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壮汉和五个年轻人都服服贴贴地收住拳脚,恭恭敬敬地站立一旁,静聆教训。那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继续对他们训斥道:“我常跟你们讲,‘栽树先培根,练功先练心’,练武之人最重要的是要讲武德,你们才学得一招半式,就出来惹事生非,真是丢人现眼,我都为你们感到脸红。”他说着,突然走到卖药的老头面前,弯腰拿起老人用来镇压布幡的红砖,对卖药老人说,“非常抱歉,是我教徒无方,为了表示歉意,我只有对自己予以惩罚……”他说罢,便用红砖猛击自己的脑袋,只见红砖断裂,粉尘飘落一地。

他的这一举动立即在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惊叫声。

明眼人都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名义上是对自己进行惩戒,实则是在显露自己的功夫,带有明显的挑衅性。那个四十挨边的汉子也拿起一块红砖,对那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说道:“请师父不要过分自责,这都是徒儿对这帮不争气的家伙管教不严所致。让我来开导开导这些不懂武德,只知卖弄那些猫尿小玩意儿的家伙!”他说罢,便提腹运气,然后用食指在砖头上拧钻,很快便将红砖钻穿,粉尘亦飘落一地。他转而对壮汉和五个年轻人训斥道,“功夫不能挂在口上,而是靠刻苦磨练才能掌握的……”他的举动同样获得围观者的一片掌声和叫好声。他这才面露得意之色,转身抱拳对卖药老人说道,“实在对不起,把你们有用的砖头给弄坏了……”

卖药老人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们也要收摊子了,对这些砖头石子我们正准备处理掉呢!”他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放在掌心,然后用两手搓。奇迹出现了!坚硬的鹅卵石经他这么一搓,竟然变成粉末从他的掌缝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

见此情景,不但围观的群众惊叫之声四起,掌声如雷,就连那群前来砸埸子的人以及后来跑来收拾场面的所谓师父,在卖药老人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力面前,也都一个个地象突然中了邪似的,站在原地发愣发呆。我身为文化教育体育局长(在最近的机构改革中,原来的体委也并归到文教局,因此原来的文教局便被改名为文化教育体育局,我仍为局长),通过对全地区的民间武术套路和拳种的调查,对称之为我国的国粹武术有所了解,但看到卖药老人的这种神功,仍感到难以置信和令人不可思议。可以想象,要将坚硬无比的鹅卵石用一双肉掌碾成粉末,没有千斤以上的重力是不可能的,而他又是凭什么力量做到这一点的呢?就在我仍在发愣的时侯,那个前来收拾场面的被那帮混混称之为师父的人突然对他的徒弟们把手一招,说道:“今天我们是遇到真正的武林高人了,大家赶快过来向这位高人谢罪……”他说罢,便当即双膝跪地,纳头便拜,连声说道,“是我们有眼无珠,万望师父赎罪!”

老人对他们的表演视而不见,只是对他的“徒弟”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收拾行具走人!”

那个带头跪地“谢罪”的“师父”忙拉住老人的裤脚,恳切地哀求道:“老前辈,我愿率手下的不争气的徒弟集体拜你老人家为师……”

老人使劲拂开他的手,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轻易向陌生人下跪?我虽然是从医习武之人,但对武学却也只是刚刚入门,怎敢妄自收授徒弟?”

众人仍苦苦哀求。那个壮汉说道:“你老人家说不收徒弟是假,刚才这位小哥——”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正在收拾行具的小伙子,接着说道,“不是口口声声说他是你的徒弟吗?”

老人说:“他是我的小孙子,我的这等见不得世面的功夫,只配教教自己的儿孙,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多多活动筋骨,能有个好身体。”

众人仍不甘心,继续纠缠和哀求。

老人无法,只好对他们说道:“收徒是万万不可,如果你们真的认为我这个老头子可以当你们的师父,那就送你们一句话,希望你们一定要牢牢记在心上。如果你们能按照这句话去做,不用我教,也够你们受用一辈子的。”

众人齐声问道:“什么话?”

老人说:“学功容易做人难。”

众人一听,皆一脸沮丧之色。

老人无意理睬他们,而是走到谢困难面前,对他笑了笑,说道:“孩子,谢谢你!你学的套路乃长拳,从长拳的要求来讲,你的根基算是很扎实的,只须稍加点拨,即可走上正道。我们现住临江大酒楼一栋三楼四十八号,如果你不嫌弃老朽无能,老朽倒乐意与小哥一叙……”

谢困难一听,马上回答道:“我一定前去拜访你老人家。”

老人拍了拍谢困难的肩头,并颇有含意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才领着他的孙子离开了。

就在这时,车站侯车室传来高音喇叭声:“到新丰的汽车已经进站了,要到新丰的旅客请进站上车……”

我们一行立即送宋光腚和罗锅巴进站。临别时,宋光腚突然对谢困难说道:“困难,我们相处这么久,却不知你还有这么一手好功夫,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我对谢困难有这么好的一手功夫也觉得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侯学的这手好功夫?”

谢困难腼腆地笑了笑,回答道:“是在小神头堡跟瞎子古大爷学的。不过,我那几下子还算不得功夫,今天这个卖药的老人才叫功夫……”

罗锅巴说:“困难,那个相面先生说你是‘武星高照’,看来还蛮准的。你信不信,那个卖药的老头子很可能会收你为徒……”

罗锅巴的话立即引起穆青杏的注意,她对谢困难问道:“你们还找相面先生看过相?那可是骗人的鬼把戏,千万不能信以为真……”

谢困难没有作声,而罗锅巴仿佛自知失言,下意识地低下头不再言语。宋光腚见状,忙解释道:“昨天有一个相面先生要给我们看相,我们就随便让他看了一下,只是玩玩,我们都不会相信的……”

我们送走了宋光腚和罗锅巴,正准备返回时,谢困难忽然对穆青杏和我说道:“我要到商店去买一件衬衣,你们先走吧,等一会我就回来。”

等谢困难离开后,穆青可杏对我说:“这个小家伙是在耍滑头,肯定是去找那个卖药的老头去了。”

我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老人不是说了,他从不收外姓人为徒的,他请谢困难前去一叙,只不过是为了表示对困难的感谢而已……”

穆青杏忧心忡忡地说:“难说……困难既然有这么好的功夫底子,见到老人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功,自然心动,如果老人破格收他为徒,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随老人而去的……”穆青杏说到此处,朝我望了一眼,接着说道,“不知你注意没注意到罗锅巴说的相面先生说谢困难是‘武星高照’的那句话?尽管宋光腚说那只是随便玩玩,不会信以为真,但我担心谢困难并不是这么想的,加上他本来就有一身功夫,又遇到卖药老人这样的奇人,他很可能会做出我们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你是担心他会‘弃文从武’?”我说。“如果真的如此,那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她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那可不行,我们得赶紧制止他!”

“谢困难的性情你还不清楚?他不但聪明,而且很有主见,凡是他认准了的事,你是不可能让他回头的。”

听了穆青杏的话,我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如果真如她所言,我可怎么向对自己的儿子寄予无限希望的谢书记交代呀?

…………

事情果如穆青杏所料,自从宋光腚和罗锅巴离开后,谢困难除了很晚回到学校落宿外,基本上见不到他的身影。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我感到若长此下去,谢困难的心将更加难收了。为此,我便约穆青杏利用他晚上回校就寝的机会找他好好谈一次。谁知就在这个时侯,谢困难却托同学给穆青杏和我送来一封告别信。信是这样写的——

白校长、穆老师:

我已拜施老前辈——就是那个卖药的老人——为师。

施老前辈说我武根聪慧,愿将他平生所学传授给我,所以决定打破‘不传外人’的祖训,收我为徒。施老前辈说,中华武术高深莫测,一个人就是用尽毕生精力,也很难掌握武学的全部精髓。他本人从五岁开始跟其祖父习武,后又拜许多名家为师,迄今已经整整六十个年头,他说,虽然如此,但他也不敢说自己就是武学大家。他家祖祖辈辈从医习武,每代人都严遵祖训,决不收授外姓子弟为徒。他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再墨守老祖宗的陈规,我们中华民族的武学瑰宝就会慢慢失传。而且,施老前辈说,他之所以要收我为徒,是因为我的人品好,他将祖传绝学传给我,放心。为了不辜负施老前辈的一番美意,我决定跟随施老前辈到江西省樟树镇,接受他老人家的严格训练。至于时间,施老前辈说可短可长,短者,不短于半年;长者,不长于三年五载。我知道,你们最担心我的文化课的学习,我向你们保证,到了樟树后,不管练功时间多么紧,我都会坚持自学。施老前辈讲了,只要我愿意学习,他会给我请家庭教师。而且,他的大儿媳就是大学教授,二儿媳是樟树中学的高级教师,他会要她们对我进行特别指导,绝不会让我因练功而荒废文化知识。关于这一点,请你们帮我转告我的父母双亲,让他们不要惦念。关于我在樟树的一切费用,施老前辈说,都由他包干。他还告诉我,他这次在临江城里的街头卖艺,只是事出无奈的一时之计。他说,他们家祖祖辈辈从不在街头卖艺。这次他们本来是到北京同国家卫生部就‘金创膏’系列产品投产问题进行协商,办完正经事以后,他想在归途路过临江时,去看望一下他的一位仍然在世的师父。在临江站下车后,便住进了临江大酒楼。谁知第二天起床后,才发现一只装有钱物的皮箱不翼而飞。在等待家中的汇款的同时,为了解决临时的开销,才不得已想出卖艺以换起几个零用钱的主意。现在,他已经收到儿女们的电汇款,才决定到我们临江地区的新丰县去拜访自己的师父。我自然也要跟施老前辈去拜谒师祖。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当面告别,所以只好以书信致意。

白校长、穆老师,你们都是好人,特别是穆老师,更是对我恩重如山。穆老师为了让我走上正路,想尽了办法,只是由于我太傻,根本不了解她的一片苦心。从宋光腚和罗锅巴的口中,我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穆老师的亲戚,而是她花钱请来的“陪读”。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心里一直象针扎一样的痛,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穆老师了!我发誓,将来不管干什么事情,也不论走到哪里,我一定不会辜负穆老师对我的期望,一定要好好做人,好好学习和工作,以优异成绩和一个正直的人的良心报答她的栽培之恩。

白局长、穆老师,我知道,你们一定对我的不辞而别很生气!在这里,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穆老师不是经常教育我们“做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主心骨”吗?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机会太难得了,如果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将会后悔一辈子的。请你们放心让我自己对自己的命运作一次选择吧!

你们的不争气的学生:谢困难敬上

即日

我看过谢困难的留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之所以对谢困难的学习如此尽心尽力,并非因为他是谢东山的儿子(当然,我并不否认,在刚开始时,为自己的老领导和老朋友排忧解难的心理还是占有很大的比重的),主要还是在看到他不是人们所说的“夹生苕”,而是一个智力超常的年轻人时,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职责出发,我的喜悦之情是难以言表的,认为应该对这样有潜力的学生投入更多的精力,将其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甚至是一个令人称羡的人才,这不仅是对国家的贡献,也是一个从事教育工作领导人的最大荣耀。现在,正当我们满怀激情准备将其推向更高的高峰时,他却跟着一个江湖卖艺的老汉而去,这不仅是自毁前程,也是对我们这些为他殚精竭虑的人的一种沉重的打击。我相信,谢东山和史翠娥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气得晕过去的。为此,我对穆青杏说:“我们该如何向谢东山夫妇交代呢?他们要是知道了谢困难放弃学业出走,一定会气得晕过去的!”

不想穆青杏对我的悲观论调很不以为然。她说:“看你说的!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说不定谢困难将来真的可以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呢……”

我不无忧虑地说:“就怕谢东山和史翠娥不会这样想啊……”

她说:“你放心,保证他们看到困难的这封信后,不但不会忧伤,反而会很高兴的!”

我佩服穆青杏的洞察力。现在听到她这番话,我心头的重压仿佛减轻了许多。为了应对谢东山和史翠娥的责问,我决定让她陪我一道去见见他们。

这天傍晚,我和穆青杏来到谢书记的家里。

谢书记和史部长一见我们结伴而来,当然知道肯定是与困难的事有关,对我们的接待自然异常热情。谢书记问道:“是不是我们的那位淘气包又撞祸了?”

穆青杏答道:“不,我们是来向你们报喜的……”

史翠娥一听,喜上眉稍,问道:“又有什么喜事?”

穆青杏便将困难的那封信递给她,说道:“你们先看看这封信吧!”

史翠娥接过信,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我发现,随着她的眼光由前而后的移动,她的脸色开始由晴转阴,最后竟潸然泪下,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孩子,这孩子……”

信由她的手里转到谢书记的手里,不想他看罢,竟发出爽朗的笑声:“好!这浑小子有出息!当年我弃学投军时,也只给父母亲留下一张纸条便不辞而别,他还不错,竟留下这么长的一封信。好!我看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老白,你将详细情况再讲一讲……”

我便将事情经过向他介绍了一番,特别是将那个施老头用手掌将鹅卵石搓成粉末的神奇功力向他作了重点介绍。谢书记一听,猛击了一下座椅的扶手,大声叫道:“好!困难的选择绝对正确。如果他能将施老前辈的功夫学到十分之一,也就不错了。我家其他孩子都是搞文的,正缺一个搞武的,有文有武,才能阴阳平衡嘛,好!”

史部长一抹泪眼,顶撞道:“好个屁!现在搞武的有什么出息?”

谢书记反驳道:“我实际上也是搞武的,现在不是也当上了地委书记?怎么能说搞武的没有出息?何况施老前辈是世代医武之家的传人,困难能成为这样的奇人的徒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呀,你怎么能说这样不明事理的话?就算困难不能学得施老前辈的全部本领,哪怕就学点皮毛,也不愁找不到工作。现在虽不是战争年代,但公安、武警哪样能离得开武术和强健的体魄……”

听丈夫如此一说,史部长破涕为笑了。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我朝穆青杏看了一眼,调侃道:“穆老师虽然是搞教学的,但对领导的心态的研究真可谓是入木三分哪!我来之前,还担心谢书记不高兴呢,可穆老师却说,谢书记看过困难的信后一定非常高兴,现在果然如此,让人佩服!”

穆青杏说:“我之所以敢于下这种结论,不是因为象你们当官的那样一门心思去研究领导的喜好,然后再想心思去投其所好。我感到困难与谢书记有许多相似之处。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困难能作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行动。我相信,如果谢书记在年轻的时侯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也会作出同困难一样的决择……”

假如说,她这些话属于马屁经的话,她的马屁可算是拍到点子上了。她的话音甫落,谢书记便纵声大笑起来……

随着电影《少林寺》的上映,一股崇尚武术的热潮,就象被飓风卷起的狂涛,迅速扩散到大江南北。且不说成千上万的青少年被这股狂涛冲得神魂颠倒,就是一些文化体育主管部门的头头脑脑,也被这股狂涛冲得晕头转向。不管是老还是少,仿佛大家都是沉睡了几千年的石猴,突然从如来佛的五指山下蹦了出来,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世上竟有“花果山”、“水帘洞”这般仙地胜景,于是突然醒悟并陶醉起来,仿佛直到此时才记起自己原来是崇尚武功的老祖宗的传人,才意识到武术乃我中华民族的真正的国粹。为了宏扬国粹,便纷纷组团结队上少林,登五台,走武当,访峨眉,寻崆峒,祭昆仑。临江因地处南北要冲,素有武术之乡的美誉。于是,我这个文化教育体育局的局长,在领导的指示下,为了证明我们临江是某种拳种的正宗的发源地,便迫不及待地组织人力和财力,挖掘整理本地区蕴藏于民间的瑰宝——各种拳种和武术套路以及蕴藏于民间的秘典,为“华山论剑”作准备,以夺得“天下第一”金字招牌。与此同时,便是组织各种各样的武术培训和比赛,借以发现人才,兼以营利。通过大量的工作,一股气势磅礴的爱武习武的浪潮迅速席卷临江的七县两市。就在这种形势下,谢困难突然回到了临江。

那是1984年的国庆前夕的一天,我正在地区原体委的办公室同分管体育的林副局长研究如何在各中小学增设武术课的问题,忽然接到史部长打来的电话,说是困难已经回来了,要我抽空到她家去一趟,并特别叮嘱,一定要穆青杏一道前往。我放下电话,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林副局长:“老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谢书记的小儿子谢困难回来了!”

林副局长对我说的“好消息”反应极其平淡,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就是那个临江地区的‘第一号苕种’?”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斥责道:“你这家伙,是听谁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谢困难不但不苕,而且聪明过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谢困难绝对不是所谓的苕。”

他说:“你唬鬼哟!他既然聪明过人,为什么还要丢下书不念而离家出走?”

我说:“他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到江西省的樟树镇去拜师学习武艺。”

他一听,来神了,兴趣盎然地问道:“真的吗?我怎么没有听说?”

我于是便将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向他介绍了一番。他听罢,屁股猛然离开座椅,上前抓住我的手,说道:“要是真的如你所说,这个人我们倒是用得着!就不知他是否真的学到了一点真功夫?”

我说:“他本来就有武功基础,再加上名师指点,肯定不会是在外面瞎混。”

“要是这样的话,可以考虑将他调到我们局……”林副局长说着,见我准备离开,立即拉着我的手不无顾虑地说道,“他可是现在人们对高干子弟所称的‘八旗子弟’呀,你可千万不将一个混世魔王弄到我们局,否则就等于我们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副棺材呀……”

我说:“你放心,他从来不把自己当成是高干子弟,而是以农民的儿子自居的,既淳朴又本分。你想,他要是纨绔子弟,我会将他弄到自己的部门来?”

林副局长听我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过了片刻,他对我说道:“若真如你所言,这个人可得牢牢抓住呵……”

我离开体委(实际是文教局的一个部门)后,立即赶回一中,向穆青杏转达了史部长的电话内容,并相邀一道去谢书记的家,与谢困难相见。她听说谢困难回来了,显得十分兴奋。她对我说:“老白,我们是不是干脆来一个送佛送到西,给困难办一张高中毕业证书?现在讲究学历和文凭的时代,他只有初中学历,将来找工作也成问题呀!”

我说:“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中午,我和穆青杏来到“书记大院”。谢困难大概是听说我们要来吧,早早就站在大门口等待我们的到来。当我们出现在大院门口,他便迎了上来,不停地喊着“白局长”和“穆老师”,显得非常兴奋。

我朝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穿着一件海军衫,胸部肌肉隆起,手臂肌腱突兀,看上去虽然比以前清瘦,却明显比原来健壮,给人以孔武有力的印象。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清明异常,炯炯有神。由于工作关系,随着对武林人氏的接触的增多而对武术门道有所了解的我,也知道从一个人的眼神判定此人的武功的深浅,因此,我相信,谢困难的这种眼神无疑是因其功力深厚所至。

谢困难跑上前来,竟突然双膝着地,朝我和穆青可杏拜了三拜。我和穆青杏都吃了一惊,穆青杏忙将他扶起,说道:“施老前辈不是讲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你怎能轻易下跪对我们磕头呢?”

谢困难说:“俺师父说:‘男儿膝盖再硬,在父母和恩师的面前也是软的’。你们是教我知识和做人的道理的恩师,给你们下跪磕头是应当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穆青杏更是热泪盈眶。她激动地说道:“我们的困难长大了,成人了,明事理了……谢谢,谢谢!”

这时,谢书记、史部长以及土改兄妹六人都走出大厅,前来欢迎我们。从他们满面春风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们全家对困难的回归是非常高兴的。谢书记走上前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穆青杏,神采飞扬地说道:“我们全家就等着你们。困难的下一步路该怎么走,都想听听你们两位的高见哩!”

进了客厅,谢书记招呼我们坐下后,史部长便吩咐抗美和红旗给我和穆青杏沏茶,我趁机问困难道:“困难,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书,俺是不想再念了。俺想早点参加工作,有了工资后,就可以给俺在小神头堡的养父养母寄去,帮助俺的在小神头堡的那个家解决一些困难……”

土改听了他的话,大概是感到不舒服吧,对困难大声斥责道:“你莫搞错了,你的家在临江,你的父亲叫谢东山,母亲叫史翠娥,你在小神头堡只是呆过一阵子,那不能算是你的家。以后别老是一口一个小神头堡的,让人听了不舒服……”

谢困难听了土改的话,不由怒目园瞪,顶撞道:“我的家既在临江,也在小神头堡,两边都是我的家。你凭什么说小神头堡的家不是我的家?谢东山是我的父亲没错,史翠娥是我的母亲也没错,他们只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假如没有陈榆树和吕梅花(谢困难的养母)在最困难的时侯对我的抚养,我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说,他们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虽然是养父养母,但对我来说,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并不比谢东山和史翠娥差多少,你懂不懂,‘养育之恩大于天’啊!你要我忘记小神头堡的那个家,就是要我忘恩负义,告诉你,俺谢困难宁可不认谢东山和史翠娥,也不会不认陈榆树和吕梅花!”

他的这番言词让在埸的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和尴尬,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了谢书记。谢书记朝我和穆青杏看了一眼,立即对土改斥责道:“土改,你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人了,而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国家干部。你讲出的话,不但困难不爱听,就是我和你妈也不爱听。困难说得对,要不是陈榆树大伯一家将困难带去抚养,他也许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为什么欣赏你弟弟的为人?就是因为他实在和讲良心。他不忘自己的养父母,不忘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小神头堡,就足以证明他没有忘本。不要说是他因为在小神头堡生活了十几年而对它产生了深厚感情,就是我,虽然只在那里生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要不是小神头堡的乡亲的掩护,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所以我对那里的乡亲也是难以忘怀的。中国有句俗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为什么小神头堡的乡亲对困难有如此大恩,你却要他忘记,这象话吗?赶快向你弟弟认个错!”

土改只好对我们苦笑了一下,转而对困难说道:“对不起,是我说得不对……”

谢书记见困难还在生气,又转身对困难说道;“困难,你大哥的话是不对,你也不要耿耿于怀,既然你大哥已经说对不起了,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谢困难这才咧着嘴笑了,说道:“你这个地委书记还算明事理!”

史部长见困难笑了,忙说:“好了,兄弟之间发生口角,算不得什么。以后你们兄弟要多增加了解,只有互相了解了,才不会发生误会。好了,既然误会解决了,那就谈谈正经事吧!白局长、穆老师,困难现在回来了,他的下一步该如何走,我们都很想听听你们这两位大恩人的看法!”

穆青杏说:“虽然困难讲他希望参加工作,但我认为,虽说文凭不一定能全面反映一个人的真实水平和能力,但现在社会上风行这个,中央提出的干部‘四化’就有一条‘知识化’,而文凭正是衡量知识化的硬件,各个单位用人也都对文凭非常重视,如果没有一个象样的文凭,对他今后的发展是很不利的。因此,我建议困难还是不要急于参加工作,而应该继续完成学业,争取将高中毕业证拿到手,以后再通过自学考试就不愁拿不到大学文凭……”

穆青杏话音未落,谢困难突然站了起来,对穆青杏叫道:“穆老师,你先别说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穆青杏刹住话音,不明所以地望着谢困难。只见他起身走进房间,不一会便提着一个手提包走了出来,然后对穆青杏大声说道:“穆老师,我已经有大学文凭了!”

听了他的话,不但我和穆青杏感到吃惊,就是谢书记和史部长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感到吃惊。他已经有了大学文凭!?这怎么可能呢?就在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谢困难从手提包中取出了一本绛紫色的32开小本本,递给穆青杏,说道:“这就是本人的大专毕业证书……”

众人听了他的话,无不感到惊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什么?大专毕业证书!”

穆青杏立即接过他的毕业证,仔细看了起来。从她那惊诧的表情可以看出,谢困难的毕业证是真的,正是这一点让她大感意外。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将看过后的毕业证递给我,说道:“困难竟然已经是大学毕业生了,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你看看吧!”

我接过毕业证,看到封面上的“宜春师范学院毕业证”几个烫金大字,心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怔,看来他是真的拿到了大专毕业证书了!我激动地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赫然写着:“谢困难同学为我院1981——1984届中文系学生,经考试合格,准予毕业,特发此证。”这段文字的下面是该院院长巫贤敏的签名和院方印章。我看过之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对谢困难称赞道:“困难,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你到江西樟树的这几年,不但学习了武艺,而且学业上也有了这么大的进步,真是了不起呀!”

毕业证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递着,每个人都是既兴奋又感到难以置信。谢书记看过毕业证,冲困难笑道:“浑小子,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你会成为我们谢家的白丁了!”

史部长则笑脸如花,走上前去,搂着儿子的肩膀,说道:“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跟着那个施老前辈走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该有多么担心呀!既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会荒废学业。想不到你这个苕儿子还这么争气,不仅学到了武术,又完成了大学的学业……”

不想就在大家异常兴奋的时侯,土改却给大家泼了一瓢冷水。他拿起困难的毕业证,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地往面前的茶几上一丢:“这怎么可能呢?你跟随那个江湖艺人出走时,既未带户口,又无任何身份证明,跟施老头子学学武术还勉强可以说得过去,但要考上大学却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我敢肯定,你的这个所谓的毕业证一定的假的。现在假冒伪劣的东西多的是,只要舍得花钱,办一个毕业证还不容易?”

听了他的话,大家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困难。我以为谢困难听了他大哥打话,一定会暴跳如雷,不想他只是笑了笑,对土改讥讽道:“现在为什么假冒伪劣猖獗,就是因为有象你这样的当官者出于地方保护主义和政绩的需要而自觉或不自觉地为他们‘保驾护航’。我虽然是你的弟弟,但还没有学会做假造假。至于我的毕业证是不是假的,现在通讯发达得很,交通也方便得很,只要你愿意屈尊跑一趟或者打个电话,查一下不就行了?”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不由感到吃惊,他所说的这些话,不仅很有说服力,而且还出现不少诸如“地方保护主义”和“政绩”这样的新名词。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确实较之原来有所提高。但是,要打消人们的猜忌,必须用事实说话。所以,穆青杏对谢困难说道:“困难,我们是相信你绝对不会做有辱自己人格的事情,但是,为了让大家了解事情的真相,你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大家说说吧!”

听了穆青杏的话,谢书记也接过话茬说道:“你个浑小子,给穆老师和白局长留下一封信后就不辞而别。在外面将近三年时间,除了每年年关给家里来一封不到一百个字的所谓的信报平安外,便从不与家里联系,要不是施老前辈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谈到有关你的情况,并要我们相信他,绝不会让你走邪路,这样我们才放下心来,不然,我们肯定会派人出去寻找你这浑小子的!尽管我们知道一些你在外的大概情况,但对你在外面的具体情况还是一抹黑。我们估计,你之所以不给我们写信,大概是想要给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吧!那好呀,现在知道你拿到了宜春师范学院的毕业证书,也算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那你就照穆老师所说,将你在江西樟树镇跟施老前辈学武的情况跟大家讲了一讲,同时也将你是如何考上宜春师范学院并顺利毕业的情况说一说。我和穆老师一样,绝对相信你不会弄虚作假……”

谢困难仿佛对他的大哥土改的气还未消似的,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朝土改看了一眼,说道:“大哥,你的警惕性高,为了你在打假时不至于象玻璃窗上的苍蝇那样乱碰乱撞,希望你对我所讲的一切作好记录……”

土改听了困难的挖苦和挑衅,本想发火,但一看父亲的脸色,便不得不忍住满腔怒火,作出一付大度的样子,只是摇头一笑,说道:“别忘乎所以了,快讲你的吧!”

于是,谢困难便谈起自已在樟树的练武习文的情况……

谢困难跟随施老前辈和他的孙子施小明一同来到江西樟树镇,才知道施老前辈本名叫施信周,是樟树镇医药界有名的老字号“三剂堂”的传人。“三剂堂”不仅制药卖药,而且对外门诊。之所以叫“三剂堂”,据说是因为凡是在“三剂堂”看病的人,只需吃他们医师开的三剂药,就会药到病除。由于“三剂堂”奉行诚信为本、病人第一的宗旨,加之药材货真价实,医师医德高尚、医术高超,所以“三剂堂”不但在本地,就是在周围数县乃至南昌,也是名声远播。随着“三剂堂”的名声越来越大,“三剂堂”的分号也越建越多,几乎遍布江西各地。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三剂堂”变成了国营药厂,施信周虽然成为只拿定息的资方人士,已无任何实际权力,但仍然是名义上的厂长,因为“三剂堂”若没有施家人的支撑,是根本无法生存下去的。“文化大革命”后,落实政策,施信周才名正言顺地成为药厂的老板,施家的祖传秘方才真正得到开发和利用,施家的各种医疗绝技才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后来,施信周因年事已高,又见药厂和施氏医院已经走上正轨,便将药厂和施氏医院分别交给大儿子和二儿子掌管,而自己则将全部精力放在对施家祖传武学的研究和开发上。为此,他成立了樟树镇的第一家“字门拳”研究院和施氏武术学校。他之所以成立“字门拳”研究院和施氏武术学校,为的就是要打破过去的家族秘传的模式,吸纳各种人才,将施家的独门武学绝技推向社会,从而使中华民族的这一武学瑰宝真正地得以发扬光大。自从在临江认识谢困难后,他便对这个小伙子极具好感,觉得他不但武术基础扎实,而且悟性极高,记忆力也超常,加之他为人忠厚老实,爱憎分明,所以相信只要对其进行精心培养,他一定可以为施家“字门拳”的发扬光大作出一定的贡献。由于在临江期间,谢困难只是说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并未讲自己的生身父母是党政官员,因此使他觉得,收他为徒不会有任何家庭阻力,相反他的父母还会感激不尽。所以,当他将自己准备收他为徒的打算告诉谢困难时,对谢困难表态并未深究。直到回到樟树以后,通过详谈,才知道谢困难原来是高干子弟。他自然清楚,谢困难的父母对儿子的离家出走一定非常不安。为此,他曾劝谢困难放弃跟他学武的打算,回家继续学业。但是谢困难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去,而他本人因对这个小伙子心存好感,也不忍强行将其辞退。为了不使谢困难的父母太过担心,他便亲自给谢东山打电话说明情况,同时规定谢困难必须按时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施信周是一个讲究诚信的人,既然收了谢困难为徒,又向他的父亲作出过承诺,自然会对谢困难的学业予以安排。为此,他同谢困难作了一次长谈,主要是讲文化知识和历史知识与武学的关系。他告诉谢困难,中国的武术渊远流长,若无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很难掌握武学的真谛的。因此,要谢困难在学习武术的同时,不能放弃对文化知识的学习。谢困难当然理解施老前辈的苦心,答应一定要抓紧文化知识的学习。于是,施信周便同在宜春师范学院当教授兼副校长的大儿媳和在樟树镇第一高中当教员的二儿媳商量帮助谢困难完成学业的具体办法。决定由二儿媳具体指导谢困难自学,同时报考宜春师范学院函授班。在施老前辈的大儿媳的帮助下,谢困难顺利地考上了宜春师范学院函授班。谢困难一面跟随施老前辈练功,一面坚持函授学习,由于他聪明好学,进步很快,每科考试几乎都是满分。身兼宜春师范学院的副院长的施老的大儿媳既惊讶又高兴,认为这个小伙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考虑到函授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便同施老商量并征得学院领导的同意,将谢困难作为施家药厂送到师院的代培生参加学院毕业班的考试,不想考试成绩竟十分理想。所以,谢困难便成为宜春师院的正式毕业生……

听罢谢困难的情况介绍,众人无不发出赞叹之声,就连不相信困难的毕业证是真的土改也不得不对弟弟竖起了大拇指。他对困难说道:“如果你所说是真的话,我就收回刚才所说的那些屁话!”

谢书记此时也因兴奋而失去往日的持重,竟不顾身份地站了起来,坦陈胸臆:“我和老史都这个年纪了,当然不会再图升迁和发展,现在,我们除了希望国家繁荣富强外,就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子女成人成才。当初为困难的前途感到担忧和痛心,现在压在我们心头上的大石头终于被搬掉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奢求了。这得感谢老白和穆老师,要不是你们对困难的精心栽培,就不会有困难的今天。为了对你们表示感谢,今天我请你们同我们全家一道到‘莫忘我’大酒楼去搓一顿!”

他的话尚未落音,他的儿女们便纷纷鼓掌表示赞同,红旗嬉笑着对他说道:“想不到我们老爸这只铁公鸡也自动落毛了……”

红旗的话立即引起一片笑声。史翠娥对红旗嗔斥道:“你这臭丫头,就知道损你老爸,他对你们可能‘铁’一点,但对过去的老战友和普通老百姓可是有名的大方人呀!”

谢困难突然站了起来,既是对史翠娥也是对谢东山说道:“老爸是不是铁公鸡我不管,但在对待我的师父施老前辈的问题上,确实显得太小气了。我在樟树三年多时间,施老前辈不但管我吃管我住,供我上学念书,而且,每月还要给我零花钱。他给我的零花钱可比你们给我的多得多,不然,我怎么还能象在临江一样给我的养父养母寄钱?你们想想看,他们在我身上的开销该是多大呀!可是,你们说想念我,为什么就舍不得给我寄点钱去呢?现在我回来了,你们感到高兴,可是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愿给施老前辈打一个?我明白告诉你们吧,我之所以不愿给你们写信,就是因为对你们的这种心安理得的行为不满。你说,这象一个地委书记的作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