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8-12章 栀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噢,是从那儿经过的。”“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新鲜?什么事好新鲜?”“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当然。你是个好人。”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你真会说。”“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喝。”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什么事?”“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是吗?”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没有。”“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哦?”“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然后呢?”“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原来如此。”“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会有吧。”“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那是自然。”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真的?”“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油瓶上也行?”“对啦。”“难以置信。”“不仅仅是油瓶哩,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那倒是顺理成章的。”“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因为……”博雅又张口结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哦。”“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嗯。”“好吧,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别难为我,晴明。”“灵和咒是同样的。”“又是咒?”“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吧。”“噢。”“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噢。”“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去砸死了某个人。”“噢。”“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嗯……”他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清楚啊?”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是吗?”“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噢。”“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外形也是一种咒。”“噢……”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噢。”“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原来如此啊!”“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原来是这样。”“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这就放心了。”“为什么?”“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呵呵。”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

晴明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实在是不可思议啊。”“什么事不可思议?”“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又来了!晴明……”“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哈哈。”“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很复杂吗?”“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我可不开心了。”“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他轻声问道。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噢?”“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

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原资之的人……”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他为什么要做和尚?”“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噢……”“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那么……”“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亲,抄写《心经》。”“哦。”“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好厉害。”“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怪事?”“对。”“什么怪事?”“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女人?”“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你见过了?”“不,没有见过。”“那你怎么知道的?”“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这个嘛,晴明……”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刻过后才去睡。

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

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也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而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样作严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突然醒了。

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突然醒来?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

拉门小窗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

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

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

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样的呢?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

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

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

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

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砖。

夜间空气中充满了庭院的草木气息。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时出现的?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

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

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博雅压低声音。

“噢?”“她没有嘴巴!”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有想到吧?”“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这就完了?”“不,还没完。还有下文。”“哦。”“又出现了。”“那女子吗?”“是第二天晚上……”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怎么办呢?”“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有意思。”“每晚都这样哩。”“哦?”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昨天白天。”“噢。”“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咳,去看看吧。”“你肯去呀?太感谢啦。”“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对啦,我想起来了……”“什么事?”“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怎么不同?”“哎,等等……”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你这样子就挺好。”“你是在嘲笑我吧?”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哈哈。”“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噢。”“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有意思。”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哦?”“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好。什么时候动身?”“今晚就行。”“今晚?”“嗯。”晴明点点头。

“行啊。”“好。”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嗯。”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这风……”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嗯。”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

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那边有什么?”“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晴明说道。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晴明喃喃地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受想行识亦复女是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对。”“梅雨开始啦。”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