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开边意未已---《白驹》 诱敌

按照原来的筹划,伏击阵地就设在百里峡口南五里,地点是尚慕舟和路牵机挑选的。照理说青石六军才是地头蛇,不过几日交战下来,鹰旗军还不曾动用根本,偏马的青石诸将就已经服了。就算训练装备再怎么周到,打过仗没打过仗的差别太大。更重要的一点,路牵机自己是合口人,对这一块的地理比青石诸将还要熟悉,一手安排下来,连扶风营的人都挑不出刺――就算青石六军平日里不出青石五十里,扶风营可是一直在官道上讨生活的。

百里峡出口是好大的一片红柳林,穿过柳林就是个土坡,一边倚着湍急的坏水河。一般人想法,埋伏在红柳林中才称得上隐蔽。到时候一声战鼓,林子里刀枪并举,冲进来的燮军一定分不清方向。军阵怕乱,若是燮军乱了,仗就好打了。路牵机却偏偏把主阵放在了土坡上面,要放燮军出林再打。他的道理也很简单,红柳林中根须斑驳,跑也跑不起来,燮军固然抓不成拳头,青石军也是一样各自为战。何况视线阻碍,矢石投放也是障碍,最终就是贴身肉搏。燮军悍勇,若是一个对一个的打起来,青石军只怕讨不了什么便宜。青石军弓弩强劲,这次又是精锐尽出,当然选一处能充分展开的场地埋伏。等燮军穿出红柳林,迎面撞上一片箭雨,后援又被红柳林绊住了脚步,就能始终保持一个以强击弱的局面。青石军与燮军兵力大体相当,若不能分而击之,就算胜了也是败局,毕竟百里峡中的燮军不过是小小的一支前锋而已,而青石军已经把看见本钱都放在这里了。

这几天,修豪军和扶风营一直在土坡上构筑工事陷阱。尚慕舟总算是军中宿将,看见修豪军的气派也不由咋舌。修豪军用的翻车掘马都是仿照青石城中河络遗物的旧制,原是用来掘井开矿的。河络的手艺,就算是号称工于技巧的宛州人也学不来,可是依葫芦画瓢,总能描出个大概。修豪军的器械笨重易坏,也决计没有河洛黄铜翻车的效率。尽管如此,百来人在这坚硬的盐碱地上挖出一道一人多深千余步长的壕沟也不过是小半天的功夫。有这几天的功夫,土坡正背早被修豪军挖得沟壑纵横,如同蜘蛛网一般,再加上扶风营一道设置机关陷阱,就算是呼图大营的燮军尽数冲到,只怕也都要埋进这张大网里去。难怪主掌伏击的照弋信心满满地对尚慕舟说:“副帅只要扎住口袋尾巴就是,我这一头就是一只燮军的青鸟也飞不过去。”言下之意,筹划中偏马守军的逐次添油都是不需要的。

可阿零几乎全盘推翻了这个计划。

“你只说要引燮军出来嘛!”她振振有辞地对尚慕舟说,“他们要是不出营门,这仗可怎么打?难道要调出偏马的铜弩投车去强攻呼图大营么?”阿零的意思是直接挑衅。

偏马守军在呼图大营对面筑垒,这样的示强意味,就算静炎能忍得住,她的将领未必能忍住。这一战,在双方都是无可回避的。青石军急于在燮军大队到来前击败呼图的燮军,呼图的真骑也需要击败青石军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唯一的问题仅仅是时间,谁都不想在对方选择的时间交战。在青石军而言,一旦伏击兵力就位,这一战当然是越早越好。静炎那边的情形就要复杂得多。一方面,静炎统领的燮军本来只是来建立一个前哨阵地保障大军南下的。另一方面,真骑是降军。真骑向来自负善战,入百里峡以来不仅没有大的战果,反而在前些日子的斥候战中折了锐气。就算能平平安安等到燮军大队到来,静炎也逃不过一个避战之名。燮军的勇名来自好战不畏死,避战是极大的罪名,就算静炎一人担下来,作为降军的真骑日后的处境也很难看。静炎固然是燮军的将领,但首先是真人的旗主,她的决断之中要顾虑的因素当以真骑为先。所以静炎应该也是需要这一战的,而且和青石军一样,她也需要必胜的一战。可若是对胜利没有足够的信心,静炎的求战心就会被谨慎埋没。

“她想要胜利,”阿零说,“就给她胜利。”她笑得像个小狐狸,“我就不相信,有见了便宜不肯占的女人。”真骑是轻骑,行动快捷如风。从呼图大营出击对面筑垒的青石军,就算不能一击得手,也不用顾虑太大的损失。这样的便宜,别说女人要占,男人也要占的。若是燮军内部果真不和,就算静炎心下有疑惑,也不能完全按住八千呼图燮军。只要有一支燮军开始进攻,这场战役就算打响了,而且是按照青石军的节奏。

这里的关键有两点:第一,筑垒的偏马守军必须是足够可口的美味,能保证把燮军吸出来。第二,筑垒的偏马守军不能被吃掉。不仅不能被吃掉,还要逐步向南转移,把越来越多的燮军拖向百里峡口。这样一来,偏马的添油方向就从伏击阵地转到了呼图大营的正面。

“我也有两个问题。”尚慕舟说,“第一,谁能顶住呼图燮军的强攻然后从容转移。第二,战场转移到了百里峡中,而不是预设的伏击阵地,损失的兵力怎么算?”阿零摇了摇头:“你是偏马的主将,这问题怎么能问我?我只是说,你想要静炎出战,那么我的办法一定能把她引出来――若是看见面前的肥肉都不吃,作为她这样的女子,以后也不用在军中混下去了。男人也许还能自夸心思深沉,可女子从军,能不被这个勇字的虚名拖累么?”尚慕舟也摇了摇头:“阿零你还是一样的脾气啊,这么多年都不见改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象你那样率性而为的。”他微微沉吟了一下:“你说的也不是不对。只不过,静炎有她的负累,我也自然有我的。青石最缺的就是兵。这一仗打下来,在燮军不过是小动皮毛,对青石而言就是押上了全部身家。少一个兵就是少一个兵,再也补不起来。以青石对抗燮国,这一战其实是打不赢的,大家谁不知道这个道理?鹰旗军所以到青石来,青石军所以拼了性命来保卫家园,无非是说:不能让姬野这样的横行天下无所顾忌。多一个兵就能多坚持一天,多坚持一天就多一点希望,能谋求宛州商会和左近诸侯的通力支持,就能保住宛州的太平。这世道是乱了,我们改变不了,可起码做些自己能够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宛州这许多无辜百姓,凭什么要牺牲在个人的野心之下?咱们天驱所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每个做头领的都有自己的解释。可是人都是现实的,这许多布衣武士豁出性命守护的难道真是什么虚无的理想?不过是这一方太平和能保障太平的规矩罢了。”“一方的太平可以叫太平么?”阿零正色道,“这宛州的百姓果然这样无辜?诸侯混战,最高兴的是谁?筱千夏好无辜么?鞟狐好无辜么?每年里输入中州澜州那么多的兵器马匹,宛州的富裕也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呢!你还记得么?那年永宁道大战,打仗的只管征集粮草,可不管饿死了多少百姓。宛州的粮食商人那时候做了什么?尚大哥,你在军中是不知道的,宛州是大丰年啊,卖到中州的粮食价格可就翻了三倍,我们巫妖峒里那年就饿死了多少?宛州果然是太平地方么?”尚慕舟不由一愣,阿零从来都是个温柔的女子,不料被他一句话引出来这样的锋芒。他皱了皱眉,巫妖峒的事情在鹰旗军的老兵心中始终都是一个疙瘩,可在阿零心里怕就是丘壑了吧?“那你的意思……”尚慕舟试探地说,“难道我们来青石助战都是错的?”“自然不是。”阿零说,“有人的眼中只有天下,天下自然不会太平。咱们鹰旗军都是好男儿,要在野心之下守护一方平安怎么会错?”“那你的意思是?”尚慕舟是个心思便捷的人,可现在心中殊无把握,结婚那么久,月儿都周岁了,阿零却显得越发模糊,这真是当年秋叶街头的那个小朱缨么?“太平不是靠别人就能守护的。天驱几百年下来,这世上又太平了几年?”阿零的语气很重,“你只说青石兵少一个就少了一个,青石十万人口啊!界大哥到了青石就做了青石军统帅。咱们鹰旗军才多少人?燮军又是多少人?若是求太平,接受了姬野的条款,纳税交丁就是,也是太平。现在说要打说要保卫青石,却总说兵力不继承受不了损失……界大哥跟你都是宿将,又有哪一回打得这样周折?我是女人,不过跟着你们见过几次战事而已,行军打仗是没什么好主意的。可是我也知道,仗还没打先算生死,这仗也就不用打了。你们计划的再怎么周详,若是青石军不肯出力死战,青石人不肯倾力支援,那又有什么用?不是我说小路,小路是聪明人,可他年少气盛,只觉得战争是当兵的事情。尚大哥你怎么也会这样想?青石人若不知道自救,这青石城再也没有出路的!”阿零说得激动,胸口起伏不止。这些话在心中埋得久了,对着界明城她不敢说,终于对着自己的丈夫说出来,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淋漓。尚慕舟盯着她,面上颇有讶异的颜色。阿零的脸不由微微红了,伸出手指去点尚慕舟的额头:“又不认识我了么?”青石方面诸军都已经就位,每日夜间,各部将领都在偏马碰一次头。

尚慕舟把阿零的意见在会议上合盘托出,竟然没有听见一条反对。身为战役主将,竟然拿老婆的意见出来咨询,这本身就是极怪异的。但放在这个场合,却也很难说上什么――正是因为阿零没有军职,才能说出大家不方便说的话来。更何况,这些话说的极有分量。

诸将面色各异,却都没有掩饰心中的震动。本来宛州地方太平久了,民不思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眼下的情势,区区几千青石军又怎么抗得住二十万燮军铁蹄?阿零的话听着虽然不入耳,却不能说不对。

“统帅不是那么好做的。”这是杜若澜的第一反应。阿零说的不错,可这毕竟是没有负担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身为统帅人物,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若只说“应该如何”,那可就没法作战。撇开种种不提,在诱敌出战这一点上,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斥候战结束,燮军到底有多少斥候还在活动,没有人知道的清楚。山岭潜行是燮军所长,没有发现斥候不代表不存在。只要在百里峡山口眺望,不难看见土坡上的青石军。

“规模很大!”照弋微微点头,“这样大规模的陷阱工事,不可能瞒得过燮军斥候的眼睛。”修豪军和扶风营都是设置机关陷阱的高手,尽管两军多在入夜时分开工,可是这样掘土挖地,不是可以遮盖的。

“我看掩饰的很好啊!”邡亚铜不服气,他是扶风营负责工事的将领,“走到近前都看不出来。”“近前固然看不出,远处就看出来了。”杜若澜笑道,“这样大的工程,土色都不一样,很远就能看出端倪。”土壤中水分不同,新土旧土颜色不同,远远望来一目了然。

“这样热的天气,晒上两天也就差不多了。”邡亚铜兀自强嘴。

“看上一眼就知道不对,还用等两天再来看么?”贺南屏放声大笑,“你以为燮军只有冲到面前才查看地势?”邡亚铜脸色一变,拍案而起:“鹰旗军很了不起么?你来冲冲我的阵势看?”“亚铜你放肆!”也是“啪”的一声响,有人拍桌子,邡亚铜回首一看,照弋脸色阴沉。照弋在扶风营中权威极重,可以转面生死,邡亚铜知道自己莽撞了,嘴里还低声嘟囔,却也只好坐下来。

青石方面由青石六军,鹰旗军和扶风营三方组成,本来关系颇为微妙,尚慕舟虽然是战役的主将,却也不便轻易作出决定。这样冲突了一下,营帐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有一点阿零嫂子说的肯定没错。”骆七笙道,“最重要的是让燮军出营来。不管怎么打,只要燮军不动,强攻呼图大营一定是效果最差的。这一战势在必行,我们也不能单单指望燮军自投罗网,只要不是在静炎所希望的时间和地点进行的,就是对我们有利的。”“那这些天的苦功……”邡亚铜很觉得冤枉。

“花了功夫是为了打击燮军。”照弋截断了他的话头,“若是燮军不来,或者不在我们计划的时间来,那什么功夫都是白花。我们扶风营没有问题,不管战场转移到哪里,扶风营都跟到哪里,不会拖后腿。”照弋的话说得平静,却有一分压抑不住的豪迈。扶风营是青石方面诸军中编成最复杂的,既有步军和小股骑军也有秘术师,拉到平原上进行正规战殊为不利。他这么说,很有破釜沉舟的意味。

照弋表态支持,意味着伏击战的全盘调整。扶风营是野兵,敢说这样的话,青石六军哪里还肯推托?只是人人心中打鼓,从预想的伏击作战调整到充满遭遇意味的百里峡作战,稍有疏忽,就避免不了严重损失。”“添油支援还需要详细计划。”尚慕舟说,这当口拿了主意就不能再犹豫,他必须快速落实这个改变,“有照统领这句话在,我心里有底。不过一切的前提都在这诱敌的一支,能撑住能拖住。”“我可以拨出四百人来。”贺南屏说,“这种活儿也就是左路游击才合适。”“你是骑军。”杜若澜插口,“交给金距军吧。杜某立军令状。”“上马重骑军,下马重步军。”贺南屏意态豪迈,“杜将军不知道鹰旗军个个都是马上马下双战的么?”“这一战重点不在呼图。”尚慕舟摇头,“贺南屏,你的目标是枣林。”“有六百弟兄……”贺南屏还要胡吹大气,后半句话被尚慕舟的目光逼了回去。

“贺大力跑不动。”骆七笙说,“不仅要撑住,还要把燮军往外拖。左路的铁甲怎么吃得消?至于杜将军,不是鹰旗军看不起人,青石诸军经战未久,当不当得住这样的重压……”“嘿嘿,”何天平冷笑了一声,“骆将军怕是不知道日前斥候战的结果吧?死战不退的兵士里有没有我们周捷军的弟兄?”骆七笙站起来,长躬一下说:“说话不妥当,得罪青石军的弟兄了。”他的意态诚恳,何天平也不好意思了,连忙回了一礼说:“骆将军莫在意,其实都是争个先死的机会。”“何将军说到这个……”贺南屏又笑了起来,他就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刀子架在咽喉也还是要先笑一声,“尚大哥,这个变化莫不是还没有告诉界大哥。”尚慕舟眉头一皱:“你要多嘴么?”话是这么说,脸色已经变了。这样的大变动,原是不该不告诉界明城。

鹰旗军诸将都是一般的好笑模样,扶风营和青石六军的人就纳闷了。

“怎么说?”照弋轻轻捅了捅骆七笙,骆七笙性子随和又爱说笑,跟扶风营青石六军的人都熟了。

“战场上有什么人爱骑白马啊?”骆七笙给了他一个古怪的回答。人人都知道阿零骑到偏马来的这匹白驹是界明城的坐骑,可骆七笙不问,还真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喜欢找死的呗。”邡亚铜小声嘀咕。其余几个将官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