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一副字多少钱呀?""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修一根棍棍,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插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肉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鸡笼的鸡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鸡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性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