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泱 如果我真的爱过你,我就不会忘记
你走后
作者:庞培
你走后房间还是老样子
你走后我伸手关掉录音机
有一次我看了一晚上的相声
你走后
窗外一直在下雨
我给朋友们写信
“最近我不大出门,最近我……”
你走后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半夜我一个人坐在床上
感到从未有过的伤悲
我躺在床上,翻一本早就过期的杂志。杂志里有这首诗。纸张已经很旧了,泛着黄色,有灰尘的痕迹。我以前读过这首诗,是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看到的。
贴出这首诗的人就是肖泱,我知道这个名字,但知道这个名字很容易,他在学校各种活动中都是积极分子,我和罗罗曾经毫不客气地嘲讽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多半沿着保皇党或者御用文人的道路前进。
后来,我认识了他本人。那时候,他在校广播站主持节目,每天下课全校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在看这首诗的时候,他在广播中说马上要放《白衣飘飘的年代》,是某宿舍的全体男生献给某一个过生日的姑娘的。我看着这首诗,听着他的声音时,毫无预感要认识他。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有声音的符号。我不会因为他贴出了一首我稍感兴趣的诗而对他有任何兴趣。那时候我是个偏执狂。
或许命里注定我们之间是会发生些什么的。
认识他那年,我已经大四了,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床,有课没课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起来后,随便梳两下头发,刷完牙,脸不洗,洗脸对我来说太费力,而且没必要。晚上入睡前再洗。起来后,先到校门口的小吃摊吃碗馄饨,然后到图书馆去看闲书,到下午四点半,就去上网,一直上到六点钟再去吃饭。
上网时,我常常在学校的BBS上瞎转,但很少说话,我耐心地充当资深潜水员的角色。那段时日,开口讲话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挑战,我对谁也无话可说,除非有人问我问题,而我不得不回答。
同宿舍有个女孩,是二年级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被安插到我们宿舍来,也搞不清楚她是读什么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流。我每天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等我回宿舍时她已经睡了。只是偶然的周末,我们都呆在宿舍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彼此是相识的。
她说她叫安静。第一次仔细看她时,我吓了一跳。她长得并不难看,身形瘦长,相形之下,头颅显得非常小,眼睛却不成比例的如此之大,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脸庞,及肩的头发又遮掉了另外半个面孔,几乎只剩下了眼睛。而且,她的眼神躲躲闪闪,无时无刻流露着胆怯和试图讨好的神气。我真不喜欢她。
不过,我也没几个喜欢的人。不讨我的喜欢不是她的罪过,是我的。
有一个周末,我睁开眼睛,听到窗玻璃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好像是下雨了。从帐子里探出头,看见安静坐在桌子对面写什么东西。看见我,她略有些慌张,下意识地用手掩住本子,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我也看看她,然后看窗外,装作对她的反应全然没有注意,也没有兴趣的样子。不知道雨下了多长时间,窗口都是白茫茫的雾气,连离窗口不足三米的树影都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淡淡的深绿色影子,映在浑浊的白雾中。这样的天气最能勾引起我外出的兴趣。我掀开帘子跳下床。这个行动使安静极为惊恐,她立刻站起身来,“啪”地把本子合上,毫不掩饰地收拾好书包就出门去了,慌慌张张的,差点儿没被椅子撞到。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躲躲闪闪地消失在门外。
套好毛衣往外走的时候,已经清醒了许多。惊慌的眼神和逃跑的仓促都只能证明一件事。安静处于恐惧的茫然之中。想到这里时,我心脏紧密地跳动了两下。我回忆她眼里的紧张时,不由地有些同情。这没什么不正常,女人之间应该有些天然的怜悯,哪怕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可是,随即而来的就是泰然的旁观态度。关我什么事呢?她又没有向我求助。她不是对我非常警惕吗?我不需要自作多情。
楼下,罗罗和他的女朋友青文打着伞站在树底下说话,看见我下来递给我两个茶叶蛋,我边吃边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安静。他们说没有。我说她看上去好怪。青文耸耸肩,反问我,她什么时候正常过?我们随便说了两句话,我就一个人打着伞走了。
无聊。
图书馆里挤满了人。大概是因为下雨,男生都不能踢球了,全到跑来上网。我领了号等了大概有半小时,才轮到了一台老机子。
我百无聊赖地先在网上图书馆翻了会儿书,然后到学校的BBS上转。有许多人在线,我浏览了半天,那些网名都好陌生。什么西瓜、桃子、野狼、死猪。我熟悉的同学都不在线。
我看见有张标题是《好女孩的必须条件》的帖子,是一个叫青蛙的人发的,我随手点击。帖子里列出的第一条就让我恼火,“心理健康”。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什么叫健康?你有没有发健康证的资格?没有就别扯淡。”
我说完立刻下线。堵在室内连点新鲜空气也没有。今天似乎有点闷。人为什么会周期性沮丧,真他妈的沮丧。肯定是缺少赞美,自大心理得不到满足。我气恼地看了看时间。五点。我可以到楼下阅览室看会儿书,然后散步,最后把书带到通宵教室去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真讨厌。
站起身来,往教室门口走去。把用机卡还给老师结账,老师看我的用机时间时,我漫不经心地回头望。我身后那台机子右上方显示的网名是青蛙。然后,我看见一个头发极为滑顺的脑袋,正俯在机子上看。
他看的正是我的回帖。非常明显的几个蓝色大字,“什么叫健康?你有没有发健康证的资格?没有就别扯淡。”
青蛙的头发很漂亮。我想,滑滑的,光溜溜的。有些像洗发水广告里那些男人的发质,一滑到底,闪闪发亮。他突然抬起头来,正好迎着我的目光。然后他低下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发送上去。在他返回之前,我只来的及看见“神经”这两个红色的字。
他已经把屏幕切换到了游戏页面去了。我回过头,接过老师找的零钱,走了出去。
我喜欢坐在操场上。哪怕下雨。坐在有天篷的位置上,安静地坐上很久。那儿不会有几个人,但有晦涩的灯光,可以望着黑暗一片的操场,在想象中穿透它。九点半,从图书馆出来,直接穿过操场,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借着灯光看小说。不太能看得下去。心里有些荒凉。
我不知道我坐了有多久。反正已经有经验了。如果过了十一点,宿舍熄灯,我会到通宵教室去,或者就翻出校门到街上游走。J城的治安还算不错,至少我感觉如此。至少三次,我都是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到天明,从来没有出过事。我从没有害怕过,我以为,没有什么能够再毁我了。
有一天,罗罗和青文说,没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正痛苦的机会。过了,就没什么能真正打击到你了。我希望这是真的。我希望我能学会顺从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抱着肩缩坐在角落里,看天蓬外飘落的雨丝。在灯光下,那雨丝如同柔软的粉丝。
远处慢慢地踱过来两个身影,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和性别,只知道是两个人,走路的姿态非常闲散,没有打伞。他们应该已经看见我了,我侧过身子,想躲过目光的接触。与陌生人不得不相遇时,目光的接触让我尴尬。
我将书放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身后飘过来的声音异常熟悉,“好,那就坐坐吧。”然后,眼角的余光告诉我,他们坐下了。我抬起头,看见两个男孩子。他们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其中一个冲我笑了笑,另一个没有表情地转过脸,又背过脸去。
这个背过脸的就是青蛙。我白天刚刚在图书馆里碰到过的男生。他的头发有些湿了,一缕缕贴在耳侧。我刚想回头继续读自己的书,却听到青蛙又开口了,“明天的课我不去了。”熟悉,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嗓音。很清朗,有些腼腆,有些透明的音质,挺适合唱民谣的。旁边的人也在说话,普通话很好,略带些软软的口音。应该是个南方人。
我站起来,从边门走出去。绕过栏杆时往里看,他们还坐在里面说话,已经挪到了我的位置那儿,在灯光下,两个穿着运动衣的身影,高高挑挑的,被白茫茫的粉丝缠绕着。
隔了有四十分钟左右,我又从花园往回踱步。已经十一点十分了,我想他们也该回去了,我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到通宵教室。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坐着,等待天亮。开始是一片黑暗,然后淡淡地浮出昏黄般的色彩,渐渐地渗进浓厚如牛奶的浑白。
可能,天明就是这样来的,把薄薄的牛奶倒进了黑暗之中,均匀地搅拌进天色,渐渐地沉积出白茫茫的天空来,然后在突然之间,冲入大量的牛奶,把黑暗冲得支离破碎,在转眼间就消失无踪,天色变得几乎透明,只是略微带了些牛奶白色的残汁。这种时候,身上都像披了层薄薄的露珠。浑身冷冷的,气息也凉了下来。精神却无比的亢奋。特别是坚持到天全然大亮的时候,坐在街头看满街的人行色匆匆,自己却很闲散地坐着,明亮的阳光洒在脸上身上,暖烘烘的,一会儿就把身体烤热了。
这样完整的过程很疲劳。特别是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牙床就开始疼痛,会不断地流血,嘴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可是,时间长了,生物钟习惯了,就不再觉得这种牙痛有什么伤害了,渐渐地,也就不觉得疼痛了,不疼痛就更容易适应这样颠倒的生活了。
我慢慢地踱过去,没有看见人影。走上看台,再沿着看台走两步。做了个飞翔的姿势。灯光突然灭了,月光占据了整个操场,整个苍穹都是浓重的银灰色。我就在这片银灰色中从看台上跳了下来,“啪”的落地声惊动了入睡的草地。
然后,我朝操场最远的角落走去,才走了十几米就看见了那两个男生。他们坐在草地上抱着膝抬头看我,两人的目光里都充满了陌生人的好奇和冷静。
我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青蛙突然说,今天在图书馆碰见的是你吗?他的声音有点怯,似乎是天生的音质。我回头看他,他已经站了起来,双手绞在一起,但目光非常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我的本能反应是困惑。理智告诉我应该装作不知道。这样,我就可以摆脱掉他,自己开溜。可是,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表现出吃惊。我略微迟疑,轻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他倒退一步,挺有把握地点点头,就是你。他的声音仍然有点怯。
天生具有欺骗性的嗓音。
哦,是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地看着他。他也沉默。尴尬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扩散。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眼光亮亮的看着我,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了。宿舍已经熄灯了。你没带表吗?我回答说。他旁边的男生站了起来,看了看表,捅捅他,已经过点了。校门都关了。快走吧。
他探头看看那男生的表,迟疑地打量我,我们要回去了,你不用送吗?我摇摇头,好不容易才客气地笑出来,谢谢。不用。
他犹豫地看了我几秒,跟那男生说了句什么,对我说,那再见了。然后,两人朝我挥挥手,走了。
他说再见的时候,夜色太静了,声音太清晰了,我突然想了起来,难怪这只青蛙的声音如此熟悉。他就是广播站的肖泱。那个天天在下课、吃饭时放煽情歌曲骗人的人。那个在宣传栏里贴诗的人。
原来,他长得这般模样。估计还比较受小妹妹欢迎。我转身朝操场深处走去,暗暗地对自己微笑,然后,大笑。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在空气中震荡。
罗罗说我的神经质就写在脸上。他看见我在人群中,一个人在角落里,无缘无故皱起眉头,无缘无故捂着脸,无缘无故地笑。
他说我天生就是一张神经病的脸。
安静倒开水时不知道为什么六神无主,把半瓶开水都倒在脚上,深更半夜被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清晨回宿舍时我听舍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每张嘴巴都可狰地流出白色的泡沫来。
我坐在床上听着哗哗的水声和她们含混不清的叙述。那些白花花的泡沫翻滚让我烦躁。青文穿着深紫色的睡袍,两眼惺松,披头散发,口吐白沫地站在门口,听得很有兴趣,不时地还发出声叹息以示同情。
我脱了鞋子钻到床上,她这才发现我的存在,忙不迭地跑过来,“你又到哪儿去了?昨天晚上我们还想叫你跳舞去呢。”
“跳什么舞?”我没好气地反问她,把被子从她手里拽回来,“我要睡觉了。你好上课去了。”
“今天早上的课取消了。你不知道吧。我们出去玩吧?罗罗等会儿就来。”她看上去极其兴奋,刚才的疲惫劲儿全消散了,“你晚上回来再睡觉,生物钟就恢复正常了,来来来,姐姐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
“无聊。”我用力把被子往上扯,想包住自己的脑袋。如果我要跳楼,有人拦着我,我也会恨她的。我就是个很自私的人,一点儿都不想被别人干扰。这时候,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躺在床上,看着白纱帐,看着支架上的书和衣服,默默的等待入睡,我知道我会很快入睡,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我坐在列车上。列车软绵绵地摇摆着,在黑暗中晃荡个不停。我面前坐着两个男人,矮胖的秃头男人,和黑瘦的高个子男人。矮男人在撕咬德州扒鸡,肥厚的嘴唇因为油光而润滑性感。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张极为阴郁的脸,眼角下垂,戴着副黑边眼镜,嘴角倔强地抿着。好几次,他的目光从眼镜下飘到我脸上,然后又迅速地收回,转向窗口。
矮个子男人嘴里的鸡肉滑了出来,落到西服上,他左右看看,仿佛他刚做了件很丢脸的事,生怕被人看见,当他碰到我的目光时尴尬地咧开嘴笑,看我没有任何回应,更加手足无措地茫然了,又回头看那个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很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尴尬的男人,他身体微侧,避免了和矮男人的碰触,目光则迎着我身后。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身着列车员服装的男人。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那高大而懒洋洋的姿态让我想起了汪海,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惟一的办法就是逃跑,逃到他的视线之外,逃到没有他的地方我就会感觉安全。我的伤口剧烈疼痛。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但是我看见了黑暗在窗口移动,大片大片形状诡异的黑影飞速地擦过光线阴沉的玻璃。我不停地奔跑,车厢是那么那么的漫长,无数的脸抬起头来看我,一脸无知的漠不关心。有无数的脸垂下,淌着口水歪歪倒倒,岔开的腿如同延伸出来的枝枝蔓蔓,横七竖八地拦住我的去路。
前面车厢的门打开了。汪海那张英俊而凶恶的脸直直地面对着我。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心脏停止了跳动般感觉不到动静,内心只剩下了空白。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跟着他走。理智顿时吓得脱身而去,无能为力地看着身体跟着他而去,进了列车员室,而理智却被绝望地隔绝在门外。理智感觉到分裂的疼痛,我看见理智健全的反应能力和身体上的衣服一样,一层层地脱落。
他赤裸的身体全部呈现在我面前时,我竟然绽开了微笑。然后我感觉到他凶猛的冲撞,然后是潮湿。他的面孔突然扭曲,蜕变,然后突然之间,消失。我孤独地躺在那间动荡的列车员室,头顶明亮的白炽灯洒在我身上,洒在对面床上堆积的散发着恶臭的脏衣裳上,洒在小桌子上的白色工作牌上。我清楚地看见了汪海的名字和照片。他冲我狰狞的笑,脸孔从照片中凸起,浮出,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奋力尖叫。我浑身颤抖。我是如此恐惧。于是,我拼命睁大眼睛。我看见我躺在白纱帐里,我的头顶上方挂着天蓝色的长袖T恤衫和白色的长裤。霍桑的《红字》压在我的脸上,被我的气息沾染得温热。
纸的气味让人低迷,让人窒息得厌倦。我推开它,正好看到那页插图,女人穿着长长的裙子在街上走,手中牵着个女孩。衣服上绣着显眼的A·Adultery。与合法配偶以外的异性主动发生的性交。这个词我学过。
看看表,已经五点了。不知道为什么睡这么久。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口中的气味腥臭。没有刷牙就睡觉了,于是,细菌在我的口腔里发酵,散发出恶息。我讨厌我自己,我讨厌一切生理现象,这让我觉得自己浑身烂肉,永远不得超脱。伸出手拿水,是昨天剩下的茶,冰冷的。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感觉水在口腔里滑动,洗去一夜的发酵气味,似乎有些冷茶的味道了。
套上衣裳,对着窗口梳头。头发已经太长了,拖到腰间,发尾有些枯黄,显得乱糟糟的。这头长发,是大一那年开始留的,那时候,剪了一头平直的短发,像男生一样。三年过来,我的头发竟然能长到腰间,简直是个奇迹。小时候,我一直是留短发的。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梳起了小辫子,一直留到了肩头,软软的,滑滑的,自我感觉很不错,尤其是刚洗了头的那两天,不想扎着,又怕老师骂,就只有趁老师不在的时候放下来,感觉风掠过脸庞时把头发掀起,在耳畔飘浮,柔软而清凉。
后来,考大学那年暑假剪短了,摸上去生硬粗糙,像板刷一样,很清爽,不让人烦恼。
学生们纷纷涌向食堂,我绕开到食堂的路,手里拎着本书。
跷课和成绩的关系应该是成正比的,跷课越多,成绩就该越好,这样比较容易得到老师和父母的原谅。
很多位置上都已经摆着书包了,人不在。我沿着长长的过道安静地走下去。平底小布鞋除了轻微的擦地声外,不会制造出惊人的声响,感觉很合适图书馆的气氛。
左右两边的桌前零落地坐着些人埋头看书,密密麻麻地摆着书包。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才找到座位。我把书摊在桌子上开始耐心地看。自己看书总比到教室里听课的感觉好得多。不用忍受老师喋喋不休打断思路的好处是无穷的。我总是嫌包括老师、父母、朋友在内的一切人打扰我,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讨厌自己有问题。
没有看完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页数就不能走,我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学习,反正学习这种事跟苦役也没什么区别。一直看书看到九点半,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从阅览室出来,在楼道口点了根烟,趴在走廊上,脑袋伸到窗外呼吸。
正好看见研究生阅览室的窗口,一排排书架上摆放着厚厚实实的书,有个男生侧对着我埋头翻一本书,他翻的姿势很快,有点漫不经心。我长吐一口烟,看见他转过脸来,原来是那只漂亮的青蛙——肖泱。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随即又暗笑自己,我身处走廊的一片黑暗中,他在阅览室的光明之中,他怎么可能看的见我?
我把烟捏在手里,沿着走廊向后走去。从后面的楼梯下去,然后从西大门走出学校,到对面小街上吃碗面条。
楼梯口很黑。只有我的烟头亮亮的闪着红花。我沿着台阶慢慢地挪。这该死的窗户,不知道被什么人堵上了,整个过道都黑洞洞的。我只好一边诅咒这个堵窗户的人,一边背诵顾城大哥最为著名的诗句,“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来安慰自己,摸索着找到扶手,一手的灰。但一手的灰总比一身的灰好,我继续抓住扶手,沿着它下滑的方向伸出脚来试探。
突然,我的前方出现了手电筒照出的一个圆锥形。这个透明的圆锥形从我的身边擦过,散乱的灰尘在圆锥形里飞舞飘荡。
电筒照出来的不是光,而是居无定所的灰尘。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见肖泱的脸。他紧紧抿着嘴,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沿着楼梯往下走,走到离我不远处停下脚步,嘴角略微抽动,示意我继续往下走。
我们就在这种陌生人之间的冰冷沉默中走到了二楼。二楼有灯。肖泱熄了手电,看看我,把手电放进口袋,说,我先走了。我点点头,看着他。
对我而言,他的形象仍然是陌生的。清秀,白晰,冷漠的眼睛。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男人的眼睛里有些许冷漠,也喜欢说别人的眼睛是冷漠的。或许他的眼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冷漠。这一切认识来源于我夸张的本性。天知道。
他站在我面前告别时,局促地用脚不停地擦地,仿佛地面上有不干净的东西需要他清洗。我看着他时,总是觉得我们之间会有些什么发生。但有什么要发生,我却踌躇地没法把握。
那天晚上,我是在通宵教室度过的。我坐的那张课桌被我的师哥师姐们刻满了字,有一首打油诗写得特别有趣,“秋风瑟瑟秋叶黄,西施回头望校园,可叹处处是夜郎,蛤蟆也想梦秋香。”底下有人应对,“西施西施你莫狂,夜郎对你进良言。”底下的字被人用刀子划得乱七八糟,看不清了,只有横七竖八的刀痕。我把课桌上所有能认清的字都看了一遍,才把书放上去,歪着脑袋把双手放在腿上,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
那间教室在三楼的最西头,旁边就是铁制的楼楼,因为是侧梯,平时没有人上去。看书看到累了,就到上面站一会儿,看看星空,抽根烟,然后再回教室看书。趴在铁栏杆上,铁生冷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衫往里钻,呼吸间都是树叶和月光的清爽气息,夹杂着香烟媚人的迷香。
有几次,肖泱那张沉默而冷淡的面孔浮到我面前,间隙穿插着早上那有关汪海的噩梦。不过,一切都飘乎得不太真实,只是轻飘飘地掠过,没有丝毫重量。
安静死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罗罗这对小情人一起往宿舍走,远远地看见楼前停了辆救护车。还没等走近,救护车就开走了。
我们走到楼下,围在楼前的女生们眼睛发亮,惊谎失措地看着我们,像是见了鬼,盛满了恐怖。阿姨从她的小门里探出头来,眼神同样极为古怪,难以形容,似乎有些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亢奋和惊恐,她神秘兮兮地伸手拽住我,紧张地四下张望,像间谍似地低声问,你们昨晚觉得安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们几人互相看了一下,摇头,罗罗的女友茫然回答,没注意啊。好像没看见她。她昨晚回来了吗?
阿姨怀疑地看看我们,她昨天晚饭时间就回来了啊,根本没出去。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出什么事儿了?罗罗在旁边忍不住了,病了吗?我刚才看见救护车来着。
死了。她是不是失恋了?阿姨半天才吐出这个沉重的词,仿佛是为了配合话题的沉重,她的脸也立刻拉长了,顿时变得肃穆端庄,虽然眼里还是闪着忍不住的亢奋和好奇。
大概是阿姨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死人了,或者女生宿舍太久没出过什么事儿了,这个突然事件打乱了日常的运行轨道,给她突然添了个可嚼可叹可回味的题材。我无法让自己不厌恶她眼里的亢奋和好奇,我无法让自己忍受她故作的沉重,几乎是立刻转身,拽拽罗罗的衣角,我们走吧,到外面去。一边说着,一边我就夺门而逃,立刻蹿出了走廊。
这走廊实在太过低沉,下水道久积的污水味和腐烂的饭菜味在阴冷的空气里弥漫,坏了好久的灯泡上面厚厚地堆积着油腥和灰尘。在这种地方,以一无所知的陌生姿态,和这样装模作样的亢奋老女人,谈论严肃而真实的生死问题,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不如去死。
我他妈的觉得,用死亡来鄙视这世界四溢的荒诞和愚蠢,远远比和荒诞、愚蠢沟通轻松得多。
我们三个人坐在操场看台的最后一排。人们大半都挤在前面看足球,时不时发出咆哮声、尖叫声和笑声。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少,只是足够让有些阴沉的天色热闹起来。
罗罗盯着场地中间奔跑的男生,神情专注,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而青文则不安地看表,坐立不安,焦虑的眼神在我们两人的脸上飘来浮去,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双手撑着下巴,直视自己的膝盖。膝盖在我的目光里越变越大,像朵圆滚滚的花,被眼眶里渐渐蔓延开的水膨胀开,然后,会慢慢地烂掉,烂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垃圾。
我听到风从耳边吹过,轻轻的,像一声声口哨。孙杰曾经不断满不在乎的在我面前轻轻吹口哨,或者他平日太过无言,在我的记忆中,他吹过的口哨似乎比说的话还要多。我曾经无意中告诉他,我喜欢俄罗斯民歌,他就专门练习了《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吹给我听。他第一次吹的那天,我们四个人在划船,湖风很大,有鱼儿从水中跳出来,啪地溅起水花,有鱼鹰在湖面上飞飞停停,还有淡紫色的雾霭遮住远处的山林,孙杰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风帆一样。那天的阳光很少,风很大,空气爽洁。
现在,对孙杰来说。我算是死了。虽然我并没有死。他也并没有真的当我已经死掉,虽然我如此告诉他。我埋着头,将脸越伏越低,眼泪开始轻轻地往下滴,双脚之间银白色的水泥地上,渲开一片小小的水印。真正死去的,是安静。我还记得她惊慌地收起日记本时的神情。昨天凌晨两点左右,我借着月光看过表,她坐在楼梯口,我站在走道上抽烟。我们彼此看看,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我抽完烟就进屋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宿舍睡觉的,反正上午去上课的时候,她床上的帘子是拉上的,我没注意她人在不在。
大前天,她说要去报名考四级,问我愿意不愿意陪她到校门口的考试书店买书,我说我懒得去,就从旧书箱里翻出四、五本我以前用的四级考试的书给她,叫她别去买了。再往前,我似乎想不起来我们还有什么交往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刚搬进来不久,曾经几个女生一起散过步。她还买了冷饮请大家吃,当时她的表情很献媚,非常不自然,让大家都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直起。青文说,或许她太渴望被接受,因此,她被拒绝了。
死亡可以是种很亲近的东西。
当它降临到亲近的人身上时,本来这个人每天都在你面前活蹦乱跳,突然一天不在了,永远也不能再看见了,再也不能睁着眼睛流露出各种鲜活的表情来让你惊慌,让你讨厌,让你憎恨,让你欢喜,再也不能和你擦肩而过或是相约散步了。
某天,你将要看见她被推到一个未知黑暗的房间里,再出来时,不过是一盒包装起来的灰。盒子上的照片,笑容依旧,眼眸都显得那么真切。只是无法再触摸到实在,想象无法穿透两个世界间的距离。
青文终于忍不住了,她拎着长裙站了起来,我要走了。我赶紧擦去眼里的一片模糊,抬起眼睛看她。
罗罗也终于将目光从操场上转回来,站起来说,我送你到门口,他冲我点头笑笑,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吃饭。我说好。他们两人并肩往看台下走去,罗罗低头看他亲爱的女友,说着话,他用力搂住她。
他也虚弱,她也虚弱,他们彼此借力。能借力也不错。
我想四处走走,拾阶而下,走到第一排时看见了肖泱。
他捧着矿泉水仰头喝,看见我站在他身后时稍稍有点吃惊,把水放下来,侧过脸看着我,没有笑,也没有招呼,表情有点麻木。也没错,我们仍旧是陌生人。他完全没必要热切地招呼我。他头发、脸上、衣服上全都是潮透透的,如果不是他穿着学校那难看的要命的球服,脸上也全是污迹,显然刚从场上下来,我肯定会怀疑他是刚刚被人从矿泉水瓶里捞出来。
我迟疑着,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自己的路,还是回身返回等罗罗,或者是跟肖泱主动打招呼,或者,干脆直接走掉,不用打这个招呼。正在犹豫间,肖泱站了起来,你来看球?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冷冷的。这么清楚干净的男人,应该不是邪恶的。但是,天知道。人总是很难看出来的。汪海的外表看上去也极为憨厚老实。想到汪海,心情立刻就荒漠般凉了下来。脸色立刻暗了下来,疲倦地说,只是来逛。没有看球。懒洋洋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他。
他不算高,只约摸比我高五公分左右,自然不用我抬起头或踮起脚来仰视。
他仿佛有些不安,一只脚不安地在地面上拖动,把脚下的地面洗出一个清晰的银色圆圈来。他有这个习惯动作。我稍稍撑出个笑容来。他笑笑,回头看场上的人,我来踢球的,刚下来。刚才我进了个球。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对足球全然没有兴趣。
我将目光转向球场,然后绕场一周,再回到他身上。他的眼睛上下扫视一番,你这是到图书馆去?
我摇摇头,我在等人。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只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是罗罗。
罗罗盯着肖泱,迷惑不解地张开嘴,再看看我,这才开口问我,吃饭去吗?
我点点头,跟肖泱笑笑说,先走了。
罗罗也冲肖泱一笑,我们先走了。
肖泱点头,没吭声,背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矿泉水继续仰着脑袋喝。
我走出十几米后又回头看,他也在回头看我,看见我的目光时微微一笑,我看见他的头发上滴着水珠,显然是把剩下的半瓶水都浇在了头上。
安静自杀的消息几乎不需要时间来传播,就已经人尽皆知了,整幢楼的人神色都变得神秘而沉重,下楼去上课的时候,还看见路过的人指指点点,惹得我心里极不舒服,胸口一股闷气无处发泄。上课上到一半,同宿舍的几个女生都被叫去问话。那些老师严肃而阴沉的脸,打着官样的沉痛腔调,让我们厌倦透了。我坐在长椅上,木讷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坐在窗口的那个年轻女老师。
她约摸三十岁的模样,脸上有些柔软的表情,一直在旁边认真地听我们的对话,没怎么说话,手指间一只圆珠笔在飞快的转动。
一个长着救国会主任脸的男老师问我在安静自杀前,我有没有看见异常状况。我毫无表情地摇头,他问多少遍,我就摇多少遍头。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我对他的问话厌恶透了,恨不得把他桌子上的东西全扔到他脸上,可是我还是得安静地坐着,装出一脸无辜的悲伤,装出什么都记不得说不出的模样。
男老师又问,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和哪个男生来往比较密切?我垂下脑袋,摇头,不说话。我不想把那天晚上以及她的日记本的事儿说出来。如果安静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想法,是会留下遗书的,至少,会把日记摆在人们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她不想让人知道,为什么不能让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安静地过?
我真是不明白。我盯着他布满雀斑的脸,我想我恨他,我想把他的脸分解得只有雀斑那么大。
男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救国会主任的脸稍稍放松,变成了妇救会主任悲天悯人的脸,他痛苦地叹了口气,气息如此之长,把面前的笔记本吹都翻了一页,他顺手又翻回去,一脸痛心疾首,你们这些女生啊!这么粗心!怎么会没有迹象?怎么会没有?
他的目光转向年轻女老师,絮絮叨叨地抱怨开了,你说说看,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要自杀,怎么会什么表现都没有!她们竟然没人注意到!对同学太不关心了!要不是她们这么粗心,说不定那姑娘根本不会死掉!唉,现在的孩子!太自私了!
他的模样,活像土改时讨伐地主的贫农,满脸愤慨。
我忍不住冷笑。在讨论某个身边的人的死亡时,流露出这样不屑一顾的笑,太可耻了。笑意当然随即收敛,但还是被那女老师敏感的目光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用笔敲打面前的纸,让她走吧,行了。
我装作不知道,站起身弯了弯腰,让自己努力毕恭毕敬像个好学生一样,那我先走了。女老师点点头,脑袋也没抬一下,伸手撑住脑袋,挡住我对她的注视。
我收回目光,立刻逃离般地转身离开,生怕他们后悔。
走道是那么的长,那么的静,那么的凉,那么的宽。沿着长长的走道前进,听见自己的皮鞋发出嗒嗒的响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所有一切的场景,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怀想,像一场恐怖电影。在走廊的尽头,那掀起的窗户外,树叶绿绿的,亮亮的,如同刚经过洗浴。
昨天,我又是一个晚上没回宿舍。我想,估计宿舍根本就没有人住。我不知道她们被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是招待所,或者各自搬到别的宿舍里,也许学校根本就没考虑,还让她们住在白天刚刚死过人的屋子里。反正我没有回去,我也不知道她们都是住在哪儿的。
昨天,我吃完饭和罗罗分手就一个人上街了。学校位于郊区,沿街而行是一条漫长的林xx道。在夜晚,树影有些狰狞诡异,路边有家什么微生物研究所,占了很大的面积,我走了好久好久,还没走过它的围墙外。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的样子,终于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找到了可以安然坐下的地方。爬到树上,粗壮的树杈可以支撑住我的重量,而且,像巨大的手掌安全地托起婴儿一样,将我环抱在它张开的枝叶间。如此稳妥,如此舒适,绝对不会比我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差,而且,坐在它的怀抱中,安静不会在臆想中出现。想到安静,我就忍不住打冷战,仿佛夜风在突然间凉了下来,毛骨悚然地抚过肌肤。
终于在思绪的百转千回中走到了走廊尽头,探头望出去,是阳光灿烂的篮球场,球场上人不多,一小伙男生在场边上扔篮球玩,另有几个男生敲着饭盒趿着拖鞋穿过球场,看那口型歪来倒去,准是在哼着小曲儿。
什么死亡只是对爱着的人事关重大而已。
我趴在走廊窗口散漫地看,目光游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破玩意儿。突然,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发出“滋啦啦”的响声,像爆破似的,扰乱了我的神不守舍。喇叭轰轰半晌,《欢乐颂》的前奏开始,紧接着,我听到肖泱和他的女搭档的声音,两人语气欢快地向“全校的老师和同学”问午安。
太搞笑了,他们坐在广播室里,面对着个破话筒,傻乎乎地自说自划,竟然能想象出“全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还不觉得自己这是在傻乐。真是有天赋。
肖泱乐呵呵地在喇叭里说,昨天晚上到街上去淘盗版碟,淘到了几张买了很久都没有买到的碟,要从中挑几首给大家听。他的声音在广播里略微有些浑厚了,虽然差距并不大,但生活中他的声音更加好听,有些稚气,像个孩子,在广播里,他的声音比较像个男人。
呼,吸,再呼吸,感觉轻松了些,我转身走下楼,不再伏在窗口。喇叭里的声音被长长的过道吸收了,听得也不再分明。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是三人合租。青文、我和系里另一个女生。我们或许只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理由来享受自由。安静去了,我们搬出去,时间相隔不过两天,有了这个借口,大家都能同情地表示理解。
这样,我在学校的时间就短了,除了上课和吃饭,几乎不在学校逗留。如此的日子也算不错,我们住的地方对面就有一个湖,晚饭后,附近的人常常在那儿散步。周末还有许多人来游泳、钓鱼。坐在湖边享受湖光和湖风,感觉就像养老,不再浮躁。
有了这湖,我当然不愿意在图书馆乱转到处找座位,还得把书留在桌子上占座位,像一场无聊的人际斗争——资源有限,处心积虑获得,还要处心积虑保留。我宁可把这些精力留在湖边,谁也不看,谁也不想。我想,若是我只是依靠光合作用活着,就可以在湖边扎根了。不能实现这种设想让我非常恼火。
大约是一个多星期后,吃厌了食堂那没有青菜的青菜汤,连皮都不削的炒冬瓜,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到学校门口的馆子吃饭。那家店便宜又干净,几年下来,来了无数次,老板都混熟了。这儿的老板,或许比老师还要了解我们,知道我们都喜欢吃什么,知道我们说话的方式,虽然她不知道我们的考试成绩。
反正在饭店里坐着,比在教室里坐着舒服多了,和老板说话,比和老师交流要畅快得多。或者这不是老师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因为人天生对权威有反抗本能,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见老师就烦恼,恨不能立刻消失,看见老板就高兴,一点儿也不嫌他们聒噪,虽然他们事实上比老师还聒噪。
我们六七个人涌入店堂的时候,到处都是人,七绕八绕走到最里面的包间才看见一张空桌子,旁边有一桌人。罗罗坐下的时候突然踢翻了椅子,那椅子正好砸到旁边那桌坐着的人脚上,那人“哎哟”叫了一声,回头看他。
原来是肖泱。
看见是我和罗罗,他脸上的不耐烦立刻换成了宽容的笑,还帮罗罗把椅子扶起来,小心点啊。
罗罗不好意思的连连点头称是。
那顿饭吃得有点心神不宁。我总觉得肖泱的眼神老往我们桌子上飘。于是,我不自觉地浑身僵直,两手都不知该放在哪儿,原本的好胃口都被他有意无意的目光破坏掉了。
菜端上来,香喷喷的,我捣了几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就不想吃。我不想抬起头来,迎视肖泱的目光,或者装作不知道。我讨厌尴尬的感觉,但我总落得尴尬的境地。我突然觉得厌烦,对什么都厌烦,对店堂里喧嚷的声音,对旁边不断伸筷子挟菜碰到我的同学,对远远的目光,对今天一天无聊的课。我都嫌烦。我想,我要是已经在床上躺着,马上睡着就好了。
同学们似乎精神很亢奋,他们边吃边描述英语老师的可笑模样,乐不可支,前俯后仰。
早上,走到教室门口时大家惊讶地发现英语老师贴了张启事,上堂课他在这个教室里丢了枝钢笔,拣了件外套,他对那三文不值二文的笔有强烈的情谊,因此这枝笔对他来说价值连城,所以他坚决要求那位丢了外套的人拿钢笔来换外套。这则启事把我们震惊得目瞪口呆,进教室后好不容易强忍住笑意,又被这位老师的幽默感刺激了,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他花了二十分钟在讲那支价值不足十元的钢笔对他的纪念意义。然后,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他犹犹豫豫地告诉大家说,那件衣服他藏起来了,若有人想要,必须要拿那支极具纪念意义的钢笔来跟他换。他对衣服的主人就是偷笔的人这种假设性猜测深信不疑,越说越像真的,还正儿八百地问大家是不是也有同感。到最后,这絮絮叨叨的一堂课下来,全班的人都两眼发直,神情呆滞,给他折腾得像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
大家谈兴都那么高,我无聊地抽出根烟,烟咬在嘴上,在口袋里四处翻,却怎么也找不着打火机,干脆把烟放下,算了,算了,我要买打火机,先走了。说话的时候,肖泱正在上下打量我,和我手中的烟,我下意识地把烟转了两圈,站起来,你们慢慢吃吧。
同学们愕然看着我,好像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似的。我笑着解释说,有约会。他们这才恍然明白似的,好啦好啦,去吧,早不讲,别耽误啦,明天汇报战果啊。离席而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依然能看见肖泱。他已经转过头说话去了。店里嗡嗡的,他说话声音又不高,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拿着烟往外走,老板的猫在门口卧着,看见我出来仰着脸妙妙地叫了两声,乌黑的脸和绿油油的眼睛让我心惊胆寒。
我当然没有约会。我晃荡着买了打火机,就在小店门口点着了烟,然后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你往哪儿走?
原来是肖泱。他骑在一辆淡黄色的跑车上,用他特有的冷淡而腼腆的眼神看着我,脚撑在人行道上。我笑笑,下意识地看他周围。他的同学就在不远处,一帮人围着说话,有两个人还往我这儿望。他们已经吃完了。肖泱仍旧在看着我,眉毛扬了扬,等待我回答。
回租的房子。就在湖边。我有些不好意思,把手里刚点上的烟往小吃店门口的积水一扔。烟迅速地浸入水中,熄灭了。
肖泱不动声色,问,远吗?我要回城里,或者你可以坐我的车。
回城?我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了。进城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他或许就是J城本地人。如果是外地学生,不大可能这时间进城,再赶回来。但我不想问他这个,我有些为难,踌躇地看看他,他又开始扬眉毛,征询地问我,怎么?不方便?那我自己走了。
以我的一贯脾气,我应该微笑,然后冷静地回答,谢谢。我认识路。然后,挥手说再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他破例。或者其实是我希望发生点什么。我走下台阶,站到肖泱的身后,低头正好看见自己的脚尖,指甲上闪着光滑的淡绿色。我喜欢脚上涂指甲油,蓝色的,绿色的,金黄的,或者银白的。为此,罗罗总说我天生具有死亡和魔鬼气息。
或许,我是个灵魂中有撒旦的女人。
肖泱骑上车,我跳了上去,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他的棉制T恤有潮气。天热,我握住衣服时就觉得手心热热的,仿佛有汗要渗出来。
肖泱穿过林xx道,拐到了街上。我侧着脑袋无聊地看街边霓虹闪烁的店面,理发店的灯箱缓慢地转,几种色彩仿佛拧成了一股绳索。面包店里形形色色的糕点在灯光下勾引贪婪的胃。再往前走,有家小小的白色店面,门口的白色灯箱用蓝色不干胶贴着“性保健品”四个大字。路不算远。我们一路也无话。
看看周围的风景,吹着风,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了。我到了。我跳下车时,他也停下,连笑容也没有绽开一个,嗯了一声,略略有些犹豫的样子,那么,我先走了?
我把手插进裤袋里,脚不自觉地蹭地,紧张得汗都要掉下来了,却强作镇定地点头,好啊,谢谢你。
他这才有点笑容。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单纯,和他的声音一样。他说,拜拜。
摸黑上楼。电费分摊不均,住户们纷纷把楼道的灯泡给摘掉了,晚上上楼的时候就干脆两眼一抹黑,大家都来锻炼夜视能力,个个都像猫头鹰似的,晚上蹿上楼来时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我几次在晚上见到这里的住户摸黑上楼,又惊讶又佩服,难以言表。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我每次回来晚了,都是连滚带爬折腾上楼,而个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却如此气定神闲,脚步声“啪”“啪”地连续而有力的击打地面,转瞬间就消失在门背后的房间里了。
功夫要练到家,环境的培养很重要。我气恨恨地咬牙想,慢慢继续自己的爬行。
我有点烦躁。兴奋的烦躁。推开门,感觉到屋里蹿进来的凉风。
这是一种你即将得到不可能把握,终将失去的东西的烦躁。
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被一种喜悦激励,却同时被后悔追随。我错了,我不该让他送我。不应该让他和我有任何机会接近,不应该让自己内心的渴望扩张。我已经没有足够的信任安然地让自己享受一场恋爱,我也不相信自己值得有这样的幸福。想到这里,我浑身颤抖,无法克制的颤抖。我冲到卫生间里,按捺住胸口,压抑即将涌出的胃容物。
呕吐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我的眼泪忍不住冲出了眼眶,但无论怎样用力,仍旧吐不出来,只是不断发出令人恶心的干呕声。我拧开水笼头,用冷水漱了漱口,然后冲头发,冰冷的水顺着长发迅速冲到了头皮上,渗透,我被冻得哆嗦了一下,精神了许多。
看了一晚上的盗版碟。最后一部是《不伦之恋》,忍受丧子之恸的父亲终于干掉了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安静地驾车回家。回家的路上,黎明渐渐升起,薄薄的晨雾在眼前淡开,小镇美丽寂静的树林对刚刚发生的血腥事件保持沉默,商店橱窗里明媚的模特娇艳的红唇新鲜欲滴。关上电视机的时候,我这么想,我想我可能也需要化上浓妆,把脸颊和嘴唇都涂得腥红。
青文尚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翻身,用朦胧的眼睛看着我,你一晚上没睡?今天考试呢。
考就考呗。我无所谓地回答她,又叼起了烟。我一晚上抽掉了整整一包烟,我的喉咙严重的疼痛,不断地咳出浓痰来。
青文懒洋洋地穿上衣服,你眼圈都黑了,昨天晚上在浴室里干什么?我想洗澡都不让进去。你没事吧?她有点警觉地看着我。
昨天和你一起走的男孩是谁?她看我没有回答就自己继续问,挺帅的嘛。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吃饭时没见你们讲话啊。她站在床上深呼吸,用力把紧巴巴的裤子往上拉,脸都涨红了,裤子才拉上去。她吐一口气,跳下床,哎,胖了,胖了,要减肥了。嘴里一边嚷嚷,脚下飞快地奔到梳妆台前,伸手把我的梳子拿在手里,你怎么不说话,那个男孩是谁?我觉得在哪儿见过哎。她用梳子拉头发,把缠在一起的头发都揪断了。我看见她在镜子中的脸正注视着我,是广播站的吧?
是吧。我没问。我顺手打开收音机,听到正在放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用声音掩盖声音。我站到阳台上,看楼下挤在早点铺里的人,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快乐。仿佛站在悬空的山崖上,没有前途,也没有后方。
好啦,好啦,我不问行了吧?青文在关掉收音机,踩着啪啪作响的拖鞋到卫生间洗脸去了,我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冲水声,漱口声,间隙还有她哼歌的声音。她不自觉地跟着哼《单身情歌》,还是那句话,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不断地重复。
我却越发烦躁。用力吸烟,牙齿一用力,咬破了嘴,下嘴唇里面顿时肿胀疼痛起来,我把含着血丝的痰吐到手心里,到处都找不到餐巾纸,就捧着痰往厕所跑。
没事干,我决定进城闲逛。学校南大门外就有公交车直达市中心。我沿着长长的林荫道往外走。从我们上课所在的十号楼走到校门口,要经过操场、图书馆、教务处、计算中心、成教院和考试中心,然后是一条漫长得几乎要把人的意志力拖垮的林荫道。路的两边有各种各样的树,我不大能分得清楚。槐树、梧桐、白杨,桂花树、桑树,听说都有。有一种树到夏天会长满橘红色的花,花心长满了玫瑰色的小斑点,摸上去粘粘的。刚进学校时,听很多人说这种花可以吃,还有女生摘了泡在白开水里,大概觉得挺有情趣。反正,这些生活情趣让我恶心。我对这些一点点兴趣也没有,看着她们兴冲冲地把花往水里冲,那些可怜的花瓣被烫得立刻卷曲变色,我就毫无理由地觉得这群女生都是白痴。
林荫道下面太冷了。风嗖嗖地穿过丛丛树木,直往身上扑过来。我穿着白色的宽松衫,肥大的绿色长裤,风从袖口、裤腿往里面钻。我身上的细胞都被刺激得开始跟我起腻,恣意地往皮肤外面钻。
把随身听的耳机塞到耳朵里,听肯尼·罗杰斯这个迷人的老家伙唱歌。听着他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他的年龄。这个可爱的老头为什么不老?能持久拥有如此年轻的嗓音?我问过罗罗这个问题,罗罗不屑地斜视我,废话,他的嗓子坏了,保险公司不破产啊?听起来很没道理,好像他之所以保养嗓子,是怕保险公司破产似的。
城外的站台都特别土,一根铁管上面镶个小牌子,用红字写上地名,一个站牌就算竖好了,到了晚上,连站台在哪儿也看不见,更别提站牌上面的字了。马路上的灰尘也特别大,肮脏的长途卡车不给进城,都从这儿绕路。我站在站牌底下,用手扶着帽子往马路上看。天色阴沉,灰尘都显得不那么分明。有一对小情人,应该是我们学校的,也在站台上等车。男孩子靠在树干上,双手圈住女孩的腰,女孩的双手勾在男孩脖子上,两人额头抵在一起,亲密地说着些什么,还不时发出笑声来。
看着他们,有点无聊。无聊。
忽然看见肖泱和一帮人从校门口出来,他没有看见我,和一个女孩子在说话,女孩子伸手推他,笑面如花。是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白晰的脸,鸭蛋脸,长且大的眼睛,微染红色的头发在太阳下反射出漂亮的光线来。她至少也是个班花吧。女孩子仰着脸看肖泱,把手中拎着的塑料袋往他面前伸,肖泱低着头,从里面拿出个红得透亮的李子出来。
车子来了。我跳上车往车厢后面走,再看校门口的时候,那群人已经不见了。我只看见学校那巨大的门和满天飞舞的灰尘,路面上小吃店油污的黑色印记,油炸食品时冒出的阵阵烟雾。
公车上广播的声音那么大,盖住了人群中的嗡嗡声,“你像往常一样的温柔,牵着我的手,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告诉我你已经不再爱我。你像往常一样的温柔,天真的看着我,慢慢地说最好是分手,慢慢地说你是你我是我。”
看着窗外,我开始无边际地假想。如果突然地震了,街上的人会如何慌乱地奔走?树往下陷,楼房往下瘫,人还能往哪里走?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安静点,别乱叫,就任自己跌落?
哦,我知道他们不会。他们生机盎然,是充满斗志的勇士。他们有强大的求生意识,他们拔脚就踩在楼房、树木、人体的废墟上,急切地想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会在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流着眼泪出来寻找亲人,或者,亲人的尸体。他们在芜乱的废墟间扒啊扒啊,脑袋贴在开裂的水泥板上听听有没有生命的声音。
我沉浸在这种世界瓦解的想象中,仿佛看见了这一幕幕令人感动的场景。
几年前,看《泰坦尼克号》,船沉前人们四处奔逃,都往救生艇上挤。在死亡的威胁前,理智消失了。踩着的,跑着的,叫着的,哭着的,就像世纪末大逃亡。我看得莫名其妙,看着人们如此慌乱焦急,我就觉得累,觉得他们有神经病。我想若是我,就躺在床上睡觉,睡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等待命运自动降临。
有一对老夫妻在众人间显得异常镇定,他们身着整齐,在床上躺下,慢慢地等待水来将自己淹没,等待告别自己所知的世界。如此平静。我是在看到他们时开始了解自己的。
有病的不是那些对生命充满渴望的人,是我。我是个太过懒惰的家伙。我没有追求。这世界,是给有激情,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准备的。不是给我准备的。在这纷纷攘攘的世界上,我寻求的不过是自己那一点点什么都不值的平静。我只想安静,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安静点。如果死亡给我时间考虑,我将平静地等待,不试图躲避。我想,若我就在那艘倒霉的船上,我也会将自己收拾得稍稍干净整齐些,躺在床上翻一本书,或者听听音乐,等待命运的安排。
我可不愿意挤在人群中,费时费劲地抢夺。没什么值得如此费力。用老师们骂我的话,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有紧迫感。
我却在汹涌奔逃的人群中驻足原地,等待死亡把我当野花一样信手采摘。
我慢慢地在心底背诵昨天晚上反复读了百遍的话。米兰昆德拉《本性》中的一段话。
尚塔尔在孩子的坟前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曾经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是我们将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参与到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让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
我前面站着个穿淡黄色风衣的年轻男人,衣服面料很薄,针孔很大,看上去做工非常粗糙,袖子上贴着黑色的商标。我抬起头看他的脸。清瘦的脸,眼睛非常小,风尘仆仆的面孔,散落的青春痘。这样的男子,在郊区常常能见到,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像在观察自己是不是扣子扣错了地方。
我转过目光,对着窗口微笑。我想,我可以买两件新衣服。我看看身上的白色T恤,绿色长裤,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和车窗玻璃反射出的憔悴。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尚且年轻的时候,我就迅速老了。
我买了新衣服,却仍然不觉得自己年轻。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老到了衣服救不了我的地步。我已经学会不把自己的外表看得太严重。穿上新衣服的当天,有个男生在我面前哭,向我诉说我的某位舍友把他抛弃了,我忍受了一个小时他没完没了的抱怨,后来终于不耐烦了,我站起来说,我他妈的最烦人家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不就是失恋吗!我操!我恶狠狠地说完,看见他愕然的脸,顿时后悔得肠子都要打结。
接下来的事更莫名其妙,我自己哭了。我哭的样子很伤心,好像失恋的不是他,而是我。他站起来朝我走了几步,张口结舌,看那情形我觉得他很想安慰我。我掉头就跑,边跑边哭,满街的人都在看我,我边哭边想,操,真他妈的疯了。哭什么啊。有什么可哭的。可是,我的眼泪还不断地往下掉。
后来,青文和罗罗吵架了。她要我陪她。当夜晚薄薄的凉气盖到身上时,她全身颤抖偎依在我怀里,刚哭过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突然非常渴望吻她的唇,这种冲动的念头突如其来,毫无来由。
我摸她的头发,用指尖捏住她光滑的发丝,然后慢慢地磨擦到手指有温热的感觉。或许女人和女人的相爱更加真实,更加简单,更加可以互相体恤。因为她们彼此可以轻易地感知,她们的灵魂容易相通。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这或许只是幻觉。我知道若不是此时时刻此情此景,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只是笑,搂住她发凉的身体,我们相互温暖着,我听她说话,听她唱歌。一直慢慢地捱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我们慢慢地踱出校园吃了早饭,回去睡觉。
睡眠不好。几年来,我总是睡眠不好。别人入睡的时候我很难入睡,白天再疲倦也难以入睡。总是要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才能昏昏沉沉地入睡。刚到学校来的时候,我都是九点钟就上床,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睡着。我想不怪室友们那没完没了的拖鞋声,开门声,洗漱声和说笑声。我以前在家时都是边放音乐边睡觉,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入睡的,这些声音根本无法扰乱我。
可是,自从经历了列车上的一夜之后,我怎么也没有办法平静地入睡,越想睡越睡不着,焦虑而无可奈何。我睁着眼睛听纱帐外的动静,看着粗糙的纱账上细密的针孔,等到整个世界都陷入无边的安静时,自己的脑子却依然清晰,纠缠不清,我问自己,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啊。
可是,我问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思维就开始涌动。烦躁不安的情绪侵略了我,打败了我,我想跳脚喊叫,我想要拔着自己头发勒令自己起床跑步,跑到累死为止,我拼命地拽头发,头发一把把地从手缝中跌落下去。我对自己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着想着就想哭,理智上想哭,我想哭出来就好了。可是,我他妈的怎么也哭不出来,我觉得没什么可哭的,哭有鸟用,什么用也没有。没救的时候,哭死也还是没救。
奇怪透了,脑子里仿佛有演奏似的,都是上课时老师给我们放的那些强劲有力的调子,埃及国歌,法国国歌,越南国歌。我想老师是他妈的疯了,用这种垃圾轰炸我,不让我好好睡觉。
可是,那夜,我的睡眠奇迹般地平静。我钻进被子时听见青文说,再抱抱我,然后睡觉,好吗?声音很轻。我从床上跳下来,她坐在对面的床上,伸出两臂歪着脑袋看我,笑眯眯的,我拉着她的双手站起来,然后,我们拥抱。她的身体如此柔软,我感觉到她柔软的胸在我身前晃荡,她修长的胳膊如同藤蔓般缠绕着我,她微凉的身体和温热的气息都被我揽在胸前,她轻轻吻上我的唇,像晴蜒点水般,瞬即离开。
她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好啦,睡觉去吧。她的眼光笑盈盈的,有些含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妩媚,她的嘴唇红润而饱满,她的头发被晨光镶上了薄薄的湿气。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如此的美丽。在那一刻间,我迷惑地觉得,我或许爱上了她。
爱上了一个女人!我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我钻进被子时,四肢都发凉了。我抱住自己的身体,试图压捺住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想,我不会爱上女人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是有臆想的毛病。我明显没有同性恋倾向。我从来没有对女人产生什么欲望。从来没有过。我不应该被自己的幻想吓着。
我抱着自己就这么睡了。睡得很沉,睡得很好,没有往日梦中的那些烦躁,平静极了。
肖泱再次出现。
下午四点半,我下楼到湖边散步,奇怪地看见他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手里拿了个风筝和一个塑料袋。他没有看见我,侧坐在长椅上发呆,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转身就溜,大概是脚步声太大,惊动了他,他在身后面喊,咦,你跑什么?到哪儿去?
我猛地停下脚步,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满心的不情愿。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在这儿?他笑逐颜开地抖抖手中的塑料袋,脸红扑扑的,粉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手里的风筝被钩得破破烂烂的,估计是已经在这儿玩了好一会儿了。他看着我怀疑的目光,又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看,举举手中的风筝,解释说,刚和同学玩了会儿。
同学?我想起上次在学校大门看见的那个小姑娘,白晰的脸,鸭蛋脸,长且大的眼睛,微染红色的头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傻乎乎地站在某个小男生面前,痴心妄想人家喜欢自己。我是不是像同学们嘲笑的那样,从小缺爱,大了头脑还缺钙?我头脑乱成一团,几乎想拔脚就跑,把他扔在原地发呆。可是,我没有。我竟然笑了起来,温柔地问,是吗?同学呢?
回去了,他们有事。他简单地说,你下课回来?他上下打量我一遍,很认真地收起笑容看着我,你穿这衣服显得很瘦,眼圈又黑。下次别穿了。
我愣了愣,上下打量自己。新买的衣服。淡绿色T恤,面料很直,松松地挂在身上,下面是条淡棕色的短裤。我没想到会有人说不好看,我试穿的时候,对着镜子的感觉还算不错。我完全没想到肖泱这个陌生人竟然这样说,傻瓜般地盯着他,半晌才尴尬地笑笑,是吗。好啊。没想到。
没想到很难看?他嘴角歪了歪,颇具讽刺意味地笑了,看样子周围没有人愿意对你说实话,交点像我这样的朋友对你有好处。
我几乎想立刻钻到地洞里,或者拔腿就溜,可是我却只能呆在原地不动,不知所措站在他面前,手脚都没地方摆。在一个男人面前站着,明知这个男人觉得你丑陋不堪,这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个巨大的考验。我的脸突然红了。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很久都没有脸红过了,对着汪海穷追猛打死不要脸了一年,他四处躲藏,吓得连家都不敢回,我还死皮赖脸地求他跟我结婚。
那一年,几乎毁了我完整的自信。
可是,这样的事情都做过,我以为自己已经操练得老脸皮厚、百毒不侵,结果,阴沟里翻船,我竟然在一个小男生面前脸红。
他注意到我的脸红,扬扬眉毛,笑了起来,没事吧,没事坐坐。在这儿看风景,很不错呢。
我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跟着他坐到长椅上。树叶在湖风中柔和地摆动,水泛起一波波的纹路。
两人无话,脸上的热度也渐渐消退了。我忍不住看看他。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也回过头来,怎么?
没怎么。我笑笑。我在想,是不是需要回去换件衣服。
那当然好。他毫不客气地说,换件衣服我请你吃饭。
难道我不换你就不请?我反问他,丢人是我自己的事啊,你怕什么。
我没说怕啊。是你自己说的。他乐了,眉毛挑起来,只不过,换件衣服你自己更有面子嘛。我是替你着想呢。
我不吭声,转过脸面对着波光鳞鳞的湖面站起身来,我去换衣服。我也许来,也许不来。你可以等,也可以不等。说这话的时候,我疲倦。逃避、恐惧、故弄玄虚、自卑、骄傲、矜持。或许都有,或许只是空洞,什么都没有。
他仰着脑袋看看我,笑了,好吧,我也许等,也许不等。说完,他又低下头看湖水,摆出个漫不经心的姿态,两条腿舒适地伸得老远。
翻遍了衣橱,也不知道哪件更合适我。其实,在他回答我之前,我根本就不想下楼。可是,我现在想看看他究竟会不会等我。
王中平在广播里大声地唱,“谢谢你分手前的体贴,我不确定多久能复原,但是我想在认识你之前,我也自己好好过了许多年”。我突然不自觉地冷笑。
给自己套上了件白色长裙,有粉红色的荷叶边。粉红色能把我的脸衬得稍有些血色。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突然冷笑变成了烦躁,我骂自己,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恋爱吗?你确定你要恋爱吗?你还有爱可以给别人吗?你甚至都不爱自己,你还会爱别人?我颓然,坐在沙发上,不想再动弹,万念俱灰,等着时间救赎。
青文六点钟才回来,一推门看见我时露出一脸的惊奇,咦,难得见你这时候衣冠整齐地呆在房间里,你干嘛呢?
我抬起头看着她,站起身来,顺手撩了撩头发,我出去散步。我打开门就出去了。我想这时候我更需要的是罗罗,而不是青文。
说到底,我或许其实谁都不需要。人与人彼此的需要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那么真实。
我慢慢地踱下楼。坐在一楼的楼梯口,掩住脸,努力让自己恢复点力气。
你怎么了,没事吧。是肖泱的声音。我诧异地抬起头,怎么是你。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我讨厌让他看见我这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他眨眨眼睛,不动声色,你换好衣服了?嗯,好看多了。走罢,我请你吃饭。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我勉强站起来。真想扶住他的胳膊。可是,不能,太突兀了。他只是个陌生人。我对他没有了解。我绝不会希望我和肖泱感同身受,彼此怜惜。我希望肖泱健康,即使所有的健康都是暂时的,表面的。
肖泱轻轻地吹着口哨,眼神机警地打量我,却随时小心地注意我目光的方向,不想被我发现。我干脆歪着脑袋给他看我的后脑勺。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我笑,抬起头看他,没有。真的没有。我很好。
我很好。我只能这么说。我讨厌这个问题。我讨厌早上起来,见到人问好的习惯。所以我不问人好,我也不喜欢别人问我好。这是个没有选择的问答题,只有一种答案。我偏执地对所有无法说真话的问题都具有强烈的厌恶。
我的布鞋踩在地面上,鞋底太薄了,我觉得脚开始疼痛。但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希望我的身体能够变得血淋淋的。
我对自己的血有种狂热而变态的迷恋,隐藏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血最能表达自恋。看见血,我就浑身发抖,狂乱不安。我会想起那个夜晚,在某辆疾速行驶的列车上,在列车上某间杂乱的小房间里,那芜乱的床单上的血迹。想起洗澡水中起浮的肢体上,冒出一丝丝温柔的血丝。我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场景和其中的人物,试图感觉那种麻木与疼痛,那种想撕烂自己的欲望。那滩淡淡的血迹让疯狂在体内拼命呐喊,我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可我的头脑却仿佛要爆炸似的开始放大,绷紧,试图突破。这种矛盾让我加剧颤抖,我感觉不到理智的存在,除了疯狂的奔跑和叫喊欲望。我想逃离这种回忆,但这种逃离的愿望反而使我更加频繁地光顾,在回忆中深陷而沉沦。
我不知道往哪儿逃才好,我找不到方向,我没有方向感。往哪里奔跑才是尽头?
我告诉罗罗我对血的迷恋时,他很认真严肃地盯着我看,半天都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身走开,走进厨房,半天才出来,他的手臂血淋淋地伸到我面前,冷着脸逼到我面前,你看着舒服吗?
我连人带椅子翻倒,我倒在地上盯着他手臂上的血,血缓缓地往下流,蔓延开来,像花朵在宁静的背景中绽放,最终蔓延成表情狰狞而愤怒的花。
这朵花在现实中如此膨胀让我恐惧而慌张,我突然崩溃,我哭着站起身来拼命地打他,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打他的脑袋,打他的身体,我用脚踢,用牙咬,就像即将被他抛弃。罗罗抱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在想什么?肖泱突然把脑袋凑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你眼神不太对。你在想什么?我突然被他从漫想中拎出来,顿时张口结舌,下意识地反问,你问我在想什么?
是啊。你的眼神很怪哦。他笑笑,转移了话题,知道我们学校附近哪家饭店最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吃起来一个味道。我随口回答,笑了笑,用力拉了拉衣服,想让自己显得振奋点。我抬起头看肖泱,肖泱的脸白晰得几乎透明,在暮色中,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绒毛,他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敏感而好奇。
他是如此天真的孩子。我不能害他。我冲他笑笑,捏着自己的双手,低下头跟在他身旁,假装心里一片平静。
进了饭店,他坐下来时,点菜时,等上菜时,他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安,笑容很紧张。我无聊地用手撕扯桌子上的一次性台布,撕开,系上,我面前的台布被扎成了一个个白色的结。
你几年级了?我抬起头问。
他扬扬眉毛,二年级。
哦。Sophomore。我歪歪脑袋,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然。
是啊。Sophomore的意思是有经验的人。我知道。他一点笑容也没有,盯着我说,是不是我叫你阿姨你就高兴了?
那当然。我回答说,同样盯着他看,笑嘻嘻的。
他哼了一声,算了吧你,大妈。他的表情很平淡,我看不出来他的情绪。
他的脸真白嫩,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错。我笑了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满足了?很高兴吧?
为什么不呢?我用茶水把杯子烫了烫,跷起二郎腿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他的腿,神经质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飞快地移开腿,想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半杯水都洒在手上。
刚才还想要挽住人家的胳膊,现在只是鞋子碰到他的裤子,竟然浑身就开始不自在。我真想把手里的杯子砸到地上去,砸它个落花流水,支离破碎,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我就会快活多了。
你干嘛皱着眉头?这样不好看。肖泱突然说。我又愣住了。他真是个天才,一天之中让我惊讶得无言以对两次。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擦被我泼湿的桌子,继续说,没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去年放假前,班上有个男生问我要电话号码,我突然就暴跳如雷,烦躁不安,我粗暴地回答说不给,我可不想等电话等得心烦。那个男生立刻愣住,我则拔腿就奔。
刚到学校时,我给汪海打电话。经常打。有两个月左右,他真的陪我聊天,很耐心,呵呵地笑,他甚至说我们在恋爱,他让我放心,他是真的喜欢我。但他从来不给我打电话。是我依赖他。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的。痛恨。厌恶。依赖。迷信。我分不清楚。我只是愿意把未来抵押给他。或许我们能够成就一个未来。
后来,他就不耐烦了,开始语气粗暴,他说,不就是玩玩嘛,你干嘛那么当真。他还说,你以为自己那点东西很值钱啊,当个宝似的。他说完就挂电话。无论我再打过去多少次,都没有找到他。有几次,我甚至清楚地听见他在旁边说,告诉她我不在。我用力挂上电话,痛哭流涕。终于,在忍耐了一个星期后,我旷课坐长途车去找他。一路上我是如此害怕,我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提醒自己千万要清醒。
可是我不知道,清醒的人就应该勇敢地断绝过去,割裂一切可能的联系,甚至,如果可以,把记忆也除去。我的头痛,痛得要开裂。我想起戴厚英写的《脑裂》,我不知道戴前辈有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感觉脑袋突然开裂,爆炸,伸手触摸时却依然完整,神智和现实分裂成两处场景,没办法沟通。
那天等了他八个小时,在他家门口。终究没有等到。开始打电话,他爸爸说他立刻就出来。再等,没有人。再打电话,就变成了他姐姐,说他经常晚上不回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么破裂了。深夜在街道上走,很冷清,很凉爽。或许我的知觉能力是滞后的,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对我有什么伤害。等到天明,我买了张票直接回学位。
坐在车上没一会儿就困了,渐渐地睡着。在梦里,我拼命地哭,拼命地哭,我哭得像个孩。醒来时,我看见旁边的人都在看我,伸手抹抹脸颊,冰冷,但是没有泪水。我想,或许我说梦话了。
你在想什么?脸色阴晴不定,心事重重。肖泱的眼睛很亮,认真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很干净,接近孩子的眼睛,没有被污染过的眼睛。
有一次和孙杰去吃饭,孙杰盯着饭店门口的一个小孩子看,说,你看,孩子的眼睛多干净,一点点也没被污染过。
怎么?我没想什么。笑笑看着他,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那就行了。我拿起筷子来,快吃吧,我饿了。
吃完饭到操场散步。肖泱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路的姿态有些漫不经心。一身阿迪达斯运动服和球鞋,肚子上挂着个随身听。如果我想问父母要这些东西,估计要被骂死。
你干嘛走路老拖着鞋子,声音难听死了。脚抬不起来啊?如果我这么走路,会给妈妈骂死的。他回头看我,还是一脸的平静。
我几乎给他气晕过去。
瞪这么大眼睛干嘛?很可怕的,你不知道啊。他还是一脸的平静,慢吞吞地说,你以为眼睛大就好看啊?
我气急败坏地看了他半天。他笑了,干嘛这么认真啊。好啦,好啦,人家开开玩笑,你别当真啊。
我总不能那么没风度,好歹我比他年长,是他学姐。但是,这人真让我郁闷。我悻悻地想,跟在他身后,鞋子发出讨厌的沙沙声。
爱人像身体上运行正常的器官,像脚底擦过的草叶,像用惯了的鼠标,爱情也就跟着蜕皮,变成了不痛不痒又割舍不掉的亲情。
三点半左右,我和罗罗到了市中心,想给青文买生日礼物。那满大街的喧嚣真让人受不了,每家店都在放吵死人的流行歌曲,来来往往的人碰碰撞撞,把我撞得肝火中烧,愤怒地想杀人。
我告诉罗罗说我想杀人。他毫不客气地说自杀稍微好点,然后拽着我的手飞奔着闯红灯,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尖叫,看看看,对面有个糖果店!
那是个西洋糖果店。卖的都是冰激凌、糖果之类的东西,很漂亮,花花绿绿的,价格也都很漂亮,竟然几十块钱一两。我随便转了一圈,就打算出门,回头却看见罗罗站在一片蓝色的小糖果前面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回去,你不会想买这东西吧。
为什么不?称上二两尝尝鲜嘛。他扬着眉毛神气活现地说,来小姐,二两。我实在惊奇死了,拎着他的耳朵问,这个当生日礼物啊?
他竟然点头,天真地问,为什么不?我松开手,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真想把他一脚踢出门去,看着他脑袋着地。
我们称完糖,罗罗乐不可支地念叨着这颜色多好看,你喜欢吗?我懒得理他,转过身。
肖泱竟然站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他身旁还有个穿黑色上装的中年妇人,看样子是他妈妈,两人脸模子很相像,隐约的眉眼间也有些近似。肖泱和妈妈讲着话,眼睛却在往我这儿瞟,看见我转过身来时,他笑了笑,我看见他的眼光落在了罗罗搭在我肩膀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但罗罗并没有松开手,他看着肖泱咧嘴笑了,嗨,是你。
肖泱也笑,嗯,我和妈妈来逛街呢。他的目光从罗罗的手上移开,镇定地看看我,下次联系。
出门来,罗罗突然大笑,没发现你长得像他妈呀?哈哈,他怎么看你的表情像看他妈呢?
肖泱约我去看电影。他告诉我说学校对面的礼堂被他们系一些人包下来,要专门放两声好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和《洛丽塔》,问我去不去。我想也没想,说好啊。说完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咬自己的嘴唇差点咬出血来。
罗罗曾告诉我一段不知道出自哪儿的歌词,“左右不了诱惑,所以受不了寂寞,你没有做错,因为没有人做对过。”中午起床后用力梳头,一堆堆的头发缠在梳子上,我一根根地再把它们揪下来,扔进水池,想想好像听传达室里的老阿姨说头发扔在水池里会堵,又赶紧把它们搅成一团弄出来,扔进垃圾箱。然后,再去找衣服,为难地在衣橱里翻了半天,都不知道哪件更合适些。青文在旁边看我实在头痛,就也来帮我找,她替我挑了件白色绣花棉布开衫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还把我的头发扎成了两条麻花辫,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心满意足地上下左右打量了半天,哎呀呀,行了,要是这样子小家伙还说难看,你就可以一脚直接把他踢出电影院了。
肖泱就在楼下等我,骑在自行车上听音乐。从黑洞洞的楼道里钻出来,猛然看见阳光和阳光下穿着淡青色衣服的高个子男生,脸色明亮,头发滑亮得染出一片茫然的色彩,腰上挂着小巧的爱华随声听,健壮的腿伸得长长的,真是件让人欢喜的事儿。
迎着这么漂亮的小男生走过去,他抬起头冲我笑。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太幸福了。
无论我多么年老,阳光,年轻男生,还是可以拼凑一段美好的下午时光。
来到学校这几年,我很少与人交往。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害怕他们。但,这个下午,当我走到肖泱身边时想,或许我可以不想那么多。这个下午我可以稍稍轻松些。既然不会长久。既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舒展开眉眼,对着他微笑。我的微笑是刻意的掩盖。我想我的微笑一定很美。
肖泱上下打量我,慢吞吞地又开口了,嗯,不错啊,今天挺好看的。他说着,骑上了自行车,跳上来,带你去。我是你的门票,有我在你就不用买票了,千万别把票丢了哦。
当然啦。这时候你很重要的。我拽住他的衣角跳上车,刚来吗?
半个小时左右。他没回头,我从家里过来的,还有半个小时,回学校也不划算,就在附近逛了逛。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上楼呢?我奇怪地问,你一个人逛多没意思啊。
你没告诉我电话号码啊?他笑了起来,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粗心吧。又意识到自己的缺点了吧,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大有长进?别的收获咱们先不说,至少有了点自知之明啊?对吧?
昨天,跟罗罗说起要看电影时,他情绪热烈地说了半天,总之意思就是《洛丽塔》不太值得看,特别是那段花样百出的结尾根本就是煽情,他叫我们看完《黑暗中的舞者》之后就出去散散步,用他的话就是在欣赏电影之余,想尽办法把这个小男生泡到手,尝尝嫩草的滋味。
礼堂很古老,大概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灰色的墙面都渗透了黯然的斑斑点点,蓝色的平绒沙发方方正正的,形状极其干瘪,看上去像是裹了破绒布的木箱子,人坐上去就歪了半边。人不算多,估计也没怎么宣传,大半都是肖泱的熟人。进礼堂前,他起码和十几个男生女生打了招呼。
巨大的窗户前都掩着暗红色帘子防止光线透进来,舞台中间还有个拖着长长的辫子的麦克风,可能不久前还有什么歌舞团来下乡送温暖来了,舞台上方挂着的红色长条标语“欢迎云南歌舞团光临……”,后面的字已经撕坏了,看不出来是什么。这标语让我觉得像文革。
肖泱出去买了两瓶冰红茶,我们坐在破沙发上歪着身子等电影开始。肖泱的一个同学突然走过来,笑嘻嘻地看看我,又拽着肖泱离开说话。
也许是嘲笑,也许他们会问肖泱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或者我脸上有些沧桑的痕迹?我是不是洗脸没洗干净?我是不是脸色很难看?或者我的头发乱了?我忍不住伸手理头发,眼光游移了半天,终于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我把手放在膝盖上,看见自己的手指急急地颤抖,无论我如何努力,却无法使它停止这种无休止的跳动。
我知道我太紧张了,这种紧张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可我无法克制这种幻想。我紧紧闭上眼睛。然后,我突然听见肖泱的声音靠近,他在我耳边轻轻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是不是空气不好?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温润的眼睛就在我眼前,关切地望着我。
我笑,说,没事,没事。他怀疑地问,真的没事?我摇摇头,看着屏幕,开始了,看电影吧。
舞蹈和笑容压迫着我,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喏。肖泱把纸巾递过来,然后用左手支住额头,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哭了。我捏着湿透透的纸巾,眼泪还是不停的往下掉,纸巾在手里烂成一团团糜烂的纸末,我又抽出一张新纸巾来。
看完两部电影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昏黄了。我的眼睛就像被泡烂了。肖泱注意到我的目光,乐呵呵地歪着脑袋看我,知道吗?刚才电影开始前我的同学跟我说什么?他说,带女孩子来看电影,就要看这种催人泪下的。他们夸我聪明。
我冲他翻眼睛,忍不住笑。有人从我身边路过,无意间撞到我,说了句对不起就走开了。我拿出餐巾纸掸他撞过的地方,抬起头时,看见肖泱的眼神落在我脸上。我尴尬地缩回了手。他将视线移开,装作没看见。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是沉默的往前走。
我一直很想看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在学校图书馆找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已经被人借出去了。我到图书馆去找肖泱,他答应陪我去买。青文前几天告诉我,离学校不远,有一家叫黑色的书店有这本书,她在那儿见过。但是,在店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我说走吧。一脸的沮丧。
肖泱看看我,摇头,走到柜台前问,老板有不有这本书?
老板踮起脚,在架子上翻了一下,扔出一本来。
如果你迷路了,你不会问路吗?走出门时,他问。
迟早会找到的。没人被路逼死。我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向别人求助?过街时,他扶住我,无意间碰到了我冰冷的手,你的手很冷。
是吗?我装作没听见他前面的问话,天有点凉。等会儿会下雨吧。
他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肖泱有一个星期没有出现。这半个学期,我们花了太多时间在一起,让我不想到他,很难。不过,我总是分不清楚想到和想念的区别,对他的感情让我很迷惑。总之,我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他的。
很长时间以来,他常常逃课陪我散步。有的时候,他骑车带我到市区去逛,或者到延伸更远的郊外。有时玩到时间太晚了,进不了学校大门,其实我住在外面,他也有同学在校外租房子,但我们似乎都不太想回去,就坐在湖边聊天,等待天亮。有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彼此沉默着,看黑暗和光明渐近的交替,看到天全然亮堂为止。
我们说了些什么?时至几年后,往后再看那段往事,有些对话尚且清晰地在脑海回响,可是有些行迹已经全然湮没。我说了许多暴力的场面。除了汪海。我想。我的记忆抹不去的暴力场面。
我总是记得没完没了的斥责,屋角专用来打我的长棍,家里被砸得到处都是废墟的场面。这些记忆总是伤害我。让我对父母的爱残废。我知道我爱他们,每次回家时准备的好菜,为我擦拭得雪亮的皮鞋,干净的床单,窗台上馨香的花。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和他们亲近。我总是害怕他们的责备。我总害怕地想起那些个揍我的情景。我希望他们为我而骄傲。但是他们没有。他们说,我总是那么笨。
肖泱听得很安静。他会笑笑,看着我,有点悲伤,有点欣喜,然后,他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他的父母没有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从小他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说的时候很得意,我很嫉妒他,但我没有说什么。他笑的时候,我想站起来走开,永远不再见他。
可是,他只是消失了一个星期。我就开始有些不安稳了。每天睁开眼睛,不再有噩梦的视觉和记忆残留,而是对新的一天的憧憬——这个词听起来陌生得让我不敢相信。
我希望走到楼下时,能看见他骑在自行车上冲我笑,穿着那件我熟悉的白色T恤,头发搭下来盖住半只眼睛。我喜欢他笑时的模样,如果我有纳博科夫那么病态加天才,我就能更清晰地写下些细微的字句来描述他的表情。如贝壳内里般洁白的皮肤,如水洗绸般的细密的笑纹,嘴角像波浪之类的。我很想这么说,也想这么告诉他,不过我不想承认。所以,后来,这种戏剧化的感受被我活生生地取消了。
我不再这样想,而且,希望能进一步做到连他这人是否存在都不想。
青文也感觉到了变化。下课到食堂的路上,她突然有意无意地问我,咦,为什么最近晚上你的电话少了?他怎么不打电话给你了?我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或许你能告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恨他。我恨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找他,我不想再被人拒绝。
我真想对青文尖叫,告诉她从此以后闭嘴,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个人。但是我不让自己尖叫。
我太讨厌食堂的那个胖女人了。每次给我盛饭的时候,她好像都很替公家省粮食,菜放一点,饭放一坨。碰见长得漂亮点的男生,或者她的熟人,她总是眉开眼笑,一大勺一大勺地往人家盘子里倒,人家说不要了够了她还不行,非给人家堆得要溢出来。
大半的时候我不算太生气,只是觉得可笑。但今天我情绪实在是太差了,看着这些男生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一点点挪动,生怕汤汁洒出来,我气得牙痒。把盘子用力往她面前一跺,没好气地问她,他们的钱比我的钱值钱是不是?盘子“咣”“咣”地晃了两下,几粒米饭蹦了出来。
她一脸惊奇地看看我,又往我的盘子里放了一勺菜。还是不算多,但肯定够吃了。我没有理由继续闹下去了。她的态度很温顺。
我拿起饭盒,看了看她,拿着饭盒,伸进窗口,倒过来。
她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饭菜没有洒在她身上,可能掉地上了。我没看见。我拿着空饭盒往外走。我听见她在后面骂我神经病,但我没有力气跟她吵架。
我只想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一下。青文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走得更快了。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说话。
肖泱坐在门口,仰着脑袋跟一个男生说话,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我转过脸飞快地从他身边擦过。我还是飞快地往前走,三十米外就有个侧门,通往大街,外面就是立交桥,过了立交桥,有一家百货商店,我立刻就可以没入人群,消失不见,等到晚上再回来。
我太后悔自己的失态了,自责让我的本能开始发作——逃跑,逃跑,直到这一幕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我听见肖泱的脚步声,我开始奔跑,眼泪开始不听话的往下滴。他在后面急切地喊我的名字,我疯了一样的往外跑。
我恨他要追我。他吸引了路两边人的注意。我讨厌被人注意。我只想躲到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去。
我停下,回头,他也随即站住,离我只有两米距离,他慢慢地走近,看着我,你干什么?
我是够莫名其妙的。这不能怪他。我想。但是,我嘴上冷淡地说,你别跟着我!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我伸手抹眼泪,他立刻抓住我的手,你到哪儿去?他的力气太大了,我使劲想甩开他,他的臭爪子还是牢牢地扣在我手腕上,我尖叫起来,放手!放手!王八蛋!你别跟着我!
你疯了啊!他惊愕地松了一下手,随即又紧紧握住,你到底干什么?!说出来我就放手!
滚蛋!我厉声惨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我的眼泪也在拼命地往下掉。逃跑的愿望紧紧地抓住我,我激动得丧失了理智,伸出另一只手拽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以前在我手心里柔软而顺滑。现在被我牢牢地拽在手里,像一根根坚韧的稻草,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我看见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头跟着我手的方向摇晃。我开始害怕,我怕我会伤害他。或者,我已经伤害了他。我松开手,看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任自己哭泣。我实在是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哭泣之外。
然后,我听见青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不至于吧,你松手,松手。
肖泱终于松开了手,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青文。我把手插进裤袋里,转身就走。后面的脚步声还在跟着我,节奏跟我一样,慢慢的,慢慢的,不再是急促的奔跑了。
整个过程有五个小时,他没有试图跟我说话,只是很静默地跟着,仅此而已。我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好几次,我回头等他。我想缓解,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可是,他总是在离我有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无辜地看着我,不走近。我也不想往回走,或许我应该这样,主动示好。不过,我做不到,说不定他立刻痛骂我一通。我只好转身继续走,他滑稽地跟在后面,我们始终保持距离前进。
如果不是他跟着我。或许我两个小时就回去了。至少,也会找个地方吃饭。可是他跟在后面,不言不语,这种静默让我很不耐烦,我逞强地到处乱转,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愿意停下,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结果,走到最后,自己的腿脚都发软了,脾气是一点儿也没有了。他还是离我有三米远,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真恨死他了。他为什么不能走上前来跟我说几句话,问我是不是想吃饭?我真恨他。我不知道他是关心我还是在故意迫害我。我有神经病。
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他没来找我。我也没有去找他。像是冷战。
整个事件就是垃圾。我挺想去找他,也常常想起他。不疲倦的时候,想起他那天跟着我时委屈而无辜的表情,会发笑,会心疼,会更多想到他。但我没有去找他。或者是我的自我太过强大。我想我不爱他,至少,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任何人,我觉得全世界都想伤害我。
两个星期后的清晨,是个星期天,接到肖泱的电话,他说,下午校队和隔壁研究院有一场球赛。问我有没有兴趣看。当然没有兴趣。我心里说。我怎么会对这种暴力运动感兴趣,我倒是曾经想拿剪刀捅死汪海来着,而且,还专门为此在他家门口守了一天。那件事,就像一个仪式,和过去告别的仪式,真正的冲动并没有多少。我很安静地把剪刀塞在口袋里,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头台阶前面等。他没有出现,不在意料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外。然后,我就安静地回家了。
这些念头闪过,我对着电话那头的肖泱说,再说吧,我看有没有时间。他哦了一声,笑了笑,行啊。挂了电话之后,我对着镜子傻乎乎地咧嘴笑。冲突已经在静默中消解。我可以不用再面对。我会再见他的。我知道。这让我很开心。
下午,我在图书馆里坐立不安。一会儿跑出去抽烟,一会儿又开始在纸上画画。我心神不宁,等待足球赛开始。我已经占据了图书馆二楼一个极佳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操场上的任何角落。而操场上的人没办法看见我。这或许是我的心理位置。不希望被他看出真实的我来。我害怕他。
我趴在走廊的窗口咬着过滤嘴想。如果他看见我抽烟,会生气的。不过,他看不见的时候,我愿意做自己想干的事。
肖泱终于混在一帮人中间出现了,混乱的穿着,混乱的队伍。我还是从喧嚷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他,他穿着天蓝色的运动服,拎着个巨大无比的灰色背包,他坐在场地边上,脱下外套,里面是深蓝色的背心。我看见他的脑袋四处乱转,好像在找什么。
他会失望的。我想。
我真的非常想走下去,到场地中间跟他说说话,打个招呼,然后退到场地外看,等到他们比赛结束。坐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喜欢看见的人,这也应该是幸福的。在楼梯口徘徊了许久,抽掉了三根烟,终于还是没有下去。我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场中间,跟他说话,也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回场外,这个过程让我觉得艰难。
我强烈地想到场上去,跟他说说话,或只是走到场外等他发现我,但我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我想,如果不认识他,过去这短短的两分钟路或许就轻松多了。我犹豫了半晌,回到窗口再看,球赛已经开始了。我戴上眼镜,在颜色变得单一的人群中找肖泱。
我终于看见了他,手臂上缠着块白手帕。我记得那块手帕,我用来垫帽子的手帕,上次他踢球时借给他擦汗,他就没有再还给我。球到他脚下了,看着他带着球绕过对方围堵的两个球员,我背过身子,转身走开。
你为什么没有去?
为什么你说我没有去?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有空吗?我到楼下等你,咱们走走。
我随便套了件肥大的白色T恤衫,淡蓝条纹的短裤,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等他来。
天色已经掺进了浓浓的黑色,马路上的人也少了,楼上的电视机里发出电视剧滥情的哭泣声和控诉声。天知道为什么天下那么多痴男怨女,为了屁大点的事就泪流满面,没完没了争执不休。我总是认为,沉默更有力量。而人欢喜的时候,总是发出太多毫无意义的嘈杂声,我喜欢看悲剧。
对面租碟的小店里几个赤膊男人影子在晃荡,有个女人站在门口抽烟,长长的淡黄色麻布衫,长长的大波浪垂在腰际,肥肥的绿色水洗绸七分裤,背着个砖红色的休闲挎包。她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视脚下的垃圾堆,用力吐出口烟来。看见我的目光,她笑了笑,把烟咬在牙齿间。她没有化妆,面容有些灰暗,眼睛却很明亮,动作间透露出慵懒的气息来。这个女人举手投足眉间眼角,无不含着苍凉的风尘味道。我被她深深吸引,几乎无法将视线转开。
肖泱拍拍我的肩,发什么呆?我来了你都没看见,很专注啊。
我抬头望着他笑笑,站起身来,来了?很快啊。
是啊。他抹抹额头上的汗,长跑运动员嘛,当然快。
不会吧。跑来的?我怀疑地看看他,伸出手想摸他的额头,但伸到自己的腰间又停住了,真的假的,骗我的吧?有两站路呢。
骗你干嘛?自行车借给别人了。肖泱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走吧。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我的衣袖跟着他手的节奏微微的颤动,然后,我听见他轻声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我惊讶地僵在原地,埋着脑袋半晌,才抬起头。他的眼神紧张极了,看见我抬头,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睛,然后又迅及抬起眼皮,想说什么的表情,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他的手指颤抖着捏住我的头发。我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他也跟着我走,手一直没有从我肩上落下来。走过我刚才一直注意的女子身边时,我轻声地说,她真动人。很好看。
他下意识地反问,什么?回头看那女人,笑了笑,是吗?我回头,看见那女子漫不经心地把烟头扔进了垃圾堆,抬起眼睛来,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澄清的溪水。我冲她笑了笑,再看肖泱,漂亮吗?嗯。还行吧。跟你差不多,也就是个凑合水平。肖泱一本正经地说完,咧嘴笑笑,不过,我喜欢。
我们又沉默。或许,这就是我的未来。或者,肖泱已经透视到未来的我。我又回头看那女子,她落寞地在路灯下翻她的包,似乎在找什么,一串钥匙从包里掉了出来,咣地掉在路边。她俯身去捡,我看见她的衣服上印着一个英文单词。
Empty。空洞。我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Empty。她拣起钥匙,抬起头来,香烟盒又从包里滑了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低头拣香烟,店堂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脸看上去惨白一片。
到了湖边。黑暗的水色已经和黑暗的天色连为一体,只是偶尔闪烁的波光将它们分开。对岸是居民区,有灯光洒下来,映在湖面上就成了含混不清的暗灰色。这些亮点慢慢地晃荡,转换出许多不同的形状,时间就在迟缓的转换中慢慢的过去了。
你今天下午在哪儿?他终于开口问了,手从我肩上移开。
图书馆二楼。我没有犹豫,我并不想隐瞒什么,没什么值得我费力去躲藏。
他点点头,又沉默了半分钟,问,为什么不下楼来?
我笑,为什么要下楼来?
他也笑,伸手撩开我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突然问,你的长发意味着什么?
我的长发意味着什么?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也直直地看着我。那一刻间,我真的非常心软。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我觉得他的眼神锋锐而又软弱,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将他抱住。
我想,让两个孤独的孩子面对这巨大而又陌生的世界,总比一个人的脆弱要坚强许多。可是,我不敢。怎么也不敢。
你的长发意味着躲藏。你总是将自己藏在头发后面。自以为安全。他温柔地说,说的时候带着一丝笑意,装作毫不在意,可是他的眼神却高度警惕,他说话的神气让我敏感的觉得他在害怕。
或许,他比我更加害怕。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我也无从证实。
我看着他,笑了笑,是吗?这样的对话似乎在哪儿存在过。或许是在梦中,或许是在哪部我讨厌的滥情电视剧里。有种熟悉感,让我无法信任的熟悉感。我觉得它有刻意的戏剧成分。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它真实发生了。
他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一会儿他吹起了口哨,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沉默地听他吹完,本来想他可能还会像孙杰一样,继续吹首《红莓花儿开》之类的歌曲,但他又沉默了。好半天,才站起身,蹲下身子在水中洗手,哗哗的水声中,他问我,你在害怕什么?你在躲藏什么?
我没吭声,只是坐在黑暗中等待他回来。他手上的水滴在了我膝盖上,他扶着我的膝盖蹲在我面前,不想回答?我笑笑,伸手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细很软,像电视里看见的拂尘。只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亮,拂尘是白色的。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你的手很冷。
是吗?也没有太冷。我真想逃,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平稳我的心跳、恐慌和紧张。我绝不希望以后不再见他,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他。
这一天迟早都要来到。推门下楼的时候,在阴冷的楼道里就想到了。我当时以为自己能够很平静地面对他。向他说,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你并不了解我。
可是,见到他,看见他单纯的眼睛,感觉到他的温暖,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可是,若什么都不说,将来该如何面对他?若什么都说了,将来又该如何面对他?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清楚。我感觉到左眼边有一根神经,或者是其他什么在猛烈的抽动。抽得我很疼痛。我用手指扶住左眼边,感觉它的跳动,可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然后,我开始感觉到左脸变麻,很奇怪的感觉,麻麻的,但却不能阻止那种剧烈的抽动,半边脑袋开始剧烈疼痛。
我无法想下去了。我双手抱住头,我想回去了。
我感觉到肖泱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听见他清晰冷静的声音,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