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逐鹿 章六 何往

云中居藏于群峰深处,孤峰高绝,傲然立于云海之上。因为地势险绝,周围又遍布洪荒异兽、阵法机关,自来访客寥寥。

这一日红日高悬,云海中雾涛涌动,宝光浮升,现出一尊巨大金莲来。莲上立着七八个道士,人人仙风道骨,个个道行不低,徐徐向着云中居飞来。为首一名道士面容清隽,气势不俗,乃是青墟宫虚天。另一名老道双眼半开半闭,如同没有睡醒一样,乃是虚罔。

青墟宫此来无论是人数还是访客地位都可说是声势浩大。此前道德宗诸真人也曾经数度造访云中居,是以山上这一年多来的繁盛热闹,是过往近百年也不曾见过的。

青墟宫一行人尚有数十里之遥,云中居内已钟鸣三声,清音直传至百里之外,以示迎宾之意。待得金莲飞至山阶前时,九名云中居弟子已各着华服,在山门外列队迎宾。迎宾人数于云中居的地位并不相称,但无损礼仪,只因世人皆知云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宾已经算是最高的礼数了。

虚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莲,然后右袖一展,一朵薄云凭空出现,代替金莲,载着青墟宫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门之前。他这一手淡淡泊泊,高远恬静,不经意间已露了极高的境界出来。云中居门人虽素来自傲,此时心中也暗生钦佩之意。青墟宫众人落地后,虚天徐步行前,行礼道:“青墟宫虚天、虚罔携门下弟子来访,求见清闲真人。”

云中居为首一名弟子忙还礼道:“青墟宫两位真人到访,实是不胜荣幸。清闲真人己知各位到来,刻下正在碎金阁中相候。请两位真人随我来。”

不片刻功夫,虚罔与虚天己随着那云中居弟子来到了碎金阁。江湖传言清闲真人几十年来一直闭关不出,只为顾清的定亲之礼去过西玄山一次。因此虚天与虚罔此行前倒没想到能够见得到清闲真人,而且还得以踏足他的闭关之所碎金阁。

修道之士如欲闭关,则闭关之所向来是严禁外人接近的。这不光是为了免受外人打扰,还是因为在有道之士看来,闭关之所的蛛丝马迹都可能窥破闭关之人的道法秘臭。如清闲真人这般肯在闭关之处会见外人的,实是不多见。

那云中居弟子将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阁后,就悄悄关门离去。碎金阁中布设如一个寻常修道者的居处,不象常人闭关那样四壁萧萧,也没有任何法阵机关,更无增添天地灵气的宝物。碎金阁露台外伸十丈,临于危崖之上,尽头处摆着一个坐团,上面端坐着一个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长长钓秆,也不知在这云海中钓些什么。

虚天与虚罔对望一眼,眼神中均现出一分惊讶之色。清闲真人虽去了一次道德宗,但并未公示天下他己出关,重行执掌云中居门户。按理说就应该还在闭关潜修,但看这样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来清闲真人闭关之处另有其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闭关之处事关重大,又哪能随便给外人看呢?

清闲真人直让虚天与虚罔枯坐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钓竿,起身回到阁内,施礼笑道:“原来是青墟宫两位真人大驾光临,近日我神识闭塞,一时没能察觉,恕罪恕罪!”

清闲真人执掌云中居门户数十年,虽然无人曾经见识过他的道行法力,但声威之盛,仅在道德宗紫徽真人之下而己,比青墟宫虚玄真人还要强上三分。因此虚天与虚罔虽觉得这名晨天下的清闲真人未免太过其貌不扬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觑之心。双方你来我往的客气几回,就进了正题。

虚天含笑道:“我虽然至今无缘得见清闲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顾清境界之高,实令虚天为之汗颜。见贤思齐,因此未见清闲真人之前,虚天就己深存仰慕之心!”

清闲真人黑得发亮的胖脸上全无变化,一双三角小眼煜煜闪光地盯着虚天,等待着他的下文。

虚天本想卖个关子,见状不得不道:“顾清参透了轮回因果,忆起与我青墟宫吟风的前世机缘,因此刻下正在我宫清修,以悟大道。顾清乃是天人之资,而我宫吟风更是谪仙下凡,可以说再是般配不过,他们共参大道,日后携手飞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鉴于此,我宫虚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来云中居,欲借此良机与贵派互通有无,结下千年之谊。虚玄师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闭关潜修,不能亲身登门面见清闲真人,心中极为遗憾。师兄万勿要贫道将这番心意带到,还请清闲真人谅解。”

虚天人品出众,年纪轻轻道行就己不低,这一番话说得辞情并茂,恳切之至。

清闲真人听完,黑脸上持着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变化,直截了当地道:“顾清准备留在青墟了?”

虚天一怔,道:“正是如此。”

清闲真人点了点头,淡然道:“那就让她在青墟呆着吧,我们云中居山门窄小,容不下她这种大人物。”

虚天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忙道:“清闲真人误会了,我们青墟宫绝无争夺贵门高徒之意,顾清日后飞升,那也是云中居的弟子,所遗仙物我宫一物也不会妄取,皆归贵派所有。”

清闲真人嘿了一声,道:“云中居不过是化外荒凉之所,灵浅福薄,消受不了这许多仙物。至于与青墟的盟约,以后再议吧!”

虚天吃了一惊,与虚罔对望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虚天才勉强笑道:“清闲真人……这……这是从何说起?顾清是曾与道德宗的纪若尘有过婚约,但一来她与吟风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来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况无须贫道说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众矢之的,风雨飘摇。别看他千年道统,但大厦如倾,不过片刻功夫而己。这其中关节,清闲真人可想好了?”

清闲真人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回道:“你说的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机缘太过深奥难测,俺金山这种乡下人看的只是眼前,只知道答应别人的事就该做到。可惜俺无德无能,只能管得了自己,什么天人之资啊,什么谪仙下凡啊,俺还有这个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们的事。就这样吧!”

说罢,清闲真人长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虚天与虚罔相顾愕然。虚罔仰天思索,片刻后忽然叹息一声。

虚天则向清闲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决定?”

清闲真人并不理他,转身回里间去了。

虚天面色一沉,冷声喝道:“清闲真人!飞升还有天劫这一关在,而谪仙只要修为到了,自会回返仙界,这当中的分别,清闲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虚天没有有言在先,云中居究竟站在哪一边,还请清闲真人三思!”

他一声喝罢,里间的门纹丝不动。此时碎金阁阁门打开,曾经引路的云中居弟子又走了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虚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大袖一震,一道潜威涌出,将那云中居弟子震得退后一步,脸色刹那间变得惨自,嘴角慢慢渗出一根血线。然则他勉强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礼,将出路让了出来。

虚天初时见这云中居弟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测度着他的道行,满心以为自己这一拂可以将他掀上几个跟头,大大扫一下清闲真人的面子,谁知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浑厚,硬生生地受了虚天一击,并无出丑。此等资质,如放在青墟宫中,那是十中无一,虚天亲传的十七名弟子中更无一人有此天资。

立威不成,虚天面色登时变得铁青,哼了一声,大步出了碎金阁。

青墟二道离去之后,天海老人推门而入,寻了个椅子,重重坐下。多时不见,此刻他满面红光荡然无存,顶心几缕稀发杂乱无章。

吱呀一声,碎金阁里间房门打开,清闲真人迈着方步走出,径直走到露台垂钓处,又端起了钓竿。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终忍不住,起身道:“掌门师兄,清儿也没什么大错,何必定要将她逐出山门!?青墟宫与道德宗的争斗,我们两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们之间谁对谁错。”

清闲真人默然半晌,叹道:“所谓细木不栖天凤,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这几日反正无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将这条鱼带给紫阳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说着,他钓竿一扬,居然真的从茫茫云海中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清闲真人随手挥出一道寒气,一块森森玄冰将这条大鱼封于其中,这才交给了天海老人。

天海老人勉强长了点精神,正要离去,清闲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闲真人匆匆跑进里间,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这才算心满意足。

时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雾缭绕,湿气氤氲,走兽飞禽各寻穴巢安居,整个青城山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才会听闻一两声兽吼鸟鸣。

青城山主山东侧,有一块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临危崖云海,险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这块奇石据传乃是上古时期从天外飞来,落于青城峰上。又因青灵真人于此石上坐化飞升,这块顽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气,从此成为青墟宫胜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宫等级森严,平素里寻常弟子是不许登上望天石的,此石仅供宫内诸长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炼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内都成禁地,诺大的青墟宫内除了几位虚字辈的真人,再无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阴冷的月色下,云雾中徐徐行出两个道人来,正是刚从云中居回来的虚天与虚罔。他们虽能驭气飞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离也着实费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处,吟风双目垂帘,端坐如山,沐浴山风冷月。待虚天与虚罔站在面前,吟风双眼不开,只淡淡地道:“虚天师兄的心浮了。”

虚天面色微微一变,道:“师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头,见望天石石顶盘膝坐着一个飘飘如仙的身影,于是又道:“顾清仙子一切可还好?”

吟风并不理会他后面的问题,只是道:“师兄此来何事?”

虚天立即愤愤地道:“此事说来可恶!我奉虚玄师兄之命前往云中居,试图交好。谁知云中居清闲真人非旦不肯领受我宫的一番好意,反而将顾清逐出师门,且对我宫盟约弃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云中居实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将天道谪仙放在眼里了!”

吟风不为所动,静静地等着下文。

虚天说了一会,见吟风全无反应,于是不得不进入正题,道:“师弟,如今我青墟宫己与道德宗正面决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则道德宗人多势众,又有一个紫微行将飞升。紫微真人闭关前道行就己高绝天下,传言都说他此次飞升后,仙班不会低到哪去。不知师弟是否有把握应付?”

吟风淡道:“飞升尚需历劫。道行越高,劫数也就越重。”

虚天闻言道:“话虽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惮着紫微,不敢对道德宗群起而攻。这样拖延下去,不就是给了道德宗喘息的机会吗?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来决一死战。此时紫微想必己进入飞升前的死关,若强行开关出战,势必道行大损,那时师弟岂不是有必胜把握?这个大好时机不能错过啊!若师弟肯亲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势重,也必然不是师弟仙法的对手!”

虚天一番话说完,即殷切地望着吟风,期盼着一个回答。

吟风双目不开,徐徐地道:“我胸中虽有天书七卷,却非是用于尘俗好勇争胜之途。道德宗妄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报应,与我无干。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与青墟有缘,他日青墟大难临头,我当不会置身事外。但师兄此来并非是心忧天下,为的不过是建功立业、名留史册而己。既是如此,师兄何不凭依一身道法,径上西玄去?”

吟风一番话只说得虚天脸上阵青阵白,他还欲再劝时,吟风端坐不动,眉心间忽然亮起一点彩芒,耀得虚天与虚罔一阵眩晕。待二道稳住心神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己被吟风以无上仙法送到了望天石百丈之外。

虚天盯着望天石上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洒然身影,恨恨地一顿足,但终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虚罔叹道:“所谓仙道无常,吟风师弟所作所为想必另有深意,我们也不必强求了。吟风与顾清飞升乃是天上注定之事,依现下情形看,虚玄掌门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来,百年之后我青墟宫兴盛之局己定,不难压过道德宗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险途呢?

虚天怫然不悦,道:“师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来阴险狠辣,他们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宫手里,不趁此良机斩草除根,更待何时?如果放虎归山,任其休养生息,日后反扑上来,师兄你可担待得起吗?”

虚罔皱眉道:“吟风师弟己然说过,道德宗自有它的报应,我等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吟风师弟虽仙法无双,但毕竟此刻道行还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够稳胜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风师弟不肯出山,虚玄师兄又在闭关,虚无……更是不知去向。单凭我们几个,哪里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对手?”

虚天凝思片刻,冷笑一声,道:“此事也不难办!吟风不是不肯下山吗,那我们出山去狙杀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势恰如万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们点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势!那时道德宗若是隐忍不出也就罢了,若对我宫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风来。而且若我宫吟风不动,谅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动。如此一来,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过天下修道同道去!”

虚罔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体,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也还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况我们也无必胜把握……”

虚天冷道:“师兄休要忘了,虚玄师兄闭关之前将全宫事务交由我来决定。师兄是准备违抗掌门师兄之命吗?”

虚罔叹一口气,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请师兄早做准备,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给与道德宗迎头痛击!”

“……是。”

望天石上,吟风长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顶。石顶寒风如刀如凿,风势不知比石腰处凌厉了多少倍。风中挟带着的颗颗碎石击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顾清迎风立于石顶,时时会有飞石击在她脸上、身上,留下条条点点的血痕,旋又消去无迹。

吟风立在顾清身侧,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从容道:“清儿,看来你回不去云中居了。”

顾清淡道:“不过是今世一段俗缘,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风略点了点头,道:“如此也罢。清闲真人特立独行,另有领悟,值得钦佩。”

顾清似是叹息一声,没有作答。

吟风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会这世俗之事,将来他们也必遭天谴。况且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乱象己成,世上别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时道德宗大厦倾颓,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该下山去点化一下纪若尘,纵不能令他转投青墟,能让他离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这段尘缘后,你再入绝地死关清修不迟,那时你心无羁绊,当可一举羽化飞升,了却了你我这一段百世轮回。”

顾清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声“不必”。

吟风见了,也未坚持,只是淡淡一叹,转身回到望天石石腰处坐定,敛神凝思,渐渐的又与这块飞来奇石溶为一体。

东海皓月高悬,碎银万顷。

海上忽生一片涟漪,步出了一个衣衫褴缕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烂不堪,几乎就是挂在身上的一团碎布,背后挂着一根黑沉沉的糙铁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宝。他赤着双足,泰半肌肤裸露在外,身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伤痕,新伤压着旧伤,脸上更有一道二寸长的伤口,肌肉外翻,还在向外渗着血珠。

这小道士虽然看上去狼狈到了极处,但若仔细观瞧,却会觉得他整个人气势含而不发,宝华在体内流动不休,就似一块刚刚破石而出的璞玉,与破败外表绝不相称。

他扯下半条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随手将蛇头捏得稀烂。海蛇临死之际居然口吐人声,发出一声惨号!

小道士毫不理会身上的伤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迈开大步,向西行去。

这小道士正是刚自东海海底回返的纪若尘。

他本来己可驭气短途飞行,但现下只是迈开大步飞奔,速度比之寻常壮汉快不了多少。

直到天明时分,他才出了这片荒凉海滨,走上一条大路。

一踏上大路,遥遥一面宝蓝大旗就映入眼帘。大旗高挂在十丈高杆上,旗上绣着几个殷红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杀无赦!”

旗角处绣一幅徽记,绣的是云雾锁重楼,乃是重楼派的标记。

纪若尘立定脚步,向那幅大旗遥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处行去。

旗下搭着一个茶棚,内中坐着五名重楼门徒,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修士,双眼微闭,正自品茶。其余四名重楼弟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弥散着淡淡杀气,重楼五人外驰而内紧,早就做好了防备。

纪若尘尚在百丈之外,重楼诸弟子己发现了他。看到他满身的新伤旧痕,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师叔,那年轻人好可怜!

中年道人双眼一开,扫了纪若尘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是个寻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备的三名男弟子也放松了下来。

纪若尘走进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礼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五分文,不知可否结个善缘,赐一杯清水,二个馒头?”

那女弟子让了一个位子出来,招呼纪若尘坐下,又将自己面前的茶点往他面前一推,一边问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观,怎么伤成了这样?”

纪若尘摸了摸脸上未愈的伤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药,结果遇上风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东海,就此与同门失散。全仗着三清保佑,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伤就是被海中的鱼蟹咬的。这位仙子,门外立着的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恶事吗?”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恶人!五年前他们仗势欺人,生生逼死了我们一位师兄。没想到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群恶人终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张目喝道:“娟儿,你说得太多了!”

年轻女子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纪若尘道:“小兄弟,你别害怕,师叔他人很好的。来,你为什么不多吃点东西?一会我给你些银子,你快点回观去吧。呆会这里说不定会有变乱,不要伤到了你。”

纪若尘并不动桌上茶点,凝望着她,问道:“不知仙子叫什么?”

那年轻女子面上一红,低声道:“这个……我叫张娟,是重楼派的。啊,当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会知道我们重楼派的。对了,你道号是什么,出身道现在哪里?”

纪若尘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张娟秀眉微皱,喃喃重复了一遍,只觉这三个字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响,可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忽然一凛,离座跃起,惊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张娟喊声如一声惊雷炸响,惊得茶棚中诸人纷纷离座跃起,各取法宝在手。重楼派几名年轻弟子道行颇为不足,惊慌之下,难免碰翻了几张桌子板凳。

茶棚虽然不大,但当中只坐了一个纪若尘,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茶棚外彩芒隐隐,五件法宝各放光华,早已蕴满真元,只待雷霆一击。四名年轻弟子握法宝的手都在微微颤动,显得心中极是紧张。重楼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战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来决一死战。但当真的面对道德弟子时,紧张仍是难免。

纪若尘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轻抚着身后铁棍棍尾,双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茶棚外的重楼派五人。

他不动,重楼派也就不敢妄动。

张娟望了望纪若尘,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师叔,我怎么看不出他有什么道行?”

那师叔说了声“不可大意”,凝神望着纪若尘,面上也是疑惑。他也从纪若尘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铁棍怎么看都不过是根顽铁而已。若不是纪若尘真的全无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来的地步。但以纪若尘的狼狈和年纪,哪有后一个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从实道来,否则的话休怪法宝无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尘尘丝根根飘起。

天晴了。

纪若尘抬眼向天空望去,见朵朵浮云不知何时消得干干净净,艳阳高悬,将火一样的热流倾泄下来,烤得他心底隐升一团暗火。宝蓝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阳光中忽隐忽现,旗上血红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蓝天空中一抹抹挥之不去的血痕。

他只觉得掌心中又是滑腻、温热、粘稠,象又是浸满了鲜血。

“你是何人,还不从实道来………”中年道人又喝了一声,然而喝音未落,纪若尘的左手就握紧了背后的铁棍!

在中年道人急速缩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铁棍慢慢消失,紧接着,纪若尘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逐渐消失。

中年道人身经百战,忽觉后腰处有一点刺痛,想都不想,蕴满了真元的拂尘立时向后挥出!

啪的一声清响,背后偷袭那人居然并不闪躲,生受了他这一记拂尘!他这一击如果击在一条滑不留手的大鱼上,满溢的真元向侧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边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发挥出了三停来。

道人腰间的刺痛感急速扩大,又有一缕麻木和阴寒顺着伤处破体而入,沿途将他的经脉玄窍彻底毁却!道人体内真元如涛,三起三落,护体道法威能尽显,涛涛真元顺着阴气入体处逆袭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道人身后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间中杂着丝丝血线,说不出的好看。重楼派道法讲究幻瑰虚渺四字,这道人瞬间幻出多重彩光攻敌,又是泾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复,已是讲重楼派道法发挥到了相当的妙境。且他攻敌速度极快,其余重楼弟子只能心中感佩,根本来不及喝一声彩。

道人拂尘再一抖,光芒闪烁处,纪若尘闷哼一声现出了身形,踉跄着后退几步。他身上旧伤破裂,背上肩头胸口上更添无数细碎伤口,都是被拂尘尘丝及道人护体道法炸出的新伤。他刚一立定,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刻涌出鲜血来,转眼间就将他浸成了一个血人。

纪若尘右手整个食指一片鲜红,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虽然仍看不出纪若尘有任何真元,重楼弟子们此时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个劲敌。不过师叔道法更高一筹,一个回合的斗法就已重伤道德宗小妖。

“你……你……”中年道人拂尘指着纪若尘,喝声突然哑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地,满头黑发迅速转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际道袍上渗出一团血渍,不断扩大,但血渍不是红的,而是诡异的深灰色。

忽起骤变,重楼派年轻弟子们一时间不及反应,仍看着纪若尘与师叔的尸体发呆。有眼尖的已看见纪若尘食指上沾染的鲜血已变成深灰色,与身上艳红的血迹迥然有异,显然这血是出自师叔身上。

纪若尘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这舒卷自如的动作看在重楼派众弟子的眼中也充斥着邪恶诡异气息,不由得骇得纷纷后退。

他们脚步刚动,纪若尘已是身影一闪,迅捷无伦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冲去。那男弟子反应极快,手中玉牌横扫,已在身前划出一片彩光。哪知纪若尘背后忽然又现出那根铁棍来,身影骤然滞慢!这一下变故全无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几倍也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挥出的彩光在纪若尘身前划过,然后再看着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

纪若尘看都不看那男弟子一眼,背后铁棍再次消失,又如同鬼魅向另一名男弟子冲去。

顷刻间纪若尘又回到茶棚中坐定,重楼派三名男弟子面色灰败,立了片刻,方才一一倒下,只余张娟呆立当场,手抖得几乎已捧不住剑。依她所受教导,道者斗法该是双方拉开距离,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先护体再伤敌,依敌情定已策,乃是充满雅致、考较慧心的一桩乐事,怎就变得如此血腥邪异了?况且师门道法中所载对付近身搏战的方法根本无法应付纪若尘这等忽快忽慢,变幻莫测,舍却已身防护但求一击必杀的战法。

这哪还是道者斗法?

“你走吧。”纪若尘向张娟挥了挥手。

张娟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望望四位同门的尸体,再看看纪若尘,心中慌乱,不知该冲上去送了这条性命,还是该回山报讯。

正犹豫间,忽而觉得背后一阵微风拂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张娟耳中传来一阵阵细碎清脆的噼啪声,尚未分辨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体内就有隐约的剧痛传来,然后眼前一黑,就此软软地倒了下去。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子,有点姿色的就舍不得杀了!”从旁边林中传出一声冷笑,然后走出一个面容甜美的女孩儿来,发髻下垂着的两排水钻在阳光下闪动着点点光芒。

纪若尘神色一凝,起身出了茶棚。他对这个看似甜美而纯真的女孩儿印象极深,更不会忘记被她破去闷棍的那一幕。她身上有着与娇弱身躯绝不相称的可怕力量,一拳之威波及数十丈,又让人如何能够忘记?

“苏苏?”

女孩儿冷笑一声,道:“谅你也不敢忘记我的名字!准备受死吧!”

她左手握拳,雪白粉嫩的小拳头刚一握起,空中忽起嗡的一声轻响,碎石沙砾跃动不休,有些竟直接浮空而起!

纪若尘脸上依然是懒洋洋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背上铁棍。这一回与前次不同,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纪若尘脚下出现了一个径达丈许的浅坑,立足处已陷入土中尺余。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空中忽然飞来一道淡黑色的锐气,在二人中间穿过,引得他们气势一动,轻轻巧巧地就将对峙的局面化解了。

“苏苏,别闹了。”云舞华不知何时现身出来,几步就行到苏苏身边,将她握得紧紧的小拳头按了下去。

“哼,便宜你了!”苏苏小嘴微微翘起,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若单看外表,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天真少女而已。然而不论她是什么样子,清楚她本来面目的纪若尘依然握定背后铁棍,分毫也不肯放松。

云舞华仍是一袭黑裙,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只是此刻锋芒已敛去了许多。她凝望纪若尘片刻,忽然道:“离开道德宗吧!”

纪若尘笑笑道:“那也不能加入你们的无垢山庄吧?”

云舞华轻叹一声,不理纪若尘的嘲讽,道:“所有邪门大派已暗中结盟,准备向道德宗发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若不早谋退路,这结果……”

“我知道的。”纪若尘打断了她,微笑不改。

云舞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拉着苏苏腾身而起,一路向远方飞去。飞出数十丈远时,苏苏忽然回头向纪若尘叫道:“虽然你肯定是要完蛋的,但死得太早就没意思了。按你现在这种拼命的打法,根本挺不了几天的……”

她话说到一半,就是依依呀呀的,想是被云舞华掩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