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一章 卫三公子
纪空手并非没有见过阵仗的人,但当他看到这道如鬼魅般的影子时,绝对没有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可怕的武功与身法。
他的整个人尚在空中,身形完全不受心意的控制,对方在这个时候出手,无疑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更让纪空手心惊的,是这影子的每一步移动都发出了千百道奇怪的力量,似是有一种分裂之力,扯动着他的四肢向四方伸展,仿佛坠入了一种近乎无法抗拒的漩涡之中。
不过纪空手事先有所防备,是以警兆一生,立时反应。
“杀……”他陡然暴喝一声,手中的七寸飞刀终于脱手而出,如一张硬弓发出的箭矢,向影子袭去,这之间的速度绝对超出了任何人想象的范围。
“影子”正是那神秘人,一惊之下,他似乎没有想到纪空手竟能在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射出如此惊人的飞刀,而且飞刀所挟带的杀势正好封锁了他前进的线路。
这把飞刀的能量的确令任何人都不敢小视,神秘人自然不愿意为了击杀纪空手而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是以他的身形又变,侧身一退,然后再行逼进。
就这一瞬间的耽搁,纪空手人已落地,他以最快的方式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毫不犹豫地出刀。
纪空手还是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他惟一能做的,就只有全力以赴。
刀既出,缓慢得犹如蜗牛爬行,一点一点地向虚空延伸。空气中似乎在刹那间竖起了堵堵气墙,一层紧接一层地向来敌逼去。气旋涌动,碎木横飞,尘土飞卷……仿佛这天地之间涌动的不是刀,而是奔行千里、直流而下的重重浪涛……
神秘人的眼中不仅有欣赏之意,同时也多出了一丝惊惧。纪空手的这一刀似乎没有规律,亦不着痕迹,仿佛天外飞来的神来之笔,确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天威,它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这一刀在不经意间杀出,却出现在了对方最具威胁的地方,至少可以同时控制九段空间,倘若有人胆敢冒进,将会遭至毁灭性的致命一击,更要承受九重不同力道的强压冲击,让每一寸肌肤都在这种分裂之力的撕扯下粉碎成灰。
神秘人非常欣赏纪空手这一刀的玄奇,当然也识得这一刀的霸烈,是以他根本就停止了一切动作,陡然兀立于刀锋带出的气势锋端之前,从容应对。因为他已看出,只要自己不动,刀势也仅此而止,这一刀本就是为了控制自己的行动而发出的。
这将会是一场沉闷而长久的对峙,两个人都将在不进不退之间较量着自己的耐力与心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显然对纪空手有利。
但神秘人却一点不急,就在这一刻中,他却露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这一笑实在古怪,至少对纪空手来说是如此。他还没有明白这神秘人因何而笑时,却感到自己的背上有一道蚀人的寒芒迫来,其速之快,根本不容他作出任何反应,几大要穴顿时遭受剑气封杀,再也不能有半分动弹。
纪空手做梦也没有想到,神秘人的武功虽高,却不是威胁的真正来源,真正的杀机竟然是来自自己的身后。
纪空手口中吐出一声悲啸,啸声未落,他的心陡然一沉,就如一块千斤巨石从山峰之巅滚落,直坠无底的深渊……
心痛,只有心痛的感觉,虽然背上的几处要穴已被冰寒的剑气刺伤,但纪空手没有感到肉体的痛,只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不想回头去看,对他来说,看与不看已不再重要,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情愿一个人躲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就像一匹孤狼一样,用舌头去舔抚自己心灵的创伤。
来自背后的人,惟有韩信;能在瞬息之间准确点击对方几处要穴的剑法,似乎也只有韩信的流星剑式。
纪空手终于明白了神秘人何以发笑的答案,因为这位神秘人显然与韩信早有串通,他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登龙图。
如果是栽在别人的手中,纪空手毫无怨言,甚至自承技不如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伤害自己的,竟然是他一直视为兄弟般的朋友,这让他的心在片刻间绞成碎片,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苦痛。
他相信韩信,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他们不仅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而且生死与共,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深厚感情。他自问自己对待韩信可以问心无愧,可是韩信何以会如此对他?难道就仅仅是为了一张象征权势与财富的登龙图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纪空手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无力,仿佛在质问着自己。他怀疑这是自己所做的恶梦,根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
“对不起!”韩信人在纪空手身后,根本不敢去面对,只能满怀歉意地道:“纪少,我也是情非得已。”
纪空手心中一酸,脸上却淡淡一笑道:“你还知道叫我纪少?你还有脸叫我纪少吗?亏我待你亲如兄弟,我可以不信天下人,但绝对信任你,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这种危急时刻,在我背后下黑手的人竟然是你!”他的心中已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除了悲愤,还是悲愤,脸上惟一可以表达的表情,就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冷笑。
“这一切也许就是上天注定。”韩信面对纪空手严厉的指责,心态反而渐渐平静,恢复了他先前的自信。
“这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纪空手蓦然间转过头来,眼中的寒芒如冰棱般冻住了整个虚空,直逼向韩信的眼眸。韩信一惊之下,迟疑片刻,终于将目光与之相对。
“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凭你我之力去争霸天下,这无疑是一个挑战,也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又何尝不想呢?但是我却在无意中窥破了天机,明白在这个世上真正能够得到天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韩信的眼中丝毫不见愧疚,似乎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奉天行事而已。
“哦,那会是谁?莫非是我身后的这位先生吗?”纪空手语带嘲讽,虽然受制于人,却夷然不惧。就在此刻,门外刀枪声起,神风一党闻到纪空手发出的信号,各自向四周突围而去。
这显然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布局,照月三十六骑担负起隔断纪空手与神风一党之间联系的任务,不让他得到援助,加上神秘人带来的几名高手,在这小店之外形成了一段有效的防护范围。
“我不能确定,但却知道刘大哥也许是其中之一。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搏!”韩信对店外的战局视若无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酷,冷冷地道:“我生来贫贱,受人欺凌,是以这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出人头地!人生便像是一场豪赌,只是我再也输不起了。”
纪空手皱了皱眉,摇头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不怪你。你既已下手,便把我杀了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处于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自韩信出剑的刹那起,他们的这份兄弟之情便算彻底破裂。对纪空手来说,仇大莫过于杀父,恨深莫过于夺妻,背叛友情无异于杀父夺妻,此仇不报,非君子也!韩信的心中陡然一寒,如果说在这个世上最了解纪空手性格的人,应该就数他了,他当然不会不知道纪空手的本性,惊惧之余,他的心中已起了杀心。
看着韩信眼中的那一丝凶光,纪空手微微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他无惧无恨,只是后悔自己认错了人,以至于会有如此悲凉的结局。到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乐白既有那一半绿玉坠,当然是问天楼在入世阁中的卧底,只是他此刻才想到这些,未免迟了。
他不由得为卫三公子的计划而叫绝,更为卫三公子用人之狠感到一种对人性近乎绝望的悲哀。乐白能在入世阁中深得赵高的信任,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做到的,而且他甘于做张盈的入幕之宾,这份牺牲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甚至于韩信杀了乐五六,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来给人造成韩信与乐白势不两立的错觉,使得韩信最终能在相府站稳脚跟。
一个对自己的属下尚且如此绝情之人,他又怎会放过一个有可能成为他最大强敌的人呢?卫三公子的计划中肯定对纪空手有“杀无赦”的决定,何况韩信也绝对不会让纪空手再有生还的可能。
纪空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已经不去奢求什么,他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立于自己面前的神秘人,突然问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阁下应是卫三公子了。”
神秘人的脸上丝毫不见任何表情,纪空手却一眼看出他是带着非常精致的人皮面具。事实上他之所以如此认定,是因为此人的武功之高,的确达到了武林豪阀这等的级数,除去卫三公子外,又会有谁?“你觉得你有知道答案的必要吗?”神秘人冷笑一声,看了看纪空手身后的韩信,正要缓缓地点头。
“他当然不必知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卫三!”一个雄浑的声音从十数丈外传来,由远及近,仿如一串奔雷。此声一出,全场皆惊,一切争斗俱皆息灭。
衣袂飘动中,店门口赫然出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长者,他的一举一动,有种说不出的风雅与悠然,眉间虽夹杂着一层隐忧,却掩盖不住他勃发的英气。能有如此翩翩风度者,当世之中,除了五音先生,还会有谁?乐白人在门口,仗剑而立,本是担负防范的使命,见得来人如此迅捷,毫不犹豫地挺剑而刺。剑路玄奇,剑速极快,但五音先生空手在虚空一拍,竟将乐白逼退了三大步。
一掌之威,竟能将号称入世阁三大高手的乐白逼退,这种功夫,确实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无论是纪空手,还是韩信,观之无不动容,纵是那神秘人,他的眉间也微微一皱,显然对五音先生有所忌惮。
“一别经年,卫兄别来无恙啊?”五音先生缓缓地踏出一步,正好站到了门槛之内。在他的身后,除了红颜之外,还有吹笛翁与乐道三友等知音亭的精英。他们的出现震慑了照月三十六骑与神秘人所带属众,使他们停止了对神风一党的攻击,店外的街道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两人相距虽有三丈之远,但神秘人还是感到了自五音先生身上透发而出的淡若无形的压力,轻笑一声,他终于缓缓地揭下了自己头上的面具。
此人高瘦笔挺,相貌堂堂,双目精芒闪电,有种不怒而威的神韵,不过生了一个鹰钩鼻,使他的神情变得阴鸷深沉,予人以非常自负、倔傲不驯之感,又使人对他生出一种自私无情的印象。
他的两鬓灰白,额上隐现横纹,像刻画着过去艰苦的岁月,暗示着人世的沧桑。若非五音先生先行点破,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贵为卫国王室的后裔,身为问天楼阀主的卫三公子。
“啊……”首先感到惊奇的,竟是韩信!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的卫三公子竟然就是凤舞山庄地牢中替自己送饭的聋哑老人。
其实在韩信的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那就是卫三公子穷十年之力布下的计划,怎么会如此放心地交到他的手里,让他来成为整个行动的终结者?现在想来,原来是卫三公子亲自在暗中对他进行了详尽的考察,以其阅人无数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
事实也证明了卫三公子的决断是正确的,无论这事态如何发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登龙图的最终归属者必定是他,这已勿庸置疑。
“承蒙音兄的牵挂,卫某一向还好。”卫三公子淡淡一笑,并未回头,而是眼芒一闪,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韩信。他的这一眼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涵义,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无法透视清晰。
韩信的心中一颤,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但他握剑的手却异常稳定,正好触及纪空手背上的要穴处,只要微一用力,纪空手就将成为一具尸体。
卫三公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两大阀主的眼芒终于在虚空中悍然交触。
这两位无疑都是当世中最杰出的人物,他们不仅享有尊崇的名望,而且都是一代武学宗师。
门下弟子无数,在江湖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是千万年轻人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在他们的一生当中,有无数个令人闻之而振奋的传奇。拒绝平淡,是他们一生追求的人生境界之一。
他们只在少年的时候相见一次,而且这仅有的一次见面,最终成为了近百年来十大江湖决战中的范例。从此之后,他们各据一方,在自己的地域为各自的荣誉而战,奠定了自己在江湖之上的基础,成为了这个武林最具权势的人物之一。
一别经年,故人依旧,两鬓见白,方知一代新人成旧人,岁月最是催人老。惟有在这一刻,以对方为镜,他们才真的发现自己老了。
“五音自上次与卫兄骊山一别,迄今算来,已是三十余载,想起卫兄风采,心中嗟嘘,常期盼能有再见之日。只是卫兄高人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虽有此心却无缘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却没有料到在斯时斯地,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实在是深感造化弄人。”五音先生淡淡笑道,眼芒掠过卫三公子的头顶,望向韩信剑下的纪空手。他的第一个感觉,只是吃惊,似乎没有料到纪空手在经历了如此惊变之后,还能保持这等冷静的心态。
“音兄所言极是,卫某深有同感。忆及当年,你我英姿勃发,谈笑间争霸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潇洒?而今贤侄女都已长大成人,貌美如花,风华绝代,也就难怪我们会老了。”卫三公子嘴上应付着,目光却始终注目着红颜。他岂会不知红颜对纪空手的痴情?事实上他未动先谋,早已想好了用纪空手作要挟,成为他们全身而退的法码。
按目前双方的实力对比,无论是功力的高深,还是人数的多寡,问天楼似乎都略处下风。卫三公子行事之前,当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但他似乎算准了只要将纪空手制于己手,五音先生就不敢妄动,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这一算计十分精准。
“也许在我们之间,从年龄来看,确实老了,但卫兄的心态却始终不老,三十年过去,这争霸天下的雄心可是一丝都没有改变。”五音先生笑了笑,神情间隐含讥讽,似乎是为卫三公子的偷袭作风感到不屑。
以卫三公子的身分地位,他以如此手段对付一个新近崛起的江湖后辈,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是以他的脸色也微微一红,道:“音兄过奖了,但卫某肩负复国重任,自有不为外人所道的苦衷,因此这三十年来,无论悲喜,从来不敢妄自菲薄,更是不敢有过半点松懈。
此次前来,对登龙图亦是势在必得,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想出人头地,行事难免有所偏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音兄多多包涵。”
“卫兄如此坦诚,可见是真小人,而非伪君子。行事作风依然不失大师风范,五音实在佩服,只是今日事情既然出了,终须有个了断之法,卫兄不妨谈谈高见,免得你我干戈相见,伤了和气。”五音先生看了看一脸紧张的红颜,心痛女儿,便迅速提出了解决之道。对他来说,登龙图只是身外之物,得与不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纪空手不能因此而受到伤害,因为他牵系到自己爱女一生的幸福。
“音兄果然爽快。”卫三公子有一种狡计得逞的快感,只是不露形色,淡淡地道:“其实是真小人也好,是伪君子也罢,卫某并不看重这些。一个人的行事善恶,孰是孰非,百年之后,自有后人评说。卫某既然承音兄看得起,将我归于真小人一类,我也就不客气了,只想向音兄讨得一句话。”
五音先生微微诧异地道:“请讲。”
卫三公子道:“我听说这位纪公子乃是贤侄女的心上人,武功超群,精于谋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以不敢过分得罪。何况我此行前来,志在登龙图,所以若非情不得已,绝对不敢与音兄为敌,这一点还请音兄放心。只是古语有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有心放归纪公子,却又恐他一时翻脸,与我为难,是以想请音兄一个承诺,可以让卫某携门下弟子全身而退。”
五音先生情知这是最佳的选择,双方一旦动手,就将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且根本不能保证纪空手的性命,但他还是迟疑了半晌方道:“难道卫兄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音兄乃何等人也,岂如卫某这等真小人?是以你的一句话,胜得过别人的万句盟誓。”卫三公子刻意贬低自己,抬高五音先生,这等行径确有小人之风,却丝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无须顾及脸面身分,更要不择手段,这种心态放之于乱世,的确是不错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