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彼方

(《科幻世界》1998年8月号,1998年科幻银河奖三等奖)

我站在时间的彼方

凝望你离去的方向

【1.林凯风:我看到了一桩杀人案的现场】

会议结束,代表们纷纷取下同声译机,起身离座而去,只有我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我宣读了论文《从自然界的不明声影现象谈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的可能性》之后,威廉·布朗笑着对代表们说:“林先生搞错了,现在召开的是世界物理学年会,不是科幻大会。”

学术观点不被人认同、理解居然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么?

有人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了我的老师亚历山大。自从两年前我离开他的研究所回到中国,我们就一直没有再碰面。望着这张熟悉的笑脸,我的不安忽然消失了,心头又涌出无限的勇气。

“我没有看错你呀!”亚历山大先生说,“你果然是个敢想、能想的小子。”

在亚历山大先生门下当学生的时候,他时常说,科学工作者要敢想,也就是不受前人思想体系的约束,敢于挑战旧观念;同时又要能想,即新观点的提出要重事实,要符合逻辑,不违背事物的发展规律。我一向把这四个字视为自己的座右铭。

“但仅仅想是不够的,下一步要将理想变成现实,让现实来说话,才能真正地令人信服。”亚历山大先生又告诫我说,话中充满了鼓励之情。正是这句话支持我完成了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仪的设计和制造工作,在三年之后也就是公元2024年4月,正式进入了对该项发明的改进期。

我们生存的自然界存在许多奇特的声影现象,如“投影石”——这种古怪的石头在闪电作用下,会在空间产生出活动的影像。此外,天空、岩石、山谷、大地都可以产生“投影效应”,有时还会有其它时代的声音被释放出来。

前辈科学家们认为这是一种音响与图像的天然录放现象。因为地球是个大磁场,在磁场强度较大的环境里,在适宜的温度、湿度条件下,人物的形象和声音就很可能被周围的建筑物、岩石、铁矿甚至天空记录并储存起来;在同样的条件下,也许它们又能把这些记录下来的图像和声音像录像机、录音机一样重新放出来。

可事实上,自然界的不明声影现象并不仅是图像、声音的录放。

不明声影现象中最有趣的莫过于“影像战争”——天空中浮现出战争的场面,有时还伴有震天的声响。如公元1642年12月24日零点到凌晨一点在英国的凯东地区,两个多月前发生的埃奇·希尔战役在空中重演,当地的牧羊人、农民和旅行者仰望天幕,目击了皇家军队被立宪党人击败的全过程。这种情况用“大自然的天然录放功能”来解释还是行得通的,但另一桩实例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公元1574年2月1日夜,五名法国警卫看见头顶上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战争,地方司法官记下了他们的报告。就在20天后,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爆发了莫克之战,战况与2月1日的幻景完全相同。这次的“影像战争”是“现在”看到了“未来”,又如何能说是影像的“录放”呢?

我认为,自然界的不明声影现象如影像战争,实质上是地球磁场把某个四维空间中的声影“现场直播”到另一个四维空间所造成的。既然是直播,当然没有先后,既可由“现在”看到过去,也能由现在看到“未来”。而在“现在”看到影像战争的同时,这场战争在它自己的时空里也正在发生。

我们早已理解的那种现场直播,能让北京的观众看到在巴黎的足球赛,那种现场直播是跨越了地域的三维空间的直播。“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三个概念而已。我们之前当然有过去,我们之后当然有未来,所以宏观上时间是一个整体,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同一条轨道上,这使得四维空间的直播成为可能。

单向的直播如果可能,那么双向的呢?三维空间的双向视频交流(电视电话)已由英特耐特网于本世纪(二十一世纪)初在全球范围内实现,那么四维空间的双向视频交流呢?就理论角度而言,单向直播既然可能,双向交流也能发生。

许多人认为这种想法很荒谬:“难道我们看见影像战争的同时,那些‘影像战争’也能看见我们?不可能。”

确实,历史上记载的多次影像战争都是单向的直播,而非双向视频交流,但是这其实与进行直播的空间的磁场强度、自然环境条件有关。如果强度够大,自然条件适宜,同样可以进行跨越时空的两地互送、同时直播——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

1875年1月27日,德国上西西里亚地区,50多个农民在田间劳作时看见了“影像步兵团”。当地驻军派遣支队前往闹事地点。两军在田野上摆开作战队形,一个戴红帽子的“影像军官”骑着马离开队列迎着支队指挥官走来,双方相互敬礼。当普鲁士指挥官询问对方是何人,有何贵干时,对方没有回答。当他拔出手枪射击时,对方突然不见了。

这就是历史上发生过的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的实例,这事件背后隐藏着多少自然的秘密。我虽潜心钻研,也只摸索到在同一地点进行跨越时空的双向视频交流的方法。可喜的是,我的仪器可以通过控制磁场强度和小范围内的温度、湿度及其它环境条件来选定双向视频交流的对象(具体时间)。

我在不同地点不同环境采用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仪做了实验,都取得了成功,但效果却不尽相同。有时出现的影像很淡,声音很轻(我相信他们看到我也是如此)。有一次效果却很好,影像中出现的人看上去如同真人,而非虚影,他甚至还向我问路呢。

最近我偶然从新出版的《默》周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介绍D市附近的西汉墓穴。该墓穴是二十多年前发掘出来的,现已建成小型博物馆,内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出土文物陈列室;下层为墓室,按原状陈列棺椁等物。有趣的是,文章作者提到该墓穴在发掘之初出现过奇特的声影现象。太好了,这是我的资料中未能掌握的一个例子。而我认为,在出现过不明声影现象的地方做实验可能会取得很好的效果,于是我与中国科学院联系,由他们出面,安排我到西汉丹阳王墓博物馆进行实验和研究工作。

奇怪的是,博物馆并未有墓穴中的不明声影现象的记录,我希望不至于是那位记者在信口开河,我郑重其事地来做实验是因为我信任《默》周刊这家世界一流的杂志。

我把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仪的“交流对象时间”定在公元1998年7月28日,也就是这个墓穴被发掘之初,刚刚打开墓门的那一天傍晚。地点放在西汉丹阳王棺椁所在的一号墓穴中。我并未指望能看到什么有趣的场面,可当交流仪开始工作后,我却看到了一桩杀人案的现场。

这是发生在二十六年前的杀人案。

在我身前约两米处,躺着一具尸体,这绝非是墓穴的真正主人汉朝的丹阳王,而是一个刚刚被杀的男子。他仰卧在地上,脸略偏向我的方向,昏暗的光线下我依然能感到这是一张了无生气的死者的脸。他身上的某个部分在流血,他的头就枕在这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之中。

然后我听到脚步声,一个姑娘随声走进了墓室,她手中的小电筒的光柱正好照在了死者的脸上。

姑娘惊愕而悲痛地叫着:“周明!周明!你怎么了?”她用一种惶然不知所措的目光环顾四周,立刻看到了我:“你是谁?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影像,并不是实体。”我的话虽然没有说服力,但事实可以告诉她我说的是真话。我走向那具尸体,对我而言,那同样只是个虚幻的影像。我把手按上那个死者的前胸,于是我的手穿越了那个影像,我知道在那个姑娘的空间看到的会是相反的情况——我的手在死者的胸部消失了。

姑娘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声,这情景肯定比发现死尸更让她害怕。

忽然从她身后的暗处闪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挥舞着一根短棍,一下打在她的头上。她应声而倒,可能被打昏了。

我没能在墓室幽暗的光线中看清来人的脸,但他对于我的存在显然惊恐万状。他挥舞着短棍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当然他会发现我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我站在原处不闪不避,他的攻击落了空,神情却更惶恐,有几棍打在了墓穴的石壁上,石壁微微震动——这下糟了,“转播空间”的平衡状态被破坏后,空间中的各种微粒失去了传导功能——他的影像消失了,那具尸体和昏倒在地的姑娘也消失了,墓室又回复成了今日的墓室,虽有些阴森但却是间平常的古代墓室。二十六年前发生的恐怖事件在现实的空气中烟消云散,刚才我看到的一切已恍若一个虚幻的梦境。

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我亲眼目睹了一次犯罪案件的发生,有人被杀,有人遇到了危险,而我却无能为力。如果因为这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就认为与我无关,这不是我处世的态度。

我向博物馆的负责人了解在发掘工作中是否出现过诸如谋杀之类的恶性事件,负责人对此毫无所知,并对我会有这种想法感到十分不解。然后我向D市公安局了解情况,公安局方面却拒绝提供相关资料,声称那属于机密。我这科学家的身份对公安局毫无影响力,我又无法向他们解释需要这些资料的原因——事实是即使我想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默》周刊上那篇介绍西汉丹阳王墓的文章,文章的作者仿佛掌握了许多内部资料,我何不向她打听一下?该文作者陈平是《默》周刊的专栏作家,早年曾在周刊海外部当记者,现在就住在离D市不远的旅游城市。我通过《默》周刊编辑部获得了她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听不出有多大年纪,但略有些低沉,带着几分沧桑感。

“我是《默》周刊的读者,想找陈平小姐。”

“我就是陈平。有什么事么?”

“我对你在周刊今年11月号上发表的文章《汉墓中的秘密》非常感兴趣,我想……”

“您贵姓?”陈平忽然激动地打断了我的话。是的,我认为她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叫林凯风……”

电话那一头忽然沉默了,我感到那沉默中仿佛隐藏着什么。这种奇怪的气氛也感染了我,我不敢再说了,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一不小心就会说错话。

“你好。”那声音如同悠长美丽的叹息,“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一个地址。”

陈平告诉我,她的地址是D市市内建国路38号5幢502室,还约定了一个时间:1998年7月29日下午2点左右。她告诉我只管去那个地方,她会事先与屋主联系。非常明显,这是让我使用交流仪在那个地点与那个时间进行双向视频交流。可是,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正在进行的实验呢?

我相信不久就会找到答案。

【2.沈孟华: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的世界在一夜间崩溃】

我轻轻敲门,门内传来纪滨松教授的声音:“进来。”

“教授,有什么事么?”我兴致勃勃地推门而入,“周明说你叫我。”

“啊,你坐。”纪教授五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头发略显斑白,但体型仍维持得很好。他是我在××大学考古系攻读“汉唐考古”专业的指导老师,也是世界著名的考古学家,近年来有两次重大的考古发现,令世界瞩目。“孟华,这次暑期考察西汉丹阳王墓墓址的人员已初步决定了。这次的考察不是清理已发现的古迹,而是寻找一处可能存在的文化遗址,要有做无用功的准备,所以人员的选取要少而精。”

“嗳,我知道。”我应声时情绪有些低落——难道我落选了?97至98学年的暑假,纪教授计划带队去我国北方的D市附近考察,寻找他求证得出的西汉丹阳王墓。教授是我最崇拜的考古学的前辈,即使此行不能发现汉墓,我仍珍惜每一次能向他学习、与他共同工作的机会。

“考古队初定五人:我和苏项教授,本系讲师周明,博士生吴欢,还有你。”纪教授望着我喜形于色的脸,犹豫了几秒钟,“有老师告诉我,你和吴欢在谈恋爱,你们若一起加入考古队恐怕会因私废公,影响工作,认为应该让你们中间的一人退出。你怎么想?”

我的脸倏地红了,但此时我仍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纪教授,如果你觉得我和吴欢有资格加入考古队,就请你让我们都参加。我们绝不会因个人的事影响工作,我保证……也代吴欢保证。”

“好,我信任你们。”纪滨松教授微微一笑,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中流露出慈祥神情,“孟华,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我很欣赏你以前的成绩,同时我也希望你的独立、坚强会使你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功。”

“教授……”我望着我的恩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不住地点头。我投入纪教授门下已近两年,这两年来他以诲人不倦的精神帮助我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纪教授似随口询问:“周明的准备工作干得怎么样了?”

“他正忙着呢。他说还要联系D市平阳县下属乡政府,请他们在未来的工作中给予我们相应的帮助。”

“咦,”纪教授闻言站了起来,“这事不是苏教授负责的么?”

“苏项教授这些天高烧未退,周明是苏教授的学生,想主动替老师分担一点工作。”

“嗯,”纪教授沉吟后说,“你跟小周说,让他别莽撞,一切听苏教授的。虽然要与地方联系,但又不能给他们增添过多负担,这个度怎么把握得斟酌。总之,不必操之过急,我看还是让苏教授来处理好了。”

“好,我会跟他说。”

我们考古队的大客车在D市郊外两百多里的荒山里绕了好几天,一直未能发现纪滨松教授所说的那座汉墓的半点蛛丝马迹。

我的队友都是非常出色的专家,对考古工作十分投入。虽然几天的工作一无所得,但大家谁都没有抱怨,也没有产生急躁情绪。考古,实在是一项需要长期投入的事业。

昨天此地发生了里氏4.2级地震,震级不算大,考古队客车里的各种精密仪器在防震系统的保护下完好无损。但由于事出意外,也给我们造成了恐慌。

当时我和吴欢正在离大车两百米开外的一座山丘下,地震发生时,引发了小规模的山体塌陷。而对于紧靠着山丘的两个人来说,这已不亚于山崩地裂。在那世界末日般的两分钟里,我感到吴欢一直用他坚实的臂膀保护着我,在他的怀中我觉得安全,甚至觉得这一刻真的世界灭亡也没有什么关系。

地震的余威过去之后,惊魂未定的我们突然发现山丘塌陷之处露出一个墓穴,封门的大石已倒在一边。是神秘而威力无穷的大自然为我们打开了这扇通向古代的门,从那里涌出一股古墓中常有的阴秽之气。

今天古墓中的秽气大多散去,我们五人考古队小心翼翼地进入墓穴中考察。我们已通过移动电话与附近的乡政府联系,他们立刻派人来保护文物发掘现场。

这是一座大型土坑坚穴木椁墓,墓室庞大,底口南北长25.2米,东西宽18.6米,深3.8米,坐北朝南,平面呈“凸”字形。分墓道、甬道、外回廊(外藏椁)和前室、后式(正藏)等部分,是汉代按“天子葬”形制修的陵墓,墓中有陶、铜、铁、玉、漆器,玛瑙饰件及丝织品等各种随葬物。这是考古学上的又一重大发现。

今天中午,当我走出阴森的墓室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想起昨天地震时的景象,不由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吴欢恐怕也有相同的感触,他抬头望一眼天空,舒了口气,说:“我们结婚吧。”

两年的恋情因为昨天的意外有了结果,我并不觉得突然。欢乐的浪潮在我的胸中激荡,传遍我的全身,使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

“好啊,说定了,这次工作结束就结婚。”我吻了他。他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我就是喜欢他这种样子。

周明在一边看得真切,略显忧郁的脸上也添了一丝笑意。“恭喜你们了。”他说。

“嗯。”吴欢应了一声便逃回车上去了。周明又回复了那种忧郁的神情,他低声对我说:“孟华,傍晚收工以后,你找个机会下车,我在那里等你,有要紧事和你商量。”说着,他指了指墓室。

什么事这么神秘呢?周明的表情却让我不好意思追问,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同事,我当然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傍晚时分,我们劳累了一天回到大客车上,睡在简陋的高低铺上消解疲劳。

纪教授一边捶着酸痛的腰背一边问:“周明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我想起白天周明的话,灵机一动,说:“他那个工作狂,大概还在墓室里,我去看一下。”

“如果他还在那儿就让他回来。墓室昨天才打开,空气不太好,不宜在里面工作太久。”

我轻快地跳下车,小跑着向墓室入口奔去的时候,并未想到自己是在奔向地狱。

墓室中十分幽暗,但仍然可以辨别地上的人形。“周明!周明!你怎么了?”我打开随身带的小手电筒,电光照见了不断扩大、正向我脚边淌近的血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仍坚持用颤抖的手执着电筒照到了周明的脸——那脸上分明写着“死亡”两个字样。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梁往上爬,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我的体内。

忽然,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气氛,猛一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你是谁?是你杀了他?”此刻我心中的愤怒战胜了恐惧。

“不是我,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虚像,并不是实体。”那人又走近周明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周明的胸前,随后他的手仿佛融入了周明的身体。真的,他的手真的消失了,如同一个虚影。

我惊叫了一声,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明的死,这个奇怪的“影人”都令我不知所措。墓室外有乡政府派来的民兵,他们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么?我定一定神,鼓足勇气准备冲出去求救,但头部突然受到重重的一击,我在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我在一些奇怪而熟悉的声音中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机场候机大厅的座位上。虽然还是清晨,但机场里人影穿梭,广播正报告日期和各次航班。我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左手无意中碰到了一只放在我身边的黑色皮箱。我环顾四周,我附近没有人,这箱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不正是我放在考古队大客车里的书箱么?

我伸手到衣袋里一摸,我的一大串钥匙还在,我找出箱子钥匙,试了试。箱子“啪”的一声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一条缝,一看之下我不由大吃一惊,立刻关上箱子,但心中的恐慌令我呼吸急促,难以自控。

镇静,镇静,我一定要镇静下来。让我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会在机场,为什么身边会带着一箱西汉丹阳王墓中的珍贵文物?

为什么?为什么?

头脑里的记忆渐次清晰起来:周明的死,神秘人的影像,我被人打昏……这一切原来并不是噩梦,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在昨夜发生过的事。

“小姐,你要搭哪一班飞机?”

我闻声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我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却紧盯着我惶恐的眼睛,仿佛在发掘什么东西。

“你就是沈孟华吧?我是D市公安局的便衣,我们接到报案电话,城郊一个考古队发现重要的古代墓藏,但一人被杀、一人失踪,最有价值的文物失窃……”

不用听完他的话我就能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我被人陷害了,待在这儿只会被捕。如安了弹簧似的我猛地跳起来,抱着箱子向候机大厅外跑去。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给了我运动员那样优秀的体质,大学时代我就是短跑冠军,干上考古这一行后又时常翻山越岭,经常锻炼——任他是谁,要追上我,没那么容易。

我得逃走。

我不是不相信公安局,但眼下的情况实在对我不利,我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黑皮箱的重量使我的速度慢了许多,但我又不想放手。也许是出于一个考古学者的本能,我把文物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对这样的珍宝,我怎能随手扔下?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街头。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一个帅气的鬈发男青年,正在吃面包。我直冲到他身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口中说:“快开车!求求你,快开车!”

男青年带着笑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随后停在追赶我的便衣身上。“遇到麻烦了,嗯?”

“求你了!”我焦急万分,“待会儿向你解释,你先帮帮我吧!”

“你抓紧我,走!”男青年大笑着发动引擎,摩托车顺着大道风驰电掣而去,把那个便衣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摩托车开得像风一样快,我不知道这车将会驶向哪里,就如我无法了解我的命运通向何方。

“刚才追你的是便衣吧?”驾车的男青年问。

“你怎么知道?”我一不小心漏了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他会把我赶下车,那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男青年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好骗,看起来不像能干什么坏事的人呀!”

我紧紧闭上嘴,不想再说错话。

“你放心,我阿洛是D市有名的好汉,绝不会出卖你的,遇上我算你走运了。”阿洛用手拨了一下鬈发,如同洗发水广告中常有的动作,“怎么样,你要去哪儿?”

“我……你能帮我找个地方么?”我并非信任这个有点儿流气的鬈发帅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落到向陌生人求助的地步。

“你信得过我呢就跟我走。”阿洛爽快地说,“可话又说回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

“我……找到住处后再告诉你。”

这套房不大,但空落落的,没怎么装修布置过。但无论如何,进屋时我松了口气——公安局的人大概一时不会找上门来了吧?惊魂未定的我直到此刻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昨天到今天,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的世界在一夜间崩溃。

昨天还是前程似锦的女研究生,今天却成了在逃的杀人嫌疑犯兼文物盗窃犯。

纪教授会怎么想?吴欢会怎么想?

他们会相信我是无辜的么?

直到这时,我才有时间痛哭一场。可身边坐的却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也没想到我会把发生的事除了“虚影人”的部分之外都向阿洛和盘托出,或许是因为害怕,我需要一个能帮我冷静地分析局势的人。况且,我的情形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

“看来是有人存心想陷害你呀。”阿洛沉吟半晌说,“既然真凶已经栽赃,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在市公安局有个铁哥们儿,我让他帮着打听一下,如果情况真的很糟,你就只好避避风头了。”

“避一避?那真凶呢,就让他逍遥法外?”

“你别激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干着急又有什么用!”

“我老躲着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找到的。”

“你以为我让你在这儿躲一辈子?傻瓜!我能让你出去!明白么?出国、出境,外国那么大,他们怎么找你呀?”

我脑子里“嗡”了一声,暗叫:不好,这次真的跟错人了。但我要不露声色,不能让他发觉我对他的怀疑。“怎么出去呢?”我一定是一脸忧愁,这倒不是装的。

“我给你弄份外国护照,换个身份,换个名字,这不难。”

如果出去,只怕再也不能回来了……这个阿洛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只有再进一步地试探了:“可是,那得要很多钱吧?”

“你不是有那个箱子么?海关检查挺严的,你那箱货色只怕不容易弄出去,不如换几个钱使吧?”

“这样做我可不就真成了文物盗窃犯了!”我忍无可忍地迸出这句话。

“别,我可没这么说。我也没逼你,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喏,这间房归你了,钥匙也给你。那间是我的屋,以后有事招呼一声就是了。我还有事,出去一下,你先歇着,别胡思乱想。”阿洛扔下一把钥匙,转身走了。我下意识里觉得他英俊的脸变得极其阴森可怖,我已经猜到他的打算了。

阿洛走后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我提起箱子,轻轻推开门。离开这里我去哪儿呢?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了。

“有事么?”一个声音问。

我这才发现走廊的楼梯口坐着一个与阿洛差不多年纪的青年。“阿洛怕你出事让我关照你的。”

“啊,没事。”我抑制住心头的紧张,缓缓退回屋内,关上了门——该死,我已经被看住了么?阿洛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办?

我环视我所在的房间,这里有一扇窗户,大小足够让我出入的。我到窗口仔细观察了一下周边情况,窗口旁有一条粗粗的水管,假如顺着它爬下去,这四楼的高度并不算个问题。正好窗下是一条冷僻的小巷,动作快些不会被人发现。

稍加考虑之后,我决定从窗口爬水管逃走。这个黑皮箱在行动中会是一个大难题,我只得把床单撕成长布条,像绑孩子似的把皮箱捆在背上。即使如此,我爬水管时仍感到万分艰难。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人摔了倒没什么,可这箱子若摔了,我就成了国家的罪人。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小巷中响起了脚步声,我正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境地,真不知如何是好,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一个声音说:“要不要我帮你下来呢?”我随声望去,见是一位长发飘飘,身穿一套牛仔服,背一只旅行包,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大学生——我后来才知道她叫陈平。

【3.陈平:对于一个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少女来说,突然要面对一个青春已逝的中年时的自己,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

我漫步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口中哼着一首初中时的老歌《一个人游游荡荡》。

“一个人游游荡荡,一个人独自迷惘……”

我挺喜欢这个城市,大学一年级全年的打工费换来这么好的一次旅行还是值得的。

我晚上住在姨婆家,她那么大年纪一个人住也挺孤单的,我的到来给她增添了几分欢乐。她是真心实意地欢迎我,还说:“怎么不带个同学来呢?”

不知不觉中,我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咦,走错了吧?”我从旅行包里找出D市的旅游图,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现在的方位。这“竹枝巷”太小了,地图上没标出来。这下可惨了,只能到处瞎撞一气,希望能赶快找到大路。

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位半长头发的矫健女士,背上扎着一个大皮箱,正顺着一根楼房背面的水管向下爬。

嘿,这年头还真有青天白日打家劫舍的女飞贼呀!

我心头一紧:怎么办?当然不能让她得手了就逃走,凭我这点资本,能和她干一仗么?我可没练过什么空手道、柔道的,论武器也只有一把有点儿钝的小水果刀。

眼看女飞贼就要爬下来了,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我仍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要不要我帮你下来呢?”

女飞贼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挤出一个微笑来。她迟疑了几秒钟,就顺着水管滑下地,落地时我托了她一把,她轻声说:“谢谢。”这倒让我惊讶了——这是被人抓住的女飞贼的举止么?

“我知道你认为我是贼,”她说,“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边说一边把皮箱从身上解下来,又掏出一串钥匙,极其熟练地拣出其中一把,插入皮箱的锁孔,我听到锁打开时发出“嗒”的一声。她飞快地按上箱锁拔出钥匙:“这个箱子是我自己的。”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放松警惕。

“我是××大学的研究生,这是我的证件。”

“××大学”这个名字让我生出兴趣来——我就是××大学的学生,要检验她说的话并不难。

我打开她的研究生证:“沈孟华,女……”啊,我想起来了,这个沈孟华是大学女子百米纪录保持者,现在虽已升入研究生部但仍相当活跃。我曾在操场上见过她,虽只一瞥,她矫健的风姿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吧,我信了。”我也取出自己的学生证以示公平,“我们是校友。”

“××大学,外语系国际新闻专业九七届,陈平。咦,陈平,我知道你,我在校报上读到过你的文章《真正的三峡》,那是篇很美的文章,我现在还记得。”“嗨,”我拍了拍沈孟华的肩膀,“我相信你不是梁上君子,不过你能多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从水管上爬下来吗?”

“但我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我真的很急,我有苦衷……”沈孟华的表情带着深深的恳求之意,她深锁的眉头有一种忧郁的美。

我最经不起别人软语相求了,就这样把沈孟华带到了建国路38号5幢502室——我姨婆家。

“事情就是这样。”沈孟华说完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相信我。”她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忽然闷闷地哭了,“可你怎么会相信我呢?我都觉得自己说的是梦话。怎么会有那种‘虚影人’呢?又不是科幻电影——你一定这么想吧?”

“不。”

“你不用骗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即使相信我不是坏人也怀疑我精神有问题,对么?本来我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了,昨天那可怕的事发生之前……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我本来要做新娘……现在却成了被追捕的杀人嫌疑犯……”

我轻轻拍拍沈孟华抽动的肩膀,一如过去我向家人、朋友倾诉烦恼时,别人对我的抚慰动作,尽管她算得上我的大姐姐了,虽然如此,我仍忍不住想好好安慰她——她甚至告诉我她是被追捕的杀人嫌疑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对我多大的信任呀!连这种事都告诉了我,又何必在“虚影人”的事上撒谎呢?再说,要撒谎至少也拣个能让人相信的吧?——所以,我想我可以相信她。我就是在力图相信她,想证明她的清白的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展开了分析:

“如果先把虚影人事件和整个谋杀事件分开,事情就清楚多了。首先,虚影人事件也许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巧合,与杀人案件并无直接关系。至于出现活动的人物影像这种事是自然界经常发生的神秘事件之一,天目山的善真洞就曾有人看到几个古装将领来回走动达一分钟之久,然后又消失了,故宫里雷雨天据说也曾出现过一队翩翩起舞的宫女幻影。你遇到的也许就是这种现象。”

“我听说过你讲的那种事。”沈孟华停止抽泣,抬起头来,“那是大自然对于音响与图像的天然录放,可我见到的虚影并不是单纯的‘声影的播放’,他能看到我,能和我交谈……”

“我认为这是一种‘现场直播’,只有我们能看见虚影的情况如同单向直播,他们也能看到我们的情况就是双向视频……”我发现沈孟华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住口了,“对不起,我扯远了。”

沈孟华擦干眼泪,“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为了安慰我吧?尽讲些科幻小说似的奇怪话。”

也许吧,我心想。别人总说我具有科幻头脑,也许真的可以当个科幻小说家呢。

“如果排除‘虚影人’事件,剩下的案件也就相对单纯了。你说7月27日你们的考古队在地震后发现了西汉丹阳王墓,28日进入墓穴开始具体的考察工作,并且和当地乡政府联系,让他们负责保安工作。可28日傍晚,你走进墓室时周明已被谋杀,这就证明是你们考古队的人作的案。你想想,古墓由于地震的巧合才刚刚出现,知道这一情况的除了考古队员之外就只有当地乡政府负责保安的人员。可如果是本地人作案,又如何会知道你放在大客车上的书箱是哪一只呢?作案者绝对是对你情况熟悉的人。”

沈孟华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在第二天清晨被伪装成潜逃者并被送到机场,一大早就有便衣来抓你,然后又有人搭救你,你发现救你的人对那箱文物有野心,就逃了出来……可是,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顺理成章了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便衣会不会是凶手的同伙假扮的,他和什么阿洛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阿洛想让你出境……他们不仅想要文物……这就是了!杀害周明的人不仅想要文物,还想拉你入伙,把你逼上梁山。只要你一出境,就真的成为潜逃出境的文物走私犯,不得不听他的话了。你是学考古的……干那个也算是充分利用你的专业特长呢……”

“别乱说!”沈孟华忽然间生气了,“什么‘是考古队内部的人作案’,什么‘拉我入伙’……我们这个队里都是中国考古学界有名的人物,都是我最好的师长、朋友,怎么会是走私犯呢?”

“你再想想。”我同情她,若我处在她的境地,也不愿意怀疑自己身边的朋友。

沈孟华又深深地埋下头,许久没有出声。终于,她轻轻地说:“对不起。”

我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我的手,热泪滴在我的手背上。

“其实,我的结论也和你一样,只是我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他们呀……”

她的悲伤感染了我,我不由想到她的未来。我该怎样帮助她洗刷冤屈呢?如果那个“虚影人”能为她作证就好了——当然,现实不是科幻小说。

沈孟华洗澡的时候我偷偷拿了她的钥匙,轻轻打开那个黑色的皮箱。

我说想看看文物,沈孟华却不肯。这些考古学家都把古物当成命根子,生怕别人看一眼都会看坏了。如果不是职业特性使她对文物如此热爱,只怕她不会在机场被追逐时仍未放弃这箱文物。如果我的假设正确,便衣是走私犯同伙假扮的话,那么他们早先的计划大约是在机场就收回文物,然后由阿洛把沈孟华送出境外。但没想到她的职业本能使她抱着箱子一起逃走,而这意外的变化使阿洛泄露出他对文物的野心。他一时性急,让沈孟华警觉了,于是她悄悄逃走。

其实,我想看箱子里的东西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还未百分之百完全信任沈孟华,我还需要求证。虽然这种不信任令我产生负疚感,但我仍然打开了那个皮箱。

开箱之后,屋内光彩耀目,各种玉器、玛瑙、宝石流光溢彩,还有看上去薄如蝉翼的汉代丝织品——沈孟华没有骗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不是考古学者确实没有资格动文物,但那面镶嵌着五彩宝石的美丽铜镜是如此精致,我忍不住拿起来,仔细地看看。

这是一面小圆镜,白玉做的手柄,白银做的底面,上刻象征祥瑞的云朵等纹样,四粒琥珀色的玛瑙围着一颗又圆又大的“猫儿眼”宝石。我又把镜子转到正面,铜镜的清晰度与现代人使用的镜子相差太远了,但照着古铜镜让我仿佛化身为古代的女子,正对镜贴着花黄……

“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随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我的房中,离我仅三步之遥。我吓得失了神,“啊呀”一声,手松了,铜镜掉在了地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闯祸了,我急忙拾起铜镜,只见白玉手柄上出现了一条极其明显的裂纹。

糟了,糟了,将我卖了都赔不起呀。

怎么办?权宜之计,只有还镜回箱,就当没有这回事儿。

等我手忙脚乱地处理好镜子、箱子和钥匙,这才想起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屋里的陌生男子。

我再回头,他还在那里,我不是在做梦。

我揉揉眼睛,也许是我产生幻觉?我记得我把门锁得好好的,姨婆外出未归,沈孟华正在洗澡,没人把他放进来呀。

“你不要害怕,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幻影。”那陌生男子说。他短短的黑发紧贴着头皮,一件颇为随便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风度,还有他的那双黑眼睛,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我忽然明白了,他就是沈孟华在古墓中见到的“虚影人”。她经历中最难以置信的部分是真实的,她没有撒谎。细看之下,我发觉这个陌生人的影像与真实世界中的真实的人体还是有区别的,他的影像仿佛是照片放久了之后有点褪色失真,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想接近他。我走上前去,好奇地去拉他的衣袖——却拉了个空,我的手穿入了虚影之中,未能接触到实物。

“虚影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干咳了一声说,说:“请容我解释。我是一个物理学家,正在研究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这方面的课题,我所在的时代是2024年,但却能看到你们1998年发生的事,具体地说,这种工作原理……”

“我明白,就是利用地球磁场在特殊强度下的传导功能,以这个小小空间为工作区域,同时向两个时空直播对方时空发生的事——”我简直是兴致勃勃。

“哎?”“虚影人”颇有几分意外。

“这并非回到过去或到达未来。我们仍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通过一个小小的区域,看到时间的彼方发生的事情。”

“虚影人”沉默了半晌说:“没想到呀,”他的目光中荡漾着热情与感动,“在上个世纪末就有人能理解我。我的知音竟然在这里。”

我的脸红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我听他这样说好像挺高兴的。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问。

“啊,”“虚影人”神情严肃起来,“我在一次实验中目睹了一桩发生在你这个时代的杀人案件的现场,地点是D市附近的西汉丹阳王墓一号墓室中,时间是1998年7月28日晚7点13分左右。当时我看到墓室里躺着一个刚刚被害的男子的尸体,随即一个姑娘被人打晕,昏倒在旁。由于关键时刻影像消失,我一直非常着急,希望立刻找到那位姑娘……”

“你找到她了。”我打断他的话,“她叫沈孟华,就在我家,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她。可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知道,在此时此地可以找到她呢?”

“是一位记者告诉我这个时间和地点。她叫陈平,你认识么?”

我的脑中顿时“嗡”了一声,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是在2024年和我说话,而他知道的陈平是26年后的我。

人类总是习惯于区别现在和未来,总认为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到哪里,整个宇宙的时间也就走到哪里。其实未来与历史一样必定存在,但让19岁的我就知道45岁的自己已然在未来的世界里生活着、呼吸着,这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却又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对于一个还对未来充满着美好憧憬的少女来说,突然要面对一个青春已逝的中年时的自己,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

“我……不认识。”我的声音变得那么生涩,那么不自然。

“她或许是那位姑娘的朋友。这案子在1998年发生,结果当然也早就有了,总有人知道内情的。”

“你……那个陈平长得什么样?”我痛苦而又有些提心吊胆地问。会不会已经满脸皱纹了呢?曾有人说过:在青年时有一种永恒的感觉,仿佛时光漫漫,永无止境,没有任何征候会使我们预感到有朝一日,自己行将落伍,沦入老境这也许正是我的写照。在19岁的青春少女眼中,45岁是一个一切都已然结束了的年龄。

“我没有见过她,只通过一次电话,也听不出她的年纪。”

听了这回答,我暗暗松了口气,但又仿佛有点儿失望。

“我叫林凯风,很高兴认识你。没想到你居然也知道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的原理,知道么,你比我这个时代的许多科学家都还要开明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不,我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我尤其不想让他知道,让他想到在他的时代里,我已是一个中年女性。虽然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我不想让他产生这类联想。

“嗯,你可以叫我小林。”我临时编了个名字,根本就是借用了他的名字。

“小玲么?”林凯风笑了,“我会记住的。对了,你和那位‘沈孟华’是朋友么?”

“可以算是吧。我也是刚认识她,不过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

“同学?”

“校友,她是研究生,我才大一,差得远了。”我觉得自己这种斤斤计较的作法实在很可笑,好像沈孟华比我大五岁是万万含糊不得的首要问题——我实在是一想到“45岁”就会心虚,心痛。

正在这时,沈孟华一边用大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了进来,她看到林凯风时一声尖叫:“是你!”我连忙把她拉到一边,细细耳语,向她交代了来龙去脉,最要紧的是让她不要泄露了我的名字。

【4.林凯风:我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就是他了!】

我驾车向市郊方向驶去,车上放着“四维空间双向交流仪”——这是一台由无数金属线缠绕、上有许多按钮及两个小型液晶屏幕的金属盒,只要按下启动按钮,盒顶正中就会打开,升起一个晶莹的球体。我全靠它了。

下一站是西汉丹阳王墓博物馆。方才在D市市内的实验非常成功,我达到了我的目的,找到了古墓杀人案的目击者沈孟华,并共同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也很高兴能遇上小玲这样的姑娘,她对我的实验原理了解得深刻透彻,没想到1998年居然就有我的知音了。

发生在上个世纪的这场文物盗窃杀人案颇有几分神秘。根据小玲的分析,案犯应该是考古队的成员,这次作案的目的一是可能因行踪败露而杀周明,二则为盗窃文物,三则是要不择手段地把沈孟华拉入犯罪集团。而临时召来的所谓乡政府的保安人员也很有问题,说不准也是走私人员冒充的,不然就很难想像案犯能单枪匹马杀死周明、打昏沈孟华后,再把她和一箱珍贵文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D市机场。

在我离开建国路之前,沈孟华和小玲冒着很大的危险给D市公安局以及汉墓附近那个乡的乡政府打电话联系。结果她们发现D市公安局从未接到有关方面报案,而乡政府也从未派人保护墓藏。也就是说,现在考古队是陷于一伙文物走私犯的魔掌中,而考古队员中有一个人很可能就是整个案件的主谋。

这个考古队人员少而精,自纪滨松教授以下,苏项、周明、吴欢和沈孟华都薄有声名。而周明已经被杀,嫌疑就落到了纪滨松、苏项和吴欢三人头上。要怀疑这三个人,对于沈孟华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无论如何她始终坚持:吴欢不是凶手。她对他的人格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令我感动。事实上,本来我认为吴欢才是最有嫌疑的人,因为凶手对沈孟华是怀着相当好感并不择手段地想把她拉上自己的那条道路。可既然沈孟华这样相信她的未婚夫,我也应该试着去相信吴欢,这也许可以对案件的分析有所帮助。

我又把实验地点放在发生过凶杀案的丹阳王一号墓,时间是1998年7月29日下午3点,我想先看看情况。真巧,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男青年,手中拿着工具正在清理墓道。按沈孟华提供的情况判断,这个人就是吴欢。

吴欢非常机警,我的脚步声很轻,但他依然听到了。他猛地转向我,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问:“你!你是谁?是你杀了周明对不对?”

我是在墓穴中“凭空”出现的——吴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怀疑我就是杀死周明的神秘凶手。

“不,你误会了。”我急忙解释,“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窃贼,我甚至不是你这个时空里的人。我是一个未来世界的物理学家,借助一种奇特的手段向你传导我的声音和图像,我本人还在2024年……”

“你不用编造什么科幻电影的情节了!我是一个尊重事实的科学工作者。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杀害了我的队友?你把另一位女队员带到哪里去了!”吴欢一边说一边向我猛扑过来。

我叹了口气,任由他的影像如一片雾气般从我身躯中穿过。还是让事实来告诉他——我们在彼此的时空,都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匆匆走进墓室,正好目睹了这奇特的一幕,他倒退了两步,神色惊骇已极。他不禁脱口而出:“是真的!”

我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就是他了!

显然,打昏沈孟华的那个“高大的黑影”并不是这个中年人本人,但却是他的同伙。那人在执行任务之后,向这个中年人报告了墓中发生的奇怪的故事——也就是关于我的“虚像”的出现。当然,这个故事被视为无稽之谈,但肯定也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现在,当他亲眼目睹了“虚影人”的存在,同伙那令人不解的奇怪报告得到了证实,“是真的”三个字自然就冒了出来。

那个中年人被我吓跑了,也许他是想多找些人来壮胆。无论如何我已经能猜出他的身份了,他并不是“保安人员”,而纪教授不戴眼镜,那么他就是苏项。

所有事件的策划者是××大学考古系教授苏项。

惊魂未定的吴欢仍呆呆地站在我身后——穿过别人的身体,这种感受确实是一种少有的新鲜经历。“真的是个幻影,太不可思议了。”他口中喃喃道。

“周明是谁杀的?孟华又到哪里去了?”他仿佛是在问自己。

我觉得有些不忍,不论他信不信我都应该告诉他真相:“沈孟华被人诬陷,现在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你现在身在贼窝,你的队友苏项可能就是所有变故的策划者,而所谓的民兵可能都是走私集团的人假扮的。”

“什么?”吴欢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沈孟华让我告诉你,叫你放心,她现在没有危险,也会尽快把你救出险境。你赶快通知纪滨松,苏项的形迹败露后也许会狗急跳墙的。”

“你……”吴欢仍有些犹疑不定,但他对沈孟华的关心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孟华她……没事么?”

“她没事,你倒要小心。”我急急地说,“你赶快按我说的去做,去通知纪教授。我也要去通知沈孟华,你一定要支持到她赶来呀!”

我关上了交流仪,吴欢焦急的面容在空气中消失了。我又赶回了D市建国路。所幸我可以把交流仪的“交流对象时间”调节得早一些,就不必担心路上耽误太久。

当我的身影又在屋中出现时,坐在地上的沈孟华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怎么样了?大家怎么样了?”

“你的未婚夫没事。但我怀疑苏项就是你们考古队的内贼。”

“是……苏老师么?”沈孟华叹了口气,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她的爱人和恩师都是无罪的。

站在一边的小玲和沈孟华轻声商量了一会儿,她们马上就取得了一致。沈孟华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

“我们打算报告公安局,尽快赶到古墓去。”小玲对我说,“谢谢你的帮忙。”

我望着她,顿觉语塞。她是一个这样聪慧的姑娘,如果是我这个时代的姑娘,我会爱上她的。

我忍不住伸手去抚她长长的黑发,我本不是个孟浪轻浮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虽然这只是她投射于2024年的一个虚影,我仿佛依然能感觉到手指所触之处轻滑如丝的感觉。她默不作声地拉住我的手,说是拉住,只是她手的影像触到了我的手背,明明只是个虚像,可为什么我的手背一下子火红发烫了呢?

“公安局的车马上就到,我们带上文物,和他们一起去古墓,快!”沈孟华一放下电话就冲着小玲大声催促起来。

我们立即分开。小玲有些不自然地说:“再见。”

“再见。”我忽然激动起来,“我……等会儿再到古墓去,我们还会再碰面,一定!”

【5.沈孟华:箱子里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激烈的枪战刚刚结束,公安人员中有一人牺牲,两人受重伤,伤员已火速送往附近医院抢救。假冒的“保安人员”——走私集团的成员三人被击毙,两人受伤被俘,没有一人漏网。但是,主要嫌疑人苏项却在枪战中身亡,给案件的后期侦破留下了很大的困难。

我们来得还算及时,纪教授和吴欢虽然已被犯罪分子绑在车里,但幸未被害。我为纪教授和吴欢解开绳索,一时间泪水涟涟。想起我这一天中的奇特际遇,我为自己能恢复清白、脱离危险并最终解救自己的师长与爱人感到无比欣慰。

吴欢顾不上让被绑许久的肢体舒活筋络,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分开还不到一天,可我们曾经走得那么远,几乎就要永生永世不能再相见。

纪教授望着我们,带着一种长辈的理解之情笑了起来,但随即他又神色黯然地说:“没想到,苏项这样的人居然会……”

“不要再提那个人了。”我恨恨地说,“他杀了周明。”根据被捕的假保安人员坦白的情况,苏项是某国际文物走私集团的成员;在考古队发现古墓后,他假装与附近乡政府联系,其实是去通知同伙假扮保安人员来“保护”古墓。周明对他产生了怀疑,但又没有确凿证据,他与我约好谈话后就被假保安杀害。苏项对我早有企图,于是借此机会,嫁祸于我,打算先让我“畏罪潜逃”到国外,自然也就不得不上他的贼船。由于“虚影人”林凯风的偶然出现,引起了犯罪分子的恐慌;然后我又出逃,使他们人财两空;最后林凯风再次亮相,苏项慌乱中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作为国际犯罪集团的重要成员,他惯于铤而走险,与前来的公安人员展开枪战。枪战中,他误中同伙的子弹身亡——可这果真只是单纯的误杀么?会不会是集团成员杀人灭口之举?那“莽撞”的同伙也在枪战中被我公安人员击毙,使这“流弹”之谜成为永远的悬案。

苏项虽然人品可憎,但在学术上确有建树。我想到以前共同工作时也曾蒙他指教,又不禁心下恻然。纪教授与他共事多年,心中一定更不好过,他站在苏项的尸体旁边,呆呆出神。

我把黑皮箱交给纪教授:“老师,您瞧瞧,丢失的重要文物是不是都在?”

考古队的大客车上就有一间实验室,配备有各种考察文物确切年代的仪器。纪教授把箱子带进实验室,大概是要细细检查。

本来只需作个初步的鉴别即可,不会花很多时间。可纪教授进了实验室之后很久还没出来,我觉得事情不对,忍不住呼喊:“教授!教授!出了什么事么?”吴欢也跟着叫:“纪教授,你还好吧?”

实验室的门开了,纪滨松教授面色灰暗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箱文物是假的。”他说。

箱子里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吴欢见我神色异常,上前扶住我说:“孟华,别灰心,这不怪你。文物迟早会找回来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在机场拿到箱子的时候,里面装的就是假文物了么?或是在阿洛家被调包的?想来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我要看看。”虽然我这样说好像是不相信纪教授,很不礼貌,但我觉得文物的丢失都是我的责任。我的心情在好不容易回复乐观振奋之后又一次变得沉重了。

果然,这些文物是仿制品,没有多少价值。但我心中有个疑问:丹阳王墓虽然一直以来就是我们考察的目标,但真正出土却是前天夜里的事,昨天才开始进墓室考察,今天清晨文物的仿制品就已出炉,被装进我的皮箱,并和我一起被送到机场——这速度快得也有些离谱了吧?

陈平凑到我耳边说:“事情不对头。”

我霍然转向她。她的表情严峻,显然不仅仅是为箱中的文物是仿制的我体会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我曾偷偷打开过你的箱子,因为我那时还不能完全相信你。”

“接着说。”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感到她要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情了。

“因为林凯风的出现,我吓了一跳,摔坏了一件文物。”她说。

我瞪了她一眼:这个毛手毛脚的丫头,居然损坏了文物,然后大约想蒙混过去。但已有一股朦胧的光亮照进了我的心里,我隐约捕捉到了她话中的线索:“你是说——”

“可是那件文物,现在却完好无损,这不奇怪么?”陈平满脸是疑惑,她拿起一把放在假文物面上的小铜镜,“这个玉手柄本来被我不小心摔坏了,出现了一道极其明显的裂纹。可这一把却浑然一色(虽说是假玉),没有任何细小的纹路。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你是说,我带来的文物是真的?”

“是。”

“可现在却变成了假的。”

“对。”

“怎么变的呢?”我的身子冰冷——天,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纪滨松教授刚刚把箱子里的文物调换了。现在让公安人员去搜一搜,真的文物一定还藏在实验室里。”陈平这两句话说得十分响亮,吴欢、纪教授和两个公安人员显然都听到了。

纪教授回了回头,他脸上那种万分惊恐的表情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仿佛是一个建筑师,眼见自己多年辛苦设计建造的宏伟大厦在面前轰然倒塌,神经系统几乎要炸裂开来。毫无预警的沉重打击使我脑子里一阵茫然,一片空白。

纪教授转身向树林中跑去。两位公安人员立即追赶:“站住!快站住!不然要开枪了!”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我真以为是公安人员开的枪。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啊,我曾经尊敬的前辈,我曾经崇拜的恩师!

国际文物走私犯罪集团的首犯纪滨松是自杀身亡的。他以“世界著名考古学家”的身份掩护自己,向国外走私了大批价值连城的中国古代文物。今年夏天,他就开始寻找他在考古研究中考证的西汉丹阳王墓,并为走私工作做准备。苏项是他的帮凶,也是事情败露后代他承担全部责任的替死鬼。纪滨松很欣赏我在考古学上的才华,也喜欢我的年轻漂亮,于是设计要把我拉入他的团伙。整个计划都由于我的机警、林凯风的参与、陈平的细心而彻底失败了。

那个夏天的故事还有一段感人的尾声。案子水落石出后,林凯风的影像又在古墓中出现。我把案件的新发展告诉了他,林凯风说:“好,案子结了,我的任务也结束了。”

“真是谢谢你了。”我和吴欢说。

林凯风望着陈平,陈平默默无语。

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两人的爱情故事还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情形就像一首徐志摩的诗:“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对方的生命中,他们注定只能充当一个匆匆的过客。

还是陈平先开了口:“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虽然说不上是爱情,但多少有点儿喜欢。可是我们并不是一个时空的人,现在的你,还在用尿布片儿呢……啊,多可笑。”陈平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儿怪。她笑出了眼泪,可那眼泪就止不住了……

陈平转身跑出墓室。而林凯风站在时间的彼方,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6.陈平: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每当在昏暗的光线下照镜子,我就仿佛看见年轻时的面容从镜中倏地滑过,滑入一个不可知的时间中去了。

打开灯,一切都变得那么现实,那些年轻时的魅影也在灯光下蒸发得一干二净。

刚才我接到林凯风的电话,他说想要登门拜访。我没有拒绝。我倒想看一看,26年的时间,是否已使我记忆中的形象与现实走得很远。

他还是我当年看到的他,我却已不是19岁时的我。但这26年来,我走着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的人生充实而丰富。我早有了许多别的故事,而这,都需要付出时间来换取。

回想我的人生,我心怀坦荡,无怨无悔。

只在方才照镜的那一刻,恍然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李白的诗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也有了第一根白发。

想当初见到林凯风的时候,我19,他28岁,我还是那么稚嫩;如今回到他的时空,他仍是28岁,我却已45岁了,变成一位饱经沧桑的成熟女性。

我们在和永恒的时间捉迷藏。

我把灯光调得很亮,不怕它照出我脸上的每一道沟壑。我深知它是我所有宝贵岁月的徽章,记载有我不想忘却的回忆和我曾为之奋斗过的理想。

不过,林凯风并不知道我是谁,岁月的刻刀早已让我改变了容颜。春华已成秋叶,既有凋零,亦有成熟。

啊,他来了,真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不,其实那记忆早已模糊,只是现在又陡然清晰明朗起来。是他走入了我的记忆。

我把他迎进屋里,为他沏了一杯绿茶。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我,他像是在——观察我。

“请用茶。”我说,我毫不畏惧地正视他年轻的容颜——对现在的我来说,他是多么的年轻呀——而年轻又是多么的美好!

他用双手捧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茶。他仿佛有点犹豫,但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望着我说:“四个小时前,我刚见过你。”

我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我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26年来,你好么?”

这一瞬间,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中,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是感动的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我举起手中的茶杯:

“以茶代酒,让我们为‘时间’干杯。”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