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走向船厂

回忆起来那时的思维方式不好,那时因为刚从德国旅行一圈,就总想用“巴伐
利亚”描述它。如今毫无用那种比喻去形容吉林大地的兴趣了;人的认识确实是要
经过时间考验才能渐渐端正的。吉林的起伏丘陵,用不着什么巴伐利亚来形容。吉
林就是吉林,它是东北中国的一部,起伏绿郁,地貌如气候一样鲜烈。而且,它不
仅不能用今天正兴起着对人的歧视的德国巴伐利亚来形容;对于一切欺辱和征服,
对于人类本身,这片土地正是引人反省和深思的地方。

长途公共汽车离开长春市后,不久就驶进了我所说的吉林丘陵。沿途听见的口
音中微微能感到一丝山东味儿,开始没有看见那种全绿的辽阔丘陵。我要去的地方
是船厂,那个地名今天已经湮灭了。最初可能是睡了一会儿,最初我没有见到那排
山倒海船的、人涌人浪一样的浓郁丘陵,和那绵延丘陵上的大豆高梁。

时光倒溯200年的话, 这里人烟稀少。那时原生林和蒿草覆盖的丘陵上,庄稼
虽少也应该是一样的浓重绿色。松花江,这成年之后才初次见到因而被它震动的北
方大河,宽阔浩淼地在这绿色大地上巡视。

那时人烟稀少,因此逃荒和流放成了移民的两大来源。从我的家乡,山东人借
渤海狭窄之便,在“闯关东”的概括中,开拓了它。从我的归属,甘肃回民被流放
于此,美化了它。松花江上曾造舟楫求运输,而今天吉林市人却不知船厂这个古地
名了。原因应该是陆上交通的发达,特别是包括俄日帝国主义都染指其间的铁道业,
最后造成了取船厂而代之的格局。

铁道上轰鸣的火车,在沿线制造和传播着殖民地的气息。东北地大物博,但其
中也生殖了亡国奴传统和汉奸传统。只有偏离铁道,顺着如松花江这样的通道,才
能结识壮观的东北,侠义的东北,深沉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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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打工弹指两年。感触极深却解释不清的,是日本弥漫的那种扩张气氛。
哪怕在左翼阵营中,也总是碰上“满洲”这个词。在受自由法则保护的文艺作品中,
对他们的满洲时代的赞叹、欣赏、怀念,大约与挨原子弹之前区别不大。满铁研究
部基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前提的汉学研究,已经被左翼的年轻一代接受——他们
在60年代的“造反”是虚弱的。尽管过了50年,尽管挨了原子弹,在东京接触过赤
裸裸的日本的中国人都清楚:他们并没有真正认错。他们只是用惊人的耐心在等。
他们的心底还藏着那个满洲梦。他们只是等:或者等中国腐败得到了那一天,或者
等东北留学生奴化到了那一天,或者等他们的经济强大到了那一天——他们一定要
再次攫取东北大陆的利益。当然不仅是东北,但是首先是东北。他们惊奇地欢喜中
国东北没有如同韩国那样的报仇雪耻的空气。这使他们贪婪的欲望更加缠绵和热烈。
他们竭力掩饰的对东北大陆的“责任感”,但是他们日本是东北的理解者。

如此一语道破,如此把感觉当做事实写出来,于自己是不利的。但是中国不应
该人人都那么油,既然别人都不说破,那么我来说破。

松花江真宽阔。在北方,水量如此充沛的大河真让人感奋。而且还有船厂,这
傲慢的日本人不知道的地方。

从30年代起日本学人顽强地研究我们中国回民。从30年代到90年代,他们用一
本本论文为自己画了一个阴沉的轮廓像。从他们的研究中,我读出了他们不知船厂
自供。

船厂是一位被流放到松花江的回民领袖,罪死的这位回民,用松花江水洗了遗
体,墓和守墓的人都住在江畔。大江缓缓地涌来,凸满的水面是灰蒙蒙的。全国几
省的参谒者只要顺着这条江,就可以找到他们向往的那座墓。当然这种长旅是出于
神圣的心境,有着这样心境的人当然不会向日本人介绍。若不是我的文章,自视满
洲知音的日本人,包括他们形形色色的同类,至今也不会知道松花江上有船厂。估
计他们读后会边大吃一惊边收拾照相机——但他们至多只能步我后尘,重复他们嚼
人粪便的生计而已。

船厂的圣徒墓,增添了吉林和东北的美、古老的移民们,无论是被人铁链锁着
鞭子抽着步步血迹,或者是一根扁担挑着铺盖和孩子蹒跚向前,他们向大东北的辽
阔原野输进了底气,输进了正直的血。那气血永远地溶进了松花江,使它满盈着沉
重的力,并滋养得它的流域青青郁郁。
                                                       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