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堂
李百义即将宣判的前一周,樟坂的报纸审慎地报道了案情的最新进展。但仍有好几家报纸继续将李百义被捕前的微笑和他的宣判结果相联糸,作一些没有根据的揣测。事实上关于李百义的所有情况媒体都作过详细的报道。陈佐松和李好在宾馆的电视上,看到一个记者在看守所采访李百义时,还在使用通常的蔑视口吻,他的问话让陈佐松很不舒服。记者问李百义,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可以逍遥法外吗?你听说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吗?记者强逼李百义,你跟我谈谈对这句话的理解。
陈佐松气得当场把杯子砸向电视。他并不认为李百义因为做了慈善家而享有犯罪豁免权,但记者那种完全没有进入状况的情形让陈佐松很失望。但李百义在电视中显得很有耐心。他真的老老实实地回答记者所有的问话,他说,法网恢恢,但这个网并不疏,在心里它密得很。记者问他对即将来临的宣判有什么期待?李百义回答:我接受一切对我公义的审判。
记者问,你认罪吗?李百义回答,我认罪。记者又问,如果是死刑呢?李百义沉默了片刻,说,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我理解,它是生的一部份。
记者不理会李百义的心情,继续问,死前你有什么要求?
陈佐松就是这时把杯子砸过去的。这个记者好像已经在和一具死尸说话。他脸上有一种稳操胜劵的得意表情。
李好看不下去了,一下子捂着脸哭出来。
李百义回答,如果死,就捐尸体吧。
记者说,好。
记者得到了他想要的话,脸上有了满足的表情。李百义最后也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微笑,但这个镜头很短,显然是被掐掉了。
陈佐松安慰李好,那个家伙是在胡说。你父亲不会是那种结果,我心中有数。
李好扑在他怀里,她哭得肩膀耸动。
他要死,我就不活了。李好说。
陈佐松摸她的头,说,你这个小孩子,说什么话呢?沉尸案已经水落石出,相信有一个公义的判决……宣判在第二天上午进行。陈佐松不让李好去,但李好一定要去。老六说,你不让她去,不是显得你对宣判没信心吗?她呆在家里能安心吗?陈佐松想想也是,就让李好一起去了法院。
李百义走进法院时,看见了女儿。李好用她噙满泪珠的眼睛望着他,让本来心中平静如水的李百义突然波澜翻滚。他的泪水也一下子侵上眼眶。他想,这不是因为死,是因为离别。
陈佐松却用一种胜利的微笑和他打招呼。李百义心中稍微平静了些。他悄悄地擦去了泪水。
宣判很简短。王法官对判决书的犯罪过程部份念了好久。李好无法听清所有内容,只有最重要的几句她听清楚了:李百义犯有故意杀人罪……案情和杀人动机复杂……在心理上形成……两案对照可见出……认罪悔改表现……量刑适当……从轻处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宣判结束。陈佐松脸上明显缓和下来。李好却全身发软。瘫倒在陈佐松身上。陈佐松说,好好,没事的,这就是没事儿了。
老六说,不是说无期徒刑的吗?
陈佐松说,一样的,对李百义,都是一样的。
李百义听完判决,没有表示。只是点了一下头。王法官问他有什么要说的,他说没有。
王法官宣布退庭。人群开始散出。当法警要把李百义带出去时,李好突然冲上去,紧紧抱住他。
李百义抚摸她的头,说,好好,没事儿的。
李好泪水模糊。她突然开始亲吻他的脸。
李百义的泪水夺眶而出。
大家纷纷看过来。警察把他们拉开了。李百义上了警车。
陈佐松扶住李好,说,他一切会很好,死缓就是无期,无期就是有期,有期就能减刑。他一定会减刑。
老六叹了口气,说,百义啊,实际上他已经在黄城自己做完了一个无期徒刑了。
李百义回到看守所,号室里的人纷纷来问宣判结果,李百义说是死缓,大家叹了一口气。油条说,我们以为是十五年,最多是无期。大胡子安慰李百义,没关糸,对你来说死缓就是无期,不要说缓两年,就是缓十年,他们也找不到枪毙你的理由。
李百义笑笑说,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李百义满意这种结果,是要结束另一个牢狱。此前十年,他不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平仿佛身在监狱。他是那个要砸妇人的人,十年来一直举着那块砸不下去的石头,他很疲倦了。现在,他放下了石头。如果他不放下它,会因为吃力而使石头掉落,砸在自己脚上。
放下石头的李百义有一个重要变化,这是有关他个人的。他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因此,现在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个姑娘。这个做了他近十年女儿的姑娘,今天在法庭上使他落泪。当李好扑到他怀里时,李百义突然在心中涌起一种感情,一种温柔的、需要倾诉的感情。这在李百义是从来没有过的。李好在他眼中始终只是女儿,或一个女孩。可是在那一刹那,李百义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很想抱住李好痛哭一顿,甚至埋首在她怀里。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李百义被自己的感觉抓住了。但他意识到,它异乎寻常而又真实无误。李百义这才体会到女儿为什么会爱上他。现在,他也体会到了同样的感情。一个父亲爱上女儿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出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这个男人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从来没尝过爱情,甚至没有想过什么叫爱情。他的所有精力都用于对付生存。今天,李百义好像第一次成了一个正常人。而且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爱上女儿了。
他用了三天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李百义知道,如果他真的接受女儿的爱情,会导致什么结果。且不说公众会怎么看,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另一种犯罪,自己要用尽一生在监狱中渡过,他不能不考虑此事对李好的影响。按照他一贯的性格,他绝对不会让这种感觉变为现实。
但今天,李百义仿佛变了一个人,由一个无私的坚忍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度渴望爱的人。从宣判的那一刻起,李百义脱去了一切重担,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他意识到,他需要爱情。除了正义之外,还有爱。而爱就是李好。
我们相信李百义进入了一个短暂的恍惚期。他一反常态,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是给李好的。他用了几个早晨来写这封信。好几次他写得泪流满面。
在信中他写道,好好,我现在才知道,我早就爱上了你,只是我不知道……在我寻找公义未得之前,我无法顾及爱是什么,因为一个不顺服的人,心中是只有恨而没有爱的……我收养你溺爱你,实际上是因为我需要爱,但对于那时的我,爱只能理解为付出,因为我从小到大,真的没尝过太多别人给予的爱……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在公义、平等、道德、法律、能力、知识这所有一切中,最大的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原来就是爱啊……
李百义把这封滴?M了他泪迹的情书封好,准备在上午李好看她的时候交给她。李百义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但他这样做了。这不像过去那一个李百义。但如果不这样做,李百义会非常痛苦。
上午九点,女儿终于到看守所来看他了。
在会见室,李百义见到李好的时候,他的感觉真的起了变化。今天,李好穿了一件蓝色套装,虽然这套衣服对她的年纪来说偏大了一些,但穿在她身上有一种成熟之美。这是李百义从来没见过的李好,深沉的爱中透着的淡淡忧伤,仿佛都被吸收到这蓝色中了。
真的有那么巧吗?李百义想,她今天穿了这套衣服,好像在呼应他的感情。李百义第一次看到的不再是女儿,而是他爱的人。
李好说,爸爸,我准备好了东西,等你转送第一监狱时,我会送过去。你一定要保重。
李百义说,我很好,我死不了,好好,我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话,李百义突然抑制不住感情,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李好看到父亲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落下泪来,心中也被一阵悲伤穿透,她抱住了父亲。
不哭。她说,你不要哭。
李百义说,好,我不哭了。可是他感到无比软弱。好像几十年的委屈都决堤而出。
爸爸。你不要哭。李好说,你一哭我就受不了。
李百义说,我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有一种冲动,想对李好说什么,但他压抑住了。
爸爸,你怎么啦?李好问。
这时,李百义多么想女儿能吻他一下。过去,他惧怕这种亲吻,现在,他却渴望。但李好没有,只是替他擦泪。
李百义还是从口袋中拿出了那封信,他把信放在桌上时,李好问,这是什么?
李百义……当女儿要拿过去的时候,李百义突然颤抖了一下,按住了那封信,说,没什么,算了。
李好问,你是不是想上诉?
李百义说,不是,我不上诉。
陈叔也会来看你。李好说,我呢,想好了。我要报考樟坂的职业学院,这样,我可以经常来看你……有一件事,我想对爸爸说。李好突然说。
你说。李百义道……李好脸一下子红了。她支吾着。李百义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他的心突然乱跳起来。这是多么奇怪,十年前他把这个小女孩领回家时,从来没想到会出现今天的局面。他想,如果十年前他就品尝到这么甜蜜的爱,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在,李百义在期待。
爸爸。李好低着头说,我写给你的那些信,我都带来了。就在几个月前,我要写这些信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但今天,虽然只过了短短几个月,我突然明白了太多的东西,也长大了,如果你不跟我讲你的过去,我得到的只是半个爸爸,我的爱也只是感恩,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爱实际上比感恩要大得多,也多得多。我配不上爸爸,我多么幼稚,我写那些信又给你带来那么多困扰。
没有,你别这样说。李百义说。
几个月前,我已经决定不再再叫你爸爸了,因为我爱上了你。李好望着李百义,可是今天,我又想重新叫你……爸爸。因为在你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崇高。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老是跟我们说崇高,可是今天,我在自己父亲身上看到了,这是真的。所以,我没资格像一个女人那样爱上爸爸的。
她说着流下泪来,爸爸,原谅我不懂事,爸爸真的很伟大的,可是我只是个孩子,可是我却嚷要和爸爸结婚,多可笑啊。真的,我做过好几回和爸爸结婚的梦呢。
李好抺去眼泪,说,我太幼稚了,爸爸的爱人怎么会是我这样的孩子呢?我重新找回了距离,这个距离是真的,不要说我,没几个人能像爸爸这样……好了!我还是当我的女儿吧,这样爸爸就能像过去一样宠我,那多好啊。我会把那些信烧掉,爸爸就当我没做过那些事儿,从现在开始,我跟爸爸学怎么做人好了。我要重新叫你爸爸。
李百义楞着,他望着女儿,什么话也没说。
爸爸。李好抱了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要走了。她说,你的信要我帮着寄吗?
李百义连忙把信塞回口袋,说,不,我不寄了。
那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李好起身说。
李百义说,你也要保重。
李好走了。在一种短暂的失望之后,李百义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他对自己说,你昏头,但命运会帮你,让你做对每一件事。
那个冲动是李百义唯一没在深夜冥想过的选择,因为他的心中注满了太多的渴望,所以他忘记了冥想。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作为他爱人的李好消逝在远方,但李百义不后悔,因为他已经得到爱了,而且他肯定,那就是爱情。
陈佐松在李百义即将转送第一监狱的前一天上午来看他。老六也来了。他看到李百义时哭了。
老六。李百义说,你哭什么啊。
老六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想得慌。
李百义说,德彪走了。
老六说,他倔得很,像一块石头一样。
李百义说,这几年你还好吗?
老六,不好。
李百义说,什么不好?
累。老六说,等你出来,我还是跟你干。
陈佐松说,这回老六很热心要帮你,到处给人送钱。
老六苦笑,可是没一个敢收的。我看,王法官他们是被你感动了。
李百义打断说,老六,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不这样说话呢?
老六没想到李百义会这样生硬地打断他。
除了良心,没一个人能审判别人,也没一个人能感动别人,我是一个准备服刑的罪犯。别让良心也变成特权。
老六说,是是是。
陈佐松告诉李百义,他打算回樟坂,替他当那个会长。
可能你会对我失望的。陈佐松说。我没有你的力量,差得太远。
李百义说,谁能靠力量呢。
陈佐松问李百义转送前有什么要求。李百义对一旁的新任看守所长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让我在转送第一监狱的途中停留两个地方。
哪两个地方?所长问。
明天我父亲要火化,我想在路上看一眼;第二,我想去钱家明墓地看一看。李百义说。
陈佐松问,现在已经证明你父亲仍然是钱家明打死的,你还要去看他吗?
是。李百义说。
所长想了想:我去汇报一下再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李百义准备转送监狱前,所长告诉他,他的要求经过特批已经获得准许。
谢谢。李百义说。
他要离开了,李百义收拾好几件衣服,装在一个蛇皮袋子里。号室里的人一个一个和他握手。大胡子还专门嘱咐他要在离开看守所的时候,把旧衣服远远扔掉,这样才能带来好运气。李百义笑笑。
李百义在经过看守所走廊时意外地碰见了走进来的孙民。两个警察押着他,但他没有穿号服,也没有剃头。孙民看见他时也很意外。
孙民突然向他走过来,警察没有拦他。
转一监是吧?孙民说。
是。李百义回答。
一监的新训队吴队长是我朋友,你跟他说你是我朋友,让他照顾点儿。孙民说。
李百义说,谢谢你。你也要保重。
孙民说,我现在明白你说的那个自由了。
他故意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再见。他说。然后转身跟警察走了……李百义坐的警车上了街。在樟泉路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这是拐往火葬场的路口。李好,老六和陈佐松在路口等他。他们今天要把李百义的父亲送去火葬。李百义下了车,看到了父亲。父亲已经腐烂,有几块尸块没有完全腐烂,都装在了新的黑色垃圾袋里。
李百义腿一软,跪了下来……他心中有一种刺痛穿过。父亲变成了一块一块的东西,装在垃圾袋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嘶哑地叫了一声:爹!
不过,他马上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人最后都会是这样,甚至会比这更小,更细微,也更难看。肉体真是无益的。
他对自己说,父亲,他不会责怪我的。还有母亲和春儿。
李百义站起来了,对陈佐松他们说,拜托你们……他上车走了。
他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钱家明墓地。
当李百义来到钱家明墓地的时候,竟发现这里聚集了一大堆记者。他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那些记者抢着把话筒伸过来,让他说对自己犯罪的想法。记者太多,把他挤得快摔倒了。
李百义只好一遍又一遍说,我很后悔。
闪光灯一直不停地亮着。
这时,所长说,你要求到这里来,要作什么表示吧?
李百义想了想,我鞠个躬吧。
所长,好,就鞠个躬。
他让人让开,李百义来到墓前。有些没挤上去的记者说,等一下等一下。
李百义要鞠躬,所长急忙拦住他,等一等!
他招呼记者都站上来,并分配好他们的位置。
等记者都站齐了,所长说,好,你鞠躬吧。
李百义鞠了一躬。
所长说,三鞠躬。
李百义做了三鞠躬。
闪光灯一阵乱闪。
他往下走的时候,记者又把他拦住了。
他们问了很多问题,集中起来只有一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要求来看钱家明墓地?
李百义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谁也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生命。
人越挤越多,所长怕出事情,把李百义弄上车,很快地开走了。
可是车开回五一路往市第一监狱的时候,在前进东路突然被人堵住了。
所长问,出了什么事情。
一个警察下了车。李百义往窗外看,他看到了一群人在抗议。他再仔细看,就看到了标语。
标语上写着:凶手脱罪,民愤难平!
李百义还看到了他的名字,被红墨水打了叉。
钱家明的妻子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
队伍把车围住不让走。所长下车解释了半天也没有用。
李百义说,我下去再鞠个躬吧?
所长想了想,好,你鞠完马上上车。
李百义下了车,他鞠了个躬。可是鸡蛋马上就砸过来了。后来又有石头打到他头上,他的额头出血了。
所长叫,快上车!
一盆大便泼到李百义身上。警察冲过来,把他送上了另一辆车。车拚命挤出一条路开出去了。
浑身臭不可闻的李百义踡缩在警车后面的笼子里。车开远了,抗议的人声也渐渐消失了。
李百义像一只动物一样蹲在笼子里,这时,他好像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像是幻觉,又像是真实的。似乎是一种歌声,从远处飘来。
他忘记了浑身上下滴着的粪水。他已经闻不到它的气味。车开出了城,经过了那片当年他跪在那里啃吃泥土哭泣的地方,也是他杀死钱家明的地方,现在,田野消失了,盖起了大楼。
但他还是闻到了泥土的气味,没有腥臭,而是一种土地的清香。
……监狱的围墙已隐约可见,朝阳照临它,镀上一层金色光芒。好像天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