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四:为妇之道 二、莫提当年勇
终究不是当年了,脚下的青瓦不时发出吱咯脆响,提醒着颜如语这个惨痛的事实。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将功夫全盘扔下。
区区一个四品武将的府邸,足足占了七八亩地。高手如云虽然未必见得,从容来去也的确不可能。颜如语逡巡了小半个时辰,用心记下出入路径四周门户,深吸一口气,翻身轻轻巧巧跳下,抽刀挑开窗格,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
偌大一间房,被一面巨大的屏风隔成两半。屏风上绘的是五胡乱华烽烟图,神完气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笔。外间有人低语,烛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两个隐约的人形;内间三座兽纹檀木书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摆了文房四宝,书信卷札。太师椅上,火云绒垫有挪动的痕迹,一支狼毫笔滚在白纸上,洇开一片墨迹,显然是适才有人匆匆离开。
果然不错,这里就是罗珙尰的书房重地。颜如语心中有数,摘下一颗暗扣,将药粉轻轻撒在蜡烛上,又小心地从鞋底拔出一根绣花针,撩开椅垫,反插入交椅木纹里。她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去,打眼看见案牍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颜如语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外间谈话声忽然大了,一个人怒冲冲地道:“我说你轻举妄动,你还不信!曾老儿豢养刺客和我作对,若朝中无人,他焉敢如此!你说那个给莫水窈治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曾老儿家里,到底窝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亲只管宽心。依我看,只要咱们这一本参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会浮出水面。到时候,哼哼。”
“不要打草惊蛇。那小兔崽子在咱们手里,谅他也不敢玩花样。你派几个人守在曾家附近,有风吹草动,一概回报。”
“父亲是怕他们举家出逃?”
“不错,总而言之,此事决不能有一人一字离了扶苏镇。你明白了?”
“孩儿这就去办。”
“你先招呼两个人进来,这份奏章,要十万火急送上京城去。”
颜如语正准备原路摸出去,听见这话,又把身子朝阴影里缩了缩。她自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等着看场好戏。罗珙尰再怎么精明,也断断想不到,奏章里已经替换了那份要命的宗卷。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步轻气沉,个个都是高手颜如语忽然觉得不对,取一份公文,哪里需要这许多人手,难道说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
无数念想在脑海中急急闪过,颜如语忽然明白了过来黑夜中,鸭油蟹黄的香气若有若无,诱惑得人肠腹辘辘生饥是了!
她已经没有退路,一刀劈开屏风,直蹿了出去。
链子枪袖镖铁莲子飞刀……二三十样暗器扑面而来,八个男子闪身间封死了她的前后四向。罗珙尰的府内,赫然藏着八卦刀阵。
乾坤互换,震兑呼应,八柄刀合成一面网,绵绵不绝,遥相呼应。
颜如语出刀如电,旋身间连架八刀,一刀沉过一刀,一式重过一式,到了最后一刀,颜如语内息已经不足,左膝一软,险些跪倒,而第二轮刀网又一次逼近过来,包围圈缩小了三寸。
“破月刀?”罗之涯略略惊诧,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当真是颜小朔到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命在?”
罗珙尰也拈须笑道:“江湖传闻,多半是夸大之辞。看来朔望双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虚名?带着点心上门,难不成颜女侠准备饿了垫垫肚子?倒难怪是这么副尊容,哈哈。”父子俩似乎算定这蒙面客绝非八卦刀的对手,好整以暇地说笑起来,“我听说朔望双侠都是精瘦身形,这位莫不是双侠合一了吧?”
颜如语听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红一阵白。不错,八卦刀移宫换位间是有空当的,但是她的刀早已没有昔年随心,就连自保也不能,何况是破阵?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内八卦的阵势,颜如语焦虑万分,虎口酸麻,几次拿捏不住刀柄,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着!”两股劲风,屋内双灯齐灭。罗之涯大叫一声“当心”朔望双侠是出名的夜行客,传说双目可以夜读,灯火一灭,显然大占便宜。
但是没有人动,连呼吸似乎都已经停顿了。
良久,极度紧张后的一声大笑:“我们差点儿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从哪里弄了把刀糊弄我们?”
微弱的烛光再度燃起,刀网中间,颜如语纹丝未动。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闪烁,眼帘微抖,显然也是极度不适应那骤然的黑暗。如果刚才八卦刀阵发动,她必死无疑。
“兄弟们抓活的,明儿把她们娘儿俩打包送去曾府,看曾老头子有什么话说。”罗之涯笑得更加放肆,“还有外面那位兄弟,赏个脸进来一叙吧?”
“就凭你们?只怕还不配我出手!”一个粗哑嗓音响起,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纱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圆之月,和颜如语手里的弯刀正好凑成一轮。
罗之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在场的每个人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破月双刀合璧,本来就是武林中的传奇。今天犯了什么邪?居然能招惹双侠同时驾临?
更吃惊的是颜如语那个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旧袍子,压低的声音里还藏着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这个时候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不是送死么?
莫水窈若无其事,依旧神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破月离手刀!”
她手中的刀已经呼啸着飞了出去破月离手刀是朔望双侠的绝杀招式,平平凡凡的离手刀中藏了无穷变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绝不着陆。
这一式的威名实在太大,首当其冲的二人没有多想,不敢单挑,齐齐后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颜如语心中雪亮,已经趁机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网中碎成齑粉,众人这才发现,那不过是大半面团扇,涂了些石灰银粉而已。
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来。
“你好端端的,学我哥哥做什么。”颜如语回头埋怨。她虽然跳出了八卦阵,但是想要脱身依旧难如登天。
莫水窈浑然不惧,反唇相讥:“专心打架,心无旁骛!”她双足斜踢,一对高齿木屐飞了出去,身量顿时矮了一截。
颜如语愕然:“什么?”
莫水窈道:“废话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颜小朔是谁,只有你还记着!”
好像一桶雪水当头浇下,颜如语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挡三招。”
她第二次跃了出去,足尖在屋顶一点,破月刀离手而出。漆黑的弯刀好像破除了一切规则,在刀网间拐出奇异的弧,叮叮跳跃,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斩向罗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几乎和她一起跃出,袖间小剑青蛇般滑进掌中,横挑开斩向颜如语的刀锋,折腰闪过下三路的攻击。腰伤牵动,她一个踉跄,满头是汗,但借着那一跌之力,袖剑直挑向踏足“离”位的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阵还是九卦阵,毫无章法,见人就打。
但破月刀还是虚晃,在半空划过一道大圈,回转颜如语手中。颜如语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剑作竖碑式一转,替她架开第二轮攻击。
颜如语人已越过八卦阵,不偏不倚,直奔罗之涯。
罗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电光石火间,颜如语锋刃已至,在他腰间一挑,腰刀落地,罗之涯险些抓在刀锋之上。
颜如语横刀对准他的丹田:“叫他们住手。”
罗之涯满头冷汗,也不知道这个肥胖妇人怎么就在顷刻间多了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还想硬挺,一旁的罗珙尰已经叹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颜如语轻轻揭开蒙面巾:“不敢当。罗将军,把我儿子还给我。”
罗之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服,但是成王败寇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误会吧?你这样闯上门来,只怕曾兄那里……”
颜如语冷冷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说的。把儿子还我,我抬腿走人就是。”
罗家父子对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颜如语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户人家跑不来。烦请罗将军将小儿送到马厩,我带了儿子就走,不给大家伙儿添麻烦。水窈,走。”
莫水窈点点头。斗室中变化少,八卦阵威力无穷暂且不提,这个地方毕竟是罗珙尰的机密所在,难免有机关暗道一类,倒是马厩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这时候天如墨色,东方已有启明星升起,眼看着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过去,转眼就是天亮。两个女人步步为营,在众敌环伺之下捱到马厩,后背上都是一层冷汗。
“娘人家没睡好哪!”曾熙官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下人们见情况紧急,也没给这位小爷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来。曾熙官一见娘亲,正准备跑过去,被罗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们一起放人。”
“将军,”颜如语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过将军,实在是颜如语一介女流,胆小如鼠……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儿,赐马两匹,颜如语绝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样?”罗珙尰轻轻一捏小孩儿手腕。他武将出身,这一捏曾熙官哪里受得了?一声惨叫,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颜如语心痛如绞,但也狠手在罗之涯后颈脊椎上一按。这一下猝不及防,罗之涯闷哼一声,半个身子几乎软了下去。
颜如语凄楚地道:“将军,你真要我们母子玉石俱焚?”她嘴里说得可怜,一双眼却阴森可怖,好像只要罗珙尰有什么动作,她势必十倍还给罗之涯一样。
罗珙尰犹豫了片刻,满脸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连忙一把抱住:“谢将军。”
罗珙尰咳嗽一声:“少夫人,我卖你个人情。那两匹踏雪乌骓是昔年西王所赐的龙驹之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带走吧。”
颜如语面不改色:“此等宝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万一将军追赶又躲避不及,无礼了水窈,杀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两匹乌骓马俊秀非凡,这位姐姐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吩咐杀了。她咬咬牙闭闭眼,袖中剑划过马颈,双马嘶鸣,顷刻间倒地而亡。
颜如语指了指其中两匹白马:“留下这两匹,其他的,一起杀了。”
如果之前罗珙尰还不信颜如语就是当年的颜小朔,现在已经全盘信了。他怒道:“颜如语,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身后的宝马良驹接连倒地,莫水窈杀得手软,颜如语依旧低头有礼地道,“昔年夫子念及门徒,还只问人不问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更重要些,将军见谅。水窈上马,带孩子先走。”
颜如语在人群中,依旧眼观鼻鼻观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并未放过丝毫异状。她退到门口,微笑道:“将军放心,我虽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爷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还望将军海涵,不要赶尽杀绝。”
她伸手一推罗之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珙尰接过儿子,回头向八卦刀众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软软地跌了下去。
八卦刀众人正要上来相扶,也个个醉酒一般,脚步踉跄起来……
“蜡烛里的迷香最多能支撑三日,不过放得久了,药效难免大大打折,水窈,我们得赶快。”颜如语擦汗。这次纯属侥幸,罗家父子醒转过来,必定恼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决了他们?”
颜如语摇头:“当真坏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们俩倒是好办,曾家一门上下如何是好?这一回罗珙尰吃了个暗亏,固然不会饶了我们,想必也不会明面上惊动官府。”她勒马,顺手勒住莫水窈的坐骑辔头,“水窈,你走吧,咱们算是两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地道:“你……你还要去管曾家那摊子烂事?”
颜如语伸手拎过儿子,放在自己马鞍上。小孩子吓坏了,抬头看着母亲只觉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点心香气一勾,又嬉笑起来,自顾自伸手到母亲衣囊里取食。颜如语摸了摸儿子的脑门,苦笑道:“我和你,终究不同驾!”
莫水窈咬咬牙,催马赶上:“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颜如语确实不知道,“总之,离扶苏镇越远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头,我们分道扬镳。”
颜如语一惊:“你?”
这条路想必不是那么轻松的,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涡浅笑:“事成之后,你教我几手算作回报姐姐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么样?”
颜如语不置可否,只是一张脸沉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莫姨娘去?”怀里,熙官皱着小小的眉头问,一边吮着食指。
颜如语叹了口气:“臭娘儿们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这小妖精,仗着一张脸轻轻巧巧地抢了自己的男人去,又不当回事地扔回来,说,姐姐,还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没法拒绝这份心意,她一个人,保护不了一大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之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黑洞洞的罗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转转下来,曾府里已经乱成一团。虽说老爷子一声令下要收拾东西,但是这么大的家业,收拾起来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得了的?找车的套马的来回搬运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们嚷嚷着这个不能压,那个不能碰,老爷子自己也在犹豫几样古董都是经年来收集的宝物,一时间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带哪样好。
曾九霄别的不管,自顾自地调理几架子琴,松了琴弦装入琴袋,上下张望着,正要在马车里找个安全地方,一抬头看见了颜如语黑衣,执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见了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声爹,跳下马扑进父亲怀里,举着手腕上的淤青讨哄。
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们……这是……”
颜如语懒得废话:“儿子抢回来了。快走,马上。”
她跳下马,伸手把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地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了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至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了曾鼐的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
曾九霄所在的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起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一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快”和“跟上”两个词,手中马鞭噼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声连连。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一匹“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物事,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的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过一会儿,喊着头晕脑涨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了,就带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那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吓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的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颜如语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地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卷宗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受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工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的脸色难看至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啦一群人顿时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的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的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唉,江湖上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儿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嗬,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的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头,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儿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下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上前一步,“学了两天功夫听了点儿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姐的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至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的刀。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
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这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儿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犹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地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作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惊大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那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吗,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不知是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地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那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了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了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消瘦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很骄傲,没给她留一点儿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她甚至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的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了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然后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有时甚至会让他有种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难以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的莫家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