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二、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黯黯的身影。
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
“其实我并不留恋你。”
“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
这片坡,少年给它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渺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
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
“你说天上共有多少颗星?上亿?还是无量恒沙数?”
“它们有没有地上的人多?我相信,它们虽多,可还是按照一定规则组织排列的。”
他望向北边,无声地笑了笑:“比如,那最容易看到的据说尊贵无比的北斗。玉衡、摇玑,都名列其中,连最尊贵的紫微也住在那里……那日明德堂上,李淳风突然跑来,说的不就是:‘有星悖于太微……’?”
“连星星都是按班序列,一颗颗有等级有秩序地排着。传说每颗星星对应地上的一个人。诸葛死时,五丈原上,不是就有将星殒落?那么,天上是不是也有如我一样的一颗孤星?因为不在序列,无可参照,所以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星星如有知觉,可能也是按着自己跟其它星星的距离来判断自己的。比如,我距北斗有多远?离玉衡、摇玑的位置还有多远?牛郎和织女隔着银河互望,只怕是、怕一眨眼就浑忘了自己。”
“那,可会有一颗无名份、无序列,算不清自己与任何一颗星星距离的星星?它知道的星星在它学会感觉前就都已经死了,它孤伶伶地独处于这昊天太宇,不知道该怎么发散它自己的光与生命?”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悲伤,似想起梦里那片葭泽的影子。
那一块地,在梦中恒长是笼罩在一片灿烂的晚霞之下。在梦里,虽说他始终未曾走入葭泽,但还是感到一种拥有恒长、拥有久远,庶几近乎美丽的幸福。
可是,梦总会醒来……
……那午夜的醒来确是让人难以自恃的。
他声音然梗住:“告诉你,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
顿了半晌,他才接着道:
“可他说……‘如果这样,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练。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练。”
“‘羽门心法,一语无它,飞翔是也。’”
“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
“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的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背景,也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他们说的,我觉得没意义;我想说的,没出口也估计没人想听的。”
“我唯一学会的玩儿就是……”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每到晚上,沿着街,一家一家地看那点燃了灯火的窗口。”
“……张屠户天天丑时就要起来,所以他睡得最早。我听到她女人闲得发慌,每天跟别的女人吵架,跟自己的孩子吵,跟自己的婆婆吵。可那吵,也还是让人觉得她的生活是饱满的……”
“他们的灯先灭了后,种种人家,士绅百姓,一盏盏先后亮起来的灯,又先后的灭……林二雅的灯火会点到很晚,因为他在攻书,他不敢考进士,只指望中个明经……每个窗口都是一出戏,比我娘他们当初演得还要累赘滑稽。我看到了很多故事。”
“……阿九的窗子里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都亮着灯,大家都笑她,因为她是个瞎子。没有人知道她点灯时在干什么。只有我知道——她在绣花。这世上可能只有我见过她绣出的绣品。她不认得那些丝线的颜色,可她不惜一整夜一整夜地绣着,那些绿色的牡丹、浓浓的绿、变形的绿,像古书上说的三年赤血流成碧……变形的莲藕……奇彩乱配的鸳鸯……没有人知道这些绣样拿在她手里时是怎样的让人心振颤的美丽。她的针法很好,可绣得不好,有的绣品上会有她手指上被针扎出的血。”
“可如果有一天,我足够勇敢了,我真想选上一个最艳阳的天,驾上最好的马车,连车轮上都镶上银子,让一切闪闪发光,走到那条巷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的绣品全部买下。”
“我想要给她一个惊诧的笑,黑蒙蒙的眼,黑乎乎的世界,我愿那世界里浮起笑……”
“我还……”
少年的脸上浮起丝羞涩:
“……愿意认她做我的姐姐,只要她也愿意。不管我经历过的一切她明不明白,可我想她经历过的我能够明白。”
他看着山岗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
“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凌乱的绣品,如果挂在这黑夜的岗头,会是如何动人心魄、叫人绝望的……美丽!”
“……楠夫人的丈夫烧伤得像一截炭,可她还养着他。”
“她家的田卖得该差不多了,可小囡囡不知道,她的丈夫更不会知道。夜里,我老看得到她的手在抖,抖抖地数着越来越少的地契。可出了那个阴暗的小帐房,她就会笑。”
“可你没见过烧伤得那么可怕的男人,无数的伤口,结了痂,痂会破,有时还会流脓。他用过的被子……实在是……可怕。”
“一开始,我从来不敢看他的脸。可楠夫人还是那么温柔地待他,天天给他换被子、洗被子,从不曾有一丝毫怨色。只是有一夜,她丈夫睡了——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只能睡着,我看到楠夫人拿着蜡烛走了进来。这时,她猛地看了那床上一眼,蜡烛差点没从她手中掉下去。那一刻,她脸色惨白。我知道人总有毫无防备的时候,就像我也有。所以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那床上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可那是、她自己的丈夫……”
“……可自从那一次看到她害怕,不知怎么,我觉得我爱上了她。”
“人爱上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的,你了解了,就会爱上。原来她圣洁得让我老是有些怕看到她。可原来,她不过是跟我、跟所有人一样的人罢了。”
“那一家家灯火中我看到了好多的故事……”
“可那,都不是我的。”
“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微微侧头看向坡上,他慢慢地说:
“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
“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萎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摺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小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
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凭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它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
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
“肩胛”
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
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
“……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忽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攻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
“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
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
那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它长得怪,是为它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以后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
他轻叹了声:
“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
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即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
“那我就叫浅墨吧。”
如果生如匹练,那大段大段的时光摊白如匹练素华,他愿意自己的行迹是那匹练上浅浅的墨。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
这里应该绝没有人!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
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
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这时来不及多加衣,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
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忿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
朦朦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了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它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它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它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可脸容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梆梆得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份了。
它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它的四肢也极为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兴,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谑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它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它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
两滴泪却从它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
它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不得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
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它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
“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
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它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
说着,他露出手腕。
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
……柘柘!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
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
它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拨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做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为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
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它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它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
它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
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执念的,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它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岈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它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之液体。
它头大身小,一头栽下来,一时就不易爬起。
李浅墨缓缓靠近它,蹲下身,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那小人儿低哼一声,仿佛很舒服似的:
“真软,有一点暖和的软。我冷了千八百年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一酸,低腰抱起了它,让它正坐在自己对面。
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离开一丈远,静静地看着。
它的身影真的像柘柘,可它是柘柘吗?……不是柘柘吗?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
它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又或者,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精木魅?
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只觉得,这种相对静坐,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