的两个洞,深深地凹陷在鼻梁的两侧。而眉毛离得很远,很高,有事没事都要一挑一挑的。可是,这个人同时又是那样地模糊,近乎虚无,你要是问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似乎天生就叫“王瞎子”;你要是再进一步,问他多大岁数了,这个就更难了,反正也就是五十出头,八十不到吧,有一把岁数了。王瞎子在王家庄属于这样的人:有,也像没有,没有,其实又有。他要是哪一天死了,你会说:“死啦?”于是大家都知道了,王瞎子死了。

不过王瞎子还没有死,活得好好的。人们怎么突然议论起王瞎子来的呢?主要还是有关地震的消息传来了。消息一到,王瞎子就出现了。反过来说也一样,王瞎子刚刚出现,地震的消息就传播开来了。王家庄的人们始终有这样的一个印象:王瞎子是和天文与地理,也就是和地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这么些年王瞎子一直在外面飘荡,一直在从事天文与地理的研究,一有了成果,就回来了。当然了,这只是一般性的感觉,事实上,王瞎子哪里也没有去,一直就在王家庄。但人们还是集中在洋桥的桥头,把王瞎子围住了,听他讲地震的事情。

关于地震,王瞎子有一套完整的、系统的理论,可以分成地质、地貌、地表、运动等几个逻辑严密的学术分章。简单地说,王瞎子认为,大地最早是中国人发明的,并不大,然后,一点一点往外长。因为越长越宽,越长越长,这样就生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国家,也就是“外国”。现在还在长着呢。每长到一定的时候,最中心的地段——也就是中国——就会承受太大的力量,“咔哒”一声,就是地震了。地震是好事,它表明了中国对世界又作出了一份伟大的贡献。这就是地震的原因。那么,地震来了是什么样子的呢?王瞎子问。王瞎子自答了。他说,地震来的时候,大地就会像水面一样,哗啦啦哗啦啦地波动。这个时候你不能慌,你要躺在地上,鼻子朝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如果你不会游泳,不要紧,你跟在牛的后面,抓住牛的尾巴,一切就都好了。没事的,没事。

王瞎子的理论仅仅用了一个小时就在王家庄传播开来了。人们是惊慌的,但同时又特别地自豪。道理很简单,王瞎子的学说伴随着强烈的民族感情,具有爱国主义的倾向,这一来王家庄的人们就喜欢了。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和民族感情与爱国主义扯上边,王家庄的人们就坚决拥护。在这一点上决不含糊。地震在大的方向上是革命的,进步的,先进的。王瞎子的学说已经充分地阐明了地球的来历,揭示了历史的真相:地球不是别的,它是中国人民勤劳、智慧的结晶;地震是中华民族为人类所作的牺牲;地震悲凉,高尚,具备了国际主义的胸怀。作为一个中国人,承受地震是值得的。如果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能够实现,那么,就让地震来得更猛烈些吧!

吴蔓玲刚刚从中堡镇开完了地震工作电话会议,一回到王家庄就听到了遍地的谣言。经过一个下午的传播、加工,王瞎子的新理论已经面目全非了。比方说,关于地震,村民们是这样说的,前不久刚刚在北京召开了一个国际会议,会议决定地震。就在作出地震这个重要决定的时候,中国代表举手发言了,中国代表再三恳求把地震放在中国。因为中国的地大;因为中国人民在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这个工作必须要由我们来承担。中国人民只要团结起来,完全可以把地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吴蔓玲听到这样的传言非常生气,经过及时有效的排查,找到根由了,谣言的总司令是王瞎子。吴蔓玲拍了桌子,叫人把王瞎子“抓起来”,“带到大队部”!考虑到王瞎子是个瞎子,没有绑他。正因为没有绑,王瞎子得意了,款款的,不慌不忙的,把自己弄成了奔赴刑场的革命烈士。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的人,像拥挤而又肃穆的游行队伍。王瞎子走到吴蔓玲的跟前,就像是看见了一样,停住脚,站稳了。大队部围满了人。当着众人的面,吴蔓玲对着王瞎子就是一阵厉声呵斥。她警告王瞎子,他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他“关起来”!王瞎子抬起头来,闭着眼睛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了挑衅的内容,同时还有了打持久战的精神准备。王瞎子反问吴蔓玲,说:“请问吴支书,那你说说看,地球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大了,带有空穴来风的性质。吴蔓玲一时没能说得上来。好在吴支书是一个处惊不乱的人,她穿过大队部门前的广场看了看河里,顾先生划着他的小舢板,过来了。吴蔓玲派人把顾先生叫上来了,拖到了王瞎子的面前。

听完了情况介绍,顾先生开口了,一开口就显示出了他的立场。他是坚决站在小吴支书这边的。顾后说,王瞎子的话“是错误的”。顾先生抬起头来,开始科普了,他打起了手势,把双手抱成了一个球,说:“简单地说,科学地说,地球,它是圆的。”

王瞎子说:“放屁。”

顾先生的脸一红,说:“你不要骂人。”

王瞎子说:“我没有骂人,你就是放屁。”

顾先生说:“这是科学,你是不懂的。”

王瞎子转过脸来,他要争取群众。他问大伙儿:“他说地球是圆的,谁看见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顾后在等。他要等大伙儿安静下来。顾后说:“你不知道,这个是看不见的。谁也看不见。”

王瞎子轻描淡写地说:“看不见你还说什么?眼见为实。没看见就是放屁。”

顾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有点有理说不清了。他瞥了一眼吴支书。顾先生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理论水平不低,怎么和贫下中农一交锋他就被动的呢?顾先生很生自己的气,同时也生王瞎子的气,嗓子大了:“地球就是圆的!你说地球不是圆的,你看见了?”

吴支书背着手,笑了。这就对了嘛。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不过顾先生的这句话有点不厚道了,对一个瞎子,这样说总归是不厚道的。看起来这个书呆子是气急败坏了。

王瞎子沉默了,慢慢抬起了下巴。因为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的下巴就格外地傲慢,格外地有力,体现出捍卫真理的绝对勇气与绝对的决心,是誓不罢休的。王瞎子平静地说:“我看见了。”

顾先生没有料到王瞎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耍流氓么?这不是滚刀肉么?这不是耍泼皮么?顾先生很尴尬了,越发不厚道了,连说话的口气都挖苦了。顾先生也要争取群众,对王瞎子说:“你看见了,那你告诉大伙儿,我是胖子,还是瘦子?——你说!”

王瞎子挑了挑眉毛,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看见你的身上有鸭屎的气味!”

人群里爆发出了笑声。是开怀的大笑。这就是说,王瞎子的统战成功了,同时,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一下子占据了上风。在王家庄,有这样的一个传统,谁说得对,谁说得错,这个不要紧,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有能力把说话的气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谁掌握了气氛,谁的话就是对的。真理就是气氛。真理就是人心。王瞎子知道自己胜利了,却得理不饶人,痛打落水狗了。他追问说:

“你身上有没有鸭屎的气味?有没有?有没有?”

王家庄的人们一起起哄了。顾先生站在那里,又羞,又气,又急,不会说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够回应王瞎子。这个问题马克思没有说过,就连毛主席也没有说过。吴蔓玲放下胳膊,抱起来了。她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失望极了,摇了摇头,失望极了。心里头想,知识分子不行,指望不上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看起来一点也不错。

吴蔓玲接过话来,冲着王瞎子大声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防震、抗震,是党的任务,全国的任务,听你的,还是听上级的?”

王瞎子四两拨千斤了,低声反问说:“我什么时候说不防震、不抗震的?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是个五保户,是王家庄养活了我。就算是地震把我震到了美国去,我还是要说,王家庄好!”

王瞎子的这几句话说得好,还动了感情,深入人心了。吴蔓玲审时度势,带头鼓起了掌。大伙儿也一起鼓掌。大队部的门前响起了热烈而又持久的掌声。这次自发的群众会议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下达成了一致,无疾而终。大会到此结束。

这次会议之后王瞎子成了真正的权威。在未来的日子里,人们时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关于地震,人们并没有团结在大队部的周围,罕见了——而是自发地、自觉地来到了王瞎子的茅棚子前面。他们更愿意相信王瞎子。这一来吴蔓玲被动了,她的指示没有人响应。不管吴蔓玲在高音喇叭里怎样号召社员同志们搭防震棚,人们就是不听。——他们会游泳,当地震来临的时候,从家里头“游”出去就是了。吴蔓玲没有办法,只能召开现场大会,效果还是不显著。这么大热的天,谁愿意在防震棚里头活受罪呢?当然,时间久了,也没有震,人们对地震也就进一步淡漠了。吴蔓玲想了想,还是搬回到大队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