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阉割

【一四六一·闪光】

天顺五年那个秋天的深夜,天空中的明亮闪光闯入了我昏晦的眼眸。

开始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星光,但很快,光芒就变得纷繁硕大,成了一朵盛开的金菊。其亮度甚至超过了满月。其余的星星因之而黯然失色,苍茫大地也被映照得一派澄明。

难道,是超新星爆发么?我不安而兴奋地思忖。

但这花蕾像是幼女的性器,尚未体会到人生的高潮,便迅速地萎败了。巨大的天空复陷入漏斗似的黑暗。但不久,在西南方向,又绽放了两朵。它们给人以尖锐潮湿的感觉。

这一次仿佛青春一些,也要成熟得多。

妖魅的闪光连踵地出现,并伴随着轰隆隆的天雷震响。它们不断熄灭,又不断开放,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凌晨。

上朝的时候,我把夜间看到的一幕报告给皇帝。我认为,虽然闪光备尽美丽,但这显然是一种灾异的征兆,按照通常的看法,应该与政治和军事形势有关。皇帝听了默然。

钦天监也面色惶惶,还有大臣们。显然,目击者众多,闪光的真实性已勿庸置疑。我联想到国家正在经历的内忧外患──刁民的暴动和蛮夷的入侵,内心一片悲戚。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天空中出现了更多的闪光。它们甚至在白天也烁烁生动,催生幻想。这在京城──乃至中华帝国的全境,引起了巨大的不安和惊慌。

形容憔悴的皇帝来到祖庙祭祀。占卜的结果也出来了。

不久,便出现了言官们的奏折。他们提议迁都。这是不寻常的建言。

“为什么要迁都?”“那是为了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说了等于没说。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年轻的皇帝喃喃自语,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女人。

【一四六一·新都】

“真的要离开么?我已在这里居住了十年!”落红仰着稚气的下巴,像一头撒娇的小母鹿,温柔地向我发问。

“每个人都难逃定数。卜辞上说,这是天意。我们都将去到新都。”“新都在哪里?”“在南方。具体地点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据工部的人说,早就建造好了,就等着我们起程。”“早就建造好了?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早就有准备了。”“谁为我们准备的呢?谁能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呢?”是啊,谁能料到今日之事呢?新都又不是长城,长城,直到如今,仍在发挥御敌之用。那是祖先们的先见之明。

而新都却来历不明。难以想像祖先们修筑了长城之后还会有余力去建造新都。因此对于落红的问题,我无言以对。

是的,新都不是长城,新都是避难之所。我以前确实不知道存在新都,据说,城市格局与北京城几乎完全相同,惟一有别的是,整座城池被罩在了一个大玻璃碗中,据说,这样便能阻止不明闪光的侵入。

那么,是谁洞察了宇宙的奥秘,提前建造了这么一座救急之都?

我倾向于把它理解为外星球智慧生物关照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新都真的存在,就是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命定。

但这对落红又意味着什么呢?她不过是千百宫女中的一位。我投出一道满怀怜惜的目光,洞穿了女人单薄的玫瑰色身体,探入到她的灵魂深处,看到那片温暖的小小心海中正泛涌起一股股憧憬着前往异域生活的好奇和冲动,这种情愫就像是几絮无力的苇花在秋风中飘零而过。唉,她毕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一瞬,我忽然体察到了自己心中难言的自卑,因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我的太监身份。新都是否还需要我们这样的人?这才是严峻的现实问题。

很久以来,我就拖动着这残缺不全而又激情洋溢的身体,无力地徘徊在紫禁城的高墙之下,体会着与上万间呆板雷同的房屋一起沉沦的感觉。如今,腐朽的皇宫外面霞光灵动,星辉钟秀,宇宙的巨变正在来临,我闭合的心智和身体却无法去禀受了。

天庭闪光的忽然出现使我重新思忖,我与落红的关系毕竟极不正常。事实上我们不会有后代。简而言之,我罪孽深重,有愧先人。因此,到新都后,我要去找能工巧匠打造一根水晶xxxx。百年之后,我会把它带入坟墓,去见列祖列宗。自然,落红作为妻子,也将躺在我的身边。那是在地下七百米深处。

但是,新都还会保留土葬的风俗么?我对此疑虑重重。

【二零二六·太空】

这里是距地面三百公里的高倾角轨道。从此处往下直视,一层黄绿色的瑰丽光焰在大气层中飘荡不止。这一块毛绒绒的、不断变化的华美幕帘,如同西藏高原上的一片圣湖腾越而起,山光水色浮空无托,映衬出轮回的华美,吸引了飞城上三千双色迷迷的眼睛。我不禁目瞪口呆。

“那是极光,太阳带电粒子受激发生的强烈反应。”唐小磊满嘴口臭,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到飞城外面去走走,会发现更加好看。有你小子那一天。”这位往昔的著名连环杀手,曾居住在地面那座叫做西安的古城之中,以诱杀年轻女性为己任。最初,他是为了逃避追捕,才登上的飞城,谁又想到,后来,竟成为了第一批真诚的自我救赎者,从三千名囚徒中率先脱颖而出。

与别人不同,罪恶的欲望之火已从他的眼光中落潮般退却。

与其说是唐小磊的话语,不如说是唐小磊的神态,使我缄默,也使我自卑。我躲避着他亚神一般的目光,去回想我在太空中看到过的其它光芒,比如流星,但它们迅疾得让人几乎难辨真伪。有时也能观察到雷电。但它们的美丽远不如极光,更不如唐小磊的眼神。

但据说,还有更加震撼人心的闪光在等待着我去领略。

“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禀受太空的感召呢?”我假装着大人的口气,激动而怯怯地问。

“笨蛋,快了,该轮上你了。”其实,唐小磊也才只有十六岁。

唐小磊的周身洋溢着从太空冥想中获得的解脱快乐。唐小磊这么对我说:“行走在太空之中,你才会懂得什么是做人的缺失。在这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我前生是一棵大树。一棵枝叶繁茂的顶天大树。那么祥和,那么安宁。除了虫子,没有什么能威胁我。我依靠自己的果实繁衍后代而不诸外求。我从没有想过要与另一棵树发生那种龌龊的关系。我永远地自我轮回。啊,我惟一害怕的,便是虫子!是它们幻化为了我此生中的女人。所以,前半生我一直在擒杀她们。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就连虫子,也都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哪,她们这种自自然然的存在,只会让你平静安定而不会有痛苦冲动。”我还没有太空行走的经历,因此听不明白唐小磊的话中话。但是,我想,唐小磊,你曾体验着性别上异体分离的痛苦,而今你正在走向完满的弥合,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庄严伟大的一件事情啊。我因此对唐小磊充满羡慕。

唐小磊长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像一颗饱满的银杏种子,他将在宇宙中重新播撒圆满的生命。那是什么样的生命啊,其内部和外在的形态皆与从前不同。

我深知,这也便是我的未来。

在我与唐小磊交谈的次日,我即被允许进入太空行走。我所在的这个实验组一共有一百零八人,我们流着热泪一起步入巨型气塞,在那里我们穿好宇航服。然后,在一位心灵导引者的带领下,分由三号轮辐上的六个出口排队迈入了浩渺的宇宙。

【二零二六·飞城】

蛙长出了两个头,猫长出了六只腿,人也长出了两具xxxx。以指数速率出生的孩子像杂草一样疯狂蔓延在城市的混凝土森林之间,在七岁时恋爱,在十岁时生育,并在十八岁以前死去。

“羊八井”应运而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而幼年时期的我对它也是一无所知,我更不知道,工薪收入的父亲已在节衣缩食,暗中为我储蓄,准备购买那张一百二十万元亚币的昂贵船票。他相信那个在全球秘密流传的广告:只有在太空中,性狂乱症才能受到抑制。父亲曾亲眼目睹,在八岁那年,我是如何诱惑了母亲,并使她怀孕。

十二岁那年,我被送到了海南岛。在这里,环球各地不同肤色的人们齐聚。我们一边接受培训,一边等待着乘坐空天飞机,到“羊八井”上面去。那时,我尚不知道我将永见不到父母(其中一个还是我难舍的恋人),我只是为他们为我精心策划的这趟太空之旅而异常兴奋,而他们则偷偷流下了眼泪。

“羊八井”的居民有三千人,全都是“问题男孩”,从六岁到十六岁。飞城城主是第二代了,自称是来自美国的僧智达扎西。

扎西说:“较高维的体验是通过综合意识中不同中心和不同层次的体验而获得的。逻辑思维限制了灵感发生的过程,从而减少了表达的可能性,但太空飞行却将增加我们的体验能力,消除异性生殖带来的尴尬与苦闷。”“我们真的能够不再乱伦么?我们真的能够看到前生么?”人们故作深沉地齐声问。这么问的时候,大家便感到格外的放松。对此扎西并不作回答,只是神秘地微笑点头。

飞城的环境与北京或西安都完全不同,摒除其轮胎型的丑陋外观,倒有点像是一座复式寺庙,实际上,我们常常也刻意地这么去作认定。我们在舱壁上贴满释伽牟尼和耶稣基督头像的胶版拼图,舱室内则供奉着他们的聚脂塑像。在太空中,人类的先知显得更加高深莫测因而更加富有人情味。但实际上这不是复式寺庙,扎西也要求我们不要胡思乱想。“你们降低了它的层次。宗教只是地面俗人的寄托。”他说。而在“羊八井”上,除了无处不在的半军事化管理,深舱里还藏有不为一般救赎者所知的内幕。呆久了,“羊八井”常常也给人一种错觉,就是它仿佛并非这个时代的产物。它很可能在很久以前就秘密建造好了,只是等待着在关键的一刻投入使用。

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到飞城外面去。那是与宇宙本体的交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件事既深奥又玄妙,更让人壮怀激烈。你想一想啊,一队队的人们身着银色宇航囚服,在纯净的星光中漂浮,就好像婴儿返回母体。经历了这番重生,一百二十万元亚币才能实现其价值。到那时再去看大地上的万千灯火,已是一种恶之花的感觉。实际上,谁也不想再回到北京或西安,生活并灭亡在那温馨的蔷薇怀抱中。

扎西告诉我们,“羊八井”仅仅是系列飞城中的第一座,不久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飞城投入使用,它们将在茫茫太空中结构成一座首尾相连、回复不尽的伟大城市,或被称作“新都”,收容所有摆脱了地心引力的孤独心灵(成人除外)。

【二零二六·阉割】

首次在太空中行走的感觉的确无法形容。这正是轨道的夜晚的一侧,星星如一盏盏静美的明灯悬挂在眼前,它们有的赤红,有的白蓝,有的桔黄,每一颗都不眨眼,却自足而又自洽。我十六年来按照长城延伸原理培育出来的陈腐方位感正在彻底破灭,因为太空的维度是全新而全盛的,它鄙视一切生活在低维世界的凡夫俗子。这时,我才想起来看看大地,见在灰色大气层的遮映下,夜晚城市的灯火犹如火山熔岩,大火、巨轮、污染也都清晰在目。但我没有看到长城。而更多的地方却是漆黑一团,使我想起了妈妈下身的那个奇怪窟窿,它正在我的脚下可怕地张开大嘴,喷出曾经诱人无比的鱼腥气息,现在却是那么的恶心。

我最后一次想了一想曾经呆在她肚子里的哪个孽种,便回头看去,见拴在宇航服上的缆绳正传导来一股不间断的韧性,维持着我与“羊八井”的默契。我们就像是无心木偶,而“羊八井”也仅仅是一种用于承载的暂时过渡。大家的目标还在宇宙尽头。

想到这里我便泪如雨下,小心翼翼地迈开一步,试图融入群星。但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投影是哪一颗。慌乱之际,耳机中传来了心灵导引者的声音:“看,你的星星正在升起!”天鹰座A!我猛然省悟。每个自我救赎者都拥有自己的星星。还在为太空行走做准备工作时,我便在飞城中多次为天鹰座A定位。作为天鹰座最明亮的恒星,它极好辨识。隔了银河,它与天琴座A遥遥相对。它的表面温度有一万K,因此,它的光呈白色。此刻,这种奇妙的光线从年轻的十六光年之外,攒射于我十六年岁月的心眼池塘,催使我缓缓把头转向这生命之星。它被人观察的样子,与在飞城中时,又有所不同。我忽然怔住了,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寻常──星星竟然呈现出了成年男子全裸的体征!这是幻觉吗?我一阵恐惧,而又无比兴奋。据有经验的人讲,这正是性狂乱者即将升华为亚神前的回光返照,是告别俗世情人之际的最后一丝心性的恋恋不舍。

“请闭上眼睛。”又传来了导引者女人般的妖冶声音。“想像你即是它。星星是你遥远的过去。十六年前,那时,你是什么?”啊,我是什么?我正是妈妈肚子里的那个孽种,而那位置后来被我的孩子占据。一种极不愉快的情绪包裹着我的身心。我想我一定要摆脱它。我于是闭上眼睛。这样一来所有的星光便都熄灭了,我看到了巨大的黑暗和潮水,它们柔漫地托举着我。一层淡淡的喜悦从心底泛出,却不是俗人感觉中的那种低级喜悦。如扎西所说,“那不是简单的清心寡欲。”所谓的“深层的生命”,就像一根竹笋,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清爽地穿过,却又有金刚杵的神力。我想,我的前身是一棵树,还是一根草?还是一粒土?只有成为这清静独立的生命,才有资格与洁净的宇宙交媾,而最终告别妈妈那充满粪血和卵子的卑劣身体。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我感到前额处有一片红晕在起劲跳跃,它扰乱了我的冥想努力。这是幻觉吗?还是思想真的能够改变远方星空的物理现实?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违背仪轨,睁开眼睛,看到整个太空都在熠熠生辉。那不是雷电,也不是极光,却比它们更加宏大壮美。天鹰座A黯然隐没了。漫漫白光之下,有一道粉红色的东西横贯了宇宙。我失声惊叫:“难道这就是宇宙的本相?!”但是,心灵导引者和同伴都没有回应。这番意料之外的沉默使我格外惊恐。随着我的话音,闪光刹那间消失殆尽。满天的星星又悉数回现了。但这仅仅是假象,因为天鹰座A正在飞快地退行,那暧昧的样子十分性感。我伸出手欲去捉它,下身却首先硬了起来,我一不小心便朝着星星射起精来。在太空中,十六岁的我体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喜悦,两具xxxx孪生兄弟一般一起颤动不停,向外猛烈地喷射。我羞愧地意识到,太空服内竟然没有为此设置特殊的收集装置,那帮家伙只对尿液感兴趣!

这时,伴随着我的抽动节律,星际间又有更多的不明闪光呈现,在无声的黑暗和空虚之中,像是群妖的毒花,种入了昏死仙人的身体。一朵熄灭,跟着又有一朵绽开,夸耀着它藐视神灵的意境。这不期而遇的光芒彻底抹杀了天鹰座A的存在,它无端的美丽和诱惑,使我感受到了被强xx的绝望。这时,一个长长的彗星一般的东西从我身边飘掠而过,后面有一群黑色的块状小家伙在紧紧追逐。在性的高潮中,我耻辱得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发现我已回到了飞城中。隔了舷窗看去,闪光仍在持续,但已不如刚才炽烈。太空战制造的无数垃圾残骸,纷纷扬扬划过我们的城体。我难过得低头不语,轻轻抽泣。

唐小磊阴郁地看着闪光说:“那是把阉割宇宙的刀子。你赶上了,真是不幸。”的确,这把刀子在关键的时刻也阉割了我与星星的亲热。

【二二五七·观天者】

天空中的闪光仍在继续。对此人们已习以为常。

夜夜我爬上光秃秃的紫金山,在倾圯的混凝土球形堡垒间穿行,着迷地观看这壮观的上苍景色,有时候,觉得闪光就在我的心头悲壮地爆发,又像异时空同性恋者的性器,通过量子交换管插入后庭,作猛烈抽动。朦胧间我觉得它与我有某种关联,也许,我应为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做一些什么,但我此时却感到无能为力。

这天夜里,我遇到了两个陌生人,是趋向于男性形态的甲类生物。观天者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了。但我立刻判断出,他们确是旧时代的孑遗,这使我勃发冲动。

他们以极其专业的眼光和姿态注视着天空中的闪光一个接一个地抛出,就像观察节日礼花的发射,一边就着蒙着红布的旧式手电,认真地在一种古老的纸簿上作着详细的记录。那手电筒呈古怪的圆棒形状,不知为什么会使人想起博物馆中一种不知用途的水晶物体。初次见到,我内心一片不安。受这东西的吸引,我抑制不住要向他们靠拢。

我听见他们在亲切地交谈:“你能确定它发生在时空中的哪一点呢?”“还不能确定,但是,曾经观察到了强烈的蓝移,闪光都在向我们涌来。”“全天的星星都在向我们涌来。”“就像大爆炸潮水。”“但并不能确定这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有谁把宇宙中心点燃了。”“是谁呢?”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其中一人皱起了眉头。

是啊,如果不是全宇宙的灵魂齐聚燃烧,又有什么能够触发超级链式反应?

这时,他们看见了我的出现,便朝我友好地笑起来。我顿感一见如故。

“你也是天文爱好者么?”我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含笑点头,加入了他们。

随着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向纵深和炽烈发展,闪光越来越趋于密集,在玄武湖上,投影出了无数的火炬,那熊熊燃烧的湖面便像是一个正在形成中的宇宙了。这是一个欲火蒸腾的套中套世界,挥洒着催生或毁灭一切的活力。然而,正在高潮时,四周又升腾起了夜雾,仿佛地球忽然穿行在了一片辽阔稠密的星云之中。

雾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玄武湖隐没了,或者说沉没了。我身边的两个人一眨眼也不见了,仿佛羽化了,也好像他们本就是出没不定的古代鬼魂。他们与我在夜间的悄悄偷情便成为了一种对现代性的讽喻。我认为他们是异时空同性恋者。

这时,我顿然感悟到,这个世界便是由迷雾结构成的。惟一有实体感的闪光便在这雾海中若隐若现,似沉似浮,像是一连串略带醋酸味、较有分寸感的幻觉。生命便在这虚无之海中以自性的方式分裂出后代,就像我那颗涨落不定的心灵,在紫金山这座亚洲最大的古代坟山上漫游。

【二二五七·元子】

那个夜里我产生了对宇宙和物质的兴趣。这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也许,宇宙真的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一名因明学博士,我深深关注的是人类身体的疾苦。之前,我一直在研究有关繁衍的问题。在这个被称作“反前”的时代,男人与女人的基本形态仍然模糊不清,前提是人类早已告别了生育。繁衍通通由基地中的机器子宫搞定。人类那繁琐的生殖系统,就像盲肠一样,已经退化殆尽。不,甚至不如盲肠,因为它们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一丝。

这就有了那些争论,有了那些传说。据说,以前我们是生育着的,我的导师便曾这样坚持己见。但这在理论上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导师固执地认为,曾发生过一次集体阉割,这与神秘的天空闪光有着关系。上帝有一天掷出了一把刀子,它划过天庭时明亮得使人类不敢直视。我们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丧失了生育的能力。

是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中便有了连续的闪光,携带来了宇宙中的神秘能量,投射入大气层,洒落到地面上,贯穿于海洋中,耀动在人眼里。这是一个现代的圣经故事。

宗教学的研究表明,受阉并不是瞬时完成的,当时仅有部分人失去机能,但几代人的基因突变下来,全人类的身体便统统改变了,退化便产生了。

简言之,一切都是由于天空中的闪光呐。它们来自十万甚至百万光年之外,还是来自我们的内心世界?

有一段时间里,媒体争相报道着一个重大的新闻。科学家说在仪器中记录到了元子。

元子是最初的闪光的遗留物。从衰变程度上,他们分辨出了时间拖曳出的痕迹。

在七百米深的地下废矿井中,科学家建造了实验室,他们宣称,在两千一百平方米的矩形水槽中,捕获到了大量的元子。元子的质量为零。实验表明,元子的多次轰击能导致原始细胞的分裂。人们猜测,在地球远古的海洋中,便充满了这种基本物质,它们触发了生命的开关。后来,它们才在地球漫长的演化过程中逐渐消失。

“元子是性的基础,是一切进化的基础。”来自过去的观天者之一激动地对我说。但我们仍没有身体的接触。

【二二五九·地底的幻觉】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与五千名科学家一起,深藏在地底,探索着这物质结构的奥秘。

在最黑暗的世界底部,人类才能倾听到天庭闪光的迷人之音。

有时候,声音会急切地试图突破一重重心与物的隔阂,前来与我交谈。我明白对方正是我在“永恒”中的镜像。我第一次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心中充满欲动,便暂时忘记了观天者的招唤。

“你似乎拥有很强的能力啊。”我的声音颤抖着。

“是一种超能力,但并非无限。”“我”的声音似乎是男性的,这更像是一种遥远混沌的记忆。这使我生平第一次心跳加速,身体也有了一些异样的反应。我一瞬间搞不清我的形态归宿了。我倒底是甲类,还是乙类呢?我模糊地意识到,性,在这无意义的世界上,大概仍然具有终极意义。

那毕竟是我们不能忘怀的昔日。

“具体说说好吗?”我已急不可耐。

“简言之,我能够用自己的身体,在任何时间和地点复制出你,以及你所想要的。复制是问题的要害。”“这与元子有什么关系?”“元子嘛,是一个象征。”“我”的语调莫测高深,带点调侃意味。

“性真的存在过吗?有人说要恢复它,便能解决我们面临的一切经济和社会问题。”“从最低的层次上讲,它倒是一切生命的基础。”“人类如何依靠自己的身体繁衍下去?这能否使秩序得到恢复?”“这个问题太形而上学了,但这无关紧要,想想以前的太监!”“太监是什么?我不懂得……说说我们的前身。”“我们的前身是一棵树。”“我们的根在哪里呢?”“腐烂了啊。”“腐烂了……这么容易就!”我们不吃不喝,整日整夜不断重复这样的呓语。其余的科学家骨瘦如柴,状若饿鬼。

有时,我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掏摸自己的下身,证明那里空空的,才放下心来。

一次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已来到地面,躺在精神病医院的床上。四周发出闪光的仅是玻璃和吊瓶,还有医生的珐琅眼镜。医生们正在努力清除我的幻觉。我觉得他们好笑且可悲。

“不,我的确看见了的,我还听见了!”我冲他们嚷嚷。

“是地底的幻觉啊,由于残留的放射性元素而导致。我们已收治了六百名物理学家。”“你们竟敢说物理学家的结论都是幻觉!告诉你们,我可是因明学博士!”我郑重地警告他们,一边痛苦不堪地回忆着紫金山上闪光的幢幢投影。

“说不好。但我们觉得,你的气质,以后去做历史学家更合适一些。”医生冷冷地称此病叫“元子效应”。他们不认为元子真的存在,这就如同古代的以太事件。太空中的闪光据说也是幻觉。

我绝望地认为,他们不是在收治我们,而是在收拾我们。精神病医师是“反前”秩序的代言人。

【二二六一·飞天】

接下来的两年之中,我服下了大量的不知名药剂。他们说我病情有了好转。我便开始在医院附近散步,一边考虑着医生的建议。也许,是我错了。但五千名科学家呢?还有观天者呢?毕竟,人类已有很长时间不再与天空贴身接触了。

又一个金黄色的春天姗姗来临。有性别的家伙们在忙着纷纷交配。钢铁般的草坪上,一群人在围观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有着一副笨拙骨架的大鸟似的怪物。有个少年的甲类生物坐在它的脖子上,操纵着粗糙的手柄。大鸟头顶的螺旋桨呼呼地转动起来,它开始朝前滑稽地跑去。用不了几分钟,它就一纵身离开了地面,歪歪斜斜地飞在了紫色的空气中!这把我吓了一个跟头。

地面的人们可耻地鼓起掌来。但大鸟并没有飞得很高,离地仅一二十米。它绕场飞了一圈,又折了回来,忽然便掉在了精神病医院的附近,摔了个四分五裂。

大鸟的样子使我好笑和害羞。这时,一个趋向女子形态的乙类生物,张牙舞爪冲出幸灾乐祸的人群,一头伏在奄奄一息的驾驶员身上恸哭。我心上一怜。我能感觉到,吸引人们前来围观的,其实是这个稀罕的场面,而非大鸟的飞腾努力。

“劫难即将来临。我们将逃到星星上面去。我们要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那里被叫做新都。”我听到少年驾驶员临死前如是说。天哪,他提到了星星!而新都又是什么?

“依靠这个玩意吗?”围观的人们怯怯地齐声问。

“这叫做飞机!”同是少年的乙类生物转过头来,愤愤地说。

“闪光出现那天,我还在地下七百米做那无聊的事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说完这话,驾驶员──现在我们可以叫他试飞员了,头一歪,死了。

竟有人再复提到了闪光!这多不合时宜,还是很合时宜?我去看飞机,见那是一团黑乎乎的金属与木材结合成的怪物,仍浓烟滚滚。它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是啊,我们已经能够探索微观世界的奥秘了,为什么竟还没有飞上天空?真要是有劫难,今后用什么来承载我们?大鸟的忽然出现,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命题。

异样感蛇一般蜷伏在我的心中,伺机而动。后来他们让我也参与了尸检。如我所料,在试飞员的下身,在不该有异物的地方,长出了一样奇形怪状的黑色东西,像一根树杈,毛茸茸的看上去很是怕人。可是,他还那么年轻!

我预感到变化将临,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伸手去摸我的下体,触及到了一粒蚕豆般大的坚硬突起。它前些天还没有呢。难道真的是放射后遗症?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医生们诡谲的笑容。我口中泛起了药品的层层苦味。显然,那些从古代化学和生命科学中吸取灵感的白大褂们正在实施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超级阴谋。

这时,我倒是十分想念那个少年的乙类生物。她现在在哪里?

【二零二六·天雷】

闪光渐渐稀落了下去。在一分半钟内,交战的天军便已摧毁了对方大部分的天基军事设施。此时,零星的空天飞机仍在邀击。

冥想的世界一瞬间变成了战场。突变使我和一百零七人成了牺牲品。所幸的是“羊八井”完好无损。交战的哪一方都没有把它当做目标。但飞城的自转放慢了。传来了消息:我们正在滑入一个雷区。

太空雷并非是针对我们而敷设的,但它们对飞城构成了威胁。“羊八井”上没有排雷设施,也没有人会来帮助我们。扎西决定派人到空间排雷。这项工作需要五十人。大家都不愿意做自愿者,于是通过抽签来决定。

唐小磊抽中了。在离开时,他向我告别:“没有想到,要去做这个!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够土葬。我想回到地面。我要在那里生根发芽。”他的声音哆嗦不止,他的目光重新浑浊起来,影响到了大家的情绪。这人怎么能够这样呢。我想起他幸福地说起太空行走时的样子。

“你不会死。你是一棵树。树都是长寿的,在太空和在地面都是一样。”我安慰这个可怜虫。

“不,我刚才说错了,我不去地面!那里有女人的背带裙和口红。那里虫灾严重!我还是要死在宇宙中!战争,这把刀子,讨厌啊,讨厌!”“唐小磊,我真想代你去!”我阴郁而绵绵地说。“想想我比你更不幸,我还没有来得及见证天鹰座A!”我的话语使唐小磊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似乎这回我成了心灵导引者。唐小磊勇敢地去了。我趴在舷窗上看到,太空人的身影,撒豆一样,又一次布满了宇宙空间,以极其古怪的姿势,与灿烂的群星交相溶融。

刚开始,通过无线电,尚能听到有人在讲黄色笑话。战争恢复了一种久违的习俗。这是缓解当下紧张的办法之一。但仅仅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了。用望远镜看去,他们的动作十分僵硬。太空中又一次出现了零星闪光。这一回是天雷在无声爆炸。我的心紧缩着。留在城中的人们都彼此抓紧胳膊。

后来救援队仅打捞回了部分尸体,中间就有唐小磊。他的头盔已无影无踪。他的脑袋没有如料想中那样爆裂,从面部到脖子却一片紫黑。他的航天服里充满粪便。目击者说,他不是被天雷炸死的,而是自己在中途摘除了头盔。

以这种方式,唐小磊成了宇宙的一部分。他把自己葬在了宇宙这座大墓中。看着唐小磊浸泡在自己排泄物中的蟑螂般的躯体,我产生了无由来的亢奋。我迅速跑回舱室,在佛祖和基督的塑像前开始手淫。

这时,在黑暗中,浮出了扎西偷窥的眼睛。

十八岁,看来,我真的很难逃过这个大限。

【一四六一·出发】

晨光初现时,我来到宫外,看见朝霞的背景下,天空中挂着两盏羞答答的红灯,犹如丛林猛虎的眼睛。但它们很快就熄灭了。铺天盖地的霞光,血水一样倾泻而至。中华帝国几千年来赚下的亿万顷国土,转眼之间就要在这山洪爆发中沦丧干净。

皇帝也离开了皇宫,一夜间他已华发丛生。他垂手伫立在大殿之前,面对文武百官,声泪俱下开始作最后一次讲演。黑压压的人群哭声震地,泪流成川。

随后,大臣和内眷们蚁群一样开始走动,每个人都携着细软。地面上滚动着淡黄色、深紫色和大红色的巨型光团。这使得人体异彩纷呈却十分渺小,看上去如若正被食蚁兽一串串吞噬。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偶然性从消逝的时空深处无情袭来,它就如同无数老鼠在半夜里噬咬皇宫的梁柱。

在走出承天门时,头顶霹雳一声爆出了一道白色闪光。人群一片哗然。

“不要看它,跟上队伍!”带队的大臣在颤声叫喊。

我们咬着牙继续前行。走出皇城,便看到了逃难的百姓。他们成群结队,海潮一样漫山遍野,不可阻止。我很吃惊:什么时候,我们繁衍出了这么多人的口?到了新都,我们该怎么养活他们?

又是一道闪光。

我回头看去,紫禁城已然成空。而我们本应在那里久居,直到万世。没有办法,它的六百年庄严只好留给后来的考证者了。但怎么会有六百年呢?我记得北京不久前刚被称做新都。不错,我们是从南方迁移而来的。

又是一道闪光。人群又一次发出惊呼。

闪光此起彼伏,犹如天女散花。雷声隆隆,尖利的呼啸声由远而近。人群中落下一样天外异物。十几人被砸成了肉酱。

我胆战心惊,走过去查看,见那是一堆黑色的金属,像一只粉身碎骨的大鸟,难闻的焦烟从残骸上不断地冒出。不需要工部的同事前来指明,连我也能依稀看出,制作者必定掌握着某种精巧而高级的锻造工艺。这不是我们时代之物。

看起来,外星人已把警告转变为了实在的惩罚。我的泪珠在眼眶中久久打转,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可怕地苏醒。我对要去的地方第一次感到了胆怯。

这时,有人走到了我的身旁。我嗅到了胭脂的气息,它盖过了燃烧物的恶臭,成了这世界上惟一的希望。我悄悄地捏了一下女人的手心。她的手冰凉得像一条蚕。我记起,落红今年十六岁了,这是一个可悲而危险的年龄。

更多的闪光风暴一般在天庭上滚滚疾行。大雪纷纷的垃圾一样的人造物质,从未来哗哗地坠落到我们中间,扰乱并耽误了整整的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我们便像是平面图画中的水墨人儿,歪歪扭扭向着永远也走不到的新都艰难走去。

【二零七六·基地】

“击中了!”尖细的女人声音,在太空中犹如吸血之蚊。

在两百公里的低轨道上运行的一颗卫星,沉静美宛地爆炸开来,在太平洋上空一个巨型气旋的上方,增添了一个小小的涟漪。

这是我们在三天中摧毁的第六颗攻击卫星。此外,我们还击毁了两艘空天飞机。

在我看来,这些物体在弥留的最后瞬间爆发出来的光芒,华丽程度超过了太空中所能见到的其它灵辉,比如:难得一见的垂直闪电,太空垃圾的反光,火箭残片的光斑,以及,冰块或冻结的尿液的泛光。

我想,不因为别的,这是因为它们代表着死亡。

三号基地长三百米,质量六百五十吨,装载有二十四门定向能武器,在五百公里的高轨上缓缓运行,它的任务便是执行死亡。我们用粒子大炮摧毁五千至八千公里以内的各种航天器。而敌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现在,连我在内,基地上有七十二名军人──七十二名青春少女,平均年龄十六岁。

按照宪法的要求,我们都已在十二岁之前做了阉割。

参军前我是南京市第五十三中的一名高一学生。战争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我还在读幼儿园时便开始着迷于历史中的不解之谜。那些明朝的古人,是否曾在一四六一年进行过一次影响深远的迁都?目的是为了什么?正史对此没有记载。这成了我课余最感兴趣的问题。

我广泛搜集各种资料,接触到了成人学者们的高深讨论。一种说法认为,他们的确曾经迁移,但是,不久后便重返了北京。因为,他们到达新都后,统统丧失了生育能力。

学者们还提出了这样的假说:名义上为避难而兴建的新都,实际上是为着毁灭民族而设置的诱饵。

但真实的情况是,谁都知道民族并没有毁灭,我即是她的后代。这中间隐藏着趣味盎然的课题,吸引着少女们飞蛾扑火一般前去研习。我不知道,我这种特殊的兴趣,与我受阉的时间比一般女孩为早有没有关系。

总之,新都是一个神秘的所在,考古学家像寻找特洛伊城一样寻找它,却没有结果。

但根据传说,它似乎在亿万年前就为那一刻建筑好了。新都真的具有残留核辐射效应吗?

驱使人们离开北京城的天空闪光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新都是在地下七百米处,那些废矿井,其实便是古老宫殿和民居的遗址。

直觉使我嗅到了人云亦云中的不同。经过一年的研究,我发表了使学术界大吃一惊的观点。我认为,新都是虚构出来的,是一个编造的史实。这就是说,还有“正确的历史”或“本来的历史”。所谓的闪光,毫无疑问是一颗超新星爆发,却被夸大成了“无处不在、遍及天空的闪光”,这正如两百年后我们仍然还把太空垃圾误判作了飞碟。

但进一步的研究表明,这里面还有黑暗的内幕。钦天监在记录此事时,犯下的竟是一种或可称作“蓄意的错误”,其目的是为着把年轻的皇帝诱离紫禁城,以便太监们最后实施篡权的阴谋,从而使中国落入一种异化人类的手中。我认为,这与发生在天顺五年的那次以天鹰座为中心的星系重组有关。这造成了一种致命的性传播疾病在全国的流行,导致了大明臣民身体的集体性亢奋。的确,七百年前,世界还处于一个两性共存于同一空间的时代,即便是太监他也总有宫女相伴。自此之后,全球化的脚步声才真正响起。

然而,就在我准备寻找更多证据来证明以上结论时,传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不期而来的战争打断了正常的学术活动。政府号召每一位爱国青少年报名参军。

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

五十年前的那场天战释放的巨大能量,触动了时空的敏感神经。在茫茫太空被自由电子激光器、粒子大炮和原子弹的恢宏闪光点燃的那一瞬间,人类创造了一种新的物质。不,确切来讲,使人类的后代看到了那种本来就存在的物质。科学家称之为“基本粒子之后”,或者,“元子”。从那时起,太空中便若隐若现地反复出现着幽灵飞船,经考证它们悉数来自过去。它们不断地袭击未来。这便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战争。与历史上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不一样,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它使我想起了“反前”艺术家的时髦说法:战争本身是一种智能,它也会繁殖和进化。我觉得,“反前”艺术家比军事家更酷。

但最终吸引我参军的并不是艺术的魅力,而是战争所蕴含的历史因果关系。

我看到,陈年旧事的尾迹,附着在幽灵飞船的身上,正在群星之间,拖曳出女人一样的芬芳,创造着颇似物理的奇迹。这是多么的让人心动啊。历史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与花季宇航员一起步入了太空。

战争本身是不幸的,不过,它也产生了某些良好效应:冷战中的东方和西方-─也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二元社会-─放弃了矛盾对立,结成了名义上的联盟,一起来护卫受到威胁的地球。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那是因为我们并不因此产生身体的接触。那永远都是一件让人作呕的事情。

按照天球经纬度进行分区,太空防卫的领域也在形式上被划分成两片:“东方”和“西方”。三号基地位于传统的东方世界,它是一个六丙型的天基攻击平台。当然,上面的战士全部是受阉的青春少女。这是伟大东方的终极标志。

来袭的飞船属于旧时代,以现在的技术,击毁它们不在话下。但我们消灭的,尽皆是鬼魂。悖论在于,鬼魂又是永远也消灭不了的。敌人总在死而复生。我们要世世代代咀嚼前人种下的苦果。

【二零七六·鬼船】

又一次响起了警报声。雷达显示屏上出现了一艘幽灵飞船的投影。它的方位是一零五,轨道三百二十七点六。

战士们早已兴奋不起来了。过去一年多来,女孩子们就干着这单调的工作,射击那些枯燥的靶子,倒有些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多了也很腻味。但我们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应该干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的确,是不好玩。敌人全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又从没有见过现实中的男人,更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受过阉割。有人说,真正的太空战实际上尚未爆发。但是,我们未来的真正对手又是谁呢?一人独处时我便为此感到苦闷。

用太空望远镜看过去,这幽灵飞船像是一个巨型的轮胎,计算机很快解算出它的直径为一千八百二十五米。我认为它其实是一座中等规模的飞城。这的确是半个世纪前人类喜爱的那种建筑,对他们的行为我可毫不明白。紧接着,我看见在它的一条环臂上,铭刻着三个方块汉字:羊八井。这大约是这家伙的名字了。

里面有多少鬼魂可供我们射杀呢?这是一个无趣的问题。我懒洋洋地下令,让主炮把它锁定为靶子。

“攻击。”我说。

粒子束以三分之二光速的敏捷度从基地上射出,划破滔滔黑暗,向目标准确地驶去。

我没有兴趣去观察它如何命中目标,而是掉转头来,对着一名叫做庆子的射手说起了笑话。庆子是我在基地上的固定性伙伴。但由于我们生理残疾的缘故,我们的关系更多是停留在了象征性的层面上。

其余的女战士也都是这样。

但庆子这回却没有回应我的段子。她的眼光越过我,惊诧地投向了作战显示屏。

我回过头来,看见屏幕上,那座飞城仍然在慢悠悠地旋转,没有受到一点损伤。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时我也感到奇怪。但我很快镇静下来,冷笑一声,命令庆子重新锁定目标,进行第二次攻击。

粒子束再次划破黑暗空间,向下方标致地航行而去。但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形。闪光在射出去的一瞬间就已慢了下来,就像扔出的一根绳索,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牵引,疲软地拐了个弯,顷刻停止了运动,亮闪闪的端头在飞城圆环上方的反射镜前摆来摆去。而那庞然大物仍然镇定保持着它固有的航迹。

全基地的天军战士们都被这巫术般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机械地重复着射击的程序。但不管多少次,高能粒子束在接近飞船时的表现,都同样地显现出了疲惫无力。改用激光武器和自导火箭进行攻击,也都无法击中目标。

【二零七六·指令】

从不曾有过的恐惧笼罩着基地。这时,传来了指挥中心吴婆婆的指令:“三号,暂停对幽灵飞船'羊八井'的攻击。”“三号明白。但我们想知道,那座飞城上到底搭载有什么东西?”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问。

“中心目前还不清楚。”“是用于科学实验的装置吗?是半个世纪前的人们在进行钇钡铜氧超导材料的重熔再结晶实验吗?”我多么想得到肯定而简单的回答,这将使我心情平静。

“不是。”“是在观察非线性光学晶体a-LiIO3的空间生长吗?”“不是。”“那么,是在研究薄相屏近似条件下的电离层闪烁的Fourier功率谱和Bassel功率谱与电离层不均匀结构电子密度涨落空间谱之间的关系吗?”“也不是。

“这时,我不得不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猜测:”那么,三号推断,是在进行超空间跃迁实验了。只有这个,才能使高能粒子束呈现出在三维世界里不可能见到的脱轨特征。“”三号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半个世纪前的人类还没有发现超空间跃迁的原理。因此我们更趋向于认为,这也许是一艘外星人的飞船。它伪装成了我们旧时代的一座飞城。它趁着我们忙于战争,混入了近地空间,其来意不明。这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孩子们,我们有了真正的对手。地球处于新的危险之中。“”三号等待指示。“”由三号去俘获它。这就是指示。“”我们……“”不要担心,指挥中心已从附近的航天母舰上紧急调集了一千二百艘护卫战舰,由它们配合三号行动。这次任务具有重大的军事和科学意义。谁先得手谁就掌握主动。关键是,我们不能让西方世界的臭男人知晓。你们要偷偷地干。明白吗?“指挥中心的吴婆婆语重心长地说。

“明白!”二零七六·春宫指挥中心的指令使我感到责任重大。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立即下令启动三号基地的主控推进器,向那艘经过巧妙伪装的“外星飞船”驶去。

我们飞快地向那大那家伙接近,却发现它根本没有逃走的意思,也没有攻击的企图,更不准备跟我们打招呼。它舞女一般富有节奏地旋转着,速率大概是每分钟一圈,给人的感觉是,好像根本没有把来访者放在眼里,竟然在战火纷飞的背景下自得其乐。

这时,我看到,我周围的太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光影。一千二百艘飞船正在靠近,像是铺天盖地的麻雀。它们小心翼翼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像是唯恐惊醒了一个沉睡的魔头。这时我心里浮上一种可笑的感觉。这场战争本身也许有着说不出的滑稽。

我通过内部电视系统看了庆子一眼,见她正在诡黠地微笑,我心想,你这家伙,又琢磨到了什么?

庆子撇撇嘴说:“我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女人即将获得第二次解放。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我们也许会牺牲,从而把这世界作为遗产便宜给了臭男人。”这话语颇有些离经叛道,我很是震惊,却不便评论。

在距离猎物六百公里处,我们意外地遭遇了雷区。是旧战场的遗迹。我呼叫来一百二十艘护卫战舰,让它们把天雷清除。

随后,我们才从干净的航道上缓缓驶过。这时,便看到了一簇簇漂浮的人类尸体。

尸体的形状让我呼吸急促,因为,他们都是传说中的男人!但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可怜家伙了,这一点从他们那丑陋的半硬式航天服上就可以看出。由于太空环境的关系,这些死人悉数冷冻成了坚硬无比的固体。

他们大概是上次太空战争的牺牲品吧。实际上,我们不太敢直视这些男人。尸体已经在轨道上漂游了这么久,仍能使我们害羞地低着头,这足见男人的鬼怪灵异。还好,在雷达和电脑的自动操作下,基地本身不为所动。

我忽然臆想到,战后的东方世界或许会掀起一场回收男人尸体的运动。那时候,我说不定也会报名参与。这便是庆子所说的第二次解放么?有感于自己这种莫明其妙的想法,我的脸一下子滚烫了起来。

依依不舍地掠过了男人尸体组成的美妙星座,我们终于逼近了那座飞城。看着那轮胎状的熟悉外形,刹那间我又有些迷惑,外星人能够把他们的飞船伪装成这种样子,可真是处心积虑。

我下令点燃制动喷流,下降轨道,在距离二公里处,依靠肉眼操纵基地向目标靠拢。

这时我们接触到了一个十分神异的现象,那就是飞城上有一个十分合适基地的对接口。

这把我吓了一跳。似乎飞城的主人早就知道我们的到来。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文明程度远高于地球人的不明存在,心中的不祥预感于是变得愈加强烈。

我带着五十名战士,小心翼翼地进入了飞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椭圆舱室。每个舱室大小不一,大的足可以容纳上千人,内部一片凌乱,像是不久前还有生物居住,但是因为神秘的灾难而撤离。

有时候,我又感觉到,像是进入了一座博物馆,飞城存在的目的,便是让宇宙中过路的智慧生命有机会随时参观,从中很到启示。我看到每个舱室都有着明确的主题,按照严格的时代顺序布置展品。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每一个王朝,分别占有一个到十余个舱室不等。外星人到底要干什么?

我吃惊地发现,一些舱室跟我在图画上见过的明朝皇宫一模一样。它们整洁异常,也可以说干净得让人恶心。看样子,这处展厅以前并不曾对外开放,连这座飞城中的居民都不一定尽知详情。探讨其意义倒是一个有趣的课题。

心有灵犀,一年来,我第一次回忆起了我曾着迷的有关“新都”的研究。我忽然感到一颗星星出现在了头顶。我知道那是天鹰座A。外婆说过,那是我出生时的命运之星,它的闪光是全宇宙中最美丽的。我忽然哇哇大哭。庆子紧张地注视着我。

这时我已然清楚我必须放弃俘获外星人的使命,而重新开始探寻我人生的真正目的。

为此我不惜上军事法庭。

我果然发现了“迁都”的遗迹。明显,居住在这里的生物,因为不明的原因,曾频繁地从一个舱室迁往另一个舱室。我还发现了文明在某些舱室里延续较长时间的迹象。但除了迁都,舱室之间似乎互不来往,每个区域,呈现出了独立进化的特征。

但与地球人类发展的模式一样,越接近中轴,舱室的现代化程度便越高,但到了靠近像是肉类加工厂边上的一个舱室,却没有了任何高技术的特征。这里贴满了仿佛与宗教有关的图案,供奉着基督和佛陀的塑像──我不好意思地要说,他们也都是男人。

我抑制住羞涩之心,通过一段停运的百米电梯通道,往下一个舱室爬去,便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画廊。在这里我怔住了。到处都是男人的裸体,还有男人和女人拥抱在一起!各种性器的装饰品、模型和绘图使我呼吸急促。这些在我们的东方世界,正是一种禁忌。

我的乳头发胀,顶紧了军服。我羞惭不已,觉得对不起庆子。但内心深处一种正在苏醒的东西使我变得更加好奇。我急不可耐地命令手下人别再跟着我。庆子又一次不高兴地撇撇嘴,不愿意离去。我不管她。这时我觉得她已有些让我厌恶。

我像是要抓住某个难得机会似地一个人继续前行。我紧张地意识到是画廊使我着迷。

画廊的尽头是飞城的总控制中心。我犹豫了一下,手指轻点一下舱壁,便朝那里飘浮而入。控制中心里空空如也,其形状颇像是我们女人的子宫。里面的各种物件,包括操纵手柄和液压装置,也都设计成了女人性器的形状。战争的滑稽感又一次浮上了我的胸臆。

不过,我也因此重复感到了安全和放松,那是一种回到了熟悉环境的感觉。我舒了一口气。这时我已是独自一人,因此又体会到了一种全盘占有的优胜。

控制中心的原型是一个人类女人,这个事实,很是奇异,又似乎暗含了某个结论。但画廊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是这场奇怪的战争最终要昭示于我们的么?那么,这飞城的主人是谁呢?是一位女皇吗?看这设计,倒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笔。但也有可能是同性恋者。真可恨,外星人那里也兴这个!但真的是外星人吗?无论如何,这都使我的肾上腺加快了分泌。

但很快我便意识到控制中心还不是进化的终点,因为,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圆形的长长通道,连接着另一个马鞍状的舱室。那儿有一道稠稠的白光泄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棒状的水晶物体。这又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正要过去,头盔中响起了指挥中心吴婆婆的声音:“三号,请火速撤离,我们中了臭男人的埋伏!”二零七六·真正的对手在指挥着三号基地不舍地脱离飞城的瞬间,我看到就在我们的包围圈的外面,展开来了另外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大批奇形怪状的武装飞船螳螂捕蝉一样候个正着。我以职业天军的眼力一下便看出它们来自西方世界。

情报系统显示男人们开来了四千八百艘战舰。毫无预兆地,它们便一齐朝我们的一千二百艘护卫飞船开了火,这情形,就好像地面上的渔船围歼被聚光灯吸引来的鱼群。

预料中的真正太空战就这样爆发了。宇宙中这才出现了,啊,真正动人的闪光!

什么是真正的对手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似乎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又远远不是最终的解释。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男人来对付。难道他们是如此的不自信?

我痛苦而兴奋地向四周望去,见太空中飘滚着无数的灿烂火球。东方世界的空天飞机在纷纷解体、坠落。

我在想男人们也许比我们更多地知道有关那个奇怪飞城的事情,而不愿意它落入女人的手中。但这也可能完全是因为嫉妒。如果双方早点沟通一下,又会如何呢?但我们毕竟不了解男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受过阉割。这是问题的关键。因此沟通恐怕是极为困难。这世界上已然存在着巨大的缺环。我们将永远不能理解“羊八井”的真实意图。

像是要回答我的疑问,三号基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后舱的乘员发出了尖锐的惨叫,随即一片寂静。压力和空气都在飞速地逸失。

我回过头来,看到一些人体和碎片正从破裂的舱体中飞出,其中一人正是庆子。我控制着自己不动声色。

女性柔美温顺的躯体,盘曲或伸展着,与血和铝一起,弥散在茫茫太空之中,她们的内脏正在从窍穴中纷纷脱落。我从未见过如此之美的景象。这使我又一次出神地想到了在飞城中参观过的画廊,产生了莫名的受虐快感。

宇航服保护着我暂时未受伤害。很快我便发现自己成了三号基地上惟一的幸存者。我与失控的基地一起向大气层坠去。这巨物不断穿越更多的飞扬的女人尸体。我不会忘记她们是我的战友和伴侣。

这时,更多的攻击飞船出现了。我这才注意到,它们的形状其实十分威武。我不禁想像着飞船里面男性驾驶员的长相,却不得要领。这使我在恐惧中更加亢奋,也在亢奋中格外恐惧。也许,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太久的压抑终有到头的一日。

我爬进了逃逸器,并让它脱离了基地。不管怎么样,我心里明白,整个天战在十几分钟内就会结束。世界格局从此将要大变。男人将主宰这个宇宙,女人将成为他们的奴仆。

荒废已久的秩序就要恢复了。但我从心理和生理上都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一刻。

“羊八井”并没有马上离去,只是优雅地徘徊在战场的一侧,谁也奈何它不得。它是警告,还是诱饵?但片刻后它似乎忽然失去了观望的兴趣。它开始飞快地加速。我看到,它正向天鹰座方向逸去。它越来越快,不久便与天鹰座A叠合在了一起。现在,宇宙中没有飞船了,仅有天鹰座A。

过了片刻,在那鬼魂一般的星宿上,爆发出了一道闪光。我浑身一阵收缩,模糊地感知到,实际上并没有闪光,如果有,也不可能这么快抵达我的眼帘。我确信那不知以什么为动力的奇怪飞城此刻已在十六光年之外了,甚至更远。超空间跃迁吗?于是,在我心中,那难以言说的神秘闪光就此永远烙下了一道投影,就像是被核爆炸光辐射镂刻出的蚀空人体。我猜测,那是意识在脱离肉体而去时逸散出来的罪恶光色。

与此同时,我嗅到了一股粪便气味。慢慢地太空中整个都是这种私处的特别恶臭。我与庆子的爱情之花竟然就盛开在一个散发异味的人体肮脏部位。我感到奇怪,庆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她为什么还来缠我?

我隔了密封的面罩,竟能深深地呼吸到这宇宙的真息,心中不禁充满感激。我真切地看到了死亡与性相交织而成的诡影,它是一幅催人泪下的春宫图。我的意识开始不清。在昏迷中,我的下体流出了某种滑腻的东西。男人们是否也这样呢?我以前也暗中想像过西方世界的主宰者在我这个年龄会经历什么,却只是痴心妄想。我陡然明白了,原来,在我的潜意识中,他们早已经悄悄潜入,并深深扎下了根。

我直接向大地坠落而去。天鹰座A以零点九的视星等,期待着我的温柔目光。但我赌气地决心不去看这个乖戾的牛郎。

【二零七六·残余】

在距离地面十二公里处,我做了弹射。下降到六公里时,我打开了降落伞。我看到身下是平静如镜的大海。我的泪水像春花秋雨一样绽放了出来。

不久我就进入了溅落。水的清凉使我重复感受到了宇宙的慰藉。在此之前我已让橡皮船充满了空气。我感到两腿乏力,就像是刚与庆子做了那永无高潮的爱,此刻,却又有一种超越做爱的莫名喜悦。

我拼命地划了一阵水,便遇上了一艘白色的三桅帆船。上面搭乘着两名天文爱好者。

他们救了我。

这俩人有着东方人和西方人的面孔,或者说,女人与男人的面孔。只是有些奇怪,男人是东方人,女人是西方人。难道他们也都是外星人装扮的?俩人都是接近四十岁的模样,亲密无间地并排坐在船头,面前摆着鸡尾酒、冷盘和甜点。我想,战争已经结束了,这似乎太快了一些。

“负一等!”“零点二等!”“负一点三等!”这一男一女仰面看着天空中叠现不休的闪光,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唤,一边快捷地在纸簿上作着记录。记录的内容,包括星等、颜色、时间和方位。

我觉得,宇宙中分离的各个世界正在重新走向融合。我们从中找到了各自散逸在不同时空中的真实身份。

闪光把我的全身映照得通红。我抱着双肩坐在船尾,瑟瑟发抖,听他们呓语。我绝望地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少女,就这样夹在他们中间,十分的不妥。我应该早日拥有自己的那一半。但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局限,不禁号啕大哭。

无数燃烧着的卫星和飞船残片仍在飘坠,在大气层中形成了浓密粘稠的铮亮雨幕。比婴儿皮肤还要单薄的海洋表面被不断气化,洋溢开来无数细小刀片一样的明畅迷雾。

我以为,那天上掉落下来的东西,都是国家和民族被阉割后的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