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卷 第 一 章 销魂八式
四月,临安府,草长莺飞的日子。
这几天临安府内字画店的掌柜都是喜笑颜开,他们没办法不笑,因为这几天字画店的画特别好卖,而且好卖的全部是平时最难卖的。
比如《送子观音图》之类的画。
笑得如此开心的不单单是字画店的掌柜,沿着北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伸展出去,就有一座建筑宏伟的府第,依山而建,现在宅第的大堂上高坐的老婆婆笑意更浓,她静静坐着,看着朱漆大门门外。
门外一排长凳,几位仆人端坐其上。不时有人低眉顺眼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张《送子观音图》交与仆人,便有人从一个木箱抓些碎银给他。
如此便宜的美事,让那些人几乎感到这笑眯眯的老婆婆有点亲切了,甚至想进来说几句讨彩头的话。
当然,如果谁真的认为当年名满江湖的血孔雀曲柳亲切,那准得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现在她已不再是血孔雀,而是“云飞山庄”庄主古令木的母亲古老太太,一位正为儿子操持婚事的老太太。
对她来说,这已是第五次了。云飞山庄什么也不缺,就缺个淘气顽皮的孩子,古令木生性孤傲怪僻,却偏偏孝顺至极,对母今言听计从,因为他是九代单传,所以古老太太急需一个孙子传宗接代,他就听从古老太太的安排先后娶了四房妻妾,不料四房夫人竟无一人能替古老太太圆梦,无条古老太太只好亲自出马,为他选中了一个技压临安府的名医段鹤之女段烟飞。
名医之后,身子骨骼自是调理的不差,难怪这次古老太太如此高兴。
***古老太太高兴得没错,一年后古家便添了一个孙子,是古令木二房夫人所生,接着三房夫人、大夫人、五夫人也都先后孕产,几位小家伙一字排开,分别是大哥古天,二哥古云,三妹古灵,四弟古错。由于四兄妹并非一房所生,所以年龄相差无几,齐挨挨的往古老太太面前一站,就把老太太给乐晕了头,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光阴荏苒,转眼兄妹四个都已八九岁了,古老太太为他们请来先生,教他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晚上则由其父古令木向他们传授功夫。
古令木以一把精钢铸成的铁扇成名,平日从不离手,这是他的世传兵器。古家先祖所创以铁扇为兵器的“销魂八式”源自南宋。从第一式“落木萧萧”起直到第八式“恨倚黄昏”,中间一气呵成,连绵不绝,轻盈灵动,而且每一式在对阵时都有五六种后着,以一变应万变,端是厉害。
古令木生性不喜言语,只是母命难违,方每日对几个儿女进行指点。幸好这“销魂八式”
之精华在其神而不在其形,每招招式都简练古朴且招式又少,所以教起来并不繁杂,至于领悟的如何,古令木也并不急于求成。
很快,古令木就发现四儿子古错悟性惊人,总是最快领悟种种窍门,没过多少时日,便能将“销魂八式”演练得有神有形,隐然有一种大家风范,更兼古错性惰颇似其父,倔做不羁,眉宇间自有一股皓然之气,古令木不禁对他宠爱有加,决定着力栽培。
***冬日到来,金陵府有位古家的世交送来喜贴,说是邀请古令木前往金陵参加其母八十大寺,古令木自然不好推辞,对妻儿嘱咐一番后,辞别老母便直奔金陵而去。
开始几日,古天、古云几个小兄妹还记着父亲的叮嘱,能静下心来念点子曰诗云,相互拆拆招。但没多久,顽劣的童性便压抑不住了,书也不念,偷偷瞒着古老太太嬉笑打闹,把“云飞山庄”搅得鸡大不宁,仆人们又岂敢多嘴?到后来,庄内也玩腻了,古云最是古怪精灵,他晃悠晃悠小脑袋,道:“各位弟妹,我们今日何不去庄后的灵霞峰?”
语音万落,已响起一片叫好声。
仆人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哭丧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庄主们后面,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怪石磷峋,古木参天,飞瀑直泻,这就是灵霞三景。
小兄妹们何曾如此无拘无束?当下不由童性大发,在林间你追我遂,翻滚跌爬,闹得张张小脸通红通红,鼻尖上直冒细汗,却苦了几个随从的家仆,气喘如牛。
眼见时辰已晚,古天正欲招呼兄妹们回去,免得老奶奶发觉了生气责骂,二哥古云忽发奇想,他嚷嚷地道:“我有一个游戏,不知你们敢不敢玩?”
你说谁不敢?古家几个小子都是心气极高的人,哪受得了如此激将,都傲傲直叫道:
“玩就玩,怕的是没尾巴的小狗。”
古云一指远处道:“那边有一块巨石,上面有二尺见方的平台,巨石往前便是悬崖,但我已看过,这崖并不深,只有十二三足。现在我们要站在巨石上,背对山崖倒纵出去,跳到崖边。就看谁落得离崖边最近。”
三妹古灵娇声叫道:“我不玩了,摔了跤爹娘会怪罪的。”真是小孩子人家,摔了跤不怕摔伤,倒先担心爹娘责怪。
古云不屑地看了看她,道:“怎会受伤?你看那崖才十来尺,平日至我们谁不能轻轻松松跃下十几尺?再说这样一来还可以练练武功,有何不好?”
古灵小嘴一扁,终于点了点头。
随从家人忙上前劝阻:“几位少庄主万万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要是你们有个什么三差二错,我这肩上的脑袋还扛得住吗?”
古云小眼一瞪:“休得罗嗦!多嘴多舌的我现在就把你吊在树上挠你脚板心,还不快去崖边给我们量长度去?”
家人只好站到崖边去,心想:“万一有事,说不定我还能一把拉住,再说这几个小哥们根基扎实,真个儿摔下去也应无大碍。”想归想,可那汗仍是不停地涌了出来。
古云说道:“哪我先献丑了。”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双手抱拳躬一躬身子,古灵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后,只见古云背向悬崖站定,回首望望,一声长啸,倒纵出去。
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睁眼一看,离崖只有二尺远。
大哥古天生性笃厚,也不言语,默默登上巨石,也是一个倒纵出去,却不转身,只在空中施展了一招“销魂八式”中的第二式“雨疏桐落”。落地时仍是背向崖边,从容不迫。
家人报出数来“离崖边二尺有七。”
古云不由得意一笑。
古错却想:“其实是大哥更胜一筹,背对崖边落地,胆气就先胜一筹,更何况又在空中施展一招‘雨疏桐落’?想来定是大哥为人厚道,知道二哥争强好胜,让着一点,我却偏不让他!”主意拿定,便微笑着看古灵表演。
古灵登上巨石,双颊飞红,也不言语,双足一点轻飘飘向后斜掠出去,然后一拧腰身,在空中施展了一式“花翻蝶梦”,此式在八式中最为飘逸洒脱,加之古灵是女孩子,更是只见蝶影飘飘,真当得“销魂”二字。
落地时却离崖边远了点,有四尺多。
轮到古错,古错暗估一下巨石离崖边的距离,知道就力道而言是足以至边崖,就怕劲道拿捏不准冲下崖底,但自己既然存心要挫挫二哥的锐气,就得放手一搏了,何况十几尺深度,纵是落下,也无大碍。
于是略一提气,身形暴起,飞射崖边。
兄妹不由同时喝了一声:“好!”,因古错将落之处,正是崖边。
古错心中亦是暗喜,身形一挫,疾落而下,双足一沾崖边草坪,刚要呼出一声:“我赢了!”话未出口,身子竟猛然后抑,直坠而下!众人大惊,忙追至崖边。
原来崖边草坪本是浮土,受些草木之压尚可,却哪经得住古错那飞掠而下之冲劲?再加上山野之中终年多雾,草坪上难免凝有水珠,古错踏足其上,又湿滑又浮软,哪有不失足之理?古天脸色铁青,古灵则早已泪眼汪汪,几位随从更是瞠目结舌:“这……这……这……”
古云却想:“四弟这一跃虽然超过我了,但他失足坠崖,这赢了也不算数。”
几个人趴在崖边上大呼小叫:“四弟!四弟!”“少庄主!少庄主!”却不见回音,探头下望,只见崖虽不高,但其下杂木丛生,哪有古错的影子?古灵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终是八九岁的小孩,饶是古天沉着稳重,也已冷汗淋漓,嘴里不住唠叨:“没事的,没事的,不就十几尺高么,没事的。”越说古灵哭得越凶。
倒是有一随从家人提醒了一句:“少主人,咱们是不是绕道下去看看?四少主人造化大,不会有事的。”
古天点头应允。
绕了半里多路,总算到了崖底,有一处灌木枝叶凌乱,应该是古错落下之处,奇怪的是既不见血迹,也不见人影。
没见到血迹,大伙儿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古云说道:“大约四弟又在使计戏耍我们吧。”
古天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分头去找。”
很快,往西去的古灵在大声说嚷道:“四弟,你怎么不声不响跑到这儿了?”语气满是惊喜,众人心想这下好了,于是便各自从各个方向向西走去。
突然,听得古灵大叫一声:“四弟,你……”声音恐怖惊慌已极!众人心中一冷,暗叫不好,不顾荆棘乱刺,急速奔向古灵的声音所在之处。
远远地,看到古灵手指前方,软软地斜倚树干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前面,有一水潭,潭边有一草地,古错正像虫子般倦缩在地,脸孔朝下,也看不清在做些什么。
古天最先赶到,扶住古灵,古灵这才哇地哭出声来,一发不可收拾,古天问了半天,竟问不出什么,正要前往潭边看个究竟,却被古灵一把拉住。
这时,古错恰好抬起头来,朝古天笑了笑,然后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往嘴里一塞,“吧叽吧叽”地咀嚼起来,古天仔细一看,竟是学名称作蚯蚓的地龙!古错疯了!***等古令木从金陵赶回云飞山庄时,整个山庄已被古错搅得天翻地覆,有时三更半夜他也会一骨碌翻身起床,到门外拿根竹竿把屋顶捅得千疮百孔,嘴里唠叨着:“闷死了,透点气。”有时又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有仆人前来请他去用餐,他会羞答答地一笑,问道:“我还没有化妆好呢,王大哥娶我的轿子来了吗?”
开始古老太太还指望他能有好转的一天,于是请遍名医,还让庄里的家丁轮番看守,以防不测,可时间久了却总不见起色,慢慢地心也凉了,干脆来个不管不问,唯有古错的母亲段烟飞整日落泪,一声声地唤道:“错儿,莫非你连娘也不认识了吗?”
古错拿眼看她,嘿嘿冷笑道:“又在打我老人家什么主意?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段烟飞又是好一阵号陶大哭。
古令木初闻此讯,神色大变,瞳孔在慢慢收缩,双手因握得太紧,指节己泛白。
古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怀疑是某个仇家使的手段。当初,我也有此怀疑,但后来我找了你的丈人段鹤为这孩子作了全面检查,未发现任何中毒之症状,我想,段鹤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再者我也去过灵霞峰看过,那悬崖是不高,按理平时孩子们完全可以轻松跃下不受任何伤害,问题是在于如果是从高处停足崖边再失足落下,那情景就大不相同,因为那时真气已泄,第二口真气又不可能马上提起,如此坠下,是否有武功底子相差都不大。”
古令木痛苦地摆了摆手,是的,有时分析得越清晰,痛苦反而越多,如果稀里糊涂地认为有一个阴谋存在,那至少有了愤怒复仇的对象,而现在呢?有些话甚至都不能对娘,对夫人们说。古令木纵横江湖几十年,因性惰孤僻,喜怒无常,结下的梁子连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只是慑于古令木独步武林的“销魂扇”,才不敢寻上门来。但若干年后呢?那时自己已是一介老朽,怎能再快意恩仇?将来接他衣钵的人只能是古错四兄妹,而这兄妹中,老大古天过于厚道,老二古云心胸太窄,老三终是女流之辈,最让古令木中意的便是老四古错,却莫名其妙的成了疯子,岂不让他肝肠欲裂?也许,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销魂扇”从此便会渐渐没落了吗?古令木仰天长叹。
***自从古错成了痴痴傻傻的疯子之后,古令木变得更是沉默如石,对儿女们要求更是严格得近乎苛刻,轻者叱责,重则打骂,如此一来,几个小兄妹武学进展反而更为迟缓。
一日,古令木让古天、古云拆招,兄弟俩对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只见古云缓缓打开手中折扇,轻喝一声,扇子疾扫古天之腰身,可将碰到古天腰肋时,扇子“忽”地斜飘开来,化为扇影点点,分指京门、胞盲、气海俞三穴。
古令木冷冷哼了一声。
古云不由脸上一红,因为刚才他所使的是“销魂八式”中的第四式“柳丝万缕”。
讲究的是虚实结合,至少得将扇子点出五点扇花,可今天他却只抖出三朵扇花,分袭三处穴位,招招为实。古天哪有化解不开之理?听得父亲冷哼一声,不由心中紧张起来,握扇的手竟渗出汗来,这么一愣神,古天已是直欺身而进,合扇作剑,直戮前胸!古云吃了一惊,忙撤步横封,身形也乘机斜飞出去。
猛地听见一声大喝:“我教你们的‘暗欺罗袖’是这样的吗?”兄弟俩赶紧住手,惊恐地望着爹,只见古令木满脸怒容,“哧”地扬开“销魂扇”,冲天跃起,然后轻盈地头上脚下飘落下来,销魂扇在手中舞得如无边落叶正是“销魂八式”中的第一式“落木萧萧”。
然后是“雨疏桐落、花翻蝶梦、柳丝万缕、暗欺罗袖、秋声败叶。”
最后一式“恨倚黄昏”使完,古令木背手而立,良久,方缓缓道:“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众兄妹哪敢言语?先前他们只见过父亲一招一式的演练,觉得并无神奇之处,没想到连贯一气,竟如此神奇莫测,诡秘无比。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嘻笑道:“哈哈,不乖就要挨骂吧?揪你的耳朵拧你的嘴,打你的屁股捶你的腿。”
父子几个一回头,只见古错正坐在一棵古树上,晃悠晃悠地朝大伙儿笑着。
古令木脸色“嗖”地煞白,一扬手,手中铁扇飞射而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古错所坐着的碗口粗的树枝竟被生生击断!古错像个秤砣一样笔直下落,众人大吃一惊,却见古令木双足一点,人已电射而出,一把将他接住,古错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直到古令木两个耳光扇过之后,才杀猪般大叫道:“什么世道啊?竟以下犯上!推出去斩首示众!”
古令木狂怒至极,准备再一个耳光扇过去,忽然想起他已是形同废人,打得再凶,又有何益?想当初这四儿是多么玲珑可爱,绝顶聪明啊!古令木的心一下软了,只是心头堵得难受,摇一摇手:“去吧,去吧,你娘那儿有好吃的。”
转过身来,竟已泪水盈眶!兄妹几人吓得大气不敢喘,古令木扶摸着古灵的头,说道:
“回去歇歇吧,天热了,别贪喝生水。”
***从此,古令木对几位兄妹变得格外慈爱,对于武学,也是能学多少学多少,从不强求,只是脸上笑容一日比一日少,且都避着四儿古错。而古错也像只野山雀一样成日满山乱飞,常常是三五日不见踪影,除了他母亲段烟飞对他牵肠挂肚外,云飞山庄里别的人对他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出现早已见怪不怪了。
也许,在一些人眼中,多养一个古错,跟多养一只猫,一只狗没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中,古天、古云都已长成十四五岁的翩翩美少年了,古灵更是出落的国色天香,仪态万方,古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古错的变疯,也渐渐不再是心病。
这几年武林中的平静让人诧异,除了偶尔有门派之争外,竟都能相安无事,尤其是对于居于临安一隅的古令木来说,日子过得简直有点像隐居了。不知为何,这反倒让古令木隐隐不安,听惯了铁器铮铛,看惯了刀光剑影,便对快意恩仇的江湖有些怀念了。
一个飞雪连天的冬日,庄子里的老老少少闲着没事,都围着古老太太听她说当年叱咤江湖之事,正听得入迷时,云飞山庄的厨子乐呵呵地走了进来,道:“禀告老太太,咱庄子后面的灵霞峰出现了奇观。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古老太太喝道:“你这牛二,饶舌什么!看到什么东西说来便是,扯什么好兆头坏兆头?”
牛二吓得一伸舌头,却仍是饶舌得紧,说了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是他牛二想去灵霞峰找点野味给他老婆补补身子,他老婆刚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没想到竟在一个山谷里看到一流飞瀑,定有二十多米高,从山崖上直冲而下落下潭中,这潭有一个缺口,水就从那缺口再往下流,注入另一潭中。奇就奇在水到这个潭后,就无影无踪了,那么多水注入,竟也不会从潭边流走,潭里的水也不见深起来,而且潭面还直冒热气。牛二一口气说完这些,竟累出汗来。然后讨好地望着古老太太道:“这直冒热气的方向,正是朝着我们庄而来,这可就像征着我们云飞山庄蒸蒸日上啊!”
古老太太道:“我当是什么事……你去把厨房里用剩的那半只鹿肉带给你老婆吧。”
牛二一迭声的道:“多谢,多谢。”屁颠屁颠地朝厨房一溜小跑而去。
一直未说话的古令木忽然插口道:“娘,我想请几位好友来看看这景观,反正冬日到了,闲着也无聊,墨白、仇真他们也很久未与孩儿们叙叙了。”其实,他是想借机与几位老友切磋一番,顺便也想让几个儿女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古老太太看了看儿子,良久才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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