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文:陈嗣庆

我的次女陈平是一个先天条件极度贫乏的孩子。在她二十岁以前,无论健康、脾气、观念、敏感、任性和自弃,都是少见的。在她少年的时候,她的母亲和我这个做父亲的,可以说,因为家中有这样一个刚烈孩子,过的是心灵上倍受欺凌的苦日子。那些年她常常要出事,使得我们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里。写到这儿,回想起那一段岁月,仍然感到想痛哭的冲动。

看见女儿现今的行事为人,还有对父母手足和朋友出自真心的爱诚、和平,我感触又欣慰,有时感到这是不是一场梦境?下面的几篇文章是我的孙女和外孙儿女这批小孩子写的三毛,他们年纪轻,注意的都是三毛会讲故事这件事。她的确可以去说书,在家人面前说得尤其最好。

我想说的是,在我的观察里,我女儿这一生的用功,很少有人看见。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于她几近疯狂而持续了一生的看书和写作,除了敬佩她的恒心之外,甚而想劝告她不要这么用功下去,免得伤害健康。

平儿目前因为健康情形不佳,已不再教书,居住在台北的一间小公寓里。她每天必定回家吃晚饭陪伴我和她母亲。对外一切应酬完全婉谢,吃完饭便回她的工作室——不是睡觉的地方,她舍不得睡。大概由夜间九点半开始要工作到清晨七点,小睡一下,午饭不吃,再继续工作到下午六点才回我们家来吃晚饭。

我女儿对于看书的狂热可以说一万个人中找不到一个。这不是现在,是做父亲暗暗观察一生的事实。

在生活上,我女儿不穿、不吃、不睡、不息,没有电视机——不看,没有男朋友——无情。连一辆二手货的汽车在去年也卖掉了。在一个普通人的眼里,她是贫乏的,甚而住的房子,都是父母借给她的,她看上去一无所有。对于他人,却十二分慷慨和悲悯。她赚的辛苦钱,自有良知告诉她去处,悄悄处理。我虽然对这样的女儿引以为傲,而内心,实在希望她在有生之年,略略合理的在物质上善待自己。

读书和离家,加上我女婿的早逝,彻底改变了女儿。至今她仍然不断的教育自己。这不是我做父亲的在讲她什么,这是一个我看见的进步。

写到这儿,我又为她感到辛酸,虽然女儿说她内心真正快乐。

其实,我女儿在文学上最有心得,而且极有见地的,却是她酷爱一生的《红楼梦》和《水浒传》这两本文学巨著,并不在目前已出版的书籍里。我不敢期望她碰触有关这类心得的大文章,担心她的健康不能长期透支下去,可是,不久的将来,眼看水到渠成,她必然走上论说水浒与红楼的路上去。我女儿常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的活过。我想这个说法也就是:确实掌握住人生的意义而生活。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心痛她的燃烧,可是同意。

平儿不爱惜健康,是她最大的愚昧。做父母的,在这件事情上,拿她无可奈何。叫她不工作,等于判她死刑,也是不可能的。说来说去,我对这个女儿仍然没有办法。《倾城》这本书,是平儿第十一本。在人生的处理上她变了很多。在胸襟上,没有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