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烟波江上使人愁
出了长青道观,只见丽日当空,时候约莫在未时左右。
在一阵紧张,继而轻松之后,朱蕾才似触及到眼前自己的处境。举目茫茫,何所去从?不免兴起了一层新的忧虑。
这一霎,虽不似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却也庶几类似,过去女扮男装,虽也曾四处乱闯,可是情形却完全不同,那时候即使情形再糟,身边总有别人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饭、赶路,样样都用不着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从?
所幸眼前她的这一身,并非当日九公子的装扮,倒也不会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洁履衬着她白净清秀的脸,若非儒林之秀,便为弟子之师,看上去一点也不寒碜。
今天,由于长青观这个盛会的缘故,人显得特别多,平常不大出门的姑娘、媳妇,借着这个机会,扶老携幼,全都出来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朱蕾顺着街边漫无目的缓缓行走,在一个捏面人儿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见对方一个老者,用各色彩面,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间,便自捏成各样物什,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关公骑马,无不神态酷似,惟妙惟肖。
朱蕾觉着十分稀罕,一连看他捏了好几个,忽然被人家一推,脚下一跄,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面上,这才红着脸赌气走了。
可是真热闹,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来。
比前次更为有趣,却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朱蕾几乎笑了出来,决计是不走了。
叫化子不用说一定是衣衫褴褛,泥垢满脸,这一位却多少有点不同。够黑够瘦的一张马脸,虽是风尘味儿够重,却是并无泥垢,身上一袭灰白长衣,既非鸠衣百结,倒也看来干净。此人清眉细眼,面若墨染,一头苍发,白多黑少,长垂齐肩,却用根带叶山藤,齐顶而系,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有趣。
这个人盘膝跌坐在一张薄薄的草席上,身前放有两个缠有草绳的瓦瓮,却有一赤一青两条大蛇,分别由二瓮之内缓缓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脸汉子双腕,一路而游,红信乱吐,好不吓人。黑脸汉子一副自负神色,仿佛无事人儿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却把一双眸子,缓缓移动。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动逡巡不已。
朱蕾自幼生长深宫,锦衣玉食,出则彩轿油车,鸣锣喝道,行人回避,即使想看上个热闹,也是不易,像是这等江湖行当,哪里得见?一时看直了眼,不自禁为之全神贯注。
玩蛇的黑脸汉子一双细长眼睛,颇似惯以阅人,不经意由朱蕾脸上扫过,像是突有所警,随自回转,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动。
大伙的眼睛,全数投注二蛇身上,这一霎尤其惊险,眼看着红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条红色的赤练毒蛇,抢先一步,竟自紧紧缠住了黑汉子的脖颈,另一条毒蛇,也已缠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长信,直向黑脸汉子脸上作势欲噬。
看到这里,四下众人俱惊得叫了起来。
朱蕾也看直了眼。
黑脸汉子嘿嘿一笑,叫了声:“好家伙!”
却见他双手抬处,各持二指,极快的一霎,已分别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紧跟着沉肩、摇颈,只一下,已摆脱开二蛇的纠缠。
四下里爆雷也似的纷纷叫起好来。
黑脸汉子乃自见好就收,随即把一双挣脱的毒蛇放置在一双蛇罐之中。
大伙儿意犹未尽,鼓掌呼叫,乱作一团。
黑脸汉子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转,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道:
“把戏还多得是,现在时候不早,在下还饿着肚皮,等吃饱了饭,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见面吧!”说时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结束了眼前的一场表演。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来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当下随着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脸汉子那一句“肚皮饿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一经想起,立刻就觉出了饿来。
往前面走了半条街,却不曾看见一个像样的馆子,正在踌躇,耳听得一阵子锅勺相磕声音,响自道边,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饭店不大,却是生意不恶,店名小桂林。
卖的是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样小吃。这些东西昔日在桂时,她都吃过,很对胃口,眼前肚子饥饿,正好受用,此时既乔装为男儿之身,更是少了许多牵挂。
一个人叫了两碟米粉,几个包子,一碗汤,大吃了一顿,最后一算账,才几十文,便宜的要命。
她此行原来带着不少银子,由于中途受擒于七老太爷,全丢在旅舍里,或许是简昆仑已代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陈圆圆所赠送的一个银包。当下背着人打开来一看,宝光耀眼,计有金元宝三个、银元宝四个、一串明珠,其它钗佩物什总计十来件之多,另有碎银子三块。
以圆圆今日身分,即使用钱,也无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边现银不多,一时情急连首饰也抓来充数,能够凑出来这些,已是大不容易。
对于圆圆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这一刻取银支付,心里尤其感慨,今日一别,却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着她了?
偶一抬头,一个人直眉瞪眼地正向这边望着。
长发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刚才玩蛇卖艺的那个汉子,却是不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黑脸汉子像是早已吃饱,正拿着根牙签在嘴里玩着,一双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这一霎目光相对,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为烟熏黑了的牙齿。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开一旁,一时心里扑通直跳。
自从上一次被七老太爷所擒,吃亏上当之后,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何况现在单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对方黑脸汉子,只凭着这双贼眼,即可断言他不是个好东西。
当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来走了。
上哪里去呢?且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转念再想,说不定这时平西王府已经发觉到了自己的逃失。一声令下,侦骑遍布,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最好先逃开眼前热闹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眼前来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时当秋日,天高气爽,正是游湖之时。朱蕾沿着湖边堤岸走了一程,虽是风景壮观,却是提不起一些兴头,正自纳闷,却见前面草棚之下挤满了人,竟是一处渡口。
棚下设有茶座,兼营渡船生意。外面竹栏拴着许多骡马,红纸上标明是去水塘、海口各处。
只要离开这里就好,管他去哪里。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还没来得及喝,船就来了,是去对过海口的,每人渡银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船倒是够大,总可容下两百多人,一半装载骡马货物,一半载人。
过渡的人数虽多,出钱要座位的却只十来个,朱蕾找了个旁边的位子坐下,发觉到身边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文士,手上拿着卷书,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看着,颈子里插着把折扇,衬着下巴上一绺黑胡,颇似有几分名士的风采。
朱蕾真可谓无所适从,一双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不知觉间,渡船已移向波心。
虽只是渡越彼岸,却也不近,足足走了个半个时辰,才到了对岸,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朱蕾骑在一匹小小的川马上,直向前道奔驰。
原来这些马匹,皆为附近客栈所眷养,听任住栈客人解缆自骑,目的地只是客栈,决计不会走失。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极了,她的骑术不错,大可不必费心,马行既缓,湖风阵阵,坐在鞍子上摇摇晃晃,听着马颈上铃声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着了。恍惚中,身后串铃声响,一骑快马疾驰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小哥儿,你慢走一步!”话声沙哑,却是浓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一惊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马缰。身后那人却已迫不及待的自马鞍上腾身跃起,呼!一朵飞云般的轻飘,已自朱蕾头上掠过,噗噜噜!衣袂飞舞里,坠身当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马的嚼环,小川马受惊之下,唏哩哩长啸一声,将人立而起,却吃对方汉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势子给按了下来,一时直惊得四蹄乱蹦,却挣不开这人那只充满内力劲道的手。
朱蕾乍惊之下,差一点由马上摔了下来。惊惶万状里,打量对方这个人——长发、黑脸。原来竟是先前街道舞蛇卖艺之人。
“是你?你要干什么?”惊吓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儿化身,这声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气十足。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
说时带缰绳,硬生生把朱蕾连人带马拖向道边,一径潜入附近稀疏树林。
“你这个人……”来人的不良意图,已可断定。朱蕾惊吓之中,也就老实不客气,运动手上竹节马鞭,直向对方黑脸汉子身上猛力抽打过去。
叭叭叭……乱鞭如雨,抽打在这个人全身各处。
却像是没事人样,黑脸汉子只是护着头脸不容侵犯,其它各处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朱蕾即惊又恐,手下绝不留情,一阵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断了,对方黑脸汉子仍然宛若不觉,只是看着她嘿嘿连声冷笑不已。
“九公主,你就别费事了,还是省点力吧!”
朱蕾一惊之下,停住了手,秀眉竖道:“你……是谁?快说……”
黑脸汉子怪笑一声,得意地道:“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到处都在传说,九公主你落在吴三桂的手里,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总算被我给等到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跟我走吧!”说时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来。
朱蕾一惊:“你敢!”飞起一脚,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这人一晃脑袋,便自闪了开来。
朱蕾却因这一脚在马上坐势不稳,一个骨碌摔了下来,当下爬起来,转身就跑。
黑脸汉子抱着一双胳膊,缓缓在后面跟着,不时地出声大笑,分明视对方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树林,占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渐晚,尤其不见人烟。
朱蕾发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脚步,回头看时,对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伫立身后。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这条心吧!”一面说,他随即缓缓走了过来。
朱蕾哎呀一声,掉过身子再跑,不经意脚下绊着了一截树根,扑通摔倒地上,却是意外地发现到面前的一双脚。只当是那个黑脸汉子抄到了前头,心里叫了声:“完了!”
抬头一看,却不是的……
光影婆娑,照见着这个人修长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袭长衫,映衬着下巴上一绺黑须,状似逍遥,其实阴沉。那一双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着。
朱蕾心里一动,忽然记起,这个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个中年文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来到了这里?回头再看,长发披肩的那个黑脸人也来了。
双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紧紧吸住,再也不会转移。
这个突然的发现,立刻使得朱蕾心里一动,紧接着随即明白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原来他们两个对上了!这个判断,大概不错,只需透过彼此相对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该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却会出了眼前这个救星。
对于月白长衫的这个人,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自然,眼前却不是说话的时候,慌不送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闪开一边。
紧迫的气势,便在她身子一经闪开,顿时大为充斥。显然是双方均非弱者,气机充斥,相对之下,引得地面上落叶萧萧打转。
朱蕾跑了几十步,定下脚步,在一棵树下喘口气,目光四下逡巡,却不见方才乘骑的马,敢情是马儿受惊,自个儿跑了。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对方二人望去。透过她惊诧的眼睛,真不知对方二人在玩着什么把戏?
只看见地面落叶呼啸有声,先是窝集着团团打转,继而上下起落,忽然间刷地爆散而开,化为漫天飞叶……
两个人朦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萧萧落叶之间。
“好纯的功夫!”说话的长发黑脸汉子,目光益见阴森,却是精华内敛,隐隐有逼人之势。
话声微顿,他随即向前踏近一步,脸上带出了一丝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么着,打抱不平?还是想插上一脚?你就撂下句话吧!凡事都好商量。”
语气已不复凌厉,显然认识到对方的非比寻常。
白衣文士眸子微转,向着树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轻哂,并不急于回答。
长发汉子精芒隐现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着,仍自在等着他的回话,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
白衣文士这才缓缓说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着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过了她,马上离开!”
话声里含蓄着浓厚的江南口音,再衬着飘飘长衣,颔下黑须,果然有几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象中的儒林秀士,黑脸长发汉子尤其不这么认为。
“凭什么?”黑脸汉子霍地迈近一步,“你卖个字号吧!”
“那倒不必,”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捋着那一绺黑须,“我还没有沦落到江湖卖艺,用不着报什么字号,如果没有猜错,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黑脸人蓦地一呆。
“盛小川!”白衣人语涉冰寒,徐徐说道,“过去横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应该恭喜你,金盆洗手,这是弃暗投明,高升了。”
“你……”一片凌厉,显现在长发汉子睑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行市,对方如数家珍,摸得如此透彻。
这就绝非是邂逅了。
盛小川一念之兴,杀机猝起。什么话也不必再多说了,一声狂笑,声若鹰号:“这就对了,相好的你这是存心挑梁子来的?好!你接着我的……”
话出,人起。呼!鹰似的已来到眼前。
认定了对方的不是好相与,黑脸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这人十根手指上练得真有功夫。双手力插之下,便是坚硬树身,也能洞穿。
人到,手到,嘴里吐气开声:“嘿!”十根手指分左右两方,直向白衣人两助力插下去,其势绝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厉尖锐劲风,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的一双手掌,早就护在那里。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白衣人的两只手忽然倒分而开,较诸盛小川的势子更要快上一筹,猝起的双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着盛小川两只手腕上切来。
什么叫无可奈何?
盛小川若不赶紧撤招,只怕是伤人不成,自己这双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里怒哼一声,极不甘心地把探出的双手忽地撤回来,对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让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势极快,如影附形。
一片掌影,随着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着盛小川当胸拍来。
掌势未至,劲风先临。
妙在声东击西。正当盛小川收胸凹腹,对方的一只妙手,却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龙也似的一把抓了过来。
盛小川陡然一惊,腾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对方五根手指抓了下来。
姓盛的非比等闲之辈。曾练过金钟罩横练功夫,寻常出手休想能伤了他,偏偏这个白衣文士内力极是惊人,五根手指运施之下,几至无坚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对方铁样坚实的肩头,留下了五道血槽,虽非致命之伤,却也奇痛难当。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一闪,霍地倒退两步。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冷笑一声:“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蹿,如影附形。
盛小川陡然间觉出一股热气直拍当胸,随即看见了对方极其灵巧的一只翻花巧手,再想闪身,已是不及。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间侧。
盛小川嘿了一声,只觉着身子一热,随着白衣人翻起的掌势,足足飞起来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声,坠落地上。
白衣人这一掌功力内蕴,端非等闲。盛小川简直站立不稳,忽悠悠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左手攀着一截树干,才致未倒了下来,却已是不足逞威了。
“你……老小子……好……”才不过开口说了这几个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里狂喷出来,那一张黑里见光的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铁打的身子,一下子竟仿佛为人由当中抽出了骨头,变得疲软不堪,几至站立不住,随时都要瘫软下来。
一丝不屑的微笑,显示在白衣人脸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们皇朝十三头飞鹰,自甘下流,到处为恶,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里,正是你活该遭报应的时候!”
暮色里,这人状至潇洒,先时打人的一只右手,缓缓抬起,落在下颔间一绺黑须上,那一双仍然含笑的眼睛,别有慑人气势,显得不怒自威。
比较起来,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飞鹰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见委靡……
只不过瞬息间的当儿,盛小川看起来更为软弱不堪,黑里透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籁籁地打起了一片颤抖。“你……是谁?”这便是眼下他最为关注的问题。
白衣人仍在缓缓捋着下巴上的一绺黑须:“你们京里下来的人,可真是见闻浅薄,江湖上买卖行情不打听清楚了就敢起来横行。”
嘻嘻笑了两声,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难道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逢花莫摘么?”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气,一双失神的眼睛,连连眨动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爷儿们那般孤陋寡闻。
白衣人这一句逢花莫摘说得甚是含蓄,却也能使人触及时忌。
“噢……”盛小川霍地睁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飘香……门……来的?”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暮色氤氲,风儿迂回。
白衣人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衣,不止一次的为风势卷起,两襟开合里,露出了里面湖绿色的丝质长衣,那才是他本来的衣着。却在衣面上绣着一枝金叶茶花,似乎说明了此人在万花飘香这个门派的崇高身分,却是盛小川见未及此。
“足下已着了我飞花妙手,性命堪忧,十五天之内,如能得良医救治,尚有活命之机,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对你们十三飞鹰流年不利,寄语其它,还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说完这几句话,白衣人再不欲久留,径自转身而去。
盛小川连惊带愤,怒吼一声,脚下不及前进,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白衣人长衣飘飘,一路潇洒行走,眼看着已来到了朱蕾身前,后者吓了一跳,只管睁大了眼睛,向对方望着。
方才双方一番打斗,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诚然了得。
对于武功一门,她可谓一窍不通,只是与简昆仑交往以来,却也每每长了见识,白衣人竟能在举手之间,制伏了那个黑脸长发汉子,且是神采从容,举止闲散,神态大非等闲,与简昆仑颇为神似。
眼前白衣人渐渐来近,朱蕾一时大生张皇,吓得忙自闪身树后。
过去时日来,颇多的江湖风险,已使她简直不敢对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简昆仑以外,似乎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都存异图,眼前这个白衣人,谁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实不敢贸然搭讪。
却不知,白衣人一路走过来,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径自由她身边擦过,扬长而去。
朱蕾容他远远过去之后,才由树后闪身而出。
树林里暮色沉沉,冷风袭人。
一只怪鸟呱地叫了一声,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惊弓之鸟,当此一吓,直吓得惊叫一声,慌不迭举步就跑。一口气跑了几百步,累得娇喘吁吁,越觉林木深深,尽是古怪,杯弓蛇影,较前番尤觉吓煞。
只觉得,对方白衣人诚然是可信赖的了。
一念之兴,举目四顾,越是不见对方踪影,顿时大生焦迫,随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不顾望,惶惶乎如丧家之犬,差一点要哭了出来。
所幸这片树林占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渐疏,前面总算看见了空旷的田地。
出了树林,当前是一道驿道,两面是早已秋收后的旱田,四下里空空旷旷,不见一个行人。
朱蕾惊吓稍去,却也忑忐不安地东张西望。
猛可里,身边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么?”
循声而望,白衣人就在身边。
倚着一棵树,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着,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没有看见,忽地为对方出声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只管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白衣人哼了一声:“方才情形,你看见了,要不是我及时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个人的手里……对方那人的身分也许你还不知道!”
朱蕾摇了一下头。
白衣人说:“有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叫七老太爷,你可知道?”
朱蕾顿时一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她焉能会不认识?要不是他,今天自己还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是以乍然听见七老太爷这四个字,也令她吃惊不小。
白衣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爷已被人打成重伤。
如今是生死不明,总算为你出了口气。”
朱蕾心里一动,暗付着:你又是谁?怎么会对我的事知道这么清楚?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爷手底下的人,他们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里,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递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吴三桂的王府那么舒服了。”
朱蕾一惊道:“你……是谁?”
“我姓燕——燕京的燕!”说时这人已缓缓举步,向朱蕾身前走来。
朱蕾退后一步。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着害怕,我要是对你心存不良,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向你下手了,怎么样?你是不打算理我?”
想想也是,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对方这个人一派斯文,却也不像坏人。总之,眼前环境已不容许她反复深思,说不定这个人与简昆仑认识,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借助他的指点,找着了简昆仑,岂不是好!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忧心少释,索性放大方了。当下看着他,略似歉疚地道:“对不起……谢谢你刚才救我……”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马……跑丢了……”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说:“丢不了的,喏,那不是么?”随手一指,两匹马就系在林边不远。
白衣人点头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这家客栈,我们就一块去吧!”说完,转身向二马行去。朱蕾在后跟进,再看二马之一,正是自己刚才乘骑的那匹小川马,只以为它跑失了,却不知对方这个姓燕的心思够细,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难得。
白衣人一面解缰,一面笑道:“你与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头你就知道了。”
朱蕾忧惧稍去,又恢复了昔日的天真无邪。聆听之下一面翻身上马,在马上含笑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缓缓策马,却是含笑不语。
朱蕾不免对他的顾忌,又自减轻了不少。
她常见的恶人,大都是有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观诸眼前这个姓燕的,虽然讳莫如深,却也举止中肯,并不讨人厌。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险象环生,正需要一个得力人在身侧效力,白衣人的适时出现,应是再好不过,且先随他一程,静观后效如何,再定取舍。
心里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笃定,当下一言不发,催动坐骑,紧紧随在对方身后。
白衣人举止从容,并不轻浮。
“你一个单身少女,竟敢四下里胡闯乱走,若是有了失闪,如何得了?”白衣人边行边说,似乎早已把对方身分瞧了个透。
倒是朱蕾乍听之下,吃了一惊,倏地勒住了马,想了一下,继续前行。
微微一笑,她说:“你原来也瞧出来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还用说,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后来姓盛的缀上了你,我却缀上了他,你只当天下有这么凑巧的事么?”
朱蕾没有说话,心里大生感激。
白衣人道:“吴三桂的五华山宫,防范极严,却是怎么会被你溜了出来?”
朱蕾暗忖着,此人果然对我知悉甚清,就连我被擒在五华山宫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实话实说,转念再想,顾忌风声外泄,害了陈圆圆。
“反正我溜出来了,你又何必多问?”
白衣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没有出声。
朱蕾忽然勒住了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说了半天,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太不公平了。”
朱蕾满脸稚气地向他望着,却又迸出一句,“也许你也是个坏人吧!”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朱蕾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摇摇头说:“看起来倒是不像,可是谁知道呢,这个年头,人心都变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个吴三桂,岂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谁又知道竟会做出这种贻笑祖宗、丧心病狂的事呢!”
白衣人微微颔首道:“说得有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吴三桂!”
“废话!”
“我的意思是绝不会像吴三桂那样,做出出卖祖宗的事!”
“这样还不够!”朱蕾在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说清楚了,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衣人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端着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说罢掉头就走。
“慢着……”朱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当你是坏人……”
白衣人挑动了一下长眉,笑道:“殿下这个坏人的论调,大有语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怎么说?”
“举个例子说吧!”姓燕的侃侃而论,“就拿这个吴三桂来说吧,我们当然当他是十足的坏人,人人得而诛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却当他开国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这还是大而言之,如果谈到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这好人坏人的论调,最是断言不得!”
朱蕾怔了一怔,生气地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善恶之分了?”
“却也不能这么说……”姓燕的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人的善恶,决定于他与生俱来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则为善为恶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这可就又牵扯到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了……”
朱蕾摇摇头说:“你这个说法太武断、霸道,完全否定了一个人的后天努力,置道德学问于无地……”
“请问读圣贤书,行孔孟之道又为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善恶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来人世一场了。”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发出了嘹亮的一声狂笑,气势昂扬地道,“收起来你那一套道德学问吧!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艺儿,说来说去,还是我刚才的那两句话,人的好坏完全在他的生性俱来,什么道德学问,狗屁不如,一个天生的下贱胚子,就算他满腹经书,还是一样,反之为恶的手段、更高人一等,历史上这类例子多不胜算,数也数不清,至于那些开国君王,嘿嘿!成者王侯败者贼,更是不提也罢——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人心世道原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话声微顿,随即又大笑起来。
原以为他是个斯文人物,岂不知几句话一经出口,才显出内里的猖狂气质,一时之间,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这番高论,固然不无道理,她却觉得失之于偏激矫情,大大违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后天努力,应是可以潜移默化,化顽劣而优秀,终成有用之材。
只是眼前却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坏人,引发了对方如此一篇狂论,不过透过了对方的一番论调,她总算也了解到这人的一些为人。那就是,对方应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实力主义者,其为善恶,一凭自身的性情取舍,同时他亦是一个猖狂自大,唯我独尊的人。
这类人物,真的很难用单纯的善恶二分论来分别了。
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向着他拱了一下手,“高见,高见,说了半天,我还是不知道阁下的大名,能够告诉我知道么?”
“不能!”白衣人摇了一下头,“不过,你已经知道我姓燕了。”
“为什么呢?”朱蕾瞅着他,偏过头说,“不过,我相信这个姓应是真的。”
“啊?”姓燕的眼睛里显示着诧异。
朱蕾说:“最起码,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你原本可以随便用一个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却没有,所以我相信这个姓应该是真的!”
白衣人一只手捋着胡子,点了一下头:“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不过,且莫要过于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风险,人心可畏啊!”
说完这句话,他随即带动手上缰绳,轻身前行。情势的发展,已使得朱蕾暂时只好跟着他了。
不过,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顺从并不表示就听任他的摆弄,反正自己心里总要放明白了才是。
天色越发的有些暗了。
附近几处农舍,已点起了灯火,炊烟缕缕,却是又到了晚饭时候。
朱蕾在马上左右盘想。实在说对于自己今天竟有这个胆子,跟一个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说有笑,却不觉得害怕,不能不自觉诧异。可见这几个月的江湖磨练,已把自己这个原是金技玉叶的身子,磨得刚强了,短短的几个月,自己也曾经历了生离死别——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还会有什么放不开?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简昆仑,若是面前的这个人,换成了是他,那该多好?
转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贵在自立,总要自己站起来,不要处处依赖他人,再看见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娇嫩荏弱……
这么一想,不禁在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仿佛强大了不少。
却是,一个念头,忽然自心里闪起,便是那日简昆仑江上遇险,坠落江水的一霎,这时忽然地忆起,格外深刻,简昆仑颇似为七老太爷一掌击中,像是在中掌之后才坠落水里的……
一惊之下,她几乎呆住了。
马儿继续前行,由于白衣人的催动坐骑,朱蕾的马也跟着前行。
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想起简昆仑,朱蕾总直觉地认定他的存在,总没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险,眼前这个意念的忽然兴起,宛若醍醐灌顶,直惊得她冷汗淋漓。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个念头的忽然萦系脑海,差一点使她由马上翻了下来。
情绪的起伏,对于一个人的困扰,竟是如此之大,朱蕾这一霎简直像被人抽走了骨头那样的无力,魂魄儿幽幽离体,只觉着遍体发凉。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简昆仑真的……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心里越是急,眼泪也淌了出来。
猛可里,一片光华,泛自当前,敢情是来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却见青石板道大街,两侧商家林立,行人熙攘,虽不若昆明那么繁华,却也相去不远。本地习惯燃点类如三角形的棉纸灯笼,一经悬起,前后衔接,宛若串串星辰。
云南原是我民族最称复杂之区,居民除汉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颇族……等多到数也数不清楚,各族衣饰风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驻观,足能看得你眼花缭乱,至于各类杂样小吃更是不尽一一,不一而足。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马,用手上竹鞭向着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这家客栈,地方到了。”
朱蕾才似一惊,打量那家客栈,倒似有些规模。
门前扎着个孔楼,悬匾是海口老栈,几个小伙子正自忙着收回来客的座骑。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们有人来了,若是问起,一切我回答,你别说话也就是了!”
朱蕾这一刻只是盘算着简昆仑的安危死活,聆听之下,未置可否。
却见一个身着夏布长衫,手面白净的买卖样人,同着一个小伙计一路过来。眼睛望着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么?小号接驾来迟……请勿怪罪!”
白衣人哼了一声,点点头:“房子都准备好了?”
“燕爷放心,上房两间,一切都安置好了!”白衣人又哼了一声,回头指向朱蕾道:
“这是本门的一个贵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是是……”那人一连串躬身应着,转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关照。”
朱蕾含糊地应了一声,即由对方亲自牵着马缰,导引前进,一直来到了海口客栈。
这家客栈招牌甚老,规模又大,由于地当滇池滨侧,水陆要冲,另外更有一项外人不知的隐秘,是以开张以来,生意极佳。
当下朱蕾与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长衣尚喜奎的带领下,进入栈门。
却见一列数人——本栈的主人、账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门内迎出……
“燕先生来了!”
“燕大爷……”
称呼不一,人人打躬问好,执礼极恭。
姓燕的只略略地点着头,那一副神态俨然长官之校阅视察部属,真个派头十足。
朱蕾虽是心里奇怪,但是一颗心尽自惦着简昆仑,却也未加深思。
尚喜奎原来是客栈主人的儿子。父亲叫尚宾,一副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甚是其貌不扬。父子二人对燕先生都极力恭敬,在他二人带领之下,旋即步向内院。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后。踏过人声乱嘈的前面客舍,迈进到颇称精致、静雅的上房别院,一串明灯,点缀长廊,晚风送爽,飘散着阵阵花香。更有那阵阵丝竹,姐儿卖唱的婉转歌喉,声声传送,隐约在耳。
朱蕾极不喜欢这种情调,南明在金陵之终,便有此一片亡国之音,不旋踵间,这里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昵习俗,国人竞相贪欢,追逐声色,不思谋复故国,明室亡矣!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历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处?在哪里安身?这个突然的意念,使她为之一振,终而取代了先前的儿女情长,心香一瓣,遥寄皇兄,却是在哪里才能找着他?与他相会?
燕先生同着尚氏父子踏进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门。朱蕾刚要跟进,却打侧面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白脸胖子,忽地停下了脚步,直认着朱蕾脸上,看个不已。动作过于明显,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过去。
对方共是三人——一个打着灯笼的伙计,下剩二人,除了直眉竖眼向这边傻看的那个白脸胖子以外,还有个个头儿挺高,貌相清癯的瘦老人。
一胖一瘦两个人都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紧接着即省过念来,用手拉了拉身边胖子一下,相继而去。
没头没脑地被人家这般瞅上一顿,朱蕾自是心里纳闷。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见她跟来,便自折回。
“怎么回事?”
“没什么……”朱蕾说,“那个人……”想想也就算了。
燕先生道:“哪个人?”
“没什么啦?”随即转过身子。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绿琉璃的瓦面,点点晶晶,颠颠荧荧,透过侧面那一片老松树枝杈所形成的阴影,恰似一天流萤,明灭于深邃的夜空之间。
趴在窗棂上,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也不知道在这里怅惘有多久了。
今夜,她翻来覆去,在床上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
即使眼前这一步,也叫人愁。
这个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干什么的?自己跟着他总也不是个办法,又算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思忖着,自己身分既已为这姓燕的识破,也就不必瞒他,明天白天不妨对他明说,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历皇兄,如果他愿意护送一程,自是感激不尽,否则亦烦请他指示一条明路,也就不再麻烦他了。那是因为她认定这个姓燕的,既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举止斯文,应当不是一个恶人。
人对于有恩于自己的人,总是心存好感,除非这个人已被认定为恶迹昭彰,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居心,对于燕先生这个人,朱蕾毋宁是抱持着好的一面,他的出现,多少与那位笑里藏刀的七老太爷应是有所不同。
她宁可再上一次当,也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天底下不应该只有一个简昆仑,应该还有的是……
像是刚才看见的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白脸胖子,直眉竖眼地瞪着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着他们点儿……念头刚转到这里……
一阵风起,打瓦檐间刷刷地飘落下几片枯叶。便在这一霎,她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条人影,长空一烟般地自地上升起,却似燕子般的轻巧,落在了对面那片闪有点点星光的瓦面上。
朱蕾心里一惊,慌不迭把头收了回来。她原本是趴在窗棂子上,却深怕对方那个夜行人看见,慌不迭关上了窗户,却留下一道缝,向外偷看。
果然那是一个人,好快的身子!皎洁星月之下,这个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轻灵,在那片绿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掷般,转瞬间已自前后踏行一周。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对方穿着一袭白色丝质长衣,闪闪而有光泽。
朱蕾屡经大敌,却也见识过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诸如简昆仑以次,各有绝学,也就不以为怪,要不然像眼前对方这等轻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吓傻了。只是这个人的身法,确实也忒快了一些,倏乎来去,直看得眼花缭乱。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楼台,位当两侧,楼高二层,无论建筑式样、格局气势,都甚是可观,尤其是四面飞檐,翠翘曲琼,高插当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宫古刹意境。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窥伺时,才自觉出对方夜行人显然已来到了眼前。像是飞燕掠空,那么快捷的惊鸿一瞥,那个人已腾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飞檐之上。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后收回,吓得贴壁站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双眼睛,却不禁然直直向外盯着,其实双方距离甚远,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偏偏是好戏上场,想要不看都不行。
对方夜行人已经证实,正是方才进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锦衣胖子,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有如此身手。
就在他飞身直起,一脚踏向飞檐的一霎,一条人影,霍地由正面屋檐蹿起。随着这人的突然现身,嘴里轻叱一声:“着!”一口锋芒四颤的柳叶飞刀,发自这人扬起的右手,哧!一缕疾风,划开了夜空一线,陡然间,已飞向锦衣胖子前胸要害。
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这一霎,他连身子都未及站稳,一只脚尖方自找着了飞檐一角,即见他身势霍地向下一矮,双手居中而合,啪地一声,已把来犯的飞刀夹于双掌之间。
来而不往非礼也!紧接着锦衣胖子的双掌猝翻,嗖……那一口夹在两掌之间的飞刀,已自反手飞出,夜月里有似流电一道,已奔向后来那人的正面咽喉。
朱蕾吓了一跳,倒不是这口飞刀如何了得,却是后来的那个人,那张脸一经入目,令她心里一惊。
燕先生!正是与自己同行住栈的那个姓燕的。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对那个锦衣胖子留了仔细,绝不容许他对朱蕾有所异图,因而对方甫一现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观察之中,双方乍然相见,燕先生便发出飞刀,却不意对方锦衣胖子,非但轻功了得,收发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眼看着空中飞刀呼啸声里,已飞临燕先生咽喉要害,却为他右手翻动之间,仅以一双手指,即拿住了来犯的藏刃刀锋。
锦衣胖子一声轻笑道:“好手法……”话声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飞檐一角球也似的弹了起来。不退反进,起落之间,快似鹰隼挟制着大股风力到了姓燕的身边。随着他一式灵巧的翻天掌势,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顶门上拍来。
姓燕的焉是好相与?几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锦衣胖子的左肋,双方势子看起来是一样的疾……却是不知怎么一来,竟自错了开来。
锦衣胖子侧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声,身子一连闪了两下,捷若电光石火般已自闪出了丈许开外。
由于他闪动的势子极快,竟使得锦衣胖子待将发出的一招杀着,形成泡影。
对于姓燕的这般身法,确实使他大感吃惊。紧接着,胖子的一式旋身飞转,疾若飘风,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两个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无分轩轾,堪称绝配搭档。
四只手叭地迎在了一块,这才是实力的一击——力道之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各自腾身而开,相距在丈许之间。
一击之下,各自领教了对方,四只眼睛里,俱显现出无比的诧异。
“阁下好纯的功夫!”姓燕的沉声道,“如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敢问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听!”
锦衣胖子聆听着对方报出了姓氏,颇似恍然大悟,嘴里噢了一声,却把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双胖手,“我当什么人如此了得,原来是飘香楼的朋友,这就难怪了,贵门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缘,转瞬十年,身体尚佳否?”
说时一双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映以月色,荧荧作光,甚是惹眼。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凭什么认定了我是飘香楼的来人?”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飘香楼的来人,什么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当必是贵门第二号人物,花叶双堂之一金叶堂的堂主,金羽燕云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姓燕的听对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没有吭声。
胖子嘴里所谓的花叶双堂,便是万花飘香门中的飞花、金叶二堂,前者堂主是时美娇,后者便是眼前这位燕先生了。
在万花飘香一门,人才济济,武功精湛者多不胜数。其组织过程以次而减,计为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无数分舵。以此设想,若非有极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万不能被任为仅次于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号重要人物,燕云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据实而论,金羽燕云青这个人在万花一门,最是收敛自爱,不与人争,他这金叶一堂,掌握着万花门一门近万人的生计出息、命脉,大江南北的买卖行号经营,多赖其维持,眼前这座客栈说白了,也是他经营之下的买卖之一,是以才会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对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罢甘休,他却是胸有成竹,迎着月色,一副笑脸盈盈,形状甚是潇洒,所谓的悠悠雅量。
燕云青当然知道对方的非比寻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实不相瞒,在下便是燕云青,请问足下大名?”
胖子嘻嘻一笑:“飘香门里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骄,眼睛里哪会有我们这号的俗人?
得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后退一步,陡地长身而起,有似浮云一片。
呼……飘出两丈开外,不偏不倚,恰恰来到了朱蕾居住处窗前瓦面。
燕云青顿时一惊,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对方有此侵犯。
“足下太客气了,慢着!”话出,人起。
呼……身似流云翩跹,起落之间,已落在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况,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进的可能性顿时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着当前的燕云青翻着白眼儿:“燕堂主,你这是?”
“用不着给我装疯卖傻,燕某人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你的来意我知道。”
“哟……这是说……”
“你是干什么?我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你知我知,说白了反而俗了!”燕云青目光灼灼,直逼对方道,“干脆一句话,有我姓燕的在场,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燕云青已现出了咄咄逼人气势,胖子却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经心模样,姓燕的越是认真,胖子越是随便。
话虽如此,即使这样,却并不能稍缓眼前已经形成的形势。形势的发展已使这一双并世武林奇人,必要见个真章了。
面对着燕云青的咄咄逼人,锦衣胖子忽地向侧面迈了一步。
却不意就在这一霎,对面的燕云青已自施出了厉害杀手。随着他的身子一闪,疾若飘风似的已贴向胖子身边。
人到,手到。咕噜噜……随着一式大袖挥扬,一只右手,五指箕开,直向锦衣胖子胸前拍来。
两个人其实早已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儿征象罢了。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寻常。
燕云青这一掌绝非寻常,除了本身极见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飘香门柳氏的掌法蝶恋花绝窍,掌势递处,如蝶恋花,霎时间幻为一天蝶影,锦衣胖子整个前胸五处穴路,全都在照顾之中。
面对着当前的一霎,锦衣胖子着实不敢大意,喝叱一声:“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于燕云青那么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发生实效。
两只手再一次迎在一块。
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击。
两个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击之下,像是粘在了一块,紧接着蓦地腾身而分。
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有如银丸抛掷,噗地飞身而下,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脱身数丈外。
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不知道是有意或无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紧接着一个骨碌,直向楼檐下坠落,却在将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处,发出了一口飞刀——这口飞刀的出手之势极其怪异,宛若飞蛇一道,取势迂回。嗖然作响声里,直向燕云青正面飞来。飞刀出手的同时,胖子已如同飞星下坠般直由瓦檐上滑落下去。
这却是燕云青所极不愿意见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势那等突然,简直无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对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觉着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间滑了出来。
这一手,正是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准了对方将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来接住飞刀,特意加重了掷出的劲道。
以燕云青之缜密老练,亦不禁措手不及,一惊之下,再想着力拿住,哪里还来得及?
像是一条小小银蛇,蓦地由他指间滑了出来,快若闪电,在燕云青简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由他颈间绕了过去。
哧……拉长了尾光一线小小飞刀,铮然作响,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点;却在燕云青颈项右侧,留下了寸余来长的一道血口。
“哼!”燕云青忍不住怒哼一声,身体连闪;捷若飘风已扑向檐边,对于他来说,不啻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目光掠处,对方锦衣胖子,正自施展杰出轻功,掠向对面庭院,身法至为巧妙,起落纵跃,兔起鹃落,转瞬之间,已临向高大院墙。
时机一纵即失。
若是任锦衣胖子脱墙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难了。再者,这一口怨气怒火,万难下咽。
怒火攻心下,燕云青再不迟疑,冷笑一声,长吸一口气,陡地自数丈高的飞檐一角纵身而下。
这可就中了胖子的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