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洪如鼐叹道:“这就是人生,有绚烂,也有平淡;有欢乐,也有寂寞,小彬!你们呢?”
赵小彬连忙说道:“洪叔!本来我们是要留下来陪你,希望在岳州寻找仲彬二弟。”
洪如鼐“啊”了一声,显然有些震撼,说道:“是的!仲彬是到岳州来的!”
赵小彬说道:“现在一则岳州风紧,我们既不能寻找,也无法久等。再则,我们要趁这一段时间,回到扬州去,见过小真的父亲,了结一些疑案,我们也就启程,前往无锡鼋头渚了。”
洪如鼐不觉问道:“疑案?”
赵小彬望着华小真,笑笑说道:“只是一些小问题的进一步了解罢了,我说疑案二字,是太过了一些。”
洪如鼐点点头说道:“此去扬州不近,你们早点动身。”
赵小彬说道:“洪叔!你们能在岳州等多久呢?”
洪如鼐怔了一下。
赵小彬又说道:“仲彬岳州之行是不会错的,如果洪叔和阿姨在岳州和仲彬相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洪叔叔还是要以安全为重。”
洪如鼐呵呵笑道:“天山之狼和顾鉴离开了岳州,岳州再也没有人敢来寻找我了。再等京城里来人,那又不知何时以后的事了。放心吧!小彬!只要你们离开了岳州,我和你阿姨就是在岳州逗留到五月初五,也不会有人敢来捋虎须。”
赵小梅接着说道:“洪叔!岳州没有人敢来捋虎须,这是事实,宵小之徒,仍然不可不加防范。元人居然敢用‘五孔追魂夺命筒’,也许还会有别的东西。洪叔比我知道更清楚,元人一天不得手,他们是一天不会放松的。”
洪如鼐点头微笑说道:“小梅!谢谢你给洪叔的提醒。其实,身为一个江湖客,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我们会留意,但是,我们也不必太过紧张。再说,如果在岳州我们能等到仲彬,还有什么困难能使我退缩却步?”
华小真说道:“其实我们应该在岳州陪伴洪叔和阿姨。只是……”
洪如鼐大笑说道:“华姑娘!不要把我看成老而无用的人了。”
华小真脸一红,连称:“不敢!”
洪如鼐正色说道:“华姑娘!谢谢你的关心,我夫妇非常感激。只是扬州总舵老爹在盼望着你们,你和小彬也应该把喜悦分享给老爹!去吧!不要太担心我们。”
赵小彬兄妹、华小真姑娘也都走了。
这样一栋房子,只剩下洪如鼐和邱千屏夫妇,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虽然周遭是寂静无声,但是,无声的心曲,听得人心在跳动。
重重门都已经关上了。只剩下房里一支蜡烛,跳跃着喜悦的光芒。
洪如鼐和邱千屏隔着桌子对面坐着,让两个人当中的烛台,沟通着彼此心灵之光。
两人如此默默地对视着,良久、良久……
终于,洪如鼐举起手中的酒杯:“千屏!庆祝我们的团聚!我敬你,也表示我对你郑重的道歉。”
邱千屏微微地摇着头:“别再说这些,也许我的错比你更大。有千般万种的理由,也不能使我丢下孩子。虽然你的话说得是那么的严重伤害了我,我丢下孩子就足以抵偿你一切的过错。”
她流下了眼泪,那是忏悔的泪,也是思念的泪。
洪如鼐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千屏。
“别再提谁是谁非,夫妻之间,原是不论是非的。相互体谅、互相包容,是非都不存在了。千屏!二十年的分离,今天能够团聚,老天已经待我们不薄。更何况我们的儿子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好!”
邱千屏一听儿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一直在说仲彬仲彬,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如鼐说道:“那年的分手,我才知道我是真正少不了你。我携带着孩子追寻。我承认,那是一段无比的苦难,我几乎要倒下去,我所以没有倒下去,只因为我有一个唯一的信念。我会找得到你,我们会和好如初……”
“如鼐!……”千屏反握住他的手,传递过去的一份难言的歉疚。
“后来,孩子的日益消瘦,才使我害怕,使我担心,我怕孩子在这样居无定所,食无定餐的情形之下,会受不了这种折磨。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剑神……”
“啊!就是赵小彬兄妹的父亲赵雨昂。”
“他正遭逢着与我相同的痛苦。”
“啊!难道说他们夫妇……”
“赵雨昂比我强,他在千丝银瀑建造了一栋房子,就在这临风小巢之中,父代母职,我那一刻突然有一个异想,我要把孩子寄托给他。”
“他接受了?”
“也许他同情我,也许他在同病相怜之余,觉得我更值得同情!”
“可怜的如鼐!”
“我求他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这就是仲彬。”
“啊!老天保佑!赵雨昂对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
“你看到小彬小梅这对双胞胎的教养吗!”
“有教养的好孩子。”
“我们的孩子和他们一样的好。千屏!你说得对,赵雨昂对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
“我们的孩子呢?”
“随着朱云甫来到了岳州。”
“谁是朱云甫?他们为什么到岳州来?”
“朱云甫据说是南海的弟子,是紫竹箫史的师侄,人是正派没有问题。可能朱云甫知道蓝如鼎的身份,所以从莫干九曲坳将仲彬带来岳州。”
“可是人呢?”
“所以我们要等待。”
突然这个时候,窗外有人答话:“你们不必等了!”
洪如鼐和邱千屏这一惊非同小可。
以他们二人功力,窗外来人,岂有不知之理。可见得他们二人在专心谈论孩子,心分神驰,窗外来人也浑然无觉。
邱千屏霍然而起,洪如鼐立即一把拉住。他沉声问道:“窗外是哪路高人?”
窗外的人轻轻笑道:“比起你们夫妇二人任何一位,我都算不得高人二字。”
洪如鼐说道:“能够请教大名吗?”
窗外的人说道:“当然可以。范齐来。”
洪如鼐啊了一长声,立即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千手如来。”
范齐来不经心地笑笑说道:“比你们二位,我是微不足道的人物。”
洪如鼐说道:“范兄!在下洪如鼐与范兄曾有过节吗?”
范齐来说道:“没有。我已经说过,比起你们二位,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你和你夫人与我都没有过节。”
洪如鼐说道:“如此范兄今夜驾临,有何指教?”
范齐来笑笑说道:“在下只是奉命前来会会蓝如鼎,尊驾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了吧!”
洪如鼐此刻突然豪气大发说道:“千手如来!你有这个能耐,能斗得过蓝如鼎吗?”
范齐来轻松的一笑说道:“蓝如鼎的剑术武功,虽然算不得独步当今,至少排行在前一二名之间。范齐来只会一点雕虫小技,怎么能斗得过?不过,各人头上一块天,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有各人的缺点,否则,这个世界上只有狮子老虎的份儿,哪里还有人能活下去。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不但有人,而且还有蚂蚁,都能活得好好的。”
洪如鼐说道:“很好!想不到千手如来是讲理的人。能现身出来见见吗?”
范齐来立即应声说道:“可以,我正要正式见见大名鼎鼎的蓝如鼎。”
洪如鼐满怀戒心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袭蓝衫,不儒不道,袖子半卷,露出一双略嫌苍白却是十分纤细的手。这双手与他本人似乎十分不相称。这双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手,是如此的纤细柔嫩洁白。如今这一双手,生在范齐来的身上,成了最厉害的杀人凶器。只要他的手微微一动,立即就有好几种暗器,飞到敌人身上。
范齐来刚一抱拳拱手,洪如鼐立即闪电拔剑,护住面门。
范齐来微笑道:“蓝老……”
洪如鼐立即说道:“我昨天开始,我恢复了我的姓氏,我姓洪,我叫洪如鼐。”
范齐来说道:“如此洪老……”
洪如鼐说道:“范兄,我并不老,你觉得我老了吗?”
范齐来哈哈笑道:“看来我今天每说一句话就要犯错误。好吧!洪老哥!你是相府里的人,你应该懂得相府的规矩,只要有人叛逆,必定是追杀到死为止。”
洪如鼐说道:“我并没有背叛孛罗。”
范齐来啧啧摇头:“洪老哥!你是个人物,为何表现得如此外懦?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头掉了碗口大的疤,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这么怯懦?”
洪如鼐微笑说道:“范兄!你对于一个人一件事,不要如此结论下得太早,那样你容易犯错误。我说我没有背叛孛罗,并非是我怯懦,而是你不知道事实。”
范齐来“哦”了一声说道:“想必还有说词,我洗耳恭听。”
洪如鼐说道:“我在岳州做事,有一个目的,我要了解元人控制的各层组织、体制和方法。我要了解民间的一般民心倾向如何?你知道吗?要打击一个人,或者消灭一个人,必须先要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范齐来有些吃惊,他断然没有想到洪如鼐会跟他说出这些话。这些话比起“背叛”的罪名,更为重要,可以抄家夷族的。
洪如鼐说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范齐来说道:“洪老哥!你所说的打击一个人、消灭一个人、又说什么民心倾向,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你能说得明白一些吗?比方说……”
洪如鼐说道:“没有问题,我可以为你说得明明白白,虽然你已经懂得我的含意。范兄!我是大宋朝的子民,大宋朝没有亡的理由,大宋朝的子民也没有理由要让元人来残暴的统治……”
范齐来拦住他说下去。
“你不要说了,愈扯愈远,题目太大,我听不下去。”
洪如鼐说道:“你必须听下去。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背叛孛罗,我是做一点大宋朝的子民应该做的事。”
范齐来说道:“你知道宋朝已经亡了!”
洪如鼐说道:“就是因为宋朝亡了,所以我们要救亡图存。范兄!只要人心不死,我们就可以将元人赶走的。”
范齐来说道:“什么叫人心不死?”
洪如鼐正色说道:“就像我这样,时时刻刻都不忘记,驱逐鞑虏这件事,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责任,移山倒海,再大的困难,都可以克服。”
范齐来沉吟着没有说话。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还觉得我是背叛了孛罗吗?大宋的子民,为大宋朝做点应该做的事,这是背叛吗?”
范齐来站在那里,仍然没有说话。
洪如鼐继续说道:“说一句你不愿听的话,范兄!我倒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叛逆!”
范齐来瞪着眼睛,冷冷地说道:“你说我?洪老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是大宋的子民,却替孛罗做事。你是一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却在助纣为虐。你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良知。”
范齐来沉默了半晌,突然冷冷地说道:“洪老哥!请出来吧!”
他自己起身一跃,凌空拔起,从墙上平飞过去。
洪如鼐回头对邱千屏微笑说道:“范齐来这个人,在江湖上名声还不算坏,打得一手好暗器,举手投足,点头躬腰,都可以打出致人于死的暗器,被人称之为千手如来。”
邱千屏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千手倒也罢了,如来二字未免名实不符。”
洪如鼐笑笑说道:“千屏!我看范齐来还不失为一个良知尚存的人,方才我对他说的一番话,看样子他已经有了悔悟之意。千屏!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邱千屏微笑说道:“怕有危机是吗?是怕我会中了范齐来的暗器是吗?”
洪如鼐不安地叫道:“千屏!”
邱屏微笑说道:“千手如来就能让我们分开吗?不会的!二十年的分别够长的了,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即使是一瞬间、一刹那!”
洪如鼐几乎流下眼泪说道:“千屏!我这个年龄已经不是动辄流泪的时候,可是,你却要让我流泪!”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千屏的手,自己擦着泪水说道:“你说的对!现在再也没有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千手如来又能算什么?”
邱千屏的眼睛里也露出泪光,点点头,两人携着手,走出房门,走过天井院落,拉开大门,走到房外空地。
范齐来一个人站在那里。
洪如鼐说道:“范兄!我们夫妇都出来了,有什么话请说吧!”
范齐来笑了一笑,一抬手,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柄已经出鞘的宝剑。他夸张地翻动手腕,宝剑连演几式,有光芒闪动,有啸声微闻。
范齐来说道:“洪老哥!你以蓝如鼎的名字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据说你自称是剑圣……”
洪如鼐笑笑说道:“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段幼稚的往事。”
范齐来微笑说道:“年轻的幼稚,年长的就会谦虚。不过,我曾经听过有人推崇过你,数之当今,你洪老哥的剑术,是名列前几位的。今天有机会领教高人,总是一件难得的事。”
洪如鼐说道:“你是说要跟我比剑?”
范齐来说道:“是我自不量力吗?”
洪如鼐说道:“我以为你应该选择比暗器作为你挑战的项目。”
范齐来说道:“你且不要着急,只要这一场剑较量下来,我没有残腿断胳臂,我会让你跟我比暗器的。”
洪如鼐想了一下,回头对邱千屏说道:“为我掠阵。”
他从腰际解下宝剑,将剑鞘交给邱千屏。上前迈了三步,道声:“范兄!请吧!”
范齐来倒是没有客套,快速地上前几步,一展腰、一侧身,极其快速地刺出一剑。
洪如鼐对于这一招“拔草寻蛇”,没有还手,只是在原地一侧身,让剑尖从左侧腰际滑过去。
范齐来一招刺过,倏地身子上半斜着一翻身,宝剑随着这一翻上挑,削向了洪如鼐的左肋。
这一招“拔云见日”,变化得快速而又自然。
两招极其平凡的招式,经过范齐来如此一连贯、一配合,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凌厉极了,威力无比。
洪如鼐身子刚侧让过去,人的重心刚不稳,如此一剑上削,几乎无法闪躲。左臂一抬,顺着侧身的原势,极其困难地向旁边一倒,“卧看牵牛”勉强让开。
讵料范齐来他又是一个翻身,宝剑突然从上削而转划一个大弧,带着轻微的啸声,切向洪如鼐的腰。
这样趁势追击,一气呵成,洪如鼐的“卧看牵牛”,变成了“懒驴打滚”,滚出去八公尺。
范齐来宝剑一收,笑笑说道:“洪老哥!如果你不出剑,恐怕‘懒驴打滚’也救不得你了!你信不信!”
洪如鼐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从容地说道:“范兄!从你方才一连三剑,可以看出你是受过正宗的击剑训练,而且悟性高、功力够,不过就击剑的人来说,心地要正大光明,才不致走进邪门外道,这大概与你专习暗器有关。”
范齐来笑道:“果然不错,你说的跟我师父当年对我的评语,完全一样。不过,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不知道你的剑术,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
洪如鼐说道:“你可以看到的。”
他的脚下一分,手中宝剑缓缓拔出,剑招源源展开,每一招都不是很快,可是,每一招都是使人必须全力防守。而且最厉害的是没有办法知道下一招的变化是什么。因为每下一个变化,都是认为在不可能的情形,自然而起,剑如流水行云,那样的自然而不勉强。
范齐来收起了嘻笑的表情,全心全意地封卸化拆。
洪如鼐的剑式愈来愈快,而且愈来愈不可测,每出一招,范齐来还没有出招化解,下一招又转化而至。
再看洪如鼐的身形,从容而幽雅,果然不带一点点火气。
愈是如此地从容不迫,愈是快如闪电追风。
范齐来在十五招之后,已经开始出汗了。
他正在盘算如何趁得一个破绽,还击一招逼退洪如鼐,就好借机下台。突然,洪如鼐宝剑一晃,化作一招“闲云出岫”,宝剑围腰而旋。范齐来一见机不可失,倏地一矮身,从剑锋之下闪过,手中宝剑却卷向地面,疾扫下盘。除非洪如鼐跃身而起,就躲不过双足受伤的下场。
洪如鼐只要这时候一跃起,范齐来早已算定,宝剑抢先一瞬,上扬“朝天一炷香”,洪如鼐就败定了。
范齐来的宝剑刚一扫出,讵料洪如鼐的宝剑比他更快,千斤下削,“力断江流”的重招式,截向剑身。
只听得“当”地一声,一阵金铁交鸣,引发一阵清越的龙吟,范齐来的虎口一热,宝剑已被荡开,正好敞开前胸,只要洪如鼐的宝剑微向上挑,顿时就会肚破肠流。
范齐来自忖必死,可是,洪如鼐蓦地一跳,跃出圈外,宝剑收回到手肘里,朗声说道:“范兄!比武过招,果然是年轻人的事,人的年纪一大,就支持不了多久。惭愧!惭愧!”
范齐来也努力收回宝剑,默默地站在那里。
洪如鼐说道:“范兄!宝剑已经试过了,尊驾的暗器特技,是不是也可以让我开开眼界?”
范齐来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可以!不过暗器可不能两个人对练,我今天特地带来了一个靶子,可以露一手给你看。”
他转身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发话:“你们推出来吧!”从树林里推出来两辆小车,车上放着一扇门板,门板上各躺着一个人,都是用绳子绑着的。
洪如鼐一见,眉锋一皱,不知道范齐来在搞的什么玄虚。
两个小车推到近前停下,将两扇门板竖立起来,靠稳在车上。
范齐来叫人将这两个人的穴道解开。
门板上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老的年纪不过五十不到,小的至多二十左右。
穴道一解开,年轻的就开口骂道:“范齐来!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们把你当朋友,你却在暗中酒里下麻药。你这种卑劣的行为,怎么能在江湖上立足?”
范齐来笑笑道:“小兄弟!你的勇敢、胆识,都是一流的,只可惜你敌友不分。连你这位老朋友,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不晓得千手如来是孛罗的人,自己认敌为友,怪得了我卑鄙吗?”
洪如鼐心里突然一动,朗声问道:“范兄!这两位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你绑在这门板上?”范齐来笑道:“这两个人名气不大,但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人,在江湖上是响叮当的人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诡谲的微笑。
洪如鼐追问道:“请你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范齐来微笑着说道:“这个老家伙是南海的门人,他有一位师叔或者是师伯,在江湖上是个神秘人物,人称紫竹箫史……”
洪如鼐“嘎”了一声,立即问道:“还有那位年轻的朋友,他是谁?”
范齐来说:“不要急,洪老哥!一个个的来介绍。紫竹箫史本人姓文,她是南宋丞相文天样的堂妹。文天样现在关在牢里,紫竹箫史现在外面,立意谋反,跟你老哥是同一路的人物。至于另外一位……”
洪如鼐急得头上冒汗,忍不住叱道:“姓范的!你……”
范齐来说道:“我范齐来没有别的本领,就是消息灵通,而且取得消息的方法,高人一等。这个年轻人叫赵仲彬,说起来是武林中人称剑神赵雨昂的第二个儿子,实际上……嗯……洪老哥!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
洪如鼐浑身一震,嗔目大喝:“范齐来!我方才就应该一剑劈成你两半。”
手中的宝剑一摆,展身一扑,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向范齐来。
剑圣的神威,在如此全力一扑之下,声势吓人。范齐来哪里还敢还招,手中剑花一挽,护住头顶,人向地上一伏,落地大旋风,滚开两丈多远,口中叫道:“慢来!慢来!我有话要说。”
洪如鼐一时气急,攻出一剑之后,又立即惊觉到自己鲁莽了。一吸气,双臂一张,拿桩定步,剑光一收,厉声断喝道:“你说!”
范齐来从地上一个挺身,站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样子有些狼狈。但是,他仍然带着微笑说道:“洪老哥!你如此的冲动,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洪如鼐尽量调整呼吸,压住激动说道:“我要你有话快说。”
范齐来说道:“朱云甫和赵仲彬两个人绑在门板之上,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随时都会死于非命。”
“你敢!”洪如鼐的气势已经弱了。
“我为什么不敢?”
“我可以将你剁成肉酱!”
“对!你是可以将我剁成肉酱,但是,洪老哥!你不要忘了,他们两人已经不能挽回生命了。”
这一下击中了洪如鼐的弱点。
“范齐来!你想干什么?你说!”
“我想让你见识两件事。”
“你说呀!”
“第一、我已经说过,你的剑术,确实惊人。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每个人都有他活下去的能力。我范某人千手如来的名号,也不是轻易得来的。现在我让你的左肩衣服洞穿,而不伤到皮肉。”
话音一落,洪如鼐还没有听清楚,只见范齐来一低头,嗖、嗖、嗖,一连三支“低头锦背花弩”快箭,穿过洪如鼐的左肩,没有伤到一点皮肉,真是神乎其技。
范齐来这一着令人意外,也太快,即使洪如鼐可以闪躲,那也是因为范齐来打招呼在先。否则低头之际,这种“低头锦背花弩”,诡秘而又霸道,是很难躲闪得开的。
洪如鼐也就是受了范齐来的预告,心里有了犹豫,所以三箭鱼贯而来,穿透了他左肩头上的衣服。
洪如鼐转过头来,看看被射穿的三个洞,回过脸来点头说道:“不错!范兄的暗器神奇之处,的确让我增加了见识,低头锦背花弩已经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
邱千屏冷冷地说道:“如鼐!不要称赞他,叫他再来一次看看。”
洪如鼐微笑说道:“千屏!两人对手,有一次也就够了。”
他转向范齐来说道:“不知道第二件事,还要让我见识的是什么?”
范齐来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淡淡地说道:“洪老哥!对一个人的本性,不要怀疑,更不要结论下得太早。老实说,南宋之亡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就剩下一个文天祥,还不能容他,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强敌已经压境,为大臣者,还要争权夺利,陷害忠良,这样的国不亡才是没有天理。南宋就算不亡于元朝,也会迟早要亡给别人。”
洪如鼐说道:“你为大宋出了多少力?你有什么资格批评。风凉话谁不会说?”
范齐来说道:“错了!洪老哥!你的结论又下得太早了。我为南宋出过的力,绝对比你要多,我曾经血战过三天三夜,我曾经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我曾经以一敌百,和元兵骑射搏斗过,洪老哥!你呢?”
洪如鼐意外地说道:“你是说……?”
范齐来说道:“我是说文相爷驱羊就虎的时候,我就是那一万多义军中的一员。可是兵败我不灰心,我灰心的是到那种田地居然还有人争权,还有人害忠良。于是,我投了元人,我觉得南宋该亡,换换元人,总要比原来的好。”
洪如鼐说道:“这就是你让我见识的第二件事吗?”
范齐来说道:“你没有想到,范齐来以一名江湖客,也曾投效义军,为国家出过力,这就是告诉你,不要太早错估了别人。”
洪如鼐正色说道:“范兄!我为你感到羞辱。”
范齐来冷冷说道:“不要破口伤人!”
洪如鼐说道:“范兄!你以一位混迹江湖的人,毅然投效义军,值得人崇敬。可是你在兵败之余,竟对大宋灰心失望,竟而背叛投敌,这就是我为你感到羞辱的地方。”
范齐来说道:“说话要有服人之理。”
洪如鼐说道:“你在失败之余灰心投敌,可是文相爷却在失败之余,屡败屡战,直至最后,仍然不屈,甚至于他还要以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为大宋朝而流,这就是他所以伟大,而你所以值得羞辱的地方。”
范齐来说道:“愚忠!文天祥把血为坠落的南宋而流,是愚忠!”
洪如鼐说道:“忠就是忠,无所谓愚和智的分别。范兄!你以为你聪明是吗?范兄!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笨人!你可知道‘子不嫌母丑’这句话的道理?母亲再丑,她还是你的母亲。朝廷纵有千般缺点,毕竟他还是我们自己的君父。南宋亡了,元人来了,情形如何?旧有的缺点仍然存在,而新的问题,已经滋生。文天祥为大宋继续流血,是希望有助于唤醒人心、唤醒国魂。而你呢?投敌以后,成为孛罗手下,你的贡献在那里?”
范齐来低下头,沉默不语。
洪如鼐缓下语气,继续说道:“我的话是说重了一些,但是句句出自肺腑,正因为如此,所以开始你问我时,我坦率以告,也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听你这样一说,我更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任何人投向元人,单纯地追求名利,都可以原谅,唯独你,范兄!曾经在义军中为大宋勤王流汗流血,你的投向孛罗,简直不可思议。我为你不值!真的为你不值!”
范齐来抬起头说道:“洪老哥!刚才我的‘低头锦背花弩’,本可将你射成残废,但是,为了回报你剑下留情,我只射穿了你的衣服。现在嘛……”
范齐来突然移动脚步,口中说道:“你的话,说得很直,说得很不中听,但是,说得很有说服力。我正处在忠奸的一线之间,由于你的一番话,我知道如何来选择。”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人的一生,总是有糊涂的时候,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就不容易转出来了。今天,你洪老哥用锋利的刀,将牛角尖砍开了一道裂口,使我钻了出来,看到了许久不曾看到的宽阔天地。”
洪如鼐立即说道:“范兄!我抱歉!我的言语冒犯了你。”
范齐来苦笑摇摇头。
洪如鼐继续说道:“真正说来,我比不上你。同是江湖客,你曾经为勤王义师,驰骋沙场,而我却不曾……”
范齐来说道:“不要再说了!总而言之,是你的锐利说词,真正导正了我。我是个小人物,生死都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是,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死了进不了祖坟。”
洪如鼐拱拱手说道:“言重!言重!”
范齐来对洪如鼐点点头,说道:“请洪老哥不要记我的过失,至少我做了一件事,使赵仲彬回到你的身边。”
突然他一个电旋回身,双手一抬,只听得嗖、嗖、嘶、嘶,一阵微光乱闪,直朝着绑在门板上的赵仲彬和朱云甫飞过去。
洪如鼐大吃一惊,脱口叫道:“范齐来!你……”
范齐来这样双手一抬,至少打出十几种暗器,足足可以将赵仲彬和朱云甫二人钉成刺猬的。
可是范齐来更不稍停,反腕一扬,背向着洪如鼐打出一点寒星。
洪如鼐正要腾身而起,仓忙中伸手接住,挺有份量的,舒开手掌一看,不觉叫道:“剑丸!”
再抬头时,范齐来已经跃身而去,无影无踪,连他跟来的人也都走了。
赵仲彬和朱云甫离开了门板,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因为绑得太久了。也许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太意外了,两个人站在那里活动手脚,却没有走过来。
范齐来那一阵暗器真是神奇精绝,五七把飞刀、八九枚金钱镖、三五朵铁杨花、三支响镖,将赵仲彬和朱云甫浑身上下捆绑的绳索,全部截断,而没有伤到他们二人的身体,连衣服都没有划破。
范齐来的暗器功夫,连洪如鼐、邱千屏夫妇,都自认开了眼界,这千手如来的绰号,当之无愧。
洪如鼐一时间也变得迟钝了,他伸手向邱千屏。
他握住邱千屏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的,而且是微微在颤抖。
他的手何尝不是在颤抖。
他们夫妇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对视的时刻,各自看到晶莹的泪光。
他们走得很慢,步履千钧,几乎是移挪不动。
邱千屏终于停了下来,低低地说道:“如鼐!我……”
洪如鼐了解邱千屏此刻的心情,没有欢悦,只有怯意,只有沉重。二十年的分手,孩子是长大了,他当然不会了解自己的身世。如果了解了呢,他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会恨吗?会不会接受他们呢?
邱千屏喃喃地在自语:“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尽职的母亲!”
洪如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千屏!不要怕,不要紧张,也不要自责!孩子是好的。我们看到了相别二十年的孩子,是那么英俊挺拔,够了!已经够了!老天对我们已经是宽厚的了。即使孩子不认我们!我们又有何怨?我们看到了对不对?千屏!擦干你的泪,坚强起来,来迎接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邱千屏望着洪如鼐,从他坚毅的眼神里,她获得力量,她对洪如鼐点点头,抬起手来拭去眼泪!然后,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过来。
夜色是昏暗的,但是,对于逐渐接近的赵仲彬,看得是如此的清楚:如星辰发亮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斜飞入鬓的眉,挺直的鼻子,丰润的脸颊,饱满的嘴唇……,邱千屏仿佛看到早年的洪如鼐的影子,洪如鼐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期邱千屏的气质。
他们夫妇看得愈真切,脚下愈是不敢上前,深恐一旦上前,就冲破美丽的幻景。
突然,赵仲彬高声叫道:“两位请停下来。”
洪如鼐和邱千屏不禁一颤,脚步立即停住。洪如鼐小心地问道:“为什么要叫我们停下来呢?”
赵仲彬还没有说话,朱云甫立即在一旁问道:“方才两位和范齐来的谈话中,交手中,我发觉这位……洪……”
洪如鼐立即说道:“我姓洪,我叫洪如鼐,这是我内人邱千屏。”
朱云甫问道:“洪兄台!我似乎听到兄台自称跟剑神赵雨昂有交情,而且范齐来似乎曾称兄台为剑圣,在我所记得的事情当中,剑神并没有兄台这样一位朋友!而且,我所知道的剑圣好像并不是姓洪!对于这件事,兄台可有什么解释?”
洪如鼐拱拱手说道:“朱兄!我们没有见过面,可是,对于南海大名,是十分久仰的。此刻,我应该说感谢朱兄给我夫妇一个机会,来说明一个事实。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可否请朱兄和这位……”
赵仲彬立即拱手说道:“尊驾与家严缔交,就是仲彬的父执辈,请直呼小侄的名字。”
邱千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叫道:“仲彬!”
这两个字一出口,邱千屏忍不住流泪满面,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洪如鼐赶紧上前,拥住邱千屏的肩,低低说道:“千屏!别哭!别哭!为什么我们不笑呢?”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洪伯母为什么要哭呢?”
洪如鼐微笑说道:“仲彬!方才你能化险为夷,你洪伯母是太高兴了,所以忍不住喜极而泣。就是我也……”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拭去自己的泪水。而又破涕笑着说道:“朱兄问我的话,是关系到我和剑神结交的经过,此事是必须从头道来。黑夜站在此地,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兄和仲彬,请到舍间,整顿一点酒菜,作竟夜之谈可好么?”
他又忙着说道:“同时,我也很想听一听,范齐来是怎样陷住你们的。”
赵仲彬向朱云甫问道:“朱叔叔!我们能去吗?”
朱云甫点点头说道:“仲彬!你不要忙了,从莫干九曲坳我从剑神那边,把你带来岳州,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位剑神的老友。”
赵仲彬说道:“我当然记得,朱叔你天天谈的就是这件事,我如何能忘记?我爹那位老友姓蓝……”
朱云甫立即接着说道:“对!姓蓝,名叫蓝如鼎,江湖上有个外号称作剑圣。今天我们没有找到姓蓝,却被姓洪的剑圣救了我们,你不觉这件事是很巧吗?”
赵仲彬说道:“朱叔!既然洪伯伯是爹的朋友,再说,范齐来是在洪伯伯的剑术、仁心、义正、词严的情形下,改变了心意,才使我们获救,我们是应该到屋里去,正式向两位致谢。”
朱云甫说道:“那还等什么呢?走啊!”
邱千屏走过来叫道:“仲彬!”
“洪伯母!”
“让洪伯母牵着你的手进去好吗?”
“洪伯母!你真好!”
朱云甫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天性啊!”
赵仲彬问道:“朱叔!你说什么?”
朱云甫打着哈哈说道:“我说洪兄台的嫂夫人,充分表露出母性的慈祥,那是一种可尊贵的天性。”
洪如鼐说道:“朱兄真不愧是南海传人,智慧、仁德,都是一等。请吧!我在前面带路。”
进得屋里,邱千屏将赵仲彬按在椅子上坐着,说道:“今晚,不可无酒,你们都坐着,我去厨下整顿整顿弄几个下酒的菜,再烫一壶酒来。正是如鼐方才说的,我们要作竟夜之谈。”
朱云甫忽然说道:“仲彬小友!我有一个建议。”
赵仲彬说道:“朱叔什么时候开始又跟我客气起来了!你的话我有不听的吗?”
朱云甫说道:“仲彬!你洪伯母到厨下去整治酒菜,你应该到厨下去帮忙,你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坐享其成呢?”
赵仲彬脸上一红,立即站起来说道:“洪伯母!我陪你到厨下去。”
邱千屏一听立即说道:“仲彬!那怎么可以?你尽管坐在这里……”
洪如鼐拦住说道:“千屏!你也不必推让了!就让仲彬到厨下去,帮你端端盘子碗筷,同时陪你聊聊天,不也是很好吗?不要辜负朱兄的一番好意。”
朱云甫笑道:“仲彬跟我一路穿州过县,吃的都是客栈的菜饭,今天能吃到他洪伯母的菜,是他的口福,就让他去瞧瞧吧!”
邱千屏满心欣喜,赵仲彬充满了快乐,高高兴兴地随着邱千屏前往厨下。
他们二人的烛光刚一转过墙角,洪如鼐立即站起身来,对着朱云甫深深地一鞠躬。
慌得朱云甫赶紧站起来还礼,口里连称:“不敢!不敢!洪兄台为何如此大礼?”
洪如鼐说道:“朱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朱兄的处处成全,使我夫妇感激不尽。”
朱云甫忽然正色说道:“如今我只有一个疑问,为何尊姓是洪?”
洪如鼐说道:“朱兄的意思……?”
朱云甫说道:“我从莫干九曲坳,得到赵雨昂的默许,携带着仲彬前来岳州,找的是蓝如鼎。”
洪如鼐说道:“朱兄!如果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蓝如鼎?”
朱云甫说道:“我当看得出、也想得到,洪如鼐和蓝如鼎就是一个人。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蓝如鼎要改成洪如鼐?”
洪如鼐说道:“我不是改,而是恢复我本来的姓氏。因为当年我背着孩子到临风小筑,将孩子交给赵雨昂,我实在无脸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他。”
“为什么呢?”
“堂堂七尺之躯,不能保住妻儿,还有何颜面对人?”
“嫂夫人是一位高人。”
“不错!但是,当两个年轻的人都自称是高人的时候,而这两个人的关系又是亲密夫妻的时候,往往就能造成世间的悲剧。”
“我不明白。”
“朱兄!就让你不甚明白吧!我和千屏都自视甚高,而有了争吵,当一个人负气,而另一个又不能忍让的时候,结果造成了二十年的追寻和二十年的相思。”
“好!这是你们的事,我不问。洪兄台!你说仲彬就是你的孩子……”
“我没有说,我只是如此希望,如此祈祷。而且仲彬的哥哥、姊姊,就在今夜以前,在我这间屋里,向我告别,因为赵小梅告诉我……”
“赵小梅?”
“只要提起,朱兄自然知道,她就是和赵小彬孪生兄妹,也就是赵雨昂的女儿,也有分手二十年的苦痛……”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怎么能确定洪如鼐就是蓝如鼎?洪兄!父子重逢,是一件喜事。但是一件大事,不得不慎重。当然最好的方法,赵雨昂和你相见,一天云霾就可化为乌有。除此之外。……”
“朱兄!你的心意我明白,而且,我也十分敬佩你任事之真。为人谋而忠其事,你是君子。不过,我有两件事可以让朱兄放心。”
“好极了!请说说看。”
“第一、你瞧,这剑丸是范齐来打给我的。其实这正是当年我交给赵雨昂的信物,没有第三者知道。”
“剑丸!嗯!很好。”
“第二、我的孩子背上,而且是在当中,有一颗红痣,恐怕除了父母,不会有别人知道。”
“太好了!这比什么都有力量。恭喜你!洪兄台!只要回头我们让仲彬脱衣相验,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朱兄!我很害怕。”
“害怕?你怕仲彬不是你们的孩子?你怕失望?”
“我尤其怕仲彬证明是我们的孩子。”
“我不懂!”
“二十年前寄托给别人,二十年来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如今突然要仲彬接受我们,他会吗?他会不会恨?会不会怒?甚至于他会不会承受不了这种意外?我怕这些。朱兄!没有见到仲彬之前,我们还抱存着希望。如果仲彬不能接纳我们,我们恐怕将要永远失去仲彬!”
朱云甫怔住了。
他没有孩子,他没有办法体会父母期盼见儿子的心情,那种患得患失的痛苦!
他也没有遭遇到仲彬那种情况,他没有办法可以确定仲彬会有何种反应。
朱云甫是没有办法安慰洪如鼐,他只有缓缓地说道:“我只能说父子母子是天性的反应,子女爱自己的父母,就如同父母之疼爱子女,那是与生俱来的,无可改变的。即使仲彬有误会、会怨愤,但是,终必会向亲情溶化。因为,亲情不是恨可以冲掉的。”
洪如鼐叹气说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实在怕,因为,我们亏欠仲彬太多,他是应该愤怒的。”
朱云甫忽然笑道:“洪兄台!当初蓝如鼎自称是一代剑圣,如何如此胆怯、顾虑得太多?”
洪如鼐苦笑说道:“朱兄!恐怕你无法了解,就是我自称剑帝剑皇,我也无法做到从容豁然。因为,仲彬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而且是我们将他交给别人抚养了二十年的孩子。我怎么能心中无碍的坦然?”
朱去甫点点头说道:“我虽然不能深切了解,至少我能体会此刻的心情,那就是另一种的近乡情怯……”
门外忽然赵仲彬接口说道:“朱叔!什么叫近乡情怯呀?”
洪如鼐啊了一声,人慌忙地站起来。
赵仲彬左手托着木盘,里面热腾腾地放了几碗炒菜。右手拿着一壶酒,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邱千屏掌着蜡烛,随在后面。
洪如鼐有些慌乱地叫道:“仲彬!”
赵仲彬笑嘻嘻地说道:“洪伯伯!洪伯母的菜真是好吃,对不起!在厨下里洪伯母已经让我吃了几口,我已经先尝为快了!”
他一面放下木盘酒壶,一面又向朱云甫问道:“朱叔!你方才说什么近乡情怯呀?”
朱云甫笑着说道:“这是说一个人久别了自己的家乡,长达一二十年,每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家乡,故乡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萦绕不已。”
赵仲彬说道:“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呢?又为什么要离开故乡那么久呢?”
洪如鼐说道:“仲彬!大凡一个离乡背井的人,都是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没有人愿意离开故乡那样的久。”
朱云甫望着洪如鼐,点点头,赞许他接得好。
朱云甫使过一个眼神之后,这时候赵仲彬接着问道:“为什么他不回家呢?他可以设法回去呀!”
朱云甫立即说道:“譬如说他的家乡被盗匪盘踞着,必须要把盗匪赶走才能回去啊!可是,有一天盗匪被赶走了,他也开始返回故乡。当他愈走近多年不见的故乡,他愈是感觉到内心的不安,感到沉重,甚至于有畏怯之意。”
赵仲彬问道:“是为什么呢?”
朱云甫说道:“因为在他印象里的故乡是亲切而美好的,如今别后这么多年,故乡不知是否无恙?亲人安好吗?景色依旧吗?儿时的伴侣还是朱颜未改吗?这一连串的问题,使他迟疑、使他胆怯……”
赵仲彬不以为然说道:“其实这是他过多的顾虑,不论故乡是否改变,总是他的故乡,也不管亲人如何,总是他的亲人,即令伴侣朱颜已改,毕竟是他的儿时伴侣,情谊仍在,又有何胆怯呢?”
洪如鼐急着问道:“仲彬!你真的是这样的想吗?你真的是这样的以为吗?”
赵仲彬说道:“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洪如鼐点头欣慰地说道:“仲彬!你真是个好孩子!”
邱千屏在一旁早已明白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在提心吊胆,怕把事情弄得太早、太快、太糟!
她宁可慢慢地,让赵仲彬在情感上接纳她,再慢慢地有一天明白真象,把“洪伯母”那个“洪”字去掉的。
二十年的煎熬、思念,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眼前的几天!
这就是做母亲的心情,她害怕出任何一点差错。
她和洪如鼐不同,这样完好的孩子,光看到、听到、摸到,还是不够的,她要完完全全拥有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儿子。
邱千屏紧张地为大家斟着酒说道:“我们边喝边谈吧!仲彬!你还没有说,你们是怎样受了千手如来范齐来的骗。”
赵仲彬端起酒杯说道:“洪伯伯!洪伯母!我不会喝酒,但是,我要敬你们。如果不是洪伯伯和洪伯母救了我,不但我们性命危险,千手如来也不会觉悟。谢谢你们!洪伯伯!洪伯母!”
邱千屏连忙说道:“仲彬!像你这样有为青年,随时都会吉人天相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会喝酒,你就不要喝了。酒喝多了会醉人!会伤身体!”
洪如鼐点点头,说道:“仲彬!这杯酒你随意喝,沾沾,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我可要干了!”
他一仰头,一杯酒干得一滴不剩。
朱云甫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真是好!”
赵仲彬说道:“朱叔!你笑什么?什么是真好?”
朱云甫说道:“因为我看洪夫人对你,真像是母亲对自己孩子一样的照顾,我觉得真好。”
赵仲彬对邱千屏亲切地笑了,果然只端着酒杯,在唇边抿了一下。
他对朱云甫说道:“朱叔!多谢你带我到岳州来,虽然没有找到蓝如鼎前辈,却让我认识了洪伯伯洪伯母,我要谢谢你。”
朱云甫笑呵呵地说道:“我接受你的谢意。当然,为了让你洪伯母不担心,你只要沾一沾唇,我干杯!”
朱云甫干了这杯酒,又说道:“说起来我要惭愧,我是个老江湖,临到了岳州,还让范齐来给骗了,而且骗去了真话,差一点把你给坑了。惭愧!惭愧!我该罚酒。”
赵仲彬为朱云甫斟了酒说道:“朱叔要喝酒可以尽量,不可以说是罚酒,那样我是担当不起的。方才我说过,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认识洪伯伯和洪伯母。”
邱千屏拉着赵仲彬坐在身旁,不断地为他布菜。
席间充满了欢笑和愉悦。
赵仲彬的聪明敏慧、仁爱正直,而且又带着几分憨厚,他的言谈举止,在邱千屏的心目中,简直就是当年洪如鼐的影子,她真是有无比喜悦,虽然赵仲彬还没有叫她一声“娘”,她的心里已经被喜悦填得满满的。
洪如鼐在呵呵笑声中,还是带有一分淡淡的忧虑,他在担心:总是要揭穿的,揭穿真象以后,这个可爱的孩子会成为他的儿子吗?否则,那将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赵仲彬叫道:“洪伯伯!你在想什么?”
洪如鼐一惊而觉,连忙微笑说道:“仲彬!我在想我们的相逢,真是天意,我在感谢老天的安排。”
赵仲彬问道:“洪伯伯!你和洪伯母有……我的意思是说,令郎或者是令嫒没有随你们一齐住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使得邱千屏蓦地一惊,手中的筷子几乎掉了下来。
洪如鼐却是十分从容地说道:“我们是有一个孩子,只是,我们夫妻和孩子分手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邱千屏已经忍不住泪水流出来了。
赵仲彬不禁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洪如鼐缓缓地说道:“仲彬!你还记得方才我说的话吗?”
赵仲彬怔怔地望着他。
洪如鼐说道:“我说的:大凡一个长年背井离乡的人,都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同样的理由,父母跟自己的孩子,所以分离,而且分离长达二十年,当然更有不得已的苦衷。”
赵仲彬说道:“至亲骨肉,有什么理由能让彼此分开?”
邱千屏的脸色苍白了,坐在那里人有些摇晃,仿佛是坐不稳了。赵仲彬坐在她的身旁,当时发现,立即伸手扶住,关心地问道:“洪伯母!您怎么的了?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邱千屏呻吟地摇摇头,泪水就如断串的珍珠,滚滚而下。
洪如鼐走过来,伸手牵住邱千屏的手,安慰着说道:“千屏!老天已经待我们不薄,你又何苦如此?”
朱云甫在这个时候,接口说道:“仲彬!你方才不是问到近乡情怯这句话吗?那是因为洪兄台对我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赵仲彬说道:“是个什么故事?”
朱云甫说道:“你要听吗?”
他转向洪如鼐说道:“悲欢离合,曲折动人,洪兄台!你就说给仲彬听听吧!”
洪如鼐端了一张椅子,坐到邱千屏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望着赵仲彬,沉吟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们还不知道。”
赵仲彬呆了一下,不解地问道:“洪伯伯!为什么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呢?”
洪如鼐说道:“因为故事的主人还没有决定结局,因为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令人喜欢的呐,还是令人悲伤的?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不能算是动人的。”
赵仲彬说道:“我不希望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伤的。”
洪如鼐欣慰地微笑说道:“仲彬!我真是高兴你有一副仁慈心肠。”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邱千屏,那是代表着安慰与鼓励。
洪如鼐略略地思索了一下,才开始说道:“二十多年以前,有一对夫妇,双双仗剑江湖,两个人都有一身精湛的武功,虽然他们并不很有名,但是他们却是过着神仙不羡的生活,遨游于山水之间。五年以后,他们添了一个男娃娃,他们如获至宝,疼爱异常。”
赵仲彬说道:“这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这个孩子生在这个家里,真是好命!”
朱云甫笑笑说道:“谁说不是呢?”
洪如鼐苦笑说道:“可是好景不长,造物者弄人,就在这孩子生下来不到一岁,这对夫妇之间,起了歧见。”
赵仲彬问道:“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一对神仙眷属。”
洪如鼐说道:“仲彬!舌头跟牙齿还有咬住的时候,夫妇之间偶尔有了不同的意见,原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这一对夫妇一个三十才出头,一个二十四五,正是年轻气盛,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所争执的是武功高下的问题……”
赵仲彬不禁啊呀一声,说道:“那真是太糟了!别的事情都可以有个商量,唯独这武功一事,虽是夫妇也难彼此心悦诚服。这是武林中常见的事,这一对夫妇也不会例外的!”
洪如鼐看了邱千屏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仲彬!你说的不错,武功这东西,是很难令彼此心悦诚服,最好的方法,彼此不要谈武功,更不要较量武功,那怕是口头上的。但是,这对夫妇显然在当时没有做到这一点。”
赵仲彬不解地问道:“这使我最不能了解的,夫妻之间,可以谈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要谈武功呢?人生有子万事足,一对年轻的夫妻,又有了可爱的孩子,就光谈孩子每天都有谈不完的事,为什么要谈论武功呢?”
洪如鼐苦笑道:“仲彬!你大概是没有想到的。他们夫妇所谈的,正是孩子的问题。”
赵仲彬惊呼出声,这真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洪如鼐说道:“孩子的将来,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他们夫妇都是武林中人,很自然地他们都希望孩子将来能在武林中,放一异彩……”
赵仲彬说道:“对呀!这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
洪如鼐说道:“因为他们都有很好的武功,而且都自视甚高,都认为如果从小就能练他的那一套武功,将来必然可以无敌于江湖。”
赵仲彬叹息说道:“事实上这就变成了夫妻之间互论武功高低的问题,这就坏了。”
洪如鼐忧伤地说道:“在有了争执之后,如果有人稍让一步,就太平无事了。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为孩子传授武功的问题,除了有一方完全放弃自己,否则这个争执就永远不能平息。”
“唉!”
“最糟的还是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了夫妻之间的互较高低,这时候男的讲了一句话……”
“是最糟的一句话喽?是吗?”
“的确是最糟的一句。因为做妻子除了有一身精湛的武功之外,她还会千百种毒技……”
“啊!这又是意外。”
“我要说明她的家世,你就不会意外。她的父亲是西南一带有名的毒王,她从小耳濡目染,学会了弄毒。”
“大概这个做丈夫的在这方面伤害了她。”
“人在相争执的时候,说话都会口不择言的。”
“他讽刺妻子弄毒的缺点是吗?”
“最糟的是他把这件事,和他们的孩子放在一起。他说,如果孩子让他的妻子传授武功,至多将来只能成为一个中原毒王而已,因为他有一个会弄毒的母亲,做他的师父,而他能学到的,自然只有这些。”
“这些话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是一个无情的伤害。”
“应该说对于一个武功很高,心性很傲,最要面子的母亲来说,是一次最重要的心灵伤害。”
“后来呢?”
“妻子一怒之下,就留下字简,告诉丈夫:如果你认为孩子只有你才能教得好,就留下来让你教吧!”
“啊!你的意思是说,那位孩子的母亲,留下字简就走了吗?”
“仲彬!这位是无辜的,她在受到无情的伤害之余而离家的,她的出走,是一种很自然的情形。”
“孩子呢?她怎能忍心抛下孩子呢?”
“仲彬!你不是当事人,你不了解当时她受的伤害有多大,创痛有多深!不但是她本人,连她的家属,都受到了轻蔑,她当时是那样的年轻,她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
突然,这时候邱千屏挣脱了洪如鼐的手,哭出声音来说道:“如鼐!不要再说了!”
洪如鼐说道:“千屏!既然是事实,就应该照实情说话。”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洪伯母心肠仁慈,听不得这种母子离散的悲惨,那就请你不要说了吧!”
洪如鼐说道:“故事总是要说完的。”
朱云甫说道:“对啊!故事也应该听完的。”
赵仲彬点点头说道:“那就请洪伯伯继续说下去吧!不过,洪伯母请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毕竟是故事,对不对?”
邱千屏含着泪水点点头,终于又捂住嘴,忍不住的涕泗交流。
赵仲彬不安地靠近邱千屏的身边低低叫道:“洪伯母!洪伯母!……”洪如鼐沉声说道:“千屏!我说你是一位坚强的人,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把故事说完?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方式吗?”
邱千屏擦着眼泪说道:“如鼐!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怕……”
洪如鼐拍着她的手说道:“千屏!不要怕,人生有许多事情,都是必须去面对着它的。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赵仲彬抬起头问道:“洪伯伯!洪伯母她说害怕,她怕的是什么?”
洪如鼐脸上含着微笑说道:“仲彬!你洪伯母害怕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因为她不愿意听到一个悲惨的结局。”
赵仲彬说道:“洪伯伯!如果结局是悲惨的,你就不要说下去。”
洪如鼐微笑说道:“仲彬!你忘了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人能知道,是悲惨、还是喜乐,完全取决于这个故事主人翁来决定。”
赵仲彬问道:“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谁?”
洪如鼐说道:“是那一对夫妇视若珍宝的儿子。”
赵仲彬“啊”了一声问道:“二十年了,那孩子如今也该有二十岁了,他是随着父亲长大的吗?”
洪如鼐摇摇头说道:“不是。当时那位妻子留简出走之后,做丈夫的实在是很痛苦,也很后悔,他觉得自己充满了不当的骄傲与偏见,所以才造成如此的事实。他为了要弥补这一点遗憾,他携带孩子,寻找妻子,寻找孩子的母亲。”
“就那样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一个大男子?”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形之下,能做好这件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一位武林高人,和他有类似的遭遇。”
“什么叫类似的遭遇?”
“他们一对恩爱夫妻,也因为误会而分开了。他带着一双孪生的儿女,隐居在山里。”
“孪生的儿女?隐居……”
“这位了不起的父亲将孩子带得很好,于是那位流浪的父亲就恳求他收留下这个孩子。要天涯海角,去寻找那位因误会而分离的妻子。”
“那位隐居的父亲接受了,是吗?”
“是的!”
“另一位父亲呢?”
“孩子有人抚养,他便开始放心追寻,流浪江湖十多年,少年子弟江湖老,他已经在江湖上混过了哀乐中年。”
“找到了吗?”
“没有。”
“他们的儿子到底给谁带养?”
“剑神赵雨昂!”
“有什么证据?”
“剑丸是当年留给剑神,传给孩子的!”
“还有其他的吗?”
“孩子背上有一颗红痣!……”
赵仲彬突然站了起来,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突然退了几步,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含着眼泪,没有说话。
邱千屏颤抖地叫道:“仲彬!”
洪如鼐赶紧扶住邱千屏,向赵仲彬说道:“仲彬!我告诉了你这一段经过,只是让你知道这件事,说出我们的错误,你可以不承认我们,你可以走开,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只有一点,千万不要折磨自己。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赵仲彬站在那里,状若呆痴,一直不会说话。
洪如鼐和邱千屏齐声叫道:“仲彬!仲彬!”
朱云甫突然一个掩身,掠到赵仲彬的身后,伸手一拍赵仲彬的背后。
“哇”地一声,赵仲彬一张口,吐出一口痰。
朱云甫忽又骈指一点,赵仲彬立即昏倒,被朱云甫一把抱住。
洪如鼐和邱千屏这才过来,急着察看。
朱云甫说道:“二位不必着急,仲彬是在一急之下,一口痰塞住了,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痰也吐出来,被我点了穴道,让他静静地休憩一下,回头醒过来,就自然好了。”
洪如鼐从朱云甫手里,接过来赵仲彬,放到房里的卧榻之上。
他又将朱云甫引导到另一间房休歇。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只见邱千屏坐在榻前,在滴着眼泪。
洪如鼐走过去轻拥着她的肩,低声说道:“千屏!”
邱千屏拭着眼泪,微有颤意地说道:“如鼐!我是真的害怕,我怕失去我的孩子!”
洪如鼐坐下来,对面看着她,很严肃地、很认真地说道:“千屏!请你再也不要流泪!用愉悦的欢笑,来面对这件事。因为今天是我们一生当中,最值得欢乐的日子。”
邱千屏抬起头来望着他。
洪如鼐说道:“你我分手二十年,茫茫人海,欲寻无从,如今我们不但重逢,而且一切的误会都不解而释,恩爱夫妻还是恩爱夫妻,尘封的铜镜,再现光明。还有……”
他望着躺在榻上的赵仲彬。
“我们的儿子已经失去了二十年,哪里还会想到有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不是上苍可怜我们,哪里能够办得到?”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因此,我们只有感恩,感谢上苍,感谢赵雨昂为我们教导抚育了好儿子,感谢朱云甫这个有心人,将仲彬带到岳州来,让我们和孩子见面。千屏!我们只有感恩!不尽的感恩啊!”
邱千屏点点头。
洪如鼐说道:“至于说仲彬……”
他不禁转过头来,看看赵仲彬俊秀的面容,躺在那里气息均匀。邱千屏伸手为孩子扯扯被角,整理一下他的鬓发。
洪如鼐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对仲彬!我们是亏欠太多,我们没有权利向他要求什么。如果他不肯接纳我们,我们也该心平气和……”
邱千屏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我也只有一个愿望:但愿仲彬不要因为我们的突然出现,影响到他的心情,不要因为我们的出现,使得他失去快乐。这是我唯一恳求上苍的,其他,正如你所说的,我也不要太过奢求了。”
洪如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邱千屏的双手,眼睛紧紧地凝视着对方。他感觉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像此刻是如此地接近,几乎已经融成了一体。
邱千屏悄悄地说道:“你看着仲彬,让我到厨下,为他做一点汤,待他醒过来的时候,让他喝一点热汤。”
洪如鼐摇摇她的手,站起来说道:“千屏!还是让我去吧!你留在仲彬身边,多看看他,说不定待他醒来以后,你就看不到他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人鼻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邱千屏没有放手,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起在这里看着他呢?”
于是,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守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两人默默坐在榻前。
夜就这样在悄悄中过去。
榻上的赵仲彬,微微略一转侧,坐在榻前的洪如鼐夫妇,几乎惊跳了起来,两人都弯腰俯视着,又不敢出声呼唤。榻上的赵仲彬,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突然盯住邱千屏。
这一刹那间,在邱千屏何异是千年……
她颤抖的嘴唇,说不出“孩子”这两个字来。
突然,赵仲彬撕着心肝地一声大叫:“娘!”
邱千屏这才崩溃似的嚎叫一声:“孩子!我的孩子!”
人立即晕了过去。
洪如鼐赶紧扶持着,叫道:“千屏!千屏!”
赵仲彬也从榻上起来,拥住邱千屏,叫道:“娘!娘!”
邱千屏仿佛死去又回来的感觉,满脸泪水,她仿佛自己感觉到,将自己的一生生命,换取这重逢的一刹,都是值得的。
她醒过来,只是紧紧拥抱着孩子,不断地叫道:“仲彬!仲彬!我的孩子!”
她忽然想到还有洪如鼐,这才抬起头来,带着眼泪含着笑,说道:“如鼐!老天有眼!老天保佑!”
洪如鼐一直是含着微笑,在欣赏这一场赚人眼泪的母子会。
这时候,赵仲彬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坐正身子,望着洪如鼐叫道:“爹!”
洪如鼐的微笑,却从眼角溢出了泪珠。
他伸出右手,和赵仲彬的手,紧紧地握住,说道:“孩子!我很抱歉,对你……”
赵仲彬叫道:“爹!娘!请你们不要有这种心情,也不要说这种话给我听。孩儿的生命都是爹娘给予的,还说什么抱歉的话呢?爹!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孩子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邱千屏又将赵仲彬搂在怀里,叫道:“我的孩子!”
洪如鼐大笑而起,推开窗牖,窗外已经天色大亮。
他朗声叫道:“朱云甫!朱兄台!我必须把你叫醒来。你看天色这么晴朗,我们父子夫妻三人,要请你和我们一齐准备启程,前往无锡的鼋头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