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恩怨与君细讨论

罗髻夫人却端坐如故,晶莹如玉的脸上,不见丝毫诧异之色,好像对赵南市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只有两道清澈如水的目光,轻轻瞥了赵南珩腰间长剑一眼,笑靥依然,额首道:“你是峨嵋门下?”

声音娇柔,听来和婉已极,当真使人不敢相信,她会是名震江湖的一代魔女!

赵南珩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峨嵋门下。”

罗髻夫人目光微抬,缓缓问道:“我门下的辛舒平,想来落在峨嵋派手里了?”

赵南珩和她目光一接,只觉对方两道清澈眼神,精光内蕴,寒若冷电,心头不期一惊,暗想:这妖妇好精湛的内功,一面朗笑道:“峨嵋名门正派,岂会劫持你手下香主,何况在下原先也并无冒充姓辛的打算,只是在滁县附近,被你手下之人认错了人,在下正要找你,才将错就错,根本不知姓辛是何等样人?”

说到这里,探手入怀取出紫金符令,向罗髻夫人递去,一面又道:“这面金牌,是石老令公交给在下的,请夫人收了。”

金牌由一名使女收过。

罗髻夫人见他侃侃而言,不像有假,秀眉微微皱了一下,点头道:“峨嵋派宣布封山了,你是奉大觉和尚之命来的?”

赵南珩听到“封山”两字,不禁气往上冲,剑眉一轩,大声道:“峨嵋封山,就是因为你罗髻派,在下此来,就是要向你评个道理,江湖乃天下人之江湖,为什么为了你罗髻开派,峨嵋派就非退出江湖不可?”

方才赵南珩的突然由辛香主变成峨嵋门人,罗髻夫人并没丝毫流露惊讶,但这会她听到赵南珩的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奇道:“你不是奉尊师之命来的?”

赵南珩俊脸一热,冷笑道:“在下身为峨嵋弟子,为了本门荣辱,有权向夫人讨个公道,是不是奉命来的,似乎无关重要。”

罗髻夫人微微一笑,抬手道:“自然有关,少侠先请坐了好说。”

赵南珩傲然在椅上坐下,说道:“愿闻其详!”

罗髻夫人笑道:“我先前瞧你身佩倚天剑,只当是大觉和尚叫你来的,因为倚天剑是当年开谛大师随身之物,也算得你们峨嵋派传了两代的宝剑,不是嫡传弟子,不是奉大觉和尚之命,何况又在贵派已经封山之后,不会在江湖出现,也决不会佩在少侠身上,但……”

赵南珩听她又提到“封山”,这“封山”两字,在赵南珩听来,最为刺耳,不禁截着她话头,愤然作色道:“夫人何用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罗髻夫人丝毫不以为什,继续说道:“但我听了你方才一番话,才知你并不是大觉和尚叫你来的……”

赵南珩敞笑道:“在下方才说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在下已经说过,只要是峨嵋门人,为了本门荣辱,谁都有权向夫人讨公道。”

罗髻夫人点头道:“少侠说的自是有理,但身为弟子的人,总该格遵掌门师尊,甚至上代师祖的遗训,尊师宣布封山,少侠却擅自寻上罗髻山来,已经有背峨嵋门规。少侠怎不先向师尊问问清楚?却口口声声要为峨嵋争荣辱,来责问老身,岂非不明事理?”

赵南珩被她说得一怔,想起自己离开峨嵋之日,老师傅和监寺大师,当真一再叮嘱,不准自己再提峨嵋两字,严禁再使峨嵋武功,而且还不承认自己是峨嵋门下。

难道自己这样做,真是有违师训?有背门规?他脸上一热,手心也微微沁出冷汗!

峨嵋派为什么要封山呢?难道这封山二十年,和罗髻开派无关?江湖上何以又有“罗髻开,峨嵋闭”之言。

他面对着罗髻夫人,当真感到无限困惑,一面却倔强的冷笑一声道:“在下就算有违峨嵋门规,那是峨嵋派的事,在下宁愿回山领罪,也要向夫人问个究竟。”

“有志气!”

罗髻夫人缓缓点头,说道:“少侠方才不是说过,江湖乃天下人之江湖,为什么罗髻开派,峨嵋就非封山不可吗?我们罗髻一派,每六十年下山一次,到如今共历十二个甲子了,但你们峨嵋派,因罗髻下山,而宣市封山,还只有两次……”

赵南珩暗哦一声,峨嵋封山,果然和罗髻派有关,那么自己找来,就没有错了,心中想着,不禁唤目追:“两次还不够吗?”

罗髻夫人平静的道:“老身此话,就证明罗髻派以前十次开派,并没逼迫峨嵋非封山不可。”

赵南珩怒声道:“罗髻开,峨嵋闭,至少峨嵋派已经受了你们两次胁迫。”

罗髻夫人淡淡一笑,道:“罗髻开,峨嵋闭,只不过是使两派弟子,如参与商,不再在江湖上狭路相逢而已。其实六十年中,罗髻派闭关四十年,峨嵋派封山却只有二十年,也谈不上胁迫,至于这两句话,少侠可弄清楚究竟是谁规定的吗?”

赵南珩觉得她说的,也果然不错,人家六十年当中,闭关四十年,峨嵋派只有二十年。

但继而一想,又觉不对,罗髻派六十年下山一次,乃是她们自己之事,为什么其他门派不封山,独有峨嵋派要在她们下山之日起,宣布封山?

想到这里,不禁冷笑道:“难道会出于峨嵋派规定的?”

罗髻夫人微笑道:“少侠猜对了,‘罗髻开、峨嵋闭’,正是当年令师祖开谛大师亲口承诺的誓言,还在泸山开元寺立下石碑,以昭后世,要峨嵋后人,恪遵毋违。”

“会是师祖?”

赵南珩心头猛一震,他想起开元寺见到的石碑,原来那就是师祖笔迹!

这就无怪掌门老师傅明知封山之后,峨嵋派声誉,就会在江湖上一落千丈也,只好忍着悲痛,毅然宣布退出江湖。

啊,不对!师祖当年既然立下石碑,昭示后人,为什么要在石碑之中,暗藏机关,并且还把倚天剑封在里面。

这明明就是暗示后代门人,如果眼看峨嵋派濒临覆亡,立志要为本门奋斗,把“罗髻开、峨嵋闭”改为“罗髻闭、峨嵋开”,才能得到他老人家封存的倚天剑,峨嵋派才有生存兴复之一日。

一念及此,顿觉豪情勃发,剑眉一副,朗朗笑道:“照夫人说来,峨嵋派的门人,就永远不能找上罗髻山来了?”

罗髻夫人和声道:“那也不尽然,如果少侠是奉了峨嵋掌教大觉和尚之命,代表峨嵋一派而来,那就不同了,但你并不是奉命来的。”

赵南珩听了好生奇怪,奉命而来,和不奉命而来,又有什么分别?抬头问道:

“夫人能否说得明白一点?”

罗髻夫人笑了笑道:“当年令师祖曾在慈圣宫前,立下誓言,峨嵋封山期中,门下弟子,如有人再在江湖走动,任凭罗髻派处置。”

但有一天峨嵋派如果自信能破去罗髻派三招剑法,峨嵋封山之约,就可废止,那自然须有峨嵋掌教之命,代表峨嵋派而来,老身也不和你后辈计较,你就下山去吧!”

赵南珩恍然大悟,原来这中间还有如此曲折,不由俊目放光,朗声道:“在下不自量力,颇想瞻仰贵派三招剑法。”

罗髻夫人摇手道:“少侠没有尊师之命,不足代表峨嵋。”

赵南珩霍然起立,一手按着剑柄,大声道:“在下既然来了,夫人就是不屑指教?也得指教了。”

罗髻夫人端坐如故,微笑道:“老身不是这个意思,少侠如系代表峨嵋派来的,老身立时陪你前去,但这一点,只限峨嵋派代表,才能享受优待,少侠没有身份,只能按本宫一般规定办理。”

赵南珩道:“你们一般规定,又是如何?”

罗髻夫人道:“闯宫之人,接住老身三招,允他全身而退,否则就留在宫中,终身为奴;但少侠既是峨嵋门人,老身可破例优客。”

“你只要接得住老身三招,老身就承认你有代表峨嵋派的资格,接不住老身三招,也按峨嵋代表之例,允你下山。”

赵南珩暗想自己武功纵然不是罗髻夫人对手,但料想在全力施为之下,要捱过她三招,谅来还可勉强办到,这就点头道:”咱们一言为定,拳掌兵刃,在下无不奉陪。”

罗髻夫人摆手道:“哪里真的须要动手?”

赵南珩愕然道:“夫人不是说要在下接……”

罗髻夫人不待他说完,笑道:“你年纪还小,真要动手,只怕连老身一招也接不下来……”

赵南珩也同样截住她话头,大声道:“只怕未必!”

罗髻夫人不悦地道:“好狂的孩子,别说是你,就是大觉和尚亲来,也未必接得住老身三招,我的意思,只要你听我三声琴音,这一关就算通过了。”

赵南珩听她说连老师傅都接不住她三招,心中更觉有气,脸上也露出愤然之色。横目瞧了她案上的古琴一眼,冷冷的道:“夫人要在下听三声琴音,可惜在下不是雅人,没有听琴的兴趣。”

罗髻夫人脆笑道:“少侠弄错了,老身此琴,一发动天地,再发惊鬼神,老身只是想试试少侠的内功火候,够不够代表峨嵋派?并非要你听我弹琴。”

赵南珩听得大奇,弹三声琴音,就能测出一个人的内功火候,自己真是闻所未闻,这就抬目道:“那么夫人请吧!”

罗髻夫人瞧着他笑道:“少侠请坐下来,澄神凝气,先作个准备,老身就要弹了!”

赵南珩真有点不相信区区一张古琴,会有她说的那么厉害,但想到自己此刻接受她的测验,能不能代表峨嵋,就在此举,一时倒也不敢过份大意,依言回到椅上坐下。

罗髻夫人不再说话,右臂轻抬,从抽管中伸出一只白嫩如玉的纤手,修长指甲,轻轻在琴弦上勾了一下!

赵南珩两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对方动作,罗髻夫人小指这么一挑,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入耳震心,陡觉四周空气好像遭受到极大波动一般,全身血脉,随着一紧,心头不禁大凛。对方这声琴音,果然会有如此威力,差非自己近来功力大进,几乎无法忍受得住。

就在这一瞬之间,他已领悟到罗髻夫人虽然只是轻轻挑动了一下琴弦,但这声琴音,却以她本身精纯内功所发,看之无形,其实无异硬接了她一招。心念转动,立即暗运真气,功凝百穴,气贯全身,脸上却神态安详,端坐不动。

罗髻夫人没想到区区一个峨嵋门人,听了自己一发琴声,居然会若无其事的承受下来,心头也微感诧异。

暗想:自己这张震天琴,乃琴中至杀之音,方才虽然只是一声警告,感受较轻,但普通江湖上人,只怕早已承当不起,这少年人内功倒是不弱。

她目光掠过,不禁升起一丝怜才之念!

不!是想到了自己派中当年曾和峨嵋开谛大师立下两项规定,脸上不觉绽起一丝喜容,手指轻按,震天琴上,响起第二声琴音!

“咚……”

琴声清越悠长,袅袅余音,绕梁不绝。

但这声音,听到赵南珩耳中,不啻黄钟大吕,震心动魄,凝聚的真气,大有立被震散之势,心头这分惊骇,当真非同小可!

慌忙强纳夏气,导元返虚,竭力镇摄心神,差幸琴音一发之后,就渐渐低了下去,终于随风而逝。

同时也体会到对方琴声的威力,似乎一声比一声厉害,自己勉强挨过了两下,目前只剩下最后一声了。

这一声,比前面两声更要厉害,自在意中,自己能不能代表峨嵋,全在此举了,因此不敢再有丝毫大意,索性闭上眼帘,全心一志,运功抗拒,静静的等候第三发琴音。

罗髻夫人瞧他脸上一片肃穆,仍能丝毫不动,微微一笑道:“少侠年事虽轻,内功深厚,实为难得!”

赵南珩大敌当前,哪敢分神,只是瞑目端坐,没有作声。

罗髻夫人笑了笑,又道:

“这是最后一声了,少侠注意!”

“叮咚……”

琴弦起了滚转之声。

赵南珩心头随着“咚”地一跳,只觉胸腹之间,突然有烦满之感,随着琴声滚转,涌上喉咙。似有一团东西,浮动欲呕,一口夏气,再也压制不住……

这一声琴音,虽然带着滚转,但声音极为短促,似乎一发即收,砉然而住!

赵南珩身子摇晃了一下,突然大叫一声,往地上倒去!

罗髻夫人凤目乍睁,似乎大感意外,口中惊噫了声,端坐着的身子,不由站将起来。

这原是一瞬间的事,赵南珩骤然昏倒的人,已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连额上汗水,都来不及措拭,拱手含愤说道:“在下学艺不精,徒自取辱,三年之后,在下重上罗髻,再向夫人讨教。”

话声一落,转身欲走。

罗髻夫人满脸惊奇,低声喝道:“少侠请住!”

赵南珩回身道:“在下既已认输,夫人还有何说?”

罗髻夫人两道清澈眼神,盯在赵南流脸上,精光炯炯,注视有顷,才摇了摇手,缓缓说道:“少侠并没有输。”

赵南珩仰天大笑道:“士可杀,不可辱,夫人总算是一派宗主……”

罗髻夫人没待他说完,正密道:“老身言出如山,岂有戏言?少侠是真的没有输。”

赵南珩盛气道:

“在下不输,难道是夫人输了?”

罗髻夫人淡淡一笑,道:“少侠如果认为输了,那就未免输得太冤,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此认输而去,岂不有负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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