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露江湖

且说小王爷玉柱子,深山中苦熬十年,虽不说已练得一身铜筋铁骨,但也是虎臂蜂腰,臂与腿上的肌肉,一团团好像装有弹簧一般,脸上黑红发光,年仅十六,人已快要与任冲的六尺大个儿平齐,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古老的说法,“十七八一大截,二十二三猛一窜”的长法,玉柱子至少只要高一尺,就算再长半尺,也会超过“黑豹子”任冲的身高。

如今除了任冲手中的一把铮光闪亮的钢叉之外,玉柱子也有一把同样的钢叉,有时候二人一高兴,还会在崖穴口的石堆上,比画两手。

只是那只猴子,看上去有些老态的样子。

每年,崖穴中都堆着许多各种兽皮,“黑豹子”任冲,就拿这些,不定期的赶往市集上,交换一些山上应用之物。

这两年,玉柱子也大了,跟着任冲一同狩猎,所以崖穴中的毛皮更多了,有时候,玉柱子也会一个人,深入峦荒的深山中狩猎,每次都会有丰盛的收获。

一天夜里,快要形成极圆的月亮,尽情而又毫无保留的照向大地,也照得崖穴中明亮无比。

“黑豹子”任冲对玉柱子说:“就快要过中秋节了。每年过节前后,我都会赶市集,你已有十年未离开此地了,我打算明天带你赶集。就着今晚月色不错,把要出售的毛皮,捡值钱的,捆上一担,不要临走还要忙的不可开交,那会耽误行程的。”

玉柱子一听,心中自是高兴万分,但他已学会了任冲的个性,高兴事儿搁在心上,而不露于外。

但玉柱子的动作,却说明了他是如何地兴高采烈。

他立即就着月亮,小心的把一张张堆放在木架上的兽皮,取下捆好,然后又把熬的虎油、豹油,也捆了两桶,而虎骨、豹骨,这些都是药铺郎中医病治伤的好药材。

玉柱子把上好的毛皮,挑出来捆好,虎骨与虎油、豹油,也装在木桶与布袋中,先是用扁担试了试重量,也不过六七十斤的样子,这才轻松的爬上了床去。

躺在床上,玉柱子思潮起伏,多少年没有下山了,市面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还是那人们所使用的银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大叔不知道会不会拿一些给他用?还有就是那只猴子,大叔会同意让它也跟去?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出身,也想起石家堡……

自己绝不会忘了,原就是王爷的身份,该不该藉着这次机会,直往京里?而京中,还有人认识他吗?他要说自己就是桢王爷的儿子,会有人信吗?

如果没有人信,那么石家堡必然也没有人会认出自己就是十年前,不告而别的那个小王爷玉柱子。

不论说是潮思起伏也好,或是胡思乱想也罢,反正玉柱子就是好一阵子无法成眠,他不停地翻身,有时候甚至干脆两眼一瞪,直直的望着穿进穴中的月光。

突听“黑豹子”任冲沉声说:“五更天咱们就要上路,而且一上路,脚程还得快,能在午后左右赶到那市集上,就能买办些好东西,咱们的皮货,也会卖个好价钱。”

他微微一顿,又道:“明天这一担皮货,全由你一个人挑,如果你还不静下心来,好好睡上一大觉,赶着路上有得你吃的苦头。”说罢,一个翻身,立刻呼呼又大睡起来。

玉柱子一听,哪敢再胡思?更不敢再乱想,立即眼观鼻,鼻连心,脑中欲除杂念,开始背诵起黑大叔平时教他苦修的武功心法。

一遍,两遍,慢慢的他也沉入了睡乡。

就在玉柱子睡得最为香甜的时候,黑大叔却已收拾妥当,更把一些吃的,又用那个布袋装好,这才拿起手中钢叉,在玉柱子床前岩石上一顿,说:“该起来啦!”

然而他却没有抱怨出声。

就听“黑豹子”任冲说:“以你的身手,已列入武林中人,但若就以你目前这种心无城府,欠缺惊觉的情形看来,似是仍差那么一点,而那一点,却是能致命的。练武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在任何境遇中,去寻求‘气定神闲’,急躁不安,最易坏事。”

一面往穴外走,一面又道:“玉柱子,你已经长大了,大叔说的话,你应该理解的。”

玉柱子急忙应道:“大叔你教诲的每句话,玉柱子都会牢牢记住的。”

“上路吧!”任冲话声才落,人已起步,急快的已在三丈之外。

玉柱子不敢怠慢,抓起担子,往肩上一挑,人也紧紧地追了下去。

当旭日东升,霞芒刚刚从山峰上撒向无垠天际的时候,任冲与玉柱子二人,已离开他们的岸穴,有二十多里之遥,回头望向群峦,翠绿中泛着紫红光芒,一片片起自山沟中的薄云,轻飘飘的浮现在层峰山谷中,相互依恃着,往一个不定的目的地飘去。

七八十斤重的挑担,扛在玉柱子的肩上,二十多里路程走下来,他竟连一颗汗珠子也没有冒出来。

任冲冷眼看着,但内心却有着无比的快意。

其实,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因为,当一个人,在花费十年,苦心积虑的,调教出一棵武林奇才,看着他茁壮,看着他成长,就好像一个雕匠,在完成了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一般,那种心境,实非以金钱能加以衡量,所谓“艺术无价”就是此刻任冲的心情。

就在一个高岭上,“黑豹子”任冲把布袋与钢叉放下来,随手掏出一些吃的,说:“歇歇腿,该吃些东西了!”

玉柱子放下肩头的挑担,连大气也没有喘一口,接过黑大叔递来的一块卤肉,就着一根玉米棒子,啃了起来。

一面,玉柱子也望向远方,大约在几十里外,似乎有炊烟升起。

十年深山藏龙,玉柱子还真的没有走出崖穴外二十里地那么远,他仅在大叔的规定范围内活动。

如今已走出大叔规定的范围外,即使仍是在大山深潭之中,却对他仍产生无比的新鲜感。

看不出玉柱子有累的感觉,在“黑豹子”任冲看来,这娃儿不但被他调教得皮粗肉厚,而且也练得孔武有力,真是应了当初那句话:“这娃儿生了一副好骨架。”

也就在玉柱子边吃边眺望的时候,突听黑大叔“嗯”了一声,这一声虽不大,但却是已把玉柱子的惊觉心提高。

只见他往回路上一连纵出二三十丈远,当他看清响动的地方之后,不由惊喜的道:“小猴子!”

一面叫着,一招手,就见那只猴子一声吱叫,早已扑到玉柱子身上。

不停的抚摸着小猴子,玉柱子对任冲说:“就带小猴子一起去赶集吧,它不会闹事的。”

“黑豹子”任冲似是有些不悦,但却没有表示出色厉的样子,也只是淡然地说:“都已经跟来这么远,不带它走能行吗?”

这无疑是答应了,玉柱子自是很高兴,而那只小猴子,却早已欢愉的连翻跟斗。

于是,两人一猴,翻山越岭,爬过庐山高峰,直往七丈峰前的小镇赶去。

也只是天刚过午,七丈峰前的小市镇上,几家饭店中,仍然是高朋满座,只因中秋将到,四乡的人,都会在这两天,赶来这小镇上做一趟买卖。而这个小镇,人家不多,却也是水路的要冲,附近河弯中,单就石家堡的帆船,就上百艘,只是这七丈峰前的小镇,也许限于地形关系,所以也无法发展成大市镇。但镇上几家饭店,却都具规模,其中临河边的一家大饭店,更是独出心裁,利用山水,竟把正厅中央,开辟了一个鱼池,摆放在鱼池四周的饭桌,桌腿雕刻精细,所用餐具,清一色景德镇透光细瓷,单就鱼池中以及鱼池四周的八仙过海瓷人,都会让客人食欲大振。

黑豹子任冲与玉柱子二人,一走人这个小镇,立刻引起小镇街上人们一阵骚动,除了他们后面跟了一群孩童,还有些大人,也跟着指指点点。

本来这时候距离下市,还有两个时辰,却是任冲,手中提着钢叉,顶着秋阳,直找到镇头的一个广场上,那儿正有一些摊位,摆了许多应景杂货。只是其中有一个卖膏药的,嗓门特别,叫卖的声音也怪,好像有人捏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声音硬逼住不放出来一般,只听他叫道:“各位!用了我李麻子的膏药,你只管放心,只要一张,贴在你那脊梁上,就如鹰抓兔子一般的牢,决不会贴在脊梁沟,药就流入屁股沟,那准像浓。”

这段说词,听在玉柱子的耳中,不由呵呵一笑。

一面,在大叔的指点下,放下挑子,同时很快的打开所挑的虎豹狐皮,以及虎骨虎油。而那只猴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尤其小孩子,有些竟用小石头丢它。

大人小孩围了一堆人,任冲人没有开口,就已被团团围在中间,他心想,人们都是好奇的,小猴子这么一跟来,反倒帮了大忙,因为他不必再大声吆喝,人就自动围来。

真正的虎皮豹皮,真正的虎骨虎油。

至于价钱,全凭任冲一句话,琢磨着玉柱子这一担,至少也够二人用到明年,因此,价钱公道谈不上,倒是便宜,却是买主口中一致说的。

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一挑皮货及虎骨虎油,俱都被争购一空。

当一切都弄清楚之后,玉柱子只要看看大叔的脸色,就知道大叔极满意这趟生意。

就听“黑豹子”任冲手一摆,叫道:“玉柱子!咱们喝酒去。”

也真是巧,任冲竟然把玉柱子带到原来他救玉柱子的那个饭店中。

走入店门,一切设备,与当年的差不多,只是店伙计换了人,他不认识,连任冲也不认识。

任冲又在正中那张大方集边坐下来,玉柱子就坐在他对面,小猴子却蹲在玉柱子两腿之间,火眼金睛,不停的左顾右盼,显然它极不习惯这里的一切。

也就在任冲与玉柱子正吃喝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之间,自外面跑进一个人,只见他张皇失措,绿豆眼不停的眨巴,尖鼻子下面的小嘴巴,结结巴巴的说:“石……石堡主……过去了,正午时候过去了。”

玉柱子一听石堡主,立即注意细听,但他不懂什么叫:“过去了”,所以直拿眼迷惘的看着任冲。

“黑豹子”任冲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是随口说:“死掉啦。”

玉柱了一听,心中不由一震,便他想起当年的黄河渡口的遇难之事,如果不是石老爷子,可能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他玉柱子的存在,再说,自被带进石家堡以后,石老爷子待己如孙,这是一种厚恩,一种不思回报的救命大恩。

原本,大叔要他开始学着喝酒,而今已有七分酒意。

酒是人的胆,于是,玉柱子第一次开口要求任冲:“大叔!”

“嗯!”任冲虎目一瞪,停杯不饮,就等玉柱子说下去。

“大叔!”

“我想去一趟石家堡。”

“去石家堡干啥?”

“去拜祭石老爷子。”

任冲双眉浓浓地一皱,问道:“你认识他?”

玉柱子一面点头,说:“当年石老爷子曾救过我的命,我记得是在半夜里,我被他从黄河救起来,他还把我带进石家堡,就像他的孩子一般待我……”

他似是在追忆一件年深久远的往事,慢慢放下手中筷子,双目看着面前的酒菜,缓缓地又道:“虽然那段日子很短暂,但我却过得很愉快,就像跟在大叔身边,深居高山上一般的快乐,虽说生活方式不同,但心情却是一样的,使我觉得,我是那么的幸运。”

“黑豹子”任冲似是想不到玉柱子会说出这种话来,使他听起来心头甜甜的。

于是,极为平淡的说:“你能讲出这些话,这证明你真的已长大成人了,可是……唉。”

玉柱子第一次听到大叔叹气,不由一怔,立即问:“大叔只管教训,玉柱子听你的。”

一声苦笑,任冲才道:“原本你长大成人,是可喜的,但也是即将离开我的时候,再说,你总不能就这样深居高山,而丧志一生吧!”

玉柱子一听,不觉低下头来。

不错,他是不能就这样埋没在高山上,只因为他身负血海深仇。当他年纪小的时候,他不懂,也不敢想象如何去对付这件事,因为他太小了,相反的,他甚至于必须要逃避被人谋害。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即使有皇宫大内的卫士,或深居后宫,也不敢保准,不被那个拦杀他的人所搏杀。

如今,随着自己的成长,仇恨的种子,已开始在自己内心深处成长,而这种仇恨,可说是与生自有,因为他玉柱子是在苦难中成长,他本不该受这种苦,而这些苦,又是何人所赐?

是仇家吗?那么这个仇又是如何结的?

难道是父王吗?父王又怎么结了这段梁子呢?

当然,这一切都要玉柱子亲自去寻找答案,他是不知道十几年前,秦岭的万寿峰“天下第一堡”那档子事的。

要寻求答案,玉柱子就必须要离开“黑豹子”任冲,为了要重振父王昔日雄风,玉柱子是必须离开那高山的崖穴,而重历茫茫江湖。

猛然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黑豹子”任冲极为审慎地说:“你今年不过十六岁,半大不大,心中充满了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因此,可以说是个危险的年龄。江湖风险,很容易把你这种年纪的大孩子,诱入万丈深渊,所以我还要把你留在身边两年,除了大叔一套压箱底的玩艺,传授你之外,如何行走江湖,应付牛鬼蛇神、跳梁小丑,那些凭经历而得来的一些,你无法理解的经验,提供你如何去应付。”

一面任冲又喝了一杯酒,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想要留在我身边,我也不会答应的,就如同我雕琢的一件极为精致的宝物,当雕磨完成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我的这件宝物,能够发光,而让人人称赞,而不是完成之后,深藏在怀里,或埋于箱底,而使之发霉无光。”

这是一篇让玉柱子似懂非懂的道理……

从“黑豹子”任冲口中说出来,相当苦涩。

听在玉柱子耳中,却又是那么的令他迷惘。

于是,任冲与玉柱子二人,都沉默了一阵、那一阵沉默,在表面上是静的,但在感应上,就如黄河之溃堤,汹涌澎湃,令人窒息。

也因此,酒喝在口中而不知其辛辣,菜夹入口中更不知其五味。

当二人吃过饭后,“黑豹子”任冲付过账,二人走出这家饭店。这时候对玉柱子而言,感觉上是轻松多了,七八十斤重的担子,全卖完了,就只剩一根扁担扛在肩上,小猴子也跳在他的肩头。

就在店门口,“黑豹子”任冲停下脚步,对玉柱子说:“石家堡你是该走一趟,不管怎么说,人家救过你的命,这种恩同再造之恩,何异父母之恩?不过……”

任冲望望小镇上来往的人,又道:“不过石家堡离此不远,你这就去跪拜一番,我在这个时候,也好赶着办些应用物件,咱们今晚不回去,就在这家饭店住下。记住,祭拜之后,立即回来,不可节外生枝。”

玉柱子一听,立即拉着小猴子,奔向石家堡而去。

依稀,他还记得去石家堡的路,但那天夜里,他却是走的小道,经过他一打听,才知道还有一条官道,直通石家堡。这时候,这条连接水路的官道上,正有一些骡车,奔向石家堡,只有他,肩上扛了一根扁担,手拉着小猴子,穿着一件单薄的蓝衣裤,上衣外面,罩了一件虎皮外套,连足上蹬的,也还是黑大叔给他缝制的粗皮快靴,看上去完全是个打猎人的模样,再加上玉柱子粗壮的身体,黑红脸蛋,端正的五官,让人觉得相当顺眼。

老远的,已听到从石家堡传出来的笙管锣鼓声音,石老爷子年近八十,无疾而终,这是高寿,锣鼓齐鸣,僧道诵经,把石老爷子送往西方极乐。看样子,这石家堡要热闹上好一阵子了。

玉柱子一手拉着小猴子,急步走向去往石家堡的那个斜坡上,他已记起上了这个斜坡,就可以看到石家堡高大堡门,同时在这斜坡的尽头,就是石家堡的马厩,一排低瓦房,头上住着那个管理马厩的大胖子,那个逗人发笑,会说故事的周胖子。

就在玉柱子缓步向斜坡的时候,从他的身边,一连越过三四拨人马,显然都是来奔丧的。再看看从石家堡走出来的人,一个个在头上缠了一圈白布,鞋上也被白布遮住,充分显露了“家有丧事”的样子。

手拉着猴子,扛着扁担,玉柱子缓步走向石家堡大门,他神情黯然,面无表情。

就在他刚要走进石家堡大门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两个头缠白布的堡相,伸手一拦,说:“难道朋友你没有看清楚,堡内赶办丧事,人都忙不过来,那还有闲情逸致看你耍猴戏?”

另一个堡丁也接道:“你还是尽早回头吧。”

玉柱子一笑,说:“我不是耍猴子的,我只要给石老爷子磕几个头,立刻就走。”

两个堡相彼此一看,冷然笑道:“原来是讨赏钱的,不过时辰还没有到,想讨赏钱,也得过了七七以后,请吧!”说着,两个堡丁同时伸手一推玉柱子。

然而两只手推在玉柱子身上,却并未推动玉柱子,反而有使不出力的感觉。

却听玉柱子笑脸相迎地又道:“在下也不是来讨赏钱,只要二位挥挥手,在下这就过去了。”

两个守门堡丁,似乎看出面前这个又高又粗又壮的黑小子,一定有来头,只好退一步,其中一个堡丁说:“能来给我们老爷子磕头的人,一定是我们石家堡的客人,阁下就请拿出拜贴,也好让我们给你通报。”一面手伸到玉柱子面前。

什么拜贴?玉柱子根本不懂,当时就愣在那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堡外的马厩附近,走来三人,其中一个肥胖子,手上还拿了一根手杖。

三人还没有走近,玉柱子已笑着开口叫道:“周胖子。”

那个胖子正是周胖子,十年不见,他已显得老态,手还要拄着拐杖。

三人来到堡门口,周胖子惑疑地看着玉柱子,问道:“你认识我?”

玉柱子咧嘴笑道:“都十年了,我没有忘记周大叔。”

周胖子更迷惘了,抓抓肥胖的腮帮子,眯着一对本来就不大的小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玉柱子正要回答,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如果说出名字,对方这时又来了许多同道,一旦他们知道自己是桢王爷儿子,势必群起而围杀过来,到了那时候,双拳难敌四手,自己必死无异。

心念间,立刻笑道:“十年不见,我若道出名姓,就不足为奇了,还是胖大叔猜猜,如果猜不着,等我给老爷子磕完头出来,我再告诉你。”

嘻嘻一笑,周胖子一挥手说:“好,那你快去!”

玉柱子一笑,当即越过两个守门堡丁,往堡内走去。

突然,周胖子在后面叫道:“等一等。”

玉柱子一惊,以为周胖子已猜到他是谁了,正准备有所行动,紧接着又听周胖子说:“你此去灵堂拜祭老爷子,可不能带着那东西进去,要知灵堂禁忌五牲六畜,何况是个猴子?”

玉柱子一听,立刻心情一松,急忙笑道:“周大叔说的极是,不过这好办。”一面拉着猴子,又走出石家堡大门,就在附近的一棵柳树下,玉柱子用手一指柳树,说:“爬上去,等我出来,可不要乱跑。”

他话声一落,就见那只猴子,平地一跃,已顺着树干爬蹲在柳树上。

玉柱子也许最取信于人,也许是给予树上猴子的一项安慰,只见他顺手把肩上的扁担,靠在柳树上,这才缓步走人石家堡。

当他走过正在苦思的周胖子时,随口又道:“周大叔,可真是苦了你啦。”

原来周胖子正在抓耳搔腮,直愣愣地望着玉柱子,再也想不起十年前的什么地方认识这么一个黑小子。

却是玉柱子已嘻嘻笑着,消失在堡中。

越过石家堡正厅前的演武场,玉柱子已引起大厅内外上百人的注目,有些已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

原来玉柱子虽只有十六岁,但他生具异秉,在“黑豹子”任冲的调教下,有如一座黑铁塔似的雄伟,身体虽然粗壮黑红,但五官却端正,双目如电,鼻直口阔,满口整齐的小玉齿,甚为吸引人的注意,加上他这身猎人打扮,在场诸人,都投以陌生的眼光。

玉柱子也顾不了许多,一挺胸,大踏步登上大厅前的石阶,眼看就要走入正厅,突然一个身穿孝衣的汉子,迎上前来,问道:“请问高姓大名?”

玉柱子这时候已看到石家堡的大厅上,已布置得庄严肃穆,白色的布幔下,素花簇簇,正中停放着一口紫檀木雕着八仙寿的铮亮棺木,棺木前面,素色花朵衬托下,香烟枭枭,令人不由发出哀思。

人已到了灵堂前面,玉柱子更不能表示出自己的身份。

于是,一抱拳,说:“能容在下先给石老爷子磕上三个头再说?”

到了这时候,谁又能拦住人家,不让玉柱子跪拜呢?好歹人家是来给老爷子磕头的,总不能把人给轰走吧。

就见那人一闪身,退向一旁,玉柱子极快地伸手在香案上,拈香,上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玉柱子这么一跪,石家堡守灵的人,也以礼下跪,然而玉柱子在跪下之后,竟然“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当他直起身时,额头上已隐现血丝,酱红的脸上,有着晶莹的泪珠,就差没有捶胸顿足,嚎淘大哭。

所谓:人不伤心不落泪,玉柱子的三个响头,只是报答当年石老爷子救命之恩,而双目垂泪,则是这种气氛下,使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一家惨死在丽贵人的手中,自己做儿子的,竞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可得,这岂不是人间最残忍的事?

其实,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正常的发展中,有开始,一定有结束,就在这开始与结束之间,分辨不出是属于何种感情,至于时间的久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感情,是不是热烈的、发光的、诚挚的。

然而,不论是玉柱子的父母,甚或石老爷子,他们对玉柱子付出了情感,但这些情感,对玉柱子而言,却都是有始无终,也因此,任何一个人,捞上这种情感,必然会造成终生遗憾。

在玉柱子小小心灵上,一连受到两种这样有始无终的感情,对他而言,正如梦魇一般,这种无可奈何的悲哀,玉柱子在心理毫无准备下,无声的承受下来默默的似嚼苦菜一般,一点点、一滴滴,随着时光的消逝而吞入他的腹中,直到有一天,他走完了人生的路程而直到终站。

粗糙有力的手,在脸上抹去泪痕,玉柱子这才站起身来,冲着丧家抱拳一礼,一转身,大踏步往大厅外走去。

“等等!”是一个沙哑的声音。

玉柱子停下脚步,但却并未回头。

“朋友!看你年纪不大,如何竟识得家父?”

原来这个沙哑声音之人,正是石坚的儿子石勇。

自从玉柱子进入大厅以后,石勇已注意到,一看这年轻人,竟是那么虔诚的跪拜,心中自是感动,原以为人家是来找我掏赏钱的,却不料玉柱子拜过以后,转身就走,连个茶水都不屑一顾,当即引起他的好奇心。

玉柱子这时候才低沉地说:“十年前,石老爷子有恩于我,苦无机会回报,如今老爷子西归道山,在下仅能碰头磕拜,尚祈见谅。”

“请教尊姓大名?”

“人了情了,已无留名必要,告辞。”玉柱子就怕再被缠住,话声一落,立即大踏步走去。

石勇似是碰了软钉子,张口结舌,伸出的右手,痴呆的停留在空中,一时竟无法收回来。

但正当他会过意来,要想说什么的时候,玉柱子早已越过演武场,到了石家堡的大门了。

这时候,仍然站在堡门的周胖子,仍然迷惘的苦思,而且是急得冒汗,显然他还未曾想起来。

当玉柱子走过他的身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却把周胖子急的口吃起来。

走过柳树旁,就见那只猴子一溜烟的,爬下树来,跑到玉柱子的肩头上。

一手抓起扁担,老远的冲着周胖子一抱拳,正要迈开大步走去,突见周胖子挥动手中拐杖,颤巍巍地走来。

玉柱子一看,以为周胖子已猜到自己是谁,不敢怠慢,快步向前走去。

“小伙子,等等。”周胖子急的大叫。

玉柱子也只是向前跨行了几大步,人已落在十几丈外。

于是,周胖子一惊,口气一改,又道:“少侠留步!”

玉柱子一听,心想:八成这大胖叔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何不留步,听他说些什么?

心念间,一个大转身,正好迎着大胖叔,笑道:“周大叔想起我是谁了?”

“没……没有。”

“那就再多想想吧。”说着又要转身走去。

“你等等。”一面说道,粗胖的身子,闪在玉柱子的去路上,又道:“好歹你少侠总得露点口风,引我上路才行,否则我周大胖会发疯的。”

玉柱子一听,哈哈一笑,说:“成!我可以提醒你,只是我有条件。”

周胖子一愣,说:“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你要替我守着秘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你答应吗?”

“好!我答应你就是。”周胖子显然急着要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底细,竞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玉柱子这才低声道:“周大叔!我最喜欢你的故事。”说罢,也不等周胖子再说什么,更不管周胖子有什么表情,立刻转身,大踏步远去。

看着远去的玉柱子,周胖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他吗?不可能的,当年那个小孩子,细皮白肉,生的可是一面福相,哪能像这小子,浑身上下,尽长黑脊肉,这真是太不像了。

可是除了当年堡主救回来的那个孩子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二人听他说故事。然而十年岁月,那孩子就是面筋,也拉拔不了六尺高的身段。

可是,如果不是那逃走的孩子,那会是谁?

就像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死死的缠在周胖子的心坎上。

天已经黑下来了,当玉柱子走进七丈峰前那个小镇上的时候,所有人家,都已灯火通明,尤其是几家饭店,更是灯火照耀如同白昼。

走入客店,玉柱子一眼就看到黑大叔,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独自喝酒。

走到任冲跟前,玉柱子腼腆地说道:“大叔,我回来了。”

“我以为你会被他们留下来吃饭呢。”

“他们是愿意要留我,我没有答应。”

“那就坐下来吃吧。”任冲一面自己斟着酒,又道:“该办的东西,我都办齐全了,咱们今晚早点睡,赶明儿一大早上路。”

玉柱子一面吃喝,口中应着:“是!是!”

也就在二人正吃到兴头上的时候,突然自店外面,拥进一伙人,看打扮,显然都是吃水上饭的人。

只见为首一人,敞着前胸,露出一大片黑茸茸的胸毛,往上长,穿过下巴,与他那毛森森的络腮胡须,连成一气,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两个大虎牙,白森森的把嘴角顶的鼓鼓的,凹鼻子上,露出一对白多黑少的大眼睛。

这人似是在展示他那一身特有的长毛,连他那两只长满毛的手臂,也露了出来。那种样子,还真有些不可一世的样子。

店伙计一看到这批人,哪敢怠慢,立即笑迎上去,说:“各位大爷,快请里面坐。”说着当先领着这群人,走到正中的一个大方桌上坐下,一面擦试桌面,一面笑问:“爷们是吃饭还是喝酒?”

毛森森胸膛往前一挺,粗声说:“好酒好菜,只管送上来,别尽在这儿穷罗嗦。”

“是,是,是!”店伙计抽身退到柜台边。

这帮人看在店伙计眼中,就知道是“长江水帮”的人。

要知这“长江水帮”,原本势力庞大,但在十几年前,水帮帮主郭平,死于秦岭万寿峰之后,这“长江水帮”也曾销声匿迹了一阵子,但这也只是化明为暗,不再明目张胆,胡作非为,然而,利之所在,就会引来歹人的觊觎,所以不多久,这长江水帮,又死灰复燃,且比之郭平在世的时候,有过之无不及,原因是这长江水帮,又扩大成立了十几分舵,从江陵过洞庭,到九江,然后再由九江直到金陵,全被划入长江水帮的范围。

而这九江地头上,原本是石家堡的势力范围,石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长江水帮的人,从来不愿招惹石家堡的船,甚至不时的游说石坚,加入长江水帮,但石坚性烈如火,最恨鱼肉乡里,更不满意“长江水帮”的作为,当然是严词拒绝。

如今一听说石坚已死,长江水帮九江分舵舵主,“赛李逵”刘彪,立即率领手下五员猛将,赶往石家堡祭奠一番,一方面套套交情,也好拉石勇入伙,另外就是要显示一下,长江水帮九江分舵的实力。

且说这“赛李逵”刘彪,居中在大方桌上一坐,另外五人也都纷纷围着桌子坐下来,店伙计不敢怠慢,立刻把酒菜送上。这几个人,一面吃喝着,口沫横飞的高谈阔论,彼此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没把店人放在眼里。

就听其中一个精壮的粗汉,沉声说:“舵主,石家堡纵横江湖五十载,如今算是气数已尽,明日咱们明着是投帖祭拜石老头,可是多少咱们得给他们露上几手,好叫他们心里有个底儿。”

另一个年纪较大,留着一副山羊胡须的老者,似是有些城府的说:“石家堡在江南武林中,赫赫有名,如今石老头一死,必然有许多旧识老友,前来祭奠,如果我们明日前去,最好不提合伙的事,更不可显露出我们的目的,免得招惹意外麻烦。”

刘彪微点着头,说:“常老说的极是,十几年都等下来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他们这些对话,客店中所有的客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黑豹子”任冲与玉柱子也听得一清二楚。

但当玉柱子看向黑大叔的时候,才发觉黑大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顾自己的喝着酒。

很快的,“黑豹子”任冲放下手中酒杯,又立即自怀里摸出一块银子,往桌上一放,随口对玉柱子说:“吃完了就到后面房间歇着,不要再到处去跑,赶明儿一大早还要上路呢!”说完,一个人径自进入后院厢房。

玉柱子望着黑大叔的背影,消失在二门里,本想说些什么,但看黑大叔的表情,立即把想说的话又打住。

其实他在想,要不要去一趟石家堡,把听到的转告给石家堡,他好让他们防着些,但这个念头,显然因为黑大叔的一句“早点睡”给挡了回去。

心里搁了这件事,玉柱子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是滋味,本来他也是初次喝酒,这么一来,不由又多喝了两大杯,这才起身往后走去。

一手拉着小猴子,实际上那只已老的猴子,在玉柱子的眼里,永远是只小猴子。只见他脚步沉重地往后院走去。

也就在玉柱子眼皮沉重的走过“赛李逵”刘彪桌边的时候,突然被人用手一拦。

就听一个粗鲁的喝声,说:“耍猴的,别走啦!留下来耍几套,替大爷们助助酒兴。”

玉柱子一窒,微摇着头,说:“我不是玩猴子的。”说罢,就要迈步。

只见那个拦住他去路的人,唬的一声,站了起来,戟指玉柱子喝道:“我看你小子睁着眼说瞎话,明明牵着一只猴子,却说自己不玩猴戏,你这是在拿你大爷当瞎爷。”

玉柱子退了一步,又道:“请让路!”

突听一声哈哈大笑,只见那拦他的人,正是那刘彪身边坐着的粗壮汉子李刚,他一摇三摆.站在玉柱子面前,说:“让路可以,得先耍上几套,大爷我看得满意,自然就会让你过去。”

原来这李刚,真的把面前这个既粗壮又高大的玉柱子,当成玩猴戏的人,这些跑江湖的人,自是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以为自己这九江分舵的副舵主地位,那还能把个江湖卖艺的人放在心上?

玉柱子苦涩地笑笑,把小猴子往肩上一提,转身绕弯,从另一个方向走去。

却不料刚迈出三四步,突然衣袂飘动声,灰影打闪,李刚已直挺挺地拦住玉柱子的去路。

“阁下,我的确不是玩猴子的,你又何必强人所难?”玉柱子无可奈何的,哭丧着脸。

“既然不是耍猴的,那你拉个猴子干啥?”说着,李刚左手把右手衣袖往臂上一拉,冷笑道:“那就把猴子留下,爷们今晚要用你这猴脑子下酒。”

玉柱子暴退一步,急叫道:“不!”

但他“不”字刚出口,李刚已双手交错,掌影突现,疾快的抓向玉柱子的面门。

塌肩错步,玉柱子虚迎又闪,看上去完全是猴子躲人捉的身法,看似慢,实则疾快无比。

李刚一连抓了五把,竟连玉柱子的衣边都没有摸着或碰到,现场地方不大,双方距离又近,以一位堂堂副堂主的身份,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后生晚辈,这对于李刚这张脸可就光彩尽失。

李刚在一怔之间,嘿嘿笑道:“好小子,你是深藏不露啊!”一面“呼”的一拳,捣向玉柱子的心窝,同时间右脚悄无声息地向前撩去。

玉柱子左手扶着猴子,本想以右手封架,却突见这恶汉右身前斜,就知道他必伸右脚使坏,心中不由有气,看样子就算求绕,也恐怕已迟。

心念间,突然暴伸左足,顺势撩住偷袭而至的李刚右脚,更且撩抛不变,左脚余力,踹在李刚右肋,就听平地一声闷雷一般,李刚整个身子,竟飞过一张桌子,“叭”的一声,硬生生砸在另一张桌面上。

就见那个桌面上,原本坐着四个船夫模样的人,正在吃饭,李刚平地一砸,桌面上立刻筷飞碗碎,那李刚好似岔了气一般,想翻身坐起来,竟然使不上力气。

玉柱子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这本能的一腿,意然会有这么大威力。

也就在他这么一惊之间,就见人影连闪,“赛李逵”刘彪,与另外四人,已团团把玉柱子围在中间。

就听“砰砰”一阵爆响,附近的几张桌子,早已被这刘彪几人,踢翻出老远。

于是,店中正在吃喝的客人,藉着有人打架,一哄而逃,算是白吃一顿。

店掌柜与伙计,一看这些江面上的牛鬼蛇神,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只是躲在柜台后面,猛吟“阿弥陀佛”,希望这些恶煞,少砸几件东西,更不要闹出人命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玉柱子突然看到黑大叔在二门口出现,于是急急叫道:“大叔!”

“不要说啦!事是你惹的,你自己处理吧。”任冲一面说,一面就门边的一张桌子坐下去,连正眼也不瞧。

立刻,就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火红烙铁,一下子投入冰冷的水桶,发出“咝咝”的响声,玉柱子对这位黑大叔的热情,一下子就像这块烙铁般,疾速的由热变凉,变寒……

玉柱子真是寒心了。

但当任何一个人,在他骤然间,遭受这种无情的转变时候,有两个途径是必然要走的:

其一,无可奈何的承受下来,像一只哈巴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其二,更勇敢的面对现实,克服他,战胜这股逆流。

在玉柱子想来,什么亲朋友好友,那都是狗屁,靠不住。这年头,要是有人对你说,“他喜欢你”,那你就得注意,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如果要有人同你交个朋友,你就更应该设法了解他为什么要同你交朋友?

心念间,玉柱子摸摸肩上的猴子,只有它,才是与自己同生死的患难朋友,为了自己,也为了小猴子,也只好戮刀一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