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简昆仑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个脸。

肩上的流血虽已止住,可是整个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湿,再加上汗渍,贴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无人,溪水既清,他就干脆脱下来洗一洗,顺便瞧瞧伤势如何。

若非暗中那个人的援手,现在怕已落在了时美娇的手里,若非是无音姑娘的网开一面,以当时自己之狼狈情况,怕是也已落在了她们手上,是以,这两个人,俱称得上自己的恩人。

无音姑娘限于她目前身分处境,自是不便出面与自己招呼,至于暗中的那个人,简昆仑料定他应是会随时出现与自己见面。

所谓受人涓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如此大的恩惠?

简昆仑不急于离开,所以有此一番磨蹭,无非是有心等候着与此人一见。

清澈若莹的溪水,为血渍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见,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风景。

时美娇的那一剑可真厉害,扎了个透明窟窿,幸而还不曾伤了筋骨,否则可真不堪设想……虽然如此,这一条右臂,这一霎想要举起也难。

忍着身上的疼,简昆仑用打湿的上衣,洗着身上的血渍,虽是个小小动作,现在做来却也不易。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个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踪,接下来自己负伤坠水,还险些落在了官兵手里,好不容易伤势好了,现在第二次又受了伤,上次为七老爷掌伤的是左臂,这一次剑伤是右臂,两边轮着来,想来真个气馁,堪称流年不利。

只是,较之落在时美娇手里,再尝俘虏之苦,这点伤势,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长剑连鞘,插落足前。

简昆仑盘坐石上,把胡乱洗涤的血衣,摊开来晾好面前。

弯身摊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见了那个人来。

一身黑色长衣,双目以下,紧紧扎着一方软巾,其人长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边树丛闪身而出,也许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在向简昆仑偷偷窥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饰。

微微迟疑了一下,黑衣人缓缓走过来,简昆仑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来便是尊驾了!”

黑衣人站住脚,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话,一径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简昆仑不免纳闷,更以眼前赤着上身,当着生人怪别扭的。尴尬地笑了一笑,待将取拾地上湿衣穿好,却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着对方的一只手,已自攀向他的肩头,目光转动,竟自细细瞧起他的伤来。

简昆仑颇不过意地微微一笑:“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劳仁兄挂心……”

黑衣人回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攀着他一面肩头,继续向他伤处前后打量不已。

简昆仑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剑法高明,都怪我一时大意,误入了她的六仪阵门,若非是仁见一掌飞针,这时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自由身上取出了个扁扁药盒,打开来,里面是半盒丹药,月光下色如金锭,也不知是什么药。他取出了几粒,托在掌心。

简昆仑说了声:“慢着……”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岂能随便任人摆布?

只是,对方现于蒙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却是善意热情,充满了关怀之谊,这就使得简昆仑不便坚持。再说自己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从容施药,把一只火般热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简昆仑受伤之处,力道微出,丹药自吐,即行注入内里伤处。

简昆仑乍然一痛之后,继而是无比清凉,一下子,仿佛伤已好了一半。

“多树仁兄,什么药这般灵异……好舒服!”

黑衣人将药盒收入怀内,用一方洁帕,为他垫好伤处,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布条用以包扎,干脆提起长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长条来。

简昆仑阻之不及,大为感动。

萍水相逢,古道热肠,眼前这一位便是如此,确是好样儿的。

黑衣人手法熟练,不费什么功夫,已把他伤处缠好。

“记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换药……以你的身子,应该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声音压低了,只是效果不彰,听在简昆仑耳朵里,尤其有惊人之势。

“你……”

左手猝翻,就势一抄,因其形势,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却也无能躲闪,即为简昆仑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脉门。

简昆仑尽管肩上有伤,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轻视,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经为他拿住了脉门,顿时半身发麻,全身失力为之动弹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简昆仑右手径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脸上面巾——一张俊秀丰采的脸蛋儿,便自现了出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较之女孩儿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样。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个?

“哦——是你?”

一愣之后,双方都似有说不出的尴尬,尤其李七郎,简直像是被人窥穿了心事那般腼腆。

“简……兄,是……我……你……”一霎间,脸也红了。

简昆仑终而镇定道:“七郎兄……”随即松开了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后退一步,身势猝转,跃上了一块石头。羞涩未去,径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对方望着,却是欲言还休……

一霎间的静寂,猝闻得溪水哗哗……此番静中有乱,大大干扰了李七郎的心绪平静。

简昆仑却是胸怀磊落,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终是彼此立场悬殊,对垒分明,再次相见,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七郎总算熬过了眼前这阵子别扭劲儿,身形轻耸,飕然而过,解颜一笑道:“想瞒着你都不行,还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时堂主瞧见了,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简昆仑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贵门时堂主,精明透剔,若为她瞧出了足下本来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摇头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看来还不至于……”

简昆仑微微含笑,打量向对方道:“这是贵门之事,我其实无需饶舌,只是为足下着想,却是多有不便……”

他随即正色道:“再言,贵门主人柳蝶衣,与我怀有深仇,他固然放不过我,我却也饶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终是不便……还请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神态,颇有颉颃,倏地挑动长眉,把脸转向一边,久久不能平息。

简昆仑轻轻一叹:“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却与万花飘香毫无牵涉,只限于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过头来,眼睛里交织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万花飘香更不寄望你什么……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体会到了,以你一个人能力,无论如何也难与我们一争,你……还执迷不悟么?”

简昆仑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绝不会与你们妥协……”

李七郎为之一呆,怅怅地向他望着,忽然飞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轻飘。

飕然作响声中,已立身简昆仑面前。

简昆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长剑剑把。

李七郎却似已窥出了他的心意,解颜一笑:“怎么,你要跟我动手,刚才不是还在说什么报恩来着……”

这几句话声音轻细,韵色逗俏,衬着他那般风姿,乍睹耳闻之下,真有女孩儿的妩媚。这般姿色神态,偏偏装点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为他惋惜,大生叹息,却是无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双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着,笑哈哈地道:“你这个人呀……总不成还要与我动宝剑么?不要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岂能是我的对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默默地垂下眸子。

这一霎,他宁可闭上眼睛,却没有勇气向对方打量一眼,怎么说,对方却是有恩于己,只是这样的妍媸不分,简直无福消受。

李七郎这一面,却是方兴未艾,举起纤细手指,掠了一下鬓边散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真正无从体会,也无能置喙。

李七郎缓缓趋前一步,神色里无尽依依,灿若秋水一双大眼睛,缓缓收拢着,那么细致、体贴入微地向对方打量着。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吧!”说时,他自个儿先自坐下,拍拍身侧石头,偏过头来,烟行媚视地向简昆仑瞅着,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李七郎说:“只要你跟我好,时美娇那小妮子,谅她也不能把你怎样,至于柳先生那里,我自会为你慢慢开脱!”

话声未已,却听得身后飕然作响,一股冷风,直袭过来。李七郎陡地一惊偏过头来,只见对方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比在脸前。

这番举止,好没来由。

李七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剑,一惊之下,才注意到对方杀机盎然的脸:“你……”

简昆仑虽然身上有伤,却是无碍于他的出剑。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势。

李七郎说了个你字,一时过于吃惊,竟自作声不得,脸上神态,大是惊诧,似乎对于眼前这一霎的猝变,万难理解。

简昆仑这一剑自不会真的刺出去,再怎么说,这个人总是有恩于己。

“李七郎,你看错了我简某的为人了。姓简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万花飘香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接不接得着,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劳阁下操心,再要见面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鸣!

话声出口,长剑倏转,当地一响,已插落鞘中,紧接着身子已自腾起,长空一烟般消逝于沉沉夜色之间。

李七郎一惊之后,待将起身而追。

一丝狡黠的微笑,显现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多少年以来,他久已任性成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即使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里,也只有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一个人能对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断袖,对于这个雄形尤物,思宠极致,无疑百般放任,万事纵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连时美娇这般举足轻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里。

他却又是聪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样,他有极大的野心,一俟时机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选择了简昆仑,不仅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关、权术运用,都少不了简昆仑那样的一个人。

简昆仑却偏偏不与就范。

他却也不就此死心……

闲着没事的时候,用五色花纸叠了个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顺风而扬……

眼看它越过了当前楼栏、柳树……飘向画廊,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脚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吴三桂,霍地站住了脚步——直瞪着飘落脚前的那只纸叠燕子。

就只是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端小事,却也把身边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刷地拉开了一个架式,四口腰刀,团团把吴王爷围在了中间。

宝二爷一枝独秀,身形轻转,翩如蝴蝶,绕到了吴三桂当前,极其利落地弯下身子来,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纸燕子。

楼上佳人恍然一惊,蓦地飞红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一时无心之举,竟然会招着了这个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赶忙缩回身子,砰!关上了窗户。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给她的感觉大是不妙,显然是大祸临头了。

看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宝二爷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过了眼前垂柳,直瞧向当前画楼,惊鸿一瞥的当儿,也瞧见了关窗户的那个人儿,一时心内雪然:“王爷——没事儿,是一只燕子。”

“燕子?”吴三桂挑动着浓而黑的眉毛,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一只纸叠的燕子。”宝二爷上前一步,双手恭呈,“您瞧瞧吧!”

吴三桂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为之莞尔。

他今年四十六岁,面如冠玉,虎额燕颔,卖相极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刚之称,却是文经武略风流倜傥切切不可以莽夫视之。

打量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他先就笑了:“这是谁……给我逗着玩儿?”

“回爷的话,是……”宝爷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压低了嗓子,“是那个姓朱的大姑娘……”吴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宝二爷仰起头来,脸上神态似笑不笑,“想是一个人闷得慌,闲着没事,还是知道您来了,给您报个讯儿,所谓的燕子报安……没说的……讨个吉祥!”

好一个燕子报安!

旗人都会说话,两个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了,眼前这个宝二爷姓宝名柱,出身长白,乃是吴三桂封王之后,多尔衮专荐御赐,一身软硬功夫,万中挑一,真真可当得上是好样儿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际手腕,举止应对,车前马后,看着主子说话,极尽圆滑为能事,吴三桂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诚然不可少离须臾。

明明是永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宝二爷却偏偏要称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说了,他才立刻改口,这些虽是极细微的小事,却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谨慎,心思灵巧。

几天前简昆仑、向思思夜闯王府,曾动干戈,甚至宝二爷本人,在与简昆仑动手之间,亦不免受了内伤,说来应是一件大事。

这个宝侍卫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说吴三桂本人不曾闻问,上房里连个丫鬟都不曾惊动,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面丝毫不着痕迹,就连宝二爷本人也是一样,里面还带着伤,外面一样谈笑风生,丝毫也没有疏忽了职守。

“说得好……”吴三桂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觉地逡巡着,向着当前画楼望去。

“这是……”

“彩碧楼。”宝柱答得快,“为了九公主的安全着想,奴才与贝爷合计了一下,暂时移动了一下她的原来住处,搬到了这里住……”

所谓的贝爷,应当指的是九翅金鹰贝锡,也就是那一位人称七老太爷的。

干咳了一声,宝柱察颜观色,又道:“这里是王爷您的花园,闲人不敢进来……”

吴三桂频频含笑,说了个好,却是暖昧地道:“只是东院那边……”

“奴才知道,爷只管放心,”他说,“没人知道!”

东边院子又称日照阁,住着陈圆圆,自圆圆吃斋修道以来,改名日照观。虽说如此,她对三桂仍时有规劝,吴三桂独独对她还有一分顾忌爱怜。

这一点宝二爷岂有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三桂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好吧!这会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吴三桂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用不了这么些人,就你跟着好了!”

“喳!”宝二爷大口应了一声,向着一干卫士挥动了一下马蹄箭袖,“都下去!”

听说是平西王吴三桂来了,朱蕾可是打心里烦,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恨……这一霎心里紊乱极了。

提起这个人,无论于私于公,于家于国,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为了个女人,大开山海关引进了清兵,明室天下,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要不是他的穷追不舍,永历帝岂能如此狼狈?

这些事只要一想起来,朱蕾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避之尚恐不及,见了面,真不知给他一副什么样的脸色?

若是能拒绝不见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却无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阶下之囚,她能够有眼前的一份宽容,僻院而居,已经难能可贵,哪里再能像往常一样,摆公主的谱儿?

是以,听见了王爷的赐见,她略作盘算,很知趣地离开了闺阁,这就下楼来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帘,说了声:“请!”朱蕾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入。

精致华丽,不甚宽敞的客厅,布置得颇是雅致,过去圆圆在这里住过些时候,一切的摆设都还照旧,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园子里花开如锦,时有小风,散置着满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已把对方这个阵仗瞧了个清楚。只当是没瞧见他,朱蕾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一张铺有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宝二爷上前一步,摔下了马蹄袖,咳嗽一声道:“奴才宝柱,给姑娘请安……”依着本朝的规矩,打了个扦儿,一面仰起了脸,说,“王爷来了。”

“得了!”吴三桂一团和气地笑着,“没瞧见吗!人家姑娘这会子心里不乐,你就少说两句吧!”

“喳!”宝二爷大声应着,站起来后退一步,向着屋子里两个女侍挥了一下手,连同自己三个人,一并都退了下去,霎时间,客厅里便只剩下吴三桂与朱蕾两个人。

黑色的八哥儿来回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窗外黄雀的打弹儿,听来更是悦耳。

夕阳将下,暑气正消。

透过两面对开的轩窗,客厅里时有微风。却是吹不开那一阵紧紧压置在心头的闷气……

打进了这间房子,朱蕾可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向窗外望着,那里花开正酣,蝴蝶成双成对……

眼前这个人若是简昆仑,那该有多好!此时此刻,盘踞在她心里,也是她最最想见的人,除去简昆仑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

情绪的低落,似乎已到了极点,只是天生的要强个性,迫使着她对于一切的压迫、不如意事,永不低头,采取绝不妥协的态度。更不会轻易落泪,向人乞怜。

“这几天事忙,一直也没有来看你,睡得可好?”吴三桂光彩灼灼的一双眼睛,平和地向她望着,虽然身居富贵,位极人臣,但是久年争战,戎马倥偬,到底耐不住岁月的折磨,多少也显出了一些老态,两鬓飞星。眼角的鱼尾纹路,尤其清晰,似乎说明了此人的到老风流。

朱蕾恍然而有所悟地转过头来……

天知道,这当口儿,盘踞在她脑子里的,仍然只是简昆仑,吴三桂的声音猝然使她惊觉过来。了解到对方这个魔王就在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蕾一颗心由不住嗵嗵直跳,或许是过于激动的关系。

依着她素日性情,恨不能开口大骂他一顿,只是连日来的苦难,多少也使得她有所改变,学到了一些做人的中庸之道。

吴三桂白中透红、状若满月的脸,兴起了一种喜悦:“这是你叠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还有一双巧手!”一面说逸兴飞扬地哈哈笑了。却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纸叠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细细观赏。

朱蕾霍地站起来,嗔道:“这是我自己叠着玩儿的,还给我!”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吴三桂颇是意外。

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朱蕾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绝不会轻易发怒。目睹着对方这般神态,更加触发了他的快感,一时扬声,哈哈大笑不已!

“怎么能还给你?你已经送给我了!送给我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是风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过去,打算由对方手里把这只纸燕子抢过来,吴三桂偏偏够机灵,忽地举高了手,转而又藏向背后,无论朱蕾怎么急,总是抢不到手。

心里一急,娇性大发,管他对方什么王不王,一个耳光直向对方脸上掴去。

还是不能得逞,这只手依然落在了吴三桂的手里。

他的臂力惊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终于垂落下来。

或许是吴三桂的手劲儿过大了,她的纤纤皓腕吃受不住,一阵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骤变,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吴三桂忽有所警地松开了手。

乘着这一霎间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纸燕子抢到了手里。

吴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里撕了个粉碎。

“你!”吴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朱蕾已将走过的身子,忽地转过来,“吴三桂,你就杀了我吧!”

忽然她脸上兴起了轻松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献给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着,“你才放肆!难道我说错了?你这个平西王是怎么当上的?

不正是因为出卖了旧主才得到的?还想再来一次,把我们兄妹也献上去……总不成,人家还能把皇帝也让给你?你这个人……”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仿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碟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简昆仑将桌上半盏黄酒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个伙计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简,谁告诉你的?”

青衣伙计笑道:“自然是那个老先生说的。简先生你就请吧!”

简昆仑心里盘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颇不思与陌生人随便搭讪,但是对方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来又似有些渊源,既承诚意相邀,却似未便拒绝。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矫情,随即站起。

“这边请……”

伙计头前带路,转向内里雅座。

隔着一扇彩屏,即闻得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简昆仑方自诧异,身前的那个青衣伙计已自先行迈入道:“简先生请来了!”

简昆仑退既不能,只得随后跟进。

却只见一张圆桌面上,坐满了人,衣香鬓影甚是热闹。

一个面相清癯,两鬓飞星的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艳女伎手中接过酒盏,仰首待饮的一霎,听见了伙计的报名,哈哈一笑道:“贵客来了……”

随即站起,向着后面进来的简昆仑,抱拳笑道:“赏光,赏光。”一面说,空出了身边主座,连声道谢。

简昆仑乍见对方这等排场,颇是后悔有此一来,再者对方老者,并非故旧,那一张清癯面相,可以断定以往不曾见过,心中不免暗自称奇。惟其如此,他却反而不便拒绝。

微微一笑,道了声“叨扰”,便自坐下。随着目光一转,却也把座上众人,瞧了个清楚。

除却这个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个四旬上下,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以及另一个面色红润,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为弼弼群雌,仅由外表衣着打扮,亦不难看出,这些女子,俱是飞碟召唤,以之卖唱侑酒的乐府女伎。

锦衣老人不容简昆仑开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足下先莫问我们是否相识,且先容我介绍两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拥佳人,何妨共谋一醉?”

话声一顿,手指向那个面色红润的胖子道:“这位姓宫,来自江南太湖,专营丝绸,行号遍及大江南北,家大业大,白银如山。特长是,他有用不完的钱,我们便投其所好,时常帮他消耗两文,也算是从其所愿,帮助朋友!”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倒也不以为忤,轻轻举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声:“幸会之至。”

却为简昆仑注意到,他那一双粉团儿也似的嫩手,白皙细腻,一如妇人,就中于右手无名指节上,戴着一枚星形的宝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辉璀璨,无论形式光泽,皆异一般,显然大非凡俗。

使得简昆仑更为留意的,却是对方恂恂儒雅,俨然高士的那般神态——这般气质神态,似乎和他所厕身的商贾买卖行业,大行背谬。

姓宫的胖子,更似有独特气质,即使在匆匆一见之间,即能促发对方好感。

简昆仑待将再次观察,锦衣老人却为他引见了另外一人,即是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这位姓方,来自秦岭,专营贩马,张家口的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却为此开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话声未顿,黑脸汉子已哈哈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简直成了钦命要犯,焉能还在这里吃酒作要?当着简朋友面前,你就少说两句,莫把人家吓跑了!”

声音宏亮,像是湘桂口音。

这人虽是脸色黑黝,却是黑中透红,生着一口雪白整齐牙齿,一双眸子尤其明亮,转动之间,精气逼人。

简昆仑目光与对方一经接触,顿时有所感应,不由心里一动,不用说,又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锦衣老人这才呵呵笑道:“我们三人乃是多年好友,有个共同特长,就是性好渔色,闻说哪里的女校书脸蛋儿好,或是能歌善舞,哪怕是千里内外,也会赶了去一亲芳泽,平素放荡形骸,老来风骚,贪吃爱耍,自命风流,不要脸的不像话之极……”

由于这番自剖,深刻见骨,说得座上几个粉头都由不住低头笑了。

锦衣老人这才打住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们三个平日臭味相投,才至有今日之一聚,足下的行迹,早在入滇之始,便落在了马贩子眼里,经过暗中一番查访,高缅行止,竟是大大对了我等脾胃,可是足下行踪,飘忽无定,好不容易直到了今天才追着了,不结交,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逢。这才不惴冒昧,飞碟相邀,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锦衣老人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才行顿住。这般语态,自非矫情做作之人。

简昆仑不由略略打消了先时的一番索然。对着面前这三个人,油然增加了几分趣昧。

凭着他的阅人历练,直觉的可以断言,对方三个人,绝不似七老太爷那般阴鸷深不可测的公门人物,却也没有一般江湖人物那种风尘气息,真实身分大是耐人寻味。

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触,却只在这匆匆一面之间,使他竟然对此三个完全陌生的人,倾生出一种亲切感,直觉的生出了结交之意。

却见那个姓宫的白面胖子,莞尔笑道:“既然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偏偏你的话多,说了半天,你自己姓甚名谁,人家还不知道,岂不好笑?”

简昆仑一笑道:“正要讨教!”随即转向锦衣老人望去。

锦衣老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座上姓方的那个伟岸黑脸汉子已呵呵笑道:“我们这位老哥姓秦,说了半天,他最有钱,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抵不上他一半的家当,只是生性小气,除了漂亮的女人以外,谁也休想花得。”

少不得又自引起一场哄笑。

锦衣老人笑眯了一双眼睛:“这可好,一上来先来个窝里头反,直把我们这位小兄弟,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且住,且往,这玩笑话到此打住,说多了就真假不分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一笑说:“这只怪你自己又怨得谁来?来来来,我们三个先敬简朋友一杯。”

一面随手招呼身边姑娘,为简昆仑斟酒。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在外面行走的人,所谓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彼此只是匆匆一见?

简昆仑心里盘算,自己行止,看来已为对方所知。试以姓秦的老人那张传书所示,虽是游戏笔墨,实已显示出对方于己的无所不知,看来他们三人,实已对自己暗中观察甚久,直到眼前认为时机成熟,才自现身而出。简昆仑所不能了解的是,以自己之凡事谨慎,观察敏锐,竟然不能先于对方发觉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以想知,这三个人该是何等人物了。

思念中,不经意便自向对面锦衣老人望去,正逢着锦衣老人一双深遂的眼睛,也正向自己看来。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简昆仑不由心里为之一震。

那是因为锦衣老人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含蓄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使得他顿生感触。

他于是目光转动,转向那个姓宫的及那个姓方的二人继续观察,所得的反应竟与锦衣老人一般无二。

由是,他立刻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三个人,俱是身藏绝技的一流高手。什么理由?

他实在说不出来。但是,他却可以因此断定!

也许一个人的内功达到了所谓的上乘境界之后,本身自然而然,便会孕育出这般气质,以之印证时美娇、李七郎、七老太爷,进而柳蝶衣……柳二爷等!无不如此。

对方三人既然也具有这般目神,即使不足以与柳蝶衣、二先生,甚而自己父亲这等极流人物颉颃,也应与自己、时美娇等作等量齐观。

这个突然发现,一时在他心里大生震荡,不觉对此三人大大生出好奇。

一个具有如此身手之人,断非无名之辈——他们三人又是谁呢?

四海之大,无奇不有。武林中常常传颂的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期然,今天却是遇见了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