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

其实在父亲没来部队之前,他一直把父亲想像成是自己背后的一棵大树,是他从心里虚拟的一棵树,可眼前的情况是,父亲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树,他的大树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蒙着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他又怕被人听见。

乔念朝做梦也没有想到,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连队,确切地说,是五团三营的机枪连。

在新兵连快要结束的时候,乔念朝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尽早地离开刘双林,离他越远越好。乔念朝知道自己和刘双林是两种类型的人,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实在不行,真要在一起共事的话,那将是一种悲哀的事情。想必刘双林也意识到了这种悲哀,当新兵连长宣布完新兵分配名单时,刘双林的脸色也不好看。这次新兵同分到机枪连的共有三人,只有乔念朝是城市兵,另外两个都是农村兵。新兵名单公布之后,他们站在操场上等待着老连队的车来接他们。

新兵连结束了,刘双林自然地也结束了新兵排长的使命,他也背着自己的行李和新兵一样,等待着自己连队的车把他接回去。他和乔念朝等几个新兵站在一起。乔念朝非常地不愿意和刘双林这么站在一起。他听见了方玮那几个分到师医院的女兵,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师医院。

在这之前,乔念朝和方玮的感情已经冷淡下来了。环境是会改变人的,他们的感情就是因为环境对他们的改变。乔念朝甚至后悔来当兵了,如果不当兵的话,方玮也不会来当兵,她肯定就会到地方上班去了。那样的话,他们的感情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糟。归其原因,乔念朝把责任推到了刘双林身上。在他的眼里,刘双林对方玮的好是有阴谋的,方玮却没有看清这种阴谋,一味地觉得刘双林这人还不错。因为他们感受的生活角度不一样,他们在看人看事时,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正是因为这种结果,乔念朝和方玮两人在一起时,总会为一个问题的看法不同而不欢而散。他们在新兵连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总共也没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隔着人群相望着。表面上他们很近,都在一个新兵排里,真实的生活让他们的情感却远了。

乔念朝向方玮那几个女兵走去,此时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的想法就是尽快结束这几年的部队生活,然后让自己换一种活法。此时,他叼着一支烟,军帽也有些歪斜。新兵连是不允许战士吸烟的,以前他羡慕章卫平吸烟的样子,觉得那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与生俱来的。也是因为章卫平那份成熟的潇洒,使他产生了离开军区大院出门闯荡的念头。没想到,头三脚的第一脚就让他受挫了。更没想到的是,他遇到了刘双林这样的排长。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不仅当着众人吸烟,还歪戴着帽子,他的样子竟像一个流里流气的痞子兵。

方玮也看见了他,她一看见他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方玮说:你怎么又抽烟了?

乔念朝说:刘双林那小子看不惯我,你也看不惯我?

方玮有些生气:你看你像个什么,你不想当兵,当初不来多好。

乔念朝摆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说:你现在眼光高了,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他把卷烟斜叼在嘴上,伸出手把帽子反戴在了头上。

方玮的脸红了,又白了。她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前样子不三不四的乔念朝,她觉得短短三个月的部队生活竟让乔念朝变了一个人。

乔念朝故意说:你是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要是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乔念朝把压抑了三个月的不满和不快,想一口气都说出来。就在这时,有人喊方玮,师医院的车来接她们了。师医院里派来的竟是一辆救护车,很显眼地停在新兵连的门口,方玮听见有人喊她,提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她上了车,头也再没有回一次。

乔念朝把烟头弹到了地上,这时候的他更加心灰意冷了,他想尽早结束这段不堪回首的部队生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下决心到外面独自闯荡,又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是错误的决定。

乔念朝到了机枪连之后,刘双林以前带过的那个排,已经有两个老兵转业了,乔念朝就顺理成章地被分到了刘双林那个排。乔念朝的天空便完全黑了下来。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了大半夜,他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也想到了自己和方玮的关系,看来,他和方玮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无法挽回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失败的痛苦。思前想后的,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出操的时候,乔念朝听到了起床号声,班里的战友动作麻利起来了,有许多做好人好事的兵,天不亮的时候已经起床了,帮厨的帮厨,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没有几个人躺在那里睡懒觉了。新的一天早在起床号吹响前就已经开始了。

乔念朝在号声中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他一双沉重的眼皮实在不争气,他睁了几次,眼皮都没有睁开,索性他又躺下了,还蒙上了被子,心安理得地又睡了过去。

直到全排的人出操回来,乔念朝还没有睡醒的意思,刘双林气呼呼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他还在睡觉。刘双林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乔念朝一惊,这回醒了。这才发现,他的床前不仅站着刘双林,还站着班长和其他几个老兵。

他坐了起来,忙扯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

刘双林说:乔念朝为什么不出操?

乔念朝心想,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有刘双林这个克星在,他以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其实,在他的心里就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想明白,现在他一下子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尽早结束这种恶梦般的生活。想到这儿,他就梗起脖子说:我病了,咋地?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显得没有了主张,乔念朝不仅是他新兵连带过的兵,现在还是自己排里的兵,这个刺头兵他调教不好,无疑会影响他这个排的工作,他这个排长是有责任的,接下来的事情毫无疑问地会影响到他的进步。事情就变得严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的麻烦开始了。

平心而论,刘双林涉世不深,他还真的没有见过乔念朝这样的刺头兵。自己当兵时,别说想坏,哪怕比别人落后一点儿,他都会感到未来没有了光明。他们这些农村兵,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当兵这几年的时间里,就是提干不成,能入个党,那也算没白在部队里走一趟,回到家乡这也是一种资本。就是城市兵,没有农村兵这么能吃苦,他们也是不甘人后的,即便不在部队,他们还希望自己的档案里多写一些表扬的话,为以后找份好工作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刘双林还真是第一次看见乔念朝这样的兵,一开始就不想要求上进的兵。

刘双林伸出手要摸一摸乔念朝的头,被乔念朝粗暴地推了回来。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里,也都不是个人物了。他在心里想,不就是个复员么,大不了就离开这里,回到城里找份工作,开创他顺心如意的新生活。

刘双林在乔念朝面前一连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最后,他想出了一招,他知道,乔念朝这样的兵是见过世面的,父亲是军区副参谋长,他怕谁呀?他只能用软的,用情感去感化他。

于是,刘双林冷静下来,换了一种抒情的口气说:念朝,身体不舒服你就休息吧。又冲身边的班长说:你去告诉炊事班做一份病号饭。

班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去了。

乔念朝想,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装病就装到底,他索性又躺了下去。刘双林背着手在乔念朝的床前站了一会儿,最后也走了。

那天早晨,刘双林亲自把病号饭端到了乔念朝的床前,那是一碗鸡蛋面,他眼看着乔念朝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完了,乔念朝这时仍没有下床的意思,而是把身子倚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他喜欢看刘双林这种低三下四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刘双林坐在对面床边上,身体向前倾着,样子显得很谦恭。刘双林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念朝哇,咱们在新兵连里相处三个月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的,有啥意见你就提,总之呢,我希望你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刘双林打心里往外,真的不希望乔念朝这么刺头下去影响全排的大好局面,这样的情况他是不愿意看到的。

乔念朝不领他这个情,歪在那里吐烟圈。

在以后的日子里,乔念朝的表现便可想而知了,想出操就出操,想训练就训练,他不用找别的借口,只说一句,我病了,便掉头离开队列回宿舍了。很快,乔念朝便成了机枪连最难缠的兵。

机枪连的全体干部对乔念朝的问题很重视,他们集中在连部里,烟熏火燎,挖空心思地研究乔念朝这个兵,他们还没有遇到过乔念朝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兵。他们要对症下药、治病救人,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想出拯救落后战士的办法。可他们想来想去,一直没有找到乔念朝有所谓的地方。

在部队,农村兵历来是最好管理的,他们生活在最底层,入伍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连队的生活甚至好于家里,吃点儿苦、受点儿累,对农村兵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怀揣着对前途的梦想,他们离开农村来到部队,就是在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也不放过任何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的理想有许多种方式,最好的结果便是提干,如真的没有提干,希望入个党也可以,党要是入不上的话,立个功、受个奖什么的,他们也没有白来部队走一遭。因此,农村兵在部队里是最好领导的一批兵,听话,肯干,这就足够了。

一般的城市兵呢,他们也想进步,提干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他们的吃苦精神远不如农村兵,在这方面他们抢不到这种先机,只好把目标降格以求,那就是入党,立功受奖,回家后有了这种资本找工作容易一些,因此,城市兵也算好领导,他们跟农村兵比起来,见多识广,领悟能力快。从某些方面的表现来看,他们是最活跃的一群,连队文化中吹拉弹唱什么的,都少不了城市兵的身影。

总之,一个人融在一个集体中,他身上被找出一部分这种群体的象征,然后才有了前进的动力。在乔念朝身上所有的动力他似乎都无所谓了,他似乎只等待着复员了。他日常的表现,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爱谁谁了,又没有出大格,要处分,又抓不着把柄,平时的日常训练,他就说自己生病了。病总是要生的,谁能没病呢?你明知道那病是假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只能在心里对他印象不好,暗自知道他泡病号,其余的,真的就无能为力了。

对乔念朝来说,这种表现也不是他本来想做的。高中毕业,他急于要走向社会,他刚开始并没有远走他乡的想法,是章卫平那次偶然回到军区大院,一下子把他震慑住了。他在章卫平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影,章卫平刚离开军区大院时,并不比他强到哪里去,他还记得章卫平被押走时那副样子,一边哭,一边喊,鼻涕泡都流出来了,双手死死抠着车门就是不上车。可几年过去了,章卫平已经是人模人样的了,章卫平手指缝里夹着烟卷,见人就微笑,打招呼,还伸出手去和人家握手,跟所有的人都平起平坐,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

了乔念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乔念朝有了离开军区大院,远走他乡去闯荡的念头。在他的青春期里,心里还有着许多的梦想。

梦想和现实总是相距得很远,生活让乔念朝遇上了刘双林,然而,他最信得过的朋友,方玮也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这么不好,现实生活和他的想像相差十万八千里。在一个星期天,他请假离开连队去了一趟师医院,师医院在城里,他们的部队在郊区,来回一趟得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那个星期天,方玮和别的女兵一样,在上午的时间里在处理个人卫生,洗澡,然后洗床单,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树与树之间,拉起了背包带,那些被洗得雪白的床单就搭在背包带上,像一面面扬起的帆。女兵们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蓬松着,脸是红润的,此时,她们已经闲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有的在看《护理知识手册》,有的在看小说,那些没事的,也坐在太阳底下说笑话、聊天,一副共产主义即将到来的景象。

乔念朝就是在这种场合里找到方玮的,方玮正站在一棵树下看书,她婀娜的身姿,也像一棵摇曳的柳树。她看到乔念朝那一刻,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这时乔念朝就应该来似的。

乔念朝就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

方玮从书上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说:你不好好呆在连队里,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念朝说:看看你呀。

她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乔念朝在距方玮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立住了脚,他很近地望着她。他知道她不是以前的方玮了,她在疏远他。他真的开始后悔同方玮一起到部队来了。

眼前青春气息浓郁的方玮在吸引着他,他嗅到了她浑身上下那股特有的少女的气息,他心底里有了一阵儿冲动。他欲伸手去拥抱方玮,方玮似乎早有准备,一晃头便躲开了。她说:乔念朝,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白了他一眼。

乔念朝这才发现周围不时地闪现出女兵的身影,但他嘴里仍说:装什么呀?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方玮压低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马上问:那以后呢?

她马上答:以后?就你这个样子……

她的话让他感到了脸红。

他一时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方玮。没当兵那会儿,她完全是他的,他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她的皇帝,可现在呢?她远了,她变得他都不敢认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梦想也烟消云散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和方玮之间的未来,和方玮曾经有过的一切,只是一个初恋的梦。

他想逃离开这里,离这里越远越好。这时,他看见了刘双林,此时的刘双林比在连队时精神了许多,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一身军装绿汪汪地穿在身上,他笑眯眯地走来。

方玮也发现了刘双林,她惊呼一声:刘排长,你怎么来了?便奔过去。她的脸孔更红了,有一种见到久别亲人的那种样子,那会儿他们年轻,刘双林是他们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部队领导,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不管多苦、多么单调,毕竟是一种鲜活的记忆。有许多女兵离开新兵连时,都流下了泪水,挥手向她们生活过三个月的人和环境告别。

在新兵连以外的又一个环境里,他们重逢了,尤其是方玮更是激动不已。她的眼里还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液体,如果溢满流出来的话,那就叫眼泪了。

刘双林比方玮冷静得多,他看了一眼乔念朝说:念朝也在呀。我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们分到医院的女兵。

其他几个一同分来的女兵,听见了刘双林的声音也惊讶地奔过来,她们团团将刘双林围住了,刘排长短,刘排长长的,似乎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乔念朝一步步远离人群,最后走出医院大院,踏上了回连队的公共汽车。乔念朝在连队的种种表现和眼前的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青春时期的乔念朝还没有把整个人生局势看透的能力,他只能受自己的心情和情绪所左右。此时,他的心情是灰暗的,没有一点儿缝隙,他的情绪是委顿的,这就导致了他现实中的样子。他不思进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他连自己的初恋都保持不了,那岌岌可危的初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着无落的,这种情绪导致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乔念朝开始仇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对不住他,他被生活遗弃了。有时,他整日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发呆,发呆乏味之后,他捧着一本书在读,只有小说那些虚幻的人物才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和他成为朋友。

机枪连的干部们又为乔念朝的这种表现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这回他们还把乔念朝的档案找了出来,希望从那里能找到一点儿可以下手的做思想工作的契机。他的档案和所有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子女一样,家庭住址那一栏写着:文艺路。父亲职务:军人。

在这之前,刘双林在新兵连时已经把大院里这些子女的背景都摸清了,他知道乔念朝的父亲是军区司令部的副参谋长,正军级干部,就凭正军级这一职务,会让刘双林嫉妒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在这次连干部会议上,刘双林的建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我看,还是给首长写封信,把乔念朝的表现告诉首长,首长不可能不管。

刘双林的建议得到了大多数干部的认可,于是连长把给首长写信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双林,理由是,从新兵连到现在刘双林一直是乔念朝的排长,对乔念朝很了解,另一方面这主意又是他出的。这份光荣的任务就落在了刘双林的身上。刘双林挑灯夜战,熬了三个晚上,终于把那封信写完了,又经连长,指导员审阅后,签上全体干部的名字,以机枪连支部的名义发出去了。他们心里很忐忑,不知下面将发生什么。给军区首长写信,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要不是乔念朝的问题,就是再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没有勇气给军区首长写信。

信发走的一个月之后的一天,连里突然接到营里的通知,通知中说:军区乔副参谋长要来本师检查工作,要求各单位做好检查前后的准备。

一般领导来检查是分部门的,军区有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三大部门。每年都会有各种部门的工作组到部队检查工作,每个部门的检查是不一样的,司令部门来检查工作,当然包括武器弹药,训练情况等等,主要是军事方面的。只有机枪连的领导明白,乔副参谋长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表面上的准备还是要进行的,机枪连的干部心里也没底,他们不知道乔副参谋长会以何种身份在各种场合下出现,是高兴还是发脾气,因此,机枪连的干部心里是忐忑的。

乔念朝当然也知道父亲要来部队的消息了,那两天他的心里很紧张,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在家里他是怕父亲的,在家中他是最小的孩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工作了,一个哥哥在新疆当兵,已经是部队的副营长了,另一个哥哥在云南当兵,也是副连长了。他当初提出当兵时,父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在家里很顺利地拿出了户口本,报了名,很快地通过体检,又很快地来到了部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也就是说,在当兵这件事情上,父亲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有这种结果。

父亲很少在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有时天不亮就走了。父亲五十多岁了,是辽沈战役那一年参的军,父亲进步得很快。因为父亲很会打仗,每次重大战役,父亲都能立功,抗美援朝的时候,父亲和他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入朝的,那时父亲已经是师长了。父亲在从前的战争年代从来没有给别人当过副手,当兵三个月后,他就成了排长。他参加了辽沈战役中著名的黑山阻击战,那次战役两个营都拼光了,在残缺的阵地上,父亲指挥着仅剩八人的部队,硬是把铁骨头的营旗高高地举在阵地上,迎来了增援的部队。那次战役后,他破格被提拔成了营长。淮海战役的时候,他已经是团长了,一直打到了天涯海角,每次战役都给父亲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只要有重大战役,父亲都会挂花,他从医院里出来,又进医院,按父亲自己的话说,血流了有一水桶,身上的肉被敌人的炮弹削去有十斤。乔念朝小时候,父亲有一次带他去游泳,他真实地看过父亲的身体。父亲除了腋窝下的皮肤是完整的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平整的,父亲的伤痕,让父亲的皮肤变得凹凸不平。那一次他震惊了,手摸着父亲的身体竟有些抖。

父亲在和平的生活里也很忙,操持这个家的其实是母亲。父亲很少在家,不是下部队检查工作,就是在军区做战室里开会。父亲很少和孩子们说什么私房话,在乔念朝的记忆里,父亲还没有单独说过什么事。在父亲的观念里,虎父无犬子。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不管干什么,都会为他争气。

在接到机枪连党支部那封状告乔念朝的信后,父亲发怒了,他一边拍着那封信,一边说:妈的,不争气的东西。

于是,他作出决定,自己要亲自到乔念朝所在的师来一趟。

乔副参谋长出现在师机关大院时,下面的连队并不知道,例行公事地听完了各种各样的汇报,就到了晚上。他一言不发,师里的领导当然不知道乔副参谋长的儿子在他们这个师。

吃完晚饭之后,回到招待所,乔副参谋长才让秘书给机枪连打电话。他冲秘书说:让那小子跑步来见我。

秘书说:首长,机枪连离师部还有一段距离,让车去接一下儿吧。

乔副参谋长又重复了一遍道:让他跑步来。

乔念朝跑在路上便知道问题有些棘手,父亲让他跑步前去,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陪同他来的还有刘双林。他是奉连长的命令一同前往的。

在招待所门口乔念朝便被秘书迎进了乔副参谋长的房间,刘双林被留在了招待所的值班室里。

乔念朝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乔念朝站在那里,小声地说:爸,我来了。

乔副参谋长放下报纸,上一眼下一眼地把乔念朝打量了足有两分钟。

父亲后来就站起来了,背着手,把后背冲着乔念朝。

父亲说:这几个月,在部队干得咋样?

一听这话,乔念朝的汗就下来了,刚才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钟,已经冒汗了,进屋里后又感觉很热,再加上见到父亲又很紧张,出汗是免不了的了。于是,他一边抹头上的汗,一边答:还行吧。

他不知道连队已经把他在父亲面前告下了,他想把父亲搪塞过去。

父亲突然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因为沙发扶手是软的,声音不大,但乔念朝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怒气。

父亲说:丢人哪,你——

半晌,乔副参谋长才接着说:你泡病号,不出操,不训练,部队咋还有这样的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是我的儿子,你在给我丢人,以后我怎么要求部队,嗯——

父亲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

直到这时,乔念朝才知道有人向父亲告状了。这回他已经顾不上擦汗了,头低在那里,任凭汗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父亲说:今天,你给我一句痛快话,想在部队干,你就干下去,不想干你明天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按提前退役。

平时乔念朝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不怕让他复员,他对现实已经失去了信心。可眼前这个样子离开,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样子灰溜溜地走了,父亲能饶过他吗?

果然,父亲又说:你两个哥哥多争气,没用我一句废话,他们在部队尽一个战士的责任,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有两儿一女足够了。

乔念朝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看父亲那一张脸了。他低着头,眼泪顺着汗水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离开部队,如果离开部队的话,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个逃兵,他一辈子都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

半晌过后,他带着哭腔说:爸,我不回去。

父亲似乎长吁了一口气,父亲说:不回去也可以,那你就把头抬起来,然后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离开这里,跑步回你的连队去。

乔念朝一点点地把头抬了起来,此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转过身,没有再回一次头。他知道父亲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一路上,任凭刘双林问这问那,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双林问:你父亲咋不留你在这儿住一夜?

刘双林还问:你爸都跟你说啥了?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爸,唉,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刘双林是无法言说的,他对乔念朝是又妒又恨。刘双林明白,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用尽毕生的努力,有时还不如领导的一句话,如果自己不是偶然救了师长的夫人和女儿,自己说不定早就离开部队了,哪还有今天。从那时起,他对领导、对首长就有了一种很复杂的心理。在他的想像里,所有的事情放在领导那里都不是个事,要说是事的话,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可这些事放在他这种凡人面前呢,那将是个天大的事了。

在值班室里等待乔念朝的过程中,他以为首长会接见他,询问一下乔念朝在连队的表现,然后接着会跟他说一些家常话,嘱咐他把乔念朝带好。他把自己在首长面前想说的话都想好了,他要给首长一个良好的印象,说不定,首长会在师首长面前表扬他两句。那样的话,对他未来的工作真是太有利了。没想到的是,乔念朝这么快就出来了,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往回走,这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他充满了好奇。

刘双林跟在乔念朝的后边,唠叨着:我要是你呀,唉——

乔念朝赶到连队时,熄灯号已经吹响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很委屈,他原以为父亲这次到师里检查工作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变化,没想到的是,不仅没有变化,还让他死了这份心。也就是说,他眼前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干好,不能干坏,否则,他无法再进那个家门了。而眼前自己又是这般模样,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其实在父亲没来部队之前,他一直把父亲想像成是自己背后的一棵大树,是他从心里虚拟的一棵树,可眼前的情况是,父亲不是他想要的那棵树,他的大树突然倒下了,他失去了根基。他蒙着被子,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他又怕被人听见。悄悄地,他又穿上衣服,摸到了炊事班后面连队的猪圈旁,那里有一块空地,有两间小房,那儿住着一个喂猪的老兵,老兵的衣服永远是油迹斑斑的,他很不合群的样子,平时也很少能融合到连队来。这边打着球比赛,他只在一旁袖着手看,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木讷的,在一般兵的眼里,这个老兵就是喂猪的,他从来到连队就开始喂猪,他已经喂满四年猪了。不知道他还能喂多久的猪。听老兵说,每次连队杀猪时,喂猪老兵都要为被杀的猪哭一次。他不吃肉,直到那头猪的肉被连队吃完了,才会走进食堂。

那天晚上,乔念朝蹲在猪圈旁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先是惊动了那些猪,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吭哧吭哧地走过来,不明不白地望着他。后来那个姓赵的老兵也被惊醒了,他披衣起来,推开门,不声不响地蹲在那里。直到乔念朝止住了哭声,才发现那个姓赵的老兵,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突然。正在他还不知如何是好时,赵老兵说话了。

赵老兵说:你是那个姓乔的新兵吧。

乔念朝的心里平静一些了,他默然地看着赵老兵。

赵老兵又说:哭吧,哭了就好了,我在这喂了四年猪没少听人在这儿哭。连长在这儿哭过,指导员也哭过,你们的排长刘双林也在这儿哭过,想家时哭,遇到事也哭,哭过了就没事了。

乔念朝向赵老兵走去,他坐在台阶上,掏出烟,递一支给赵老兵,赵老兵接过了烟。

赵老兵说:想家了吧?许多新兵都想家,哭两次就不想了。

乔念朝觉得眼前的乔老兵很亲切,似乎他早就认识赵老兵似的。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跟赵老兵在一起,因为赵老兵不会伤害他。于是他就脱口而出:赵老兵,我跟你学喂猪吧。

赵老兵不相信地望着他。半晌,赵老兵才说:别说胡话了,兄弟,谁愿意干这些没出息的活呀?

他答:我愿意。

赵老兵认真地又看了他一眼。

从那一刻起,乔念朝下定了喂猪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