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魔马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紧跟着地狱犬跃进了黑暗中。乔纳森在马鞍上剧烈地摇晃着,只有拼命抓紧缰绳才能保证不掉下来。胯下的马儿迅疾无比地掠过荆棘丛,他发觉芮奎拉说得没错——只要抓紧缰绳,夜魔马就能照顾好他们两个。停留在马背上太艰难了,但乔纳森还是为这匹集智慧和原始力量于一身的马儿惊叹不已。

狩猎马队飞奔过宽阔的山坡:蹄声隆隆,气势汹汹。有的猎手低低地伏在马背上,抽打着坐骑往前跑;有的则站在马镫上,把剑举过头顶挥舞着,欢呼呐喊声在空中回荡;还有的高举着燃烧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马儿色彩鲜艳的鬃毛。在荒野南边很远的地方,闪烁的街灯勾勒出了黑暗之地街道的轮廓,在他们身下蔓延开来。在这场狂野而原始的追逐当中,那座堕落的市镇就像是文明的灯塔。

虽然乔纳森骑的那匹夜魔马速度很快,但更有经验的猎手还是把他甩到了后面。芮奎拉正和他并驾而行,脸上带着坚毅的表情。远处,地狱犬饥渴地咆哮着,追逐着卡内基的气味。

马队转向了右边,朝着山坡底下的一条峡谷跑去。下坡时的速度更快了,所以乔纳森直到最后一刻才看到有堵石墙耸立在黑夜中。他感觉到马儿绷紧了肌肉,蓦然间,他们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瑰丽的弧线,跃到了石墙的另一边,毫不停顿地迈着大步,冲下了山坡。冲击力让乔纳森歪到了一侧——他死死抱住马脖子,设法停在马背上,坐正了身体。

领先的几个猎手停在了峡谷底,马儿们在一条小溪的浅滩处兜着圈子。地狱犬把鼻子凑在溪岸边,发出了沉闷的咆哮声。人群中间,卢西恩喃喃地咒骂着,忿忿地在群山间搜寻着动静。地狱犬嗅不到卡内基的气味了。

往小溪那边走了一段之后,乔纳森勒住了夜魔马,警觉地和开膛手保持着距离。才骑行了几分钟,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在隐隐作痛。坐在马鞍上,放缓速度小跑一段让他松了口气。

小溪上游传来了得意洋洋的咆哮声。

“地狱犬嗅到味道了!”一个猎手高喊道,他的骑士帽上装饰着用人血浸染的羽毛,“狼人自动折返回来,往山脊上跑了!就在前面!”

那个猎手狠狠地踢着马肚子,催促着马儿往小溪上游跑去,马蹄踩在溪水里,溅起了水花。猎手们叫喊一声,血液再次沸腾起来。乔纳森和芮奎拉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赶着坐骑飞奔向前。他们没法跟上那些猎手——他们太有经验了,马的速度也太快了,在陡峭的斜坡上如履平地。如果玛丽安不尽快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卡内基就完蛋了。

马队跃上山坡,隆隆地往山脊上进发,中途经过了一片稀疏的冷杉树林。前面,地狱犬兴奋地咆哮着,跳进了树丛里,扑向了猎物。领头的的几个猎手正要跟过去,树林里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一个火球升上了半空。

地狱犬扑过来的时候,卡内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狼人并不害怕。刀头舐血的生活早已炼就了他无所畏惧的性格。从很多方面来说,他这么久还没死也算得上是个奇迹。自从在巴特西被抓后,他就是个死人了。卢西恩的手下把时间拖得够长了,但大家都知道,在布莱克切波尔的深处,落到了残忍的看守手里会面临着怎样的命运,更别说还有好几个卑劣的囚徒和他挤在一间牢房里。当被带到布里克摩尔时,他就有种痛苦而强烈的欲望,想要坐在营地中间等着死亡的降临,以此来破坏开膛手的游戏。即使是死,似乎也有可能是一种胜利。

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他为什么要走开,跑到最近的小溪边,希望能够摆脱地狱犬的追踪?他为什么要爬进这片地狱般的树林里,任由树枝和荆棘划破自己的皮肤?真相就是,也许伊莱亚斯?卡内基并不惧怕死亡,但他对生命还没憎恨到转过身去,慨然赴死的地步。不管谁要杀死他,都得先付出努力,赢得这个权利。

咆哮声越来越响亮,他知道意料中的那个时刻就要到了。凭着他对布里克摩尔地形的了解,还有以人类和野兽两种形态在山野间游荡的经验,卡内基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逃过地狱犬。狼人本以为他会死在更为合适的场合——烟雾弥漫的小酒馆的牌桌上,或者是格兰德上的械斗中——但布里克摩尔上这种冷酷的狂野在召唤着他身体里那头野兽。这里可以成为他的安息之地。

正在这时,身后亮起了炫目的光芒,还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卡内基意识到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天空亮如白昼,脚下的大地在颤抖,领头的夜魔马惊恐地直立起来,把几个猎手从马鞍山摔了下来。一个大火球如同彗星般射入了树林上空。夜色中回响着惊叫声和马儿的嘶鸣。一片混乱中,没有摔下马的猎手勒住了坐骑,不知道是该对同伴伸出援手,还是追上前去。

落在队伍后面的乔纳森嗅到了浓重的火药味和动物被烧焦的味道。他勒住自己的马,看到两头地狱犬逃出了树林,鼻子上黑乎乎的,毛皮也被烤糊了。

玛丽安所说的“分散注意力”就是在地里埋进一连串炸弹。十几年的战斗经验赋予了赏金猎人一流的战略头脑——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布里克摩尔的地图,正确地预测出了狼人的逃跑路线,把炸弹埋在了树林边上。

“乔纳森!”芮奎拉突然小声叫道。

乔纳森在马鞍上侧过身去,看到小女仆勒住了坐骑。

“怎么了?”

“是我的马,”她回答说,“我想它瘸了。我去找玛丽安和其他人。你负责救卡内基!”

乔纳森点点头,打马往山坡上跑去,越过了树林边上骚动的猎手,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卢西恩拖曳着脚步走到辅政大臣身边,猎装上沾满了乌黑的雪渣。开膛手抬起头,惊讶地认出了乔纳森。

“给我拦住那小子!”他嘶声叫道。

剩下的猎手吃惊地犹豫了一下,遵照统治者的命令冲了过去。乔纳森领先了一点点,但他的身份曝光了。跑进树林时,他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找不到卡内基,他们两个都死定了。

爆炸过后,树木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燃烧的树枝噼里啪啦地从树干上坠下来,落进了湿漉漉的雪地里,一波波热浪从爆炸的中心地带翻涌过来。半空中飘浮着厚厚的灰色烟雾,夜魔马轻松地在树林间穿梭,蹄子稳稳地踏在融雪中。乔纳森越来越觉得骑在马背上很舒服,仿佛是坐骑和骑手间有种无言的默契。

四面八方都是马蹄声。透过烟雾,他看到了猎手们的身影,猩红的骑马装不时闪过。黑暗中传来了金属的呼呼声,乔纳森本能地伏下身去,刀锋从他脑袋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划过,砍到了树干上。一个猎手摸到了他身边——正咒骂着勒住马,拉住武器往外拔。乔纳森赶紧打着马拐向右边,把猎手抛在了身后。

形势越来越紧迫。卡内基不知所踪,乔纳森有被包围的危险。嘣的一声弦响,一支箭擦过肩膀,乔纳森吓得大叫一声,冒失地赶着夜魔马掉转了方向。他在树林中央歪歪扭扭地走着之字路线,箭像雨点般掠过身边。乔纳森平贴在马鞍上,把脸埋在明黄色的马鬃里。

跑到树林另一边时,乔纳森意识到他被两边包抄了。那个帽子上插着血羽毛的猎手正骑在马上等着他,手里拎着一把大斧子。

“没地方可逃了,年轻人,”他叫道,“准备好像个男人一样去死了吗?”

猎手一步步逼近过来——唯一的生路就是冲破这个人的防线。乔纳森深吸一口气,抽出棍子,声嘶力竭地尖叫着,踢打着夜魔马狂奔向前。作为回应,猎手用两只手把斧子高举过了头顶,但还没等他砍中乔纳森,就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狠狠地把他拉下了马。猎手惊叫一声跌落在地上,松开了斧子。一个灰白色身影咆哮着挥出一拳。把他敲昏了。

“卡内基!”乔纳森叫道。

狼人缓缓站起来,对着乔纳森露出了粗犷的笑容:“你是不是老天派来救我的那个人,小子?”

“我尽力而为罢了!快走!”

卡内基跳到马背上,他们两个骑着马跑出树林,朝着布里克摩尔开阔的山坡跑去。

他们疾驰到了山脊上,乔纳森冒着风险往后瞟了一眼:夜间狩猎乱成了一锅粥。无主的夜魔马在山坡上小跑着,有几个不愿步行回家的猎手正跟在马屁股后面追赶。树林的大火烧得正旺,夜空中翻滚着烟雾。箭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舞,但没有猎手跟着他们追出树林,卢西恩和霍尔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乔纳森得意地大笑着,赶着马儿奔向了安全的地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