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
所有的水手都说宁州东洄鲸湾的巨浪是最骇人的,但我那天发现,洄鲸巨浪和闵中山以西的白潮比起来,就仿佛是粥碗里的波纹。白潮的浪头是纯白色的,高不见顶,铺天盖地,在船的面前像一堵巨墙一样立起来,让你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我上的那一条船是改装过的木兰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条船都要坚固结实,上面装载的货物也都很奇怪,我在船舱看到许多黄铜打制的圆形盾片,每片有盘子大小,上面对称地打着毛笔粗的穿眼,有些铜片下方还有眉形的镂空洞。在另一个船舱里堆着一些长得吓人的刀,铁质很好,回火的工夫很到家,刀柄很长很扁,却带着奇怪的弯曲弧度,上有着菱形交错的花纹和对称的一排眼,它举在手里非常的不对头,仿佛使用它的巨人要割自己的头似的。此外还有些脸盘大的臂环、重如磐石的铁枪头,两三个羽人小伙都搬不动,总之都是些我没见过的货物,可那边的蛮族商人就收这个,据说他们还要骑着骆驼再往西边走上半年,去那个传说中鬼知道在哪儿的巨人集市。船上的水手谈论这些的时候,都显得非常清楚非常有经验的样子。他们确实是些最棒的水手,爱好吹牛但不屑那些道听途说的妄言,勤快但决不做没用的多余动作,他们在颠簸的船上行走如飞,能在夜里从摇晃的桅杆尖上轻松地跳到另一根桅杆上。就连我这样在船上和码头上呆了半辈子的人,也不知道再到什么地方去找齐一船如此经验丰富的水手了。
船长带着这些水手,已经在这条航线上来回穿行过多次,他非常自信,但我们的船还是落入了大海布下的咆哮陷阱。白潮突如其来,根本没有预兆,我们的大船被海浪抓住推向不可知的西方,就像鸿毛被狂风卷着走一样。
有人说白潮是大风鸟的翅膀把海浪卷起造成的,这是它总出现得毫无规律和没有预兆的缘由,我反正是不太相信,因为大凉风起来之前,我正在桅顶上负责了望,老实说我没有在天空上看到一丝大鸟的影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被白潮抓住后,再出色的船长和水手也无法拯救他们自己了。我们把桅杆砍倒,躲入船舱,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星辰。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厚厚的船板上,以惊人的速度推着船往前飞驰,足足十五天十五夜。我们躲在船舱里,突然听到了好像打雷一样的巨响,甚至盖过了风的声音。一听到那声响,船舱里头缩着的人登时个个脸色煞白,都知道大限已到。
有一些不死心的水手挤到甲板上使劲地看,他们果然在乌天黑地的云层之上,看到了隐隐露出一角嶙峋的悬崖。那些雷一样的响声,就是巨浪拍击在悬崖上的轰鸣啊。船被风推着往悬崖的方向扑去,一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最终它就像一个核桃仁,被高高地举了起来摔碎在陡直乌黑的玄武岩悬崖上。我被从船舱里甩了出去,只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记忆,就是耳朵边无休无止的浪涛雷鸣。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在昏迷中又听到了隐约的雷鸣声,我迷迷糊糊地想,这么说,我还躺在水底。
有一根大木杵一样的东西捣了捣我的胸,“喂。”一个沉重的声音轰隆隆地从高处传来。
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刺目的阳光下,有个庞大得山一样的武士,正在低头用食指捣我,“喂。”他说道,声音在胸腔里带来轰隆隆的巨大回声。
他俯低身子,我发现自己面对一双血红的铜盘大眼,不由得往后畏缩了一下,后来我发现整个视野里都是红色的,原来是额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了我的整张脸。潮水已经退下去了,太阳很大,天空中一丝风的痕迹都没有。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大片犬牙交错的礁石上,身上全是被尖利的珊瑚划破的伤口,被太阳晒得发晕,几次努力挣扎却站不起来。
他像个好奇的小动物那样蹲在地上歪着头看我,鼻息像阵风拂动着我的衣角头发。我猜想这家伙站直起来的话,大概有十八尺高,就像一座小楼。他有一个光秃秃的头顶,五官粗犷,仿佛从石头上凿出来的一样,兽皮斜披在肩上,露出一条肌肉虬突的膀子以及深棕色的皮肤,露出来的皮肤上纹满了我不认识的猛兽和花草的图案。
“嘿。”他又捅了我一下。
我慌慌张张地向后退缩的样子大概给了巨人很大的乐趣,他抱着膝盖,身子往后一仰,放声大笑了起来。我看到他那弯起的嘴角里露出的牙齿亮闪闪的,仿佛一排白色的岩石。他歪了一下头,朝一边说道:“也忽司也该,忽思骇。”我顺着他的视线,发现四周高处的石头上还站着好几个和这家伙不相上下的巨人,他们在光溜溜的岩石上前仰后合,发出轰隆隆的笑声。我猜想他们是在嘲笑我。
他们笑了很久,做鬼脸,捂肚子,捶地面,仿佛世界上没有别事情可供他们去做了。后来又爬下来一名高大强壮的武士,稻草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他懂得那么一点草原人的话。
“如果这个小人儿还活着,”他用轻蔑的口气对我说,“别害怕。雷炎破发现了你,你就成为了他的客人,他得尽他的所能款待你。”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款待是什么意思。
雷炎破解下腰带上一个庞大的皮口袋,我闻到了烈酒的甘冽香气。他把口袋举到我的嘴边,示意要给我倒酒,我刚要开口表示拒绝,那个鲁莽的巨人已经解开口袋,瞄着我的脑袋兜头泼了下来。酒泉扑打在我的脸上、眼睛和鼻孔里,几乎将我打翻在地,头上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刺疼。我在酒泉泼打下打着响鼻,恐惧地想道,我刚刚从海里逃生,却要被这酒给淹死了。
雷炎破终于认为他可以停止款待我了。我叹着气甩掉头上的酒水,他则龇牙咧嘴地笑着,显然对一切感到很满意。他摇了摇他的酒袋,发现它没少多少,于是兴高采烈地把它挂回到腰带上。我像从酒池里捞出来的狗一样,湿漉漉地在阳光下发着抖,不过烈酒还是给了我力量,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清楚了我们站在一片乌沉沉的悬崖的脚下。我指给他们看悬崖底下那艘大木船的残骸,它已经只剩下几根弯曲的肋龙骨和一些破碎的帆布了,此外还有许多卡在岩缝里的木箱。
我们正在看的时候,一阵浪冲了过来,把大船最后的残骸给抢走了。他们又蹲在巨礁上大笑了起来。他们总是如此地疯狂大笑,为了一些我觉得根本就不好笑的事情。
一些木箱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铜盘子。我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铜盘子只是些装饰品,因为我在他们的上臂看到了用粗大的皮绳系着的同样东西,皮绳被捆成好看的交叉模样,在眉形的镂空处还挂着些皮穗子。
我建议他们把那些铜盘子拖上岸来,但他们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拒绝了我的好意,毫无疑问这些夸父拒绝接受别人的恩惠,那意味着他们得想办法偿还。如果这恩惠来自死人,那显然就更麻烦了。
以前我就知道瀚州以西的地界叫做殇州,那儿生活着一些身躯高大的巨人,他们被称为夸父。有时候,在东陆的繁华城市里,也能见到几个夸父,泉明的港口里就有那么几个高大的家伙,挺拔的骏马也只到他们的肚脐那么高,他们在那些富人的酒楼里做护院保镖,这样的酒楼通常在整个宛州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也绝对没有哪些流氓无赖敢去尝试一下那些保镖的威力。
不过那些勇猛的保镖却怎么也无法和我面前的这些巨人相提并论。雷炎破和他的伙伴们看起来更高更强壮,就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大象撞在他们的胸膛上大概都会被撞得粉碎。我猜想这些生活在极西的巨人武士,带着没有受过污染的纯正夸父血统,所以他们的身躯才会如此庞大。
我和那个懂得蛮族语言的夸父交谈起来,知道了他们是些在荒原上为了寻求荣誉四处游荡的武士。我向他询问怎么样才能回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去。
“火雷原?那些低矮的骑马者的老家吗?你得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渡过大噶河,然后再走三天,渡过无定河,接下来是吐火罗河、哈拉图河、石勒柯河、白鸟库吉河,白鸟库吉是条大河流,旱季的时候径流100里内都是沼泽,你得在冬天沼泽变成冻土的时候才能穿越它;然后是失儿河、始毕河、万泉河、赤河、孔雀河,穿越孔雀河后你就到达了寒风夸父的地界,你可以折向东南走,再穿过阿乍河、巴粘罕河、铁线河、虎踏河,然后才是那些小人儿的国度。”
我被那些河的名字搞糊涂了,也许这些巨人们都是以河流来计算行程的,“这么说很远?”
“非常远。”浑蛮力,那名会蛮语的夸父高兴地喊着说,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实际上,我不知道有谁走过这条路。他们都死在半道上了。”他装酒用的牛皮袋和雷炎破的相似,都大得吓人。后来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大牛皮袋装酒,没有酒他们就会沮丧郁闷,干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致来。
另一个巨人开始和我说话,他看上去比其他巨人表现得更沉稳一些,他的观察也比其他人更细致些。他的头发胡子是纯黑色的,眼睛的瞳孔却是纯白的。他问:“你到那里去干吗?虽然你也是个小人儿,但看上去不是那些低矮的骑马者。”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比划出她的模样,“……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她很活泼很可爱,笑声像鹭鸶的叫声,她用的是刀子和短弩,她很笨,走路的时候会自己绊倒……”
他们又开始轰隆隆地笑,“我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愁眉苦脸的,”浑蛮力告诉我,“你一定是生病了。不过没关系,这种病会过去的。”
他们确实害怕为女人生病,因为生病会让他们软弱无力,但总体而言,他们对生病的人还是宽容以待的,在我坚持要找到这个女孩时。他们互相看着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表情。浑蛮力不再嘲笑我,说:“没错,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这种事情只有度母可以解决,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也要去见她,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去巨人集市上逛逛。”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度母就是夸父中羽人的祭司或者蛮人的合萨之类的角色,她们观测星辰,预卜将来,但是都离群索居。他们所要拜访的绿狮度母属于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她的祭坛位于一处极隐秘的地方,通常只有经历过重重考验的夸父才能找得到她的住处。
我暗自揣度,我并不相信他们的宗教和祭司,但寻找爱人耗费了我10年的光阴,任何一个可能我也不愿意放过,即使他们信仰的这位女祭司只能给我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言和痴语,那么也不过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我去,”我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吧?”
“这不是问题,”浑蛮力说,我的决定下得这么快似乎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跟得上我们的脚步,你就来吧。”他们开始集体转过身去,爬上那个在我看来是不可逾越的陡壁,不过实际上他们是开了个玩笑,看到我沮丧的样子他们仿佛就特别开心。
雷炎破跳了回来,一把捏起了我放在他的肩头上,“牙思忽咳力也拔拉哈。”他嘟囔着说,山羊般飞快地爬上了高耸的悬崖。浑蛮力说他说的是“你不比一根羽毛更重”,而我看到自己面前展开了一片蛮荒的原野。
虽然时值盛夏,阳光刺目,但天气实际上很冷,地上这儿一堆那儿一堆都是积雪,墨绿色的矮柳丛间杂着高高低低的石南、青绿色的苔藓和地衣。严寒笼罩这片旷野,满目看去,荒滩上遍布着黑色的砾石,就像烧过的瓦砾堆,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小卵石原来都大如房屋巨象。在巨石缝隙里,有一股股的蒸汽喷出地面,它们形成经久不散的云雾,紧贴着地面飘浮。夸父们大步向前跨越,雷炎破的肩肌在我的身下有节奏地绷紧放松,他的嘴里冒出团团白气,随即被风吹散。
我们行进的路侧有时候会突然喷出一大股沸腾的热泉水,然后又嘶嘶叫着低落了下去。他们对这些奇景早已见惯不惊。浑蛮力告诉我有一整片湖里的水都是沸腾的。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这儿是传说中的冰炎地海啊。如此说来,我沮丧地想,我们的船被飓风吹到了殇州的最西边了。
巨人集市在内陆很远的地方,而且一路上都很难走,这是那些蛮族商人走海路的原因,但在荒凉的旷野上艰苦行军对高大的夸父来说仿佛根本不是问题。他们乐于跋涉,而且一路上用难以理解的语言大声交谈,开着玩笑,然后照例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大笑。他们的笑非常夸张,有时候甚至笑得不能自持,高兴得从路上摔倒在沟里,引起一阵骚动。
就连背着我的雷炎破也丝毫不顾及他有乘客这一事实,毫不收敛,有好多次他笑得看不清路,被石头绊倒在地,滚出去好几步远。我只好时不时地看准时机从他背上一跃而下,免得被这个疯汉子压伤。
除此之外,这些高大的夸父确实非常适宜行军。不用奔跑,他们一步跨出去就有我们的四五步大,而且他们体力充沛,身上挂满了盾牌、刀、剑、战斧,诸如此类的东西。后来我知道在他们中间,没有人不佩带武器,就连那些女人和老人也不例外。晚上他们也不解下盔甲和武器,他们是全副武装睡觉的。
“除非一个人突然长胖到套不下自己的盔甲,他才会解下护胸或者肩甲,去找铁匠换一副。”浑蛮力这样跟我说。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对头盔仿佛极不看重,虽然它就挂在他们的腰带上,在奔跑中和那些锤子斧头什么的碰得叮当乱响,我却没看到他们有一个人戴上那些装饰着沉重犄角和长长额铁的东西。
我不习惯在他们的肩膀上颠簸,虽然浪涛里的桅杆摇晃得更厉害。离开了大海,我好像有点无所适从。此刻离它越来越远,让我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哀伤。对此这些快乐的夸父们根本无法理解。
他们一共是六名夸父,全是属于一个部族的年轻武士。
浑蛮力是个精力无比充沛的年轻人,他能在任何事情中找到乐趣。灌木丛中窜出来一只疣猪的时候,他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疣猪的尾巴拖得笔直,叫得惊天动地,来回地拐着跑。其他的人收住脚步,也不上去帮忙,只是在边上笑得发狂。胖疣猪吐着白沫,突然拐了一个急弯,眼看就要溜掉,浑蛮力从腰后抽出一柄沉重的双刃斧旋转着扔了出去。
哈狼犀,那个有着纯黑头发胡子的巨人——我从一些微妙的动作和手势里看出来那是他们的首领——微笑着说:“晚上有吃的了。”他有一双仁慈和宽厚的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和他对视的时候,小腿肚都会轻轻地哆嗦起来。
雷炎破像是他们的副头领,不过这个位置有时候又像是属于一个叫做浑狐牙的夸父,浑狐牙看上去更年轻也更敏捷一些,经常说一些俏皮话让周围的人开怀大笑,浑破怒还几乎是个孩子,而雷拔丁则是他们之中最高大强壮的一位。
哈狼犀确实是他们的首领,因为那天晚上宿营,我们在一块巨石下坐下来烤肉的时候,他们把最好的后腿肉递给了他,除此之外,他们吃的和穿的东西看上去根本没有区别,这点让我尤其惊讶。白天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挂在右肩膀上的一个金属装饰物非常显眼,那是一颗蜷曲的荭草嫩叶图案围绕着的张口噬咬的虎牙豹头,外圈用粗大的牛角或者象牙装饰,大概是他们部落的徽记。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发现他们的豹头纹饰是用不同的金属打制成的,比如哈狼犀的是红金,而雷炎破用的是亮闪闪的白银,浑蛮力和其他的巨人的装饰则是一种说不清什么材质的青色金属。这是我发现的仅有的区别。
假使由此可分出他们是属于不同地位和等级的武士,那他们此刻却都平起平坐地围绕着篝火坐着,轻松地交谈,互相把骨头扔来扔去。在我们羽人当中,有人不分高下地开玩笑,就会被拖出去上黥刑,但在这些野蛮的巨人间似乎百无禁忌,浑蛮力也可以开哈狼犀的玩笑。
我和他们说,在我们那儿一切要复杂得多。羽人对阶层的划分复杂,身份地位是由世袭的方式固定的。每个人的衣着、食物、使用器皿、居住的屋舍、行为举止都有严格规定和限制。
“奇怪的小人儿。”他们这样说,“搞得那么复杂,你们自己不会糊涂吗?”
虽然一整天我都没有跑过路,但也不亚于在颠簸的马背上呆着。疲惫逐渐涌上我的额头,而火的温暖让我昏昏欲睡,就在我的头慢慢地垂到胸膛上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猛烈的呼啸声,我往边上一滚,几乎滚进了火堆,啃光的野猪头骨砸在我刚才坐着的地方发出轰然巨响,裂成了四块。
看着我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仿佛根本没看出我要是没躲过那一击就会被砸死,“要时刻保持警惕。”浑蛮力对我说,“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放松什么时候不行。”他拍了拍剑柄,向我示意周围这片荒原上充满威胁。
晚宴上的胡闹终于结束了,夸父们铺开几张臭烘烘的毛皮,往上面一倒就开始鼾声大作。我躺在雷炎破给的一张皮子上,却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我一直想象着浑蛮力刚才指给我看的荒野上的恐惧是什么。这帮该死的疯武士,他们刚才还不允许我打盹,此刻却又全都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而没有留人值夜。
夜深的时候,旷野中突然传来一两声可怕的吼叫,一些奇怪的沙沙声飞快地从我们栖身的岩石边窜过,我躺在皮子上坐卧不宁,一声吼叫仿佛近在咫尺,然后是一阵扑腾和打斗的嘈杂声,间杂着小动物的哀鸣。
我蹑手蹑脚地从皮子上爬起来,却发现斜靠在巨石上的一位巨人立刻停止了鼾声,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我,他伸出一根指头警告性地点了点我,随后又倒头睡去。
好吧,我满腹疑虑地躺回地上,用皮子裹紧自己的头,努力想要在黑暗中不知道什么大动物心满意足的咕噜声中睡去。这帮子巨人的听力灵敏到能听见我爬起来的声音,却听不见食肉巨兽的咆哮吗。我怀疑自己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盹,雷炎破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摇醒。他们把我撂到肩膀上又开始向北跋涉,对昨晚的声响不赞一词,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一场屠杀就发生在我们近旁。
我们日复一日地穿过荒野向北,碰上抓到点狐狸野猪,我们就吃肉,没有打到猎物的时候,偶尔也吃一些浆果和草根,要是两者都没有,就饿着肚子过夜。我倒是有一手抓鱼的好本领,可惜在这片荒野上没有用武之地。不论晚餐是什么,这班巨人都兴高采烈地在篝火边打打闹闹,空着肚子也不能减少他们的兴致。只是他们喝酒的频率越来越低,随着那个大牛皮袋瘪下去,他们的脸也一点一点地变长了。
我们终于穿过了遍布漂砾的地海,草地逐渐变得肥美,地面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我裹着兽皮坐在夸父的肩膀上,冷得簌簌发抖,夜晚更是难捱,风仿佛铁爪般不停在撕裂我的皮肤,那些笨头笨脑的巨人却恍若不觉,他们光着膀子直接睡在雪地上,简直跟野兽毫无区别。
我们开始爬山,然后进入了森林。森林是阴暗而浓密的,那些树都非常古老了,古铜色的树干一根根地刺向幽暗的天空,阳光只能偶尔撕开丛林的覆盖扑到地面上,在厚厚的落叶上留下一小点一小点的光斑。他们在高大的树干下穿行时突然变得沉默了,倒不是由于害怕遇到什么东西的袭击,他们只是低着头快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有时候因为冻得不行,我会要求下来自己走一会儿。众所周知,在林地里穿行我们羽人有天生的优势,我们不会被过密的林木挡住,碰到难走的地方我们就索性从树上跳过去。这样我很快就走到了巨人们的前面,但也不会超过他们太远。
在一片极端葱郁茂密的林地前,我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茂密的树林后面缓慢地移动,那个影子的高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而它移动的方式看上去也似乎不是什么活物。
我停在一根树杈上,等到浑蛮力过来的时候将那个东西指给他看。
“嘘——”浑蛮力说。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还能发出这么低的声音。他们低声商议了一会儿,实际上只是通过眼神和手势做出了决定,就开始向后退去。往后走的时候,浑蛮力没有忘记把我夹在他的胳肢窝下。
我们向后退了很大一段路,然后重新绕道前进。我不断地问浑蛮力那是什么东西,他始终语焉不详,我从他模糊的描述中推测出他们认为那个影子是山神,或是某种近似神灵的东西。
“不要打断它们的美梦,它们在梦中会以某种姿态缓慢移动,它们脚步踏过的地方就会长出一棵棵的树,新的森林会就此诞生。”浑蛮力说。
“如果惊醒了它会怎么样呢?”羽人总是像鸟一样好奇,而他们则不,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我提出问题而他们拙于应付。
“不知道,”浑蛮力翻了翻眼睛说,“没有人会去惊醒它。”
“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有谁告诉你们应该这么做的吗?他又是怎么知道不能去惊醒它呢?总有个理由吧?”
“为什么要有理由?”浑蛮力飞快地回答道,“我们什么都不去想。你们这些小人儿就是想得太多了才郁郁不乐。”
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个他们所谓的山神是什么模样,这些高大的战士,他们的神灵也要符合他们的比例,因而要有非同寻常的身高吧。
我们在看不见星辰的森林里走了整整七天,一路向北。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迷了路,将会这样无休止地走下去。但这些夸父们却信心十足,而且他们在爬上一条在我看来毫无变化的山脊时,一起露出了急不可待的喜悦样子。
我们穿过山顶,林木在瞬间就稀疏了。远处有一片淡红色的群山,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在淡红色的群山脚下,有一小片白色的屋顶。一缕烟孤零零地飘起,卷入到淡淡的云烟中。
“看。那儿就是巨人集市。”浑蛮力咧着大嘴说。
巨人集市是一个小得几乎让夸父们转不过身来的市镇,只有小小的两条十字交叉路,延伸出来的模糊不清的路通向了东西南三个方向。在南北向的街道北端尽头,是用大条石砌成的巨型方锥石台,一级级高耸的台阶陡险地向上延伸,即便是夸父们爬起来也非常费力。那是他们祭祀山岳的高台,到镇上的夸父通常要为他们每一笔生意的成功而到这里来感谢盘古大神。高台外的旷野堆积着许多巨大的白色墓碑。从这个镇子的大小来看,它不应该有这么巨大的墓地。
巨人集市有窄小得让巨人转不过身的街道、粗犷的砂岩外廊,和深邃不见阳光的黑暗房间。每一座房屋的入口都有平整的大平台,入口门廊用柱子支撑,柱子切削得很粗糙,是一种近似圆形的多边形。
在这里一年有350天是没有雨的,星光永远映照在那些白色的屋顶上。这个小小的集镇,却拥挤着和它的肚容不相称的来客。
经过了那么长时间无人的旷野,突然看到这许多人,我还很有点不习惯呢。除了来自殇州各部的夸父,这里的主角是那些穿着皮袄、戴着皮帽、腮帮子刮得铁青的蛮族商人。商人们根本就不顾夸父的身体尺寸,在狭窄的街道上四处拉扯着彩色的篷布和挡雪篷,用成堆的货品把道路堵得死死的。我看到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成堆的铜酒壶、毛毯、茶包、麻布和武器,尺寸都出奇的大。
我在一个摊位上又看到了曾经在船舱里发现的巨大弯柄刀。
“这是干吗用的?”我问浑蛮力。
“你很快就知道了。”
“为什么?”
“你又问为什么,”浑蛮力痛苦地看了看天空,我的那些问题一定挤满了他的脑袋,“我们到集市上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路更难走,我们得给自己找几匹坐骑。”
我不明白这个答案和弯刀子有什么关系,不过浑蛮力显然觉得关于这个问题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都认为许多事情应该按照时间规定的次序去了解,超越了秩序去预知什么,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像那个女人,你没找到她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他们嘲笑说。
“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浑蛮力回答说。
话虽如此,他们却一点都不着急,就在镇上闲荡。这些巨人的时间观念和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把一天平均分成12份,白天六份,晚上六份。而现在正是白天短暂的时候,他们将要面对一个漫长的夜晚,所以他们甚至觉得时间长得无法消耗。
街道上那些色彩鲜艳的篷布和货摊给我带来了一些模糊的回忆。我要求说:“你们办事的时候,我能在这转一转吗?”
“这没有问题,”雷炎破开心地把我从他的肩膀上取了下来,“你可以到镇子东头去找我们。”
他们大步跨过商人的头顶,从那些摊位上跳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一家酒铺里了。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灌满他们的牛皮袋,而我则被席卷而来的绚丽色彩和喧嚣叫卖声给包围了。我在摊位间闲逛,每听到某个仿佛南方口音的声音就浑身颤抖,多少年前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认识的。她喜欢这样的集市。我这样想着,黯然神伤。
夸父们用兽皮和金子交换蛮人带来的商品,他们也使用草原人通用的钱币。身上幸好还留了一点工钱,我很快给自己搞到了两条小的毛毯,还有一块松软暖和的豹子皮,这两天可是把我给冻坏了。估计在旷野上还要游荡很长的时间,我决定给自己搞点武器,但集市上适合羽人使用的武器很少,我可不想扛着一把比自己还重的斧子去打野猪,后来我从一名来自沙沦堡的商人护卫那里高价买了一把短弓,年轻的时候我用过弓箭,也许还可以拣回这一技艺。
羽人水手大概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集镇上。有许多夸父盯着我看,但他们是不好奇的种族,最多也就是看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女人。这些女夸父们一点也不像那些男夸父们那么粗笨,她们高大漂亮,身体富有弹性,在他们那个比例上来看,甚至也算得上纤细苗条;除了盔甲外她们穿得很少,身上多半披着花纹漂亮的云豹皮或白虎皮,用一种犀牛皮搓成的绳子,以复杂的方式系紧在颀长健硕的胳膊和腿上;她们的腰带是用特别厚的犀牛皮制成的,上面总是系挂着三四把锋利的短剑或刀子。很少看到她们使用斧头或者钉头锤一类粗笨的武器——虽然男性夸父对这些砍砸性武器似乎非常偏爱——挂在身上的刀剑和她们手抚武器时表露出来的自信姿态,足以说明她们是些毫不逊色的战士。
我在镇子东头找到伙伴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自己灌得烂醉了。酒馆是靠山挖出来的巨大岩洞,有40尺高,对着屋顶喊话能听到回声,这只是个小酒馆而已——他们什么都喜欢大。靠街道的外廊用红色的砂岩圆柱支撑着长长的石梁,店堂内也是用同样的石头拼了几张适合巨人使用的大方桌,还有用扭曲的粗树根和石头扶手做的宽大长凳。一尊比例失当的粗笨铜香炉里冉冉冒着浓厚的檀香烟。这里头挤满了来自各地的巨人,他们打呼噜和叫酒时的喊声简直盖过了最凶猛的浪涛声。
我的伙伴们占了一张桌子,他们有的人姿势放松地骑在石椅上,有的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桌子下。哈狼犀看到我给自己搞了张弓,我以为他会嘲笑我,但哈狼犀却点了点头说:“很好。”
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越多。和其他的巨人比起来,哈狼犀身上有许多让人害怕的东西。他比其他的巨人更严肃,更不动声色。他的身上有着更接近威严的一种东西。
“有时间你该多练习练习。”他说。
我看到浑狐牙也给自己搞了一张弓,那张弓足有两个我那么高,配了两只粗陋的箭筒,里面装了三四十支用金冠鹏尾羽做箭翎的箭,箭杆粗如手指,菱形箭头又厚又重,射出去足可以劈裂一匹马。
浑蛮力他们几个还新买了几把短剑——我不太习惯把它们叫做短剑——因为每一柄剑如果把剑尖插在地上的话,剑柄都已经靠近我的眉毛了。这些剑的剑刃很宽,上面有着漩涡形的条纹,剑柄端头是一个实心的铜球。
“来提提它看。”浑蛮力和我打趣说,他的身边多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金黄的头发,明亮的眸子,在光洁的膝盖边倚着一面很大的黑色盾牌,看上去和他很亲热的样子。
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玩笑方式,于是跳到桌子上装出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抬它,果然我只能把剑柄一端抬离地面半尺,它哐啷一声落回桌面的时候差点把我的脚趾头砸烂。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包括他身边的那位女武士,我觉得她的目光里头好奇超过了嘲弄,她对浑蛮力说:“这就是你们那位勇敢的伙伴?他看上去不怎么强壮。”我觉得她望着我的目光里似乎有其他含义。切,这算什么问题,我们羽人本来就不以强壮著称嘛。
“它太重了。”我呻吟着说。
“不,它不重。”浑蛮力纠正我说,“你觉得它不是你能拿动的,所以你就觉得它重。”
“你开玩笑。”我说。
然后我们一起开怀畅饮。这些天来,为了抗寒,我每天都要喝一点他们皮袋里的酒,已经喜欢上这玩意儿了。他们用葡萄和野蜂蜜酿酒,经过蒸馏缩水,非常非常的烈,喝到喉咙里就如同一团火般顺着喉咙直烧下去。在店里他们用一种铜制的觚喝酒,一只觚能装两升酒。我可以把整个头埋进去喝。
我很快觉得自己变得又高又大,即便是那些夸父也不在我的话下,屋子紧接着开始旋转,而且变得又小又挤。我看了看四周,想起来什么,于是开始数数:“1、2、3、4、5。”
“怎么啦?你嘟囔什么呢?”浑蛮力开心地搂着他的姑娘说,“是不是又想问你那些愚蠢的问题。”
“是的,呃,”我说,“雷炎破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估计在哪儿打架吧。”浑蛮力醉眼迷离地说。他的话音未落,轰隆一声,柜台那边有一个巨人被扔了出来,砸在一排一人多高装酒的大木桶上。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响动。
周围的人自动退开了几步。
“决斗!决斗!”这群醉醺醺的人喊道,登时其他的事情都被抛到了脑后,喝醉的人支起胳膊,用手指头撑开眼皮看着。战斗的热血好像一下子冲到了这些巨人的头颅里。
“决斗!”他们喊道。
那名摔倒的夸父慢条斯理地爬了起来,擦了擦鼻血,拔出了腰带上的短剑。我看到了一个圆溜溜的光头,原来那家伙正是雷炎破。他的对手是一名强壮的黑皮肤巨人,比雷炎破还高出了一个头,看上去要更年轻强壮,他傲慢地走入巨人们围成的圈子里,甩掉背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抽出了一把短剑。
他们的决斗不允许使用斧头,通常情况下以短剑了结,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对一个。在正式对打前,有人把两面很小的黑铁蒙面橡木底的盾牌塞到了他们的左手上,随后两名巨人就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两个人都醉得够呛,脚步踉跄,我觉得他们打着打着也许就会突然倒地呼呼睡去。
他们的剑尖摆动的路线又短又小,动作幅度不大但非常有力,如果盾牌挡住了剑的攻击路线,他们就索性加大力度狠狠地撞击那面小盾牌。想象一下两座小山撞击在一起的样子吧,整个店堂似乎都在颤动。每当他们有人被逼得重重地撞在店内的柱子上时,大团的沙土就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我真害怕岩洞会坍塌下来。
我的朋友们平心静气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那儿性命相搏,没一个人有上前去帮忙的意思。鲜血一点点地从搏斗场里飞出来,血溅到围观者脸上时他们也不把它擦去。
雷炎破的力量不足对手,他那面盾牌在黑巨人的猛烈撞击下已经出现了裂纹,黑巨人暴喝了一声,挥剑又是一记重击,狠狠地砸在盾上,把盾打得散了。雷炎破却一低头,从黑巨人的腋下钻了过去,猛然反身发力,一剑跺在了黑巨人的大腿上。那家伙狂叫了一声,摔倒在一大堆桌椅瓶罐上。
雷炎破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然后蹲下身去看看那倒霉家伙的伤口。
“不,你还死不了。”他说,然后站起来退开了。
黑暗的店堂后面随即冒出来几个黑衣黑裤、蒙着头脸的伙计,把那个倒霉的巨人拖了下去。
后来浑蛮力告诉我,如果他们发现那小子的伤很严重,雷炎破就会把那家伙的短剑塞回他手里,然后一剑割开他的咽喉。
“如果是雷炎破受了重伤呢?”
“会由他的对手或者伙伴来下手。”浑蛮力冷静地说。
“伙伴?”我的嘴唇一定变白了,“这我可下不了手。”
“你们是些古怪的可怜小人儿,”他怜悯地看着我说,“在战斗中死去总比在床上死去好,那是我们的荣誉所在。”
雷炎破的鼻子流着血,歪歪倒倒地走到柜台那儿,轰隆一声倒入到一个黑色头发、光彩照人的美人儿怀里,那是他的奖赏。
后来我发现这种决斗在夸父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那一天晚上我就目睹了四起决斗,两个人挂掉,两人重伤。在我没看到的角落,鬼知道还有多少起流血争斗呢。我想起了巨人集市外的那庞大墓地,难怪殇州的巨人会如此数量稀少。
后来浑蛮力告诉我,殇州有一个时期只生活着冰川夸父,他们都属于一个种族,个子比如今的任何一族夸父都更大更强壮,后来他们分散流落到殇州各地,才形成了现在的夸父九族。
据说冰川夸父直接接受了盘古天神的力量,所以他们高大英俊,外表如太阳一样闪闪发亮,面容如月亮一样皎洁温润;而他们的后裔虽然开拓了广大的疆土,但由于远离了神的祝福,开始慢慢地变异,变矮,变小,变了颜色,变成了现在的黑曜、双斧、白狼、寒风、青犴等各个种族。
哈狼犀他们属于双斧部落,平素游荡在冰炎地海边缘,而和雷炎破打架的那个黑巨人则是黑曜族的,远在殇州东北角的蛮古山脉下。
光是几次流血的打斗显然不足以让这些巨人收敛一些,就在我以为这场吵闹的宴会将贯彻始终时,突然间,所有的吵闹和打斗都平息了下来。所有的人掉头注目门口,我看到门口慢吞吞地走进来一个黑影。看惯了这些高大的战士,我几乎要以为那是个小矮子了。事实上,那个新来者也有14尺高,他背对阳光站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抖动。店里头鸦雀无声。
他已经是个很老的夸父了,脸上满是皱纹,体格粗壮,面色阴沉,还断了一条左胳膊,可这个干瘪的老头拖着破烂不堪的铠甲,叮当作响地穿过店堂走向柜台的时候,仿佛带过来一阵可怕的阴冷气息。那些强壮的烈酒上了头的武士们却一个个恭敬地低下眉去,他们几乎是在向他致敬了。我躲在桌子的阴影中,发现哈狼犀望向那位老者的目光里显然有另外的含义,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右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不过他很能控制得住自己,眨了下眼睛,光芒消失了。
老者行到柜台前,从背上甩下一个空的牛皮袋,说:“灌满。”
柜台边上几名醉鬼鬼鬼祟祟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静悄悄地溜开了。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夸父们这种如此明显地表达害怕的举动。
老夸父取出钱袋,拈起一枚钱币,放入到柜台上的草筐里。这些简单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胆战心惊。我注意到从他走进来开始,每一脚步,每一动作都非常的轻巧自在,没有多花出一分力气,也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这种在日常动作中表现出来的精确让人害怕。所有的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他手里拿着刀子或者剑,也绝对会如此轻松不费多余力气地把敌人的头颅切下来。
他转头往外走的时候,右肩膀上有一个非常耀眼的火焰升腾的图纹在我眼睛里闪了一下。出门前,他的眼睛扫过店堂,那里头没有锋芒,但店堂里没有人出声,我相信所有的巨人都感觉到了这股压力,因为老夸父消失的时候,我听到了巨大的风声,那是巨人们在松气呢。
浑蛮力把脚架回桌子上,舒舒服服地又灌下一口酒,他含含糊糊地说:“兽魂战士,最强大的武士。据说整个殇州大陆只有不超过十二个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兽魂战士呢?”我问。
“他需要天生的资质和漫长的修炼,”浑蛮力意味深长地斜瞥着我,“那不是看武士的战斗技巧或者力量,需要看他是否能进入到一个状态,大部分的夸父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这个境界。”
“什么境界?”我自然而然地问道——我得承认,有时候问问题会演变成一种习惯,我会抓住任何可以问的话题发问,问到浑蛮力答不出来为止。
浑蛮力对此的反应是相当激烈的,他突然抽出自己的短剑,闪电般地一挥而下,我觉得剑锋带着风声滑过我的鼻尖。我眼前的铜觚被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那柄剑深深地跺入了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当乱响。
浑蛮力放开剑柄,迟钝地朝我眨了眨眼。我觉得他彻底醉了。我把眼皮上的酒水甩掉,想着是把浑蛮力面前的酒偷过来呢还是再去要一份。
他说:“你看,你会注意到我拔剑之前有个明显的意图。这是因为我先想着拔剑再去这样做。所以你要是认真防备的话,就会躲过我这一剑……”
在我看来,他纯粹是在瞎扯。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疯狂一剑,我觉得自己再怎么小心也没用。
“因为这一微小的停顿,如果是哈狼犀,他不但可以架开我这一剑,还可以顺势反攻过来,”浑蛮力继续说,“如果是那个老家伙,他不会让我有拔剑的机会——兽魂们已经做到了任何行动都不需要思考。在他们的意识和行动之间,连一片纸都难插进去,这种境界就叫做兽魂,你们也翻译成‘无我’。”
“听起来跟真的似的——你是不是说他们在拔剑砍人的时候,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你有一天也会这样吗?”我这么问着,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这块料,”浑蛮力用力打了个哈欠,几乎把我吹落桌下,“你也不是。喂,你老想这么多干吗,要不要给你找位姑娘?”
我看了看他身上靠着的那位漂亮女孩,她的修长大腿比我的腰还粗。
“谢了。”我说,“再来一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胡闹让我觉得非常难受。我头疼如刀割,肚子像被人打了几拳,嗓子也疼,浑身不得劲。他们也是如此,浑狐牙眼睛发红,头重脚轻;浑蛮力从后面的房间里爬了出来,使劲摇晃着巨大的脑袋,迷迷瞪瞪地东张西望,仿佛不知身在何处;雷炎破则不知道把漂亮的女伴弄到哪里去了,撅着屁股独自躺在一大堆破碎的酒桶碎片里呼呼大睡。
哈狼犀连踢带打,将伙伴们从桌子底下一个个地轰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要出发了。”他喊道。
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其实不愿意离开这个酒店、这座市镇,不愿意到外面的旷野里去。哈狼犀让他们出发的时候,他们仿佛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坚决地出发了。
在朝阳照射的街道上,浑蛮力把他身上的青肿展示给我看:“看,我和那娘们狠狠地干了一架。”
“谁赢了?”
“哈哈。”浑蛮力放声大笑,把我一把抓到他的肩膀上,“我带你去看弯刀。”
牲畜市场在市集的西边。还没到跟前,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牛屎味。他们想要购买的坐骑是六角牦牛。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畜生的时候,吓得浑身直哆嗦。它们粗看上去不像牛而更像熊,而个头大如巨象,强健的肌肉在黑色的毛皮下涌动着,好像就要爆发的火山。那些牦牛眼睛血红,像猛兽一样盯着人猛看,头顶上的六柄角以动人心魄的弧度高高翘起。它们身上的骚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它们大声喷着鼻息,扭着脖子,用大角把一抱粗的雪松栏木顶得咯啦咯啦地响,它们张开嘴,长长的舌头像一条厚厚的大红锦舔着发黄的肮脏门齿。
看到如此凶猛的骑兽,我简直是六神无主,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栏木拦着,它们一定会冲出来把我踩扁吃掉的。我问浑蛮力:“我也要骑这样的东西吗?我会被它们吃掉的。”
浑蛮力把我的话翻译给其他夸父听,他们当成最好的笑话狂笑了一通。我对他们傻子一样的笑已经绝望了。
看守牛群的夸父牧者跳进牛栏,抓住那些牛的角,将它们一头接一头地从畜栏里揪出来,把牙口掰给我们看,“看,多好的牛,牙口嫩,角根白。光是这样的一副角就值一头牛的钱呀。”
我看到它们的角时,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些长长的弯柄长刀,不是给人使用的,而是这些牦牛的武器。他们将会把长刀固定在牦牛的角上。我疯狂地想道,被角顶上一下,就得在身上开上6道口子,这可绝对划不来。
我对浑蛮力说:“或许我可以去搞匹马,再不然让我继续骑在你们谁的肩上……”
浑蛮力跑到一边去和哈狼犀交谈了几句,然后掉头跟我说道:“哈狼犀说你必须骑牦牛跟我们走。”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马跟不上我们。这些牦牛不但跑得快,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你的帮手。它们性格暴烈,什么都不害怕,难以杀死,不怕水,不怕严寒,是最好的坐骑。它越凶猛,就越能给你帮助——战斗的时候,没有别人可以照顾你。就这么定了。”
我万分沮丧,面色苍白地看着牧者们将牛拖出来,烙上虎牙豹头的烙印,然后在它们的角上捆扎那些弯刀。在那些凶恶的牦牛猛烈地甩头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飕飕的风声,六把长刀仿佛给粗恶的牛头戴上了一个明晃晃的刀冠。
我希图他们能作出让步,但他们以夸父的方式作出了回答。雷炎破一把拎住我的脖子,把我甩上了一匹牦牛的木头背架上。
“没有人能帮助你,”他们吼道,“拉紧缰绳,抓紧。”
我在心里头破口大骂,对夸父的愤怒在那一瞬间里超过了对牦牛的恐惧,不过我已经没有机会对雷炎破表达我的愤怒了。我座下的那头牦牛疯狂地蹶着蹄子,吐着白沫,狂暴地飚了出去。
我忘掉了任何其他的意识,只能拼命地拉紧皮缰绳,透过木头座架前那乱蓬蓬飞舞的黑毛观察前面抖动的路。牛背上颠簸得厉害,我的屁股总是落不到背架上,要不是拉住木架前轼,我一定会像风筝一样飞到半空中。
我听到了夸父们在后面传来的轰轰笑声。
“走吧。”哈狼犀吼道。
他们一起跨上牛背,在后面紧追上来,把我的牛夹在中间并肩齐驱。那些巨人们欢呼大叫,七头六角牦牛一起在铺满了薄雪的道路向着西方跑去,交错的蹄子卷起大团的雪雾,把巨人集市淹没在其中。
我们向西跑了下去,伴随着这些无所畏惧的战士,我慢慢地将一颗心放下,开始捉摸驾驭六角牦牛的技巧。这些牛虽然疯狂奔腾,却对背上的骑者没有什么敌意,它们不像烈马那样老是试图把人甩下来。
在跑了两个时辰以后,夸父们夹着我的牛,集体转了一个大圈,转而向北,朝着那座淡红色的高山脚下奔去。
“得空就摸摸它的下巴,它会喜欢的。”浑蛮力骑在我的一侧,大声对我喊。
“我摸不着。”我苦恼地回喊,冷风呼的一声灌满了嘴巴。他们知道我的手短的。
浑蛮力疯笑了一阵,幸灾乐祸地说:“那就拍它的头顶,你必须和它说话,让它了解你。否则等你下来,它会要你好看的。”
让我和一头牛说话?我暗自想,我宁愿和一棵树、一块木头,或者一条船交谈,那也不会显得如此傻。最后我还是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摩挲牛头顶的星状白色长毛,“好牛,”我说,“好牛。”除了这个词,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浑蛮力笑得几乎从牛背上翻了下去,“它听不见,”他给我出主意说,“你得爬到它的脖子上,对它的耳朵说。”
我看了看牦牛粗短的脖子,以及蹄子下面急速飞掠而过的雪原丘陵。
“得赶快,天到正午的时候,我们要下来歇息,然后翻越古颜喀拉山。你要是不想在那儿被切成块的话,就得赶快。”浑蛮力说,拍了拍他那头牛,那牛昂起头来,像是等着看笑话似的斜睨了我一眼,然后甩蹄跑到前面去了。
这会儿我已经慢慢摸索到了一些驱牛的技巧,发现这和在疾风中拉紧帆索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且我对这些接二连三逼迫我必须完成的事情感到无比愤怒。
“妈的,别小瞧小人儿。”我带着点疯狂地在牛背上站起来,一鼓气翻过了前轼,跳到牛脖子上,两腿把它的颈夹得紧紧的,一只手揪起满是长毛的牛耳朵,冲着里面喊道:“你他妈的是头好牛。你听见了吗?狗娘养的,给我好好跑着,别让我为了你丢人。”
那头牛以一声怒吼作为回应,它放蹄奔到前面去了。起伏的雪原在我的脚下掠过,我就如同在一艘颠簸的快船上快速前行。
向北。向北。向北。
我们疯狂飞驰,光秃秃的树干在我们两侧一掠而过。
越向北方而走,海拔越高。空气冰冷如铁,雪深得埋住了牦牛的蹄子,牦牛的速度慢了下来。我发现骑在牛脖子上也很舒服,于是消灭了爬回牛背的念头。驾驭坐骑不再是问题了,但另一个疑虑却悄悄地浮现了出来:夸父们为什么需要如此凶猛的坐骑来帮助自己呢。
哈狼犀骑在我的身侧,他一声不吭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敲了敲我背上的弓:“你最好趁空多练习练习,看那只兔子。”
我在前面的一堆乱石上也看到了那只溜达的灰兔子,在我们驰近的时候,它顺着路沿颠颠簸簸地跳着。
我拉开弓,回想着多年前老师教导的射箭诀窍,稳住左胳膊,右手急速拉弦至耳边,觑准了就是一箭。可那一箭偏了有三四尺远,兔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跳跳蹦蹦,跟着我们往前跑,直到我的第三箭擦中它的后腿,它方才大吃一惊,一瘸一拐地拖着箭跑了。
“这很糟糕。”浑狐牙龇着牙说,他骑着牦牛奔在我的右侧,突然一个翻身,已经从背上摘下了他的大弓,啪的一箭射了出去,我听到了空气剧烈的劈裂声,那支箭呼啸着从我的耳边飞过,居然凌空将一棵树射为两截,树冠稀里哗啦地倒入雪堆中。
浑狐牙朝我耸了耸肩膀,打着牛跑到前面去了。
他们在每头牦牛的背上装了两大皮袋的酒,不但自己喝,也用来饮那些牛。我们打尖的时候,浑蛮力逼我提一小袋酒去饮自己的牛。
牛头上的六把利刃镜子般明亮,我胆怯地看着里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犹犹豫豫地想绕到背后过去,浑蛮力喝道:“正对着它走过去。”
牦牛已经闻到了酒味,不耐烦地喷着气,踹着蹄子,但看上去倒还老实,在把毛茸茸的嘴唇凑到酒袋里去的时候,它的眼睛翻起来望着我,依然通红通红的,好像烧红的火炭,但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怕了。浑蛮力告诉我它们的视力很差,全靠听力和嗅觉分辨敌我。如果从背后接近它,它只要稍一摆头,就能把我切成漂亮的四个整块。
我们翻过了淡红色的古颜喀拉群山,眼前是一片舒缓开阔的荒原,四周的山岭上散布着亘古不化的冰川,牦牛奔跑起来轻松自在,但我发现夸父们越往北就越紧张。
这表现在他们开始说越来越多的笑话,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多没有必要的夸张动作。凭借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他们中的一名武士就可以对付其他大陆上的一整支军队。我不明白这些高大得如山岳一样的战士,在担忧着什么。你要是问他们,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有一次休息,雷炎破踱到了我身边,用蹩脚的蛮族语跟我说:“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他们交换了臂环,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谁?”
“浑蛮力呗。”雷炎破灌了口酒,哈哈笑着说,“你没看出来他生病了吗?”
我只看出来雷炎破妒忌极了。他自己愚蠢到为一个娘们打了一架后又醉倒在地,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责怪别人的理由。
不过浑蛮力臂上系着的那个铜盘子确实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金环缠绕的子午花圈。如果有人盯着它看的话,那个巨人会显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他并不故意去掩饰它。
我们翻过淡红色的古颜咯拉山后,向北走了两天,然后又是一条狭长陡峻的山,此后我们骑在牦牛背上渡过了三到四条冰河,天黑的时候,我们就找块巨大挡风的岩石下来休息,照例是闹哄哄的晚餐聚会和没有警卫的露宿。不同的是如今我们可以挤在牦牛的厚毛下御寒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漫长。到后来,太阳只是短短地在地平线上露个头,随即就沉入白茫茫的冰原之后。夸父们绝不愿意在黑夜里多走一步。
我们再次翻过一座满是裂缝和厚冰的高山,然后面对着真正的雪原,雪厚得能吞到高大的六角牦牛的胸前。我们不得不轮流骑在前面,为后面的队伍踏出一条雪道。在这片艰难行进的雪原上,我们整整走了三天,直到看见了位处极北的天池山脉。
这道山脉过去只存在于那些海客和游商虚无缥缈的传说和流言之中,关于这道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说法。比如有的人说它高入云天,夸父的祭司在其上种植了巨大的扶桑树,以爬上天空与星辰交流;还有人说此处气候严寒,五官或者手指只要暴露在外一刻钟时间,就会冻掉。
还有些传说中提到,天池山没有根基,它们的脚下是一片庞大的永不冻结的海,它就在其上漂移。关于最后这一个说法,我是真真切切地在天池山的脚下看到了一些迹象。
我看到的天池山若非被厚厚的冰覆盖住了,就是本身即为冰山。最奇怪的就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地方,山脚下却有一泓湛蓝的没有结冰湖面。冰湖宁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沿着山脚镶嵌的一面曲折细长的平滑镜子。湖面上有一些厚冰连接成的冰桥,铺成了通往山麓的通道。冰很厚,即便是沉重的六角牦牛踏在其上也没有问题。我看见两侧的湖水深不见底,如果弯下腰去掬一捧水,它会立即在你的掌心结成厚冰。
“爬上这座山,就是原冰川了。”浑蛮力和我说。我张了张嘴,没问出来“什么叫原冰川”,这会儿我的嘴唇已经被冻成了紫色,只觉得呼吸困难,举步维艰,那些大家伙们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跨越冰湖之后,在正式爬山之前,夸父们点燃了一堆火。他们恭恭敬敬地在火前依次划破手指,滴下了自己的血。我刚想嘲笑他们的这种简陋的祭祀方式,雷炎破已经像抓小鸡般一把把我按住,然后拖到火前,将我的手抻到火堆上,一刀划开手指,让血滴到熊熊的火焰里。
好吧。我愁眉苦脸地按紧手指上的伤口,告诉自己在这帮野蛮的巨人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哈狼犀脸色凝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人儿投入火中,然后带着巨人们跪伏在雪地里——当然啦,我也雷炎破压着跪下了,为此我们还有一段小小的争执。
“让你参加我们的仪式,是我们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员。”
“按我来看,这可不是好事,”我嘀咕着说,“喂,喂,别太用力好吗,这儿的雪很深……喂……”
对他们来说并不算深的雪对我而言就很成问题。雷炎破把我往下一摁之后,我就不剩什么东西在雪面之上了。
他们在那儿开始齐声颂祷:
无可思磨灭唯密主火
无可智磨灭利微妙山
无可勇磨灭观视度母
雪岭胜贤顶盘古大冰川
我七人善慧称扬祷于山脚
令我至你足下
我没有学过任何法术,对于感受星辰力量而言,我是一个相当迟钝的人,但此刻他们密密地不断重复的祷词如阵阵松涛一样压过我的耳膜,我突然心里一动,只觉得一些流萤飕飕地越过我的头顶。我偷偷地抬眼观看,看见他们都像泥雕木塑一样呆立在当地,只有口唇微微颤动。火焰变得苍白起来,越来越耀眼,但火苗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灭掉,随即篷的一声炸开了一团火花。
那个铜人滴溜溜地转着,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提着般,漂浮在火焰上方。它的腰带上,显示出一行奇怪的夸父文字。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轻松地笑着,停下来开始喝酒。我看到他们个个脸色苍白,仿佛耗了许多力气似的。
上山的路隐藏在那些巨冰的缝隙里,非常陡峭,而且又滑不唧溜。我们成一字队形向上攀爬。哈狼犀走在最前面。
他咬紧嘴唇,腰背挺直,脸上带着庄严和不可触碰的神气,我透过他握住缰绳、微微颤抖的手看出他其实很激动。
其他的夸父依旧嘻嘻哈哈地嬉闹,但都好像小心地避开哈狼犀的目光。
在夸父的传说中,天池山非常古老,几乎和天地一样古老。天池山的山体极端碎裂,厚厚的冰上全是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显露出来的小路也是千头万绪,缠丝乱麻一般难辨。
我看到哈狼犀那宽厚的左手里托着那个带底座的闪闪发亮的小铜人,每到一条岔道上,铜人就会吱吱嘎嘎地转动它的细手臂,指向某一个方向。它仿佛熟知山里头每一条道路。夸父们催动牦牛,鱼贯而前。道路若隐若现,突而转入危险的冰沟谷,突而穿入隐藏在山腹内的巨大冰窟窿,突而被冰雪覆盖得根本看不见,但那具小铜人始终指出了它。
那个小铜人很小很精致,握在高大如斯的夸父手里,显得非常怪异。它所拥有的这种精细的亘白系魔法势必也不是普通的夸父能施出来的,难怪寻常人等无法找到度母的下落呢。我想。
夜里我们依旧露宿,就在一小块被风吹走浮雪的平台上休憩。夸父们破天荒地没有倒地就睡,自从跨上这种冰山以来,他们越来越显示出一种小心谨慎,和我所了解的跨越冰炎地海的夸父迥异。哈狼犀排定了值班的人。浑破怒和雷拔丁睁着大眼,手扶战斧的柄,经夜未眠。
“去见度母很危险吗?”我问浑蛮力。
“你想什么呢?”浑蛮力不快地说,“当然不。除非你迷了路。”
他不太想搭理我,很快睡过去了。如果他这么回答,我就不明白他们在警戒的是什么危险了。
值夜的人每天轮换,但是他们第二天白天并不休息,而是在牦牛背上精神十足地继续前进,直到了当夜的营地才去睡觉。
天空几乎始终是黑的,即使白昼也能看见所有的星辰。太阳仿佛一枚白果,慢吞吞地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深渊。
哈狼犀最后和他们的武士们停在两道冰峰中间低垂的垭口前站住了脚。这儿两边的陡峰高有万仞,挂满了倒垂下来的冰瀑。一道深蓝色的光溜溜的冰壁直垂下来,将垭口堵个严实。冰壁又高又陡,就连最善攀爬的高冠叶猴看到这道冰壁也会啾啾哀鸣。
我正对那道蓝色的冰壁看去,觉得透明的冰壁中影影绰绰地有什么东西,注目看时,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往后一跳。连那些夸父们赶过来看的时候,也都惊讶得呆住了。
深蓝色的冰里冻着两名天神般高大魁梧的武士。他们身披铁甲,挥舞巨斧,那副挺胸凸肚的姿态如同虎豹般凶猛。
透明的冰壁把一左一右两名武士凝固的怒容反射得扭曲歪斜了,但依然看得出他们怒目圆睁、怒须如戟的模样。
他们的高大让人极度震撼,就连哈狼犀他们也难以望其项背。我甚至在想这两个冻在冰里的铁甲武士到底是上古的夸父,还是已经超出了夸父的范畴,进入了神的行列。
他们一手挥舞大斧,另一手向前翻着掌。两人的手势各不相同,一个是将拇指中指连接成扣,另一个曲起无名、尾二指,似乎在表述什么。在他们的掌心里,都以红笔描着奇怪的文字,和我曾经看见的哈狼犀那个小铜人的字很像。
“就是这儿。”哈狼犀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口吻,那是种对流逝的无穷岁月的尊崇和哀悼。夸父们凝目矗立,他们看着冰壁里的冻住的武士,口唇颤动,似乎有种跪下去顶礼膜拜的冲动。
哈狼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面上。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却是坚定而沉静地一个一个念出了巨人掌心上刻着的字:
“古里那,坚来悉,汪波,将悲样。”
随着他的话语,我们脚下的万古坚冰仿佛抖动了起来。到处是淅淅沥沥的碎冰掉落的响动。一群瞎眼的雪琼鸟飞出它们藏身的雪窝,石头一样坠入脚下的深渊里。我惊惶地四顾,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然后,哈狼犀掏出铜人,缓缓念出了铜人腰带上的另一行字:
“竹简,宗可玛,炯增,桑威达,索玛帝。”
我仿佛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六角牦牛疯狂地嗥叫起来。脚下的冰劈里啪啦地裂开数条深不见底的缝。冰峰上面大块的冰岩摇动着,滚落下来。突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耀眼夺目,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阻隔在眼前的蓝色冰壁仿佛被融化在这道白光里了,它不情愿地收缩后退,突然飞快地向后退出了一整条长长的光明通道。白光里,那两个堵住去路的武士不见了。
哈狼犀收起铜人,他的嘴唇四周发白,当先牵着他的坐骑,在白光里向前走去。浑蛮力示意我跟上,“低着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他恶狠狠地对我说,话语中没带什么好气。我知道这家伙也是心绪不宁。他们都知道些什么,而唯独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们依次牵着牦牛——它们犹犹豫豫地挪动着蹄子,不太乐意往前走——跟着哈狼犀走入了那道白光。我猜想高大的武士和铜人告诉哈狼犀的咒语,属于最诡秘的寰化系魔法的一族。寰化是一颗诡秘的星辰,它代表着游荡、偏离和旁观,代表着神祗之眼引导的精神游荡,它总是偏离于主流之外,保持着距离,默默观察世间一切。
一名夸父族的度母,需要如此严谨的魔法来守护吗?
四周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放出来,在我们身周盘绕飘拂,更有阴风惨淡,从我们身边飕飕地冲了过去。
等殿后的雷拔丁牵着的那头牦牛尾巴一越过山口,白光猛地一晃,闪了两闪,四下里收了。来路又变成了一道高高耸立不可逾越的冰壁。我心下忐忑,觉得仿佛窜进一个不该擅入的陷阱。
越过那道垭口,前方豁然开朗。我们发现自己在往下俯瞰着高高低低的冰川,一直向外延伸到朦朦胧胧的北方天空下,但这和我们一路上所见的冰川都有不同。
我抬头闭眼,在空气里嗅到了盐的味道。
这不是冰川,这是海啊。
这是一片冰晶剔透的海,波涛翻滚,浪尖高耸,仿佛依旧保留着昔年那山崩地裂般的呼啸,但它们全都在一瞬间里被冻住了。时间随之停止,任凭外面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里始终保留着千万年前冻结的一瞬间。
哈狼犀催促我们前行。他和他的武士们显然对这片异境带有极大的警惕,我看见他们跨坐在牦牛背上,好几名武士都把短剑拔出了鞘。与羽族人将箭袋背在背上不同,浑狐牙把两只箭筒斜挂在牛脖子左右,看上去极为方便他左右开弓地射击。
我们下到了冰海,在高低起伏的大块大块的冰中间寻路前进。地上的厚冰都是透明的,借着越来越微弱的日光可以隐约看到海的深处,那下头似乎有无数的裂缝和空洞,拼构成错综复杂的细碎花纹。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了一座冰坡,坡高有三十尺,滑不唧溜,密布着狼牙一样的冰晶浪花。
在坡顶上我们看到前方又是一道三十尺的冰冻波澜,它们带着很明显的弧型,凸出来的肚子朝向我们,两侧延伸向远方。我慢慢地看出来波澜的形状是一个个的同心圆,最大的浪圈从我们下来的垭口算起,直径大约有三百里宽。
这些浪花是向外扩散的时候被冻住了,而我们就在朝圆心进发。风把汗凝结成的冰碴从皮肤上刮掉。我几乎不敢想象有什么样的撞击能击起这么大的波澜,什么样的寒冷能把这样大的一片海突然冻结?
牦牛在又溜又陡的冰坡上走得很慢,冰在它们的蹄子下嘎叽嘎叽地响,当我们又爬到一圈高耸的冰峰上时,看到远方圆心的位置上,有一道影影绰绰高大的城墙,高高的灰色岩石露出冰面,四周围绕着一圈极其高耸绚烂的浪圈。夕阳的光被那一圈透明的冰浪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就仿佛一朵盛开的妖异冰花。
我们走得更近了,离那座城池越近,就越冷,仿佛那座城池就是寒冷的源泉。我披上所有的毛毯和那条豹子皮,还是冷得牙齿直响。
不知道为什么,那座黑色的城池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它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就如块被遗弃的黑色石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我们跨过这些起伏的冰海耗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夸父们一点都不说笑了,他们骑在牛背上,望着天空一声不吭。
太阳正在落下。黑暗如同一匹野狼,飞快地吞食着天空。
哈狼犀勒住牦牛,冷冷地问道:“还有多少酒?”
雷炎破回答说:“大约十二袋吧。”
“晚上不休息了,扎起火把,继续前进,天亮的时候正好能到那个地方。”哈狼犀说。
他们开始用带来的木柴和布片密密地扎成把,然后把酒浇在布上头,在忙碌之前,他们不忘记给自己先灌上一大口。
在他们忙着的时候,我带着点敬畏地望着那座死去的城池,问浑蛮力:“你们的度母就居住在这儿吗?”
“这和度母没有关系。”浑蛮力不耐烦地说,继续捆扎他的火把,他的火把用了三整根细小的松树扭在一起,看上去能烧上整整一夜。
“我们不是来寻找度母的?她不住在这儿?”
浑蛮力扔下他的松树,转头盯着我看,他的目光看得我心里发毛。
“谁跟你说我们到这儿是来找度母的?”
仿佛一盆冰冷的凉水从头浇下,我眨了眨眼睛,觉得冰凉彻骨。
“等一等,你等一等。”我用一只手扶住头,另一手撑住牦牛肥厚的脖子,甩甩头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没有醉。我再次问道:“在冰炎地海边上,你有没有说过你们将带我去见度母?”
“这没有错,可只有经过考验的人,才有从度母那儿得到勇士殊荣。”浑蛮力翻着眼睛看着我说,仿佛这中间的关窍我天生就该明白,“你正在接受最能获取荣誉的可怕考验。”
“可……怕……考验?”我的脸一定绿了,把这四个字一个一个地复述了一遍,“见你的鬼,我可从来都没想过当一名勇士。”
“你不想当勇士?”浑蛮力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他们都哄笑了起来。浑蛮力大笑着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是你们小人儿的奇怪逻辑,它在我们殇州可行不通。”
一粒风干上半年的柚子也不会比我的心更加紧皱了,“你们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浑蛮力望向哈狼犀,那个首领的目光已经越来越沉重,重得在西沉的灰暗阳光里变成两个深凹的黑洞。
“只有哈狼犀有成为兽魂武士的潜质,我们是陪伴他修行的伙伴。”浑蛮力说。
我想起了在巨人集市的酒店里见到的那位貌不起眼,然而却充满恐惧力量的兽魂战士。殇州大陆只培育出了不超过十二位这样的人——那么哈狼犀要经过什么样的可怕历练才能成为这样的人呢?我禁不住发抖地问:“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浑蛮力。”
“古庐海。这儿是夸父族历代勇士亡灵的埋身之地,也是夸父永恒的战场,”浑蛮力用充满尊崇的口气说,“你看到的那片城池了吗?那儿原本是冰川夸父的住处。”
“冰川夸父?我听你提到过他们。”我口齿不清地说,这儿的寒冷让我变得非常迟钝,“他们是所有的夸父部族中最古老的一支,据说是数千年前从极北的终年黑暗之地迁居而来是吗?”
“你听到的没有错。冰川夸父就是从此地出发流落到殇州各地的。盘古的巨躯有一部分就残留在这块圣地下的火山口里,它能让我们的部族永远保持巨大强壮,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到这儿来接受考验,小人儿,到这里是莫大的荣耀——”
这个该死的巨人低头瞪着我,一副我应该好好珍惜这机会的神情,但他的眼神漂浮不定,总是在说话间突然抬头四望,似乎听到了什么。
我知道他们的听力远高过羽人,但也学着他的样子侧耳倾听,除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环目四顾,在这片冻结了千万年的荒原上,除了我们这七个小黑点慢慢移动,再没有任何其他生物。风从寂寞的冰波上一掠而过,太阳在那些突兀的浪尖上拉出越来越长的影子,更给这块地方增添了荒凉恐惧的气息。
我慢慢地、小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冰川夸父呢?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那些伟大得接近天神的战士了。让冰川夸父灭族的,是那些风一样移动的冰鬼。它们就在这里。我们必须穿越它们的巢穴,去寻求盘古的祝福。”
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了起来,我听说过这些怪兽,在瀚州极北的阴羽原上居住过的蛮人偶尔会提起这个可怕的名字,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甚至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他们述说不清这种凶猛贪婪动物的模样,只知道它们生活在最阴冷最黑暗的巢穴里,他们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样摧毁和撕裂那些牺牲者的。在古老的码头上,他们打着哆嗦,瞪大着白眼叙述冰鬼的惊恐模样始终映藏在我的心里,“它们仇恨生命,仇恨一切会动的东西,”他们半疯地灌着酒,使劲地摇头说,“如果遇上了一只冰鬼,那么一整支军队也救不了你。”
“你们的荣耀,”我满怀希望地问他,“——我没有资格获取这种荣耀吧?”
“当然有。”浑蛮力出乎意料地回答说,“我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去海边闲逛的,是度母告诉我们去哪儿找你——你注定要陪我们进行这次历练。”
浑蛮力冷酷地说:“在冰炎地海的峭壁上,你作出了许诺。所以此刻,你无法退出了。”
从那些万古不见阳光的冰狱里吹出的风,也不会让我觉得如此寒冷,我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被纠缠的冰晶给冻结上了。我回想起在峭壁上他们说的话,以及他们望向我时的奇怪眼神。
“我去,”我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吧?”
我还以为这些大个子给我去见大度母的提议,说明这些貌似粗鲁的巨人实际上对弱者有着巨大的怜悯之心呢。我真是太天真了,我怨恨地想。“那你们的度母总和你们说过,我们能活着回去见她吧?”
“不知道。我们不会问这种傻问题的。”浑蛮力生气地抖动着缰绳,这表明他已经对这次谈话不耐烦了。预知未来,对夸父而言可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事,他们喜欢兴高采烈、懵懵懂懂地扑向未来。
“你们两个跟上,不要脱离队伍。”哈狼犀在前面吼道,他的嗓音里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火气,这倒让人还容易接受些。
“喂,喂,最后一个问题,”我带着绝望问他,“如果哈狼犀失败了呢?”
“那就握紧你的武器吧。”浑蛮力说,扭头上了他的坐骑。这话在夸父说来非同小可,实际上就是让你准备好去死的意思。
那些无所畏惧的牦牛看上去显得很踌躇。武士们手握剑柄,紧紧地挤在一起走着。我默默地行进在他们当中,想起了他们不接受从失事的船里捞出的馈赠。在他们的民族里,没有人可以随便得到而不付出代价。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就必须和他们一起承担责任,这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可真他妈的。
我知道别无他法,于是从背上摘下了弓,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我看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太阳最后挣扎了一下,终于在灰蒙蒙的天际咽了气。黑暗不可避免地笼罩在整个古庐海上。
黑暗让所有的人和牛都感受到了威胁。夸父们点起了火把,但那些松树燃烧起的熊熊火光,在这冰冷如地狱的鬼地方也照不出多远。我们只能看到眼前10步远的冰块在火光下灼灼生辉,再往外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
我们只向前行了一刻,就听到所有的六角牦牛突然一起吼叫了起来,它们的嗥叫如同此起彼伏的号角。它们依次左右晃动巨大的头颅,让角上捆扎着的六柄刀大幅度地摇动着,映出的火光四处漫射,就如着了火的巨大树杈。
风好像曼歌的女妖,在我们四面八方穿梭飞舞。夸父们跨在焦躁的牛背上,都警觉地四下转着头。连我也察觉出来了,风里有些其他的东西。它们不发一言,阴冷,狡诈,充满嗜血的欲望,只有风一样快速溜过那些光滑反光的冰面时,才会落下一些影子。
“握好你们的武器,”哈狼犀喊道,“握好。”他勒住牛转了半个圈,他的武士们一起转身,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圆圈。所有的牛都尾巴朝内,恐怖的满是刀尖的脑袋朝向外围。
他们环顾四周,脸上紧张的神情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投入战斗的狂喜。哈狼犀把火把交到左手上,右手反手摘下背上的战斧。
你要是见过夸父挥舞斧头的威力,就知道短剑为什么成为不了他们最钟爱的武器。他们的长柄斧头长近两丈,施展开来就如一团可怕的旋风,方圆四丈内的一切东西都会被砸为齑粉。
浑破怒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大声地呼喝着,扔下火把,猛力挥舞起战斧。雷拔丁和浑蛮力随后加入了战团。风声雷动,在他们四周滚出了一团重重黑影的轮廓。我感觉他们是试图斫削下风的影子。
“靠紧。”哈狼犀喝道。他发出一声炸雷一样的怒吼,震得我两耳发麻。这个可怕勇武的夸父武士,双手擎起巨大的斧头,破空斫入风中。
如果我能看见的话,一定会看到有无数青色的风在我们四周疾舞。羽人以敏锐自豪的目光在这片黑暗中是个笑话。夸父们侧耳倾听。风中开始充满了喳喳的笑声。一些影子飞快掠过火把晃动的火焰,数不清有多少影子,只知道从那些影子上散发出了极度的寒冷。牦牛在愤怒地吼叫。我看见浑破怒突然跳下了自己的坐骑,他的那头牦牛古怪地扭曲着身子,还在昂首怒吼,我在火光下看见它的左半个身子都结上了冰壳。
我惊恐地想到,我终于明白这些冰鬼是怎么残害那些可怜的牺牲者们的了。
在冰鬼呼出的怒张的寒气里,雷拔丁被彻底冻成了一个坚固的冰雕塑,他的一只手兀自高高举着锋利的斧头。寒冷固定住了他怒目圆睁、愤怒呼喊的神态。
浑狐牙射出了他的箭,箭羽在冰冷的风中嗡嗡地抖动,它呼啸着穿入风中。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尖厉叫声,那声音里掺杂着愤怒和痛楚。更多的旋风卷了起来,风声变得高亢刺耳,它们席卷地面,扑入阵中。牦牛群像被烧红的铁块烫着了屁股似的炸了营。
这些最耐严寒的畜生,如今眼珠子外蒙上了一层冰壳,弯角上的刀冻得又脆又硬,和边上的角刀撞击的时候,便炸裂成上千的碎片四散迸开。
没容我控制住胯下的牛,这头暴怒的畜生就猛跳起来,我就像稻草被耙甩上天空,猛烈地翻滚着,撞在一堵高大的冰冻巨浪上,然后又滑入到底下一条冰缝里。我被卡在那儿,动弹不得,随即晕了过去。
我梦见自己在一团泥沼中挣扎,然后一根温热的厚舌头伸过来舔我的脸,光线像一把锉子在锉我的眼球。原来天已经亮了,我脸朝下地趴在一个狭窄的两尺来深的冰沟里,被一只活下来的牦牛找到了。
我挥手轰开那头牦牛,使劲地从冰面上撕下自己被冻住的脸和胳膊,爬起来检查自己全身上下,没发现少了什么东西。
“还有多少酒?”一个可怕而熟悉的声音在上面某个地方吼叫着。我心里一宽,至少我们的人还没有死光。哈狼犀还活着呢。
我费力地爬上冰沟,席卷而过的寒风让我吓了一跳,本能地举手护住自己,但那是真正的风。太阳射在光亮的冰面上,冰鬼们已经消隐无踪,留下了遍地的毁灭和死亡。我看到了一夜苦战后的情形,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些高大如山岳的骁勇武士死了三个,浑狐牙和浑破怒都像雷拔丁那样被冻成了冰柱,他们平躺在地上,手中依旧紧握断了弦的弓和短剑,雷拔丁的躯体甚至已经裂了开来。雷炎破的大腿被冻伤了,看上去明显发黑,他半躺在地上,给自己的冻伤处倒了些酒,正在使劲地摩擦着它。
六角牦牛还剩下五头,厚厚的背毛确实让它们更容易承受寒气,但它们的头面都被伤得厉害,许多角上的刀都已残缺不全了。地上有两头牦牛的尸体,像两座山一样岔着四腿横躺在冰原上,眼泡已经冻成了冰壳,舌头斜斜地吐出嘴角。
他们看到了我,显露出高兴的样子。浑蛮力说:“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过来想要拍我的肩膀,我连忙闪了开来。虽然这是夸父间表达友谊的举动,但我并不想为此被拍成骨折。
我看了看他们的武器,上面没有沾染上一滴血,但这并不表明夸父们一无斩获。我注意到地上堆积有一些青色的碎冰块,那就是冰鬼们的尸体。
“我们赢了吗?”我急不可耐地问他们,“你们把它们都杀死了?”
“这只是些小崽子,冰鬼王还没有出现呢,”浑蛮力用脚踢了踢那一堆碎冰块,“而且冰鬼是杀不死的。如此冷的地方,要是两天不出太阳,只要冻上两个夜晚,它们又会重新凝聚成形。”
我痛苦地呻吟起来:“你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任何军队在伤亡如此惨重的情况下,只有投降或者退却,但我不奢望这些笨大个子会掉头回去。
浑蛮力耸了耸肩膀,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开始处置三具同伴的尸体,摘下他们腰带上的头盔,把头盔摆放在他们的胸前——这是我看到的夸父头盔的唯一用途——其后他又除下了他们的臂环,挂在了自己的腰上。
“真替这几个家伙高兴啊,”浑蛮力抽了抽鼻子说,“他们可以在这里和那些伟大的战士亡灵一起长眠了。”我看到他的模样是一副真正替这些死人开心的样子。
哈狼犀用大斧头凿开一处冰穴,将死去的三名伙伴和他们的武器放了进去,然后用大块的碎冰把冰穴填上,只要一夜寒风,就会把这儿冻成一个永恒的纪念冰冢。
哈狼犀在冰墓前站了一会儿,三具冰冷的脸在冰下模糊不清。他重新提起战斧,显然已经做好了重新战斗的准备。
天气晴朗,太阳的光线斜照在冰面上,泛起了无数刺目的斑点。我们不得不眯着眼睛前进,我一路上心惊胆战地四处环顾,害怕那些遁去的冰鬼又突然出现。
“别担心,”雷炎破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的,用蹩脚的蛮语跟我说,“那些家伙害怕太阳。它们不会在白天出现的。”他的伤势挺严重的,已经几乎不能行走了,但我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痛楚的神情。
虽然一路上,夸父们都在拼命催促牦牛快跑,但时近正午,我们才靠近冰海中心撑载那座城池的巨石。那块巨石有上千尺方圆,高高地被石底下的冰浪托起,四周高耸的冰浪有一百尺高,围绕城池一圈,形成最绚丽夺目的花冠。在冰浪和冰浪之间,有一些陡直的缝隙。
“必须把坐骑留在这里了。”哈狼犀说。他们一声不吭地跳下牛来,并且把牛背上有用的东西都解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背上,武器、盾牌、毛毯,还有所有的酒。浑蛮力一把把我揪上他的肩膀。巨人们顺着冰凝成的台阶攀缘而上,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连瘸了腿的雷炎破也拼命地往上爬,这儿实在是太冷了,他们的手经常被粘在阶梯上。我看见他们一直在抬头观察太阳的位置。
我们终于进入城池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偏了。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俯瞰下面的冰海,可以看出它大致有个圆形的边缘,被起伏如刀尖的层层冰峰围了个严实。而我们此刻就在波浪翻滚的冰海的正中心。这副情景实在让人无法琢磨清楚它是如何形成的。仿佛承载城市的巨石是从天而降的,它带着覆盖其上的城墙和宫殿,深深地嵌入冰海的核心。
谁都知道殇州上夸父们没有自己的城市,他们日常只是生活在临时性的石砌居所或者山洞中,然而这座城市的简洁和浩大气魄、残存建筑的巨大体积数量都让我吃惊不小。城墙只剩下了残破的墙垣,但还看得出当年它即高且厚,具有极强的防御功能。四围的城墙方方正正,城门的形状还能看得出来,城门两侧有着巨大的雕像残块。
在城门前,他们顿了顿脚步。两侧的城墙上都有暗红色的某种文字,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风从城门里呼啸着冲了出来,大河一样咆哮。
整座城市虽然很小,但街坊的划分非常规则。建筑都拥有简洁的几何造型,建构它们的石块每一块都有一整艘木兰船那么大,虽然看上去很粗陋,未经琢磨,但足以说明夸父族的过去所拥有的高超技艺和文明。我看看走在前面的夸父们,他们也是满脸的茫然和受到震撼的神情。
我们在这座废墟里向西而行,太阳在我们身后那些大石板铺砌的街道上拖下长长的影子。这里的气温仿佛比下面还要低,建筑物上四处垂挂下粗大的冰柱,汗很快冻成冰碴挂在我们已经青紫的皮肤上。
我很快发现在破落的建筑群中有一道明显的中轴线,两侧整齐的柱廊沿纵深方向排向城市中心。哈狼犀他们看上去显然没有来过此地,但他们却脚步坚决地一直向前走去。
我看到他们的目标在轴线的终点上,是一座我所见过的最雄伟阔大的厅堂。它有着高大的院基和厚实的墙,那座墙一定有天启城的城墙那么高。门早就不见了,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大口,让我们看见里面有两列残存的武士雕像手持武器,在高高的台基上排向厅堂深处。
墙上的巨石刻画满了粗重的金属利刃撞击的痕迹,我又看到了那些暗红色的字迹,这些文字和我所看到的铜人以及看守垭口的两名上古夸父武士手掌上写的文字是一样的,都是直笔画,没有曲笔,大约是便于刀斧在石头或者木头上凿刻。我揣测这儿就是那些历经屈辱和磨难的巨人们最终的战斗堡垒。
“没错。”哈狼犀说,白气从他的嘴里呼了出来,萦绕在他的耳边。他立定脚步,拄着斧子,抬着头看那些高大的列柱,充满敬畏地说:“和她说的一样,这儿就是盘古神殿。”
我们依次爬上高大的台阶,进入大厅,这里面的石柱粗大密集得出乎我的意料,夸父们似乎要用它们撑起天空。它们升向高高的天际,屋顶已经垮塌了,太阳投射进来的光线被石柱分割成一道一道的,地上结满了寒冰。
石雕的武士和真正的夸父一样高大,它们大部分缺失了头颅,甚至还有一些完全垮塌在了地上,但无论是哪一尊雕像,它们的手里依旧抓着盾牌和巨剑,像是依然在守卫什么东西。
我们在这座幽暗庄严的大厅里顺着武士通道往里走去,越走越深,终于在通道的尽端,我们看到了一块光滑的黑巨石制的祭台。我惊讶地发觉祭台周围有一大片地面是熔岩凝固而成,崎岖不平,高高低低。我突然意识到,这儿就是火山口,它被填平了然后修建成这座城市,我们此刻正站在它上面。
祭台上有个沉重的骊龙纹镂空石头罩子,黑乎乎的看着很不起眼,然而它如同风暴的中心,紧紧咬合着这座城市的所有视线和焦点。
哈狼犀大步迈向石祭坛,他的背影如同一大块冰冷的石壁把我的视线遮断。我看到他在冰面上跪了下来,蹲伏在自己的脚后跟上,随后专心致志地闭上眼睛,低头沉思。
雷炎破和浑蛮力也没有理会我,他们敬畏地追随着自己的首领走向前去,在他的两侧,他们垂下战斧,把斧端搁在地上,拄着斧柄,凝固在那儿好似两尊雕像。
和羽人漫长繁琐的祭祀仪式比起来,他们的祈请方式极为简练,然而此刻我却觉得漫长得无法容忍。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太阳慢慢西沉,穿过石头柱子,我能看到外面的光线飞快地暗了下去。下方遥遥的冰海,远比城池里更加幽暗,一两股白色的旋风卷起了数以亿万计的冰碴,呼啸如冰龙,在冰面上聚聚散散。
他们三个依旧凝住不动,只有我急如屁股着火的猴子,在厅堂里窜来窜去的,这让我很迟才发现脚下的地面在以某种缓慢的频率抖动。我立定脚步看的时候,发现四处的墙上发出某种光芒,冰壳上不停流下水来,搞得这儿的地面滑溜溜的。那些高直的柱子仿佛都扭曲变形了,但你如果直瞪着它们看,却发现还是直的。这个厅堂中确实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力量。
他们终于完成了某种仪式,哈狼犀半跪而起,他沉下了肩膀,对着那个祭台沉思,似乎不太愿意就此离开。他沉毅的面孔仿佛充满了更多的威严和勇力,但我不太能肯定。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试探着问他们。
但哈狼犀没有理我,他突然狂怒地吼了一声,抬步上前,将那个石头罩子一把撩开——祭台上是空的!
浑蛮力和雷炎破的脸上都有几分惊慌的神色,他们似乎根本没想过这样的结局。
“也许里面本来就是空的,”我宽慰他们说,“荒和墟的战争已经经历了十万年,谁见过真正的盘古神灵?”
哈狼犀回过头来,对我愤怒地喊道:“难道没有神吗?盘古是不存在的吗?”那个永远高大的梦想仿佛一下远去,他的眼睛如火炭般熊熊燃烧,让我发抖。
但这样的眼睛我还是可以忍住害怕和他对视,我没有从他的身上发现兽魂战士的特质,“也许就是没有。”我说。
哈狼犀怒瞪着我,突然之间,他眼睛里的光芒突然暗淡了下去,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有意思,你开始不像个小人儿了。”
他扭头在厅里东走西走起来,脚步声如闷雷般撼动整个殿堂。
我确实觉得这里似乎比外面所有的地方都要阴冷,在一座祭祀盘古的殿堂里,是不应该有这么冷的。你看,它们墙壁上和地上结的坚冰尤其的厚,特别是在——“来看看这个。”哈狼犀掉头对大家说。
就在磐石祭台后侧的地面上,有个巨大的掏空的黑洞,阴森的寒气从中滚滚而出。若仔细观看,能看到一些湿润的光在下面闪烁。洞口约有二十来步宽,台阶用方正的大块青石垒成,一步一步地斜着向下延伸。
内里不停地传来许多细微的嘈杂声,仿佛上百只窝里待哺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它不停地散发黑暗和阴冷的气息,刺骨锥心的寒冷,包容着所有恐惧。
毫无疑问,这个向下的洞口通往城市之下的火山口,但又不仅仅如此简单。
夸父们行动迅速地在四周的冰面上察看起来,发现了成百上千细小的爪印留下的痕迹,它们无一例外地最终消失在那个黑洞洞的口子里。看来冰鬼们已经完全占据了这个夸父昔日的乐土,将它变成了自己的巢穴。
他们开始又急又快地说了起来。浑蛮力和雷炎破似乎在争吵,浑蛮力不停地手指向外面和太阳。在和他们接触的这些天里,我已经学会了一些夸父语,但还是听不懂他们吵的是什么,最后,哈狼犀挥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他说的这几句话,我可听懂了。
他说:“往下走,我们要去追赶它们。”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疯狂荒谬的话。我蹦得非常高,以便让他们都能听到我的话:“你们听着,不管盘古的遗骸在不在下面,都别想让我跟着你们这些愚蠢的大个子往下走一步了。”
哈狼犀听明白了我的话,他转过脸,深邃的眼窝里展露的白色瞳孔就像威严的冰山一样纯净。他平静地告诉我:“我们并非不珍惜生命,但只有深入冰鬼巢穴,才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他挥手指着下面的冰原,我们能看到那几头牦牛还停留在原处,如同小小的芥子微不足道,他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慢,以便我能听懂:“如果现在开始逃跑,还走不到昨天它们袭击我们的地方,太阳就会落山。如今我们比昨天少了三个战士,已经衰弱得无法抵挡它们的第二次进攻了。我们走不出去就将全军覆没。”
“这还是很疯狂,”我低声说,“我们不知道它们有多少……我们会死的。”
我知道为什么看着哈狼犀的白色瞳孔时会打哆嗦了: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恐惧。这就是他和浑蛮力以及雷炎破的不同。浑蛮力及雷炎破他们依旧会有恐惧的表示,他们的嘴唇发白,手把斧柄握得很紧,我知道他们一旦看见敌人,开始进攻,就会把这种情绪抛到九霄云外,但他们至少还会害怕。
哈狼犀的眼睛虽然还会笑,还会有忧虑,还会有悲哀,还会有愤怒,但它们不接受恐惧,它们已经非常非常接近那名老者空洞的双眸了。他环顾了一眼他仅存的战士,然后说:“只要太阳还在空中,它们就会虚弱无力,抓紧时间是我们的唯一机会——而且,我们还有酒。走吧。”他提起大斧,带头走入那个阴暗幽深的洞中。
我走在最后一个,最后下去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听到有人躲在柱子背后干笑。我逃一般下入洞中,这里面四壁也都是厚冰,脚踩在台阶上滑溜溜的,犹如踏入一池冰水。那些细微的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从前方传来,如同尖利的指甲在岩石上划刻,越来越凄厉。
我们尽量不出声地摸索着往下走了一两百步,洞往左边拐去,前面似乎光亮夺目。我们紧握武器,一拥而出,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大块坚冰冻成的凌空平台上。这是一个上下笔直的大洞穴,往下大约有数十丈深,阳光透过上面的冰盖照了下来,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光柱,然后又在晶莹的蓝色的冰块上四处反射,让洞里充满漫射的没有方向的光线。洞壁上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冰穴互,相串通成弯曲深邃的冰洞。凌厉的寒风就从大洞穴下面呼啦啦地冲上来。
那些凄厉的尖声吵闹就从密布在冰壁上的各个冰洞里传来,在我们踏入这个巨洞穴的一瞬间,唧喳声猛地一下抬高了声调,随后突然沉寂。我不禁浑身发毛,手握弓箭,游目四顾,突然发觉了洞壁上蠕蠕而动,那些透明冰块都在缓慢地变幻着形状。
血猛烈地冲上我的头顶,我发疯一样地想,那些就是冰鬼啊。它们拥有青蓝色的半透明身躯,看上去就和冰一般无二,难怪常人始终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它们探头探脑地从窝穴里探出了尖利的长吻,芝麻大的两个黑点从白色的眼窝凝视着我们四人,就像邪恶的兀鹰从巢里探出光头。光在这个大洞穴的表面,能看见的冰鬼总数就在一百以上。
在洞里,它们的动作依旧敏捷而迅疾,在冰壁上拖下变幻不定的影子,但已经远远比不上那天晚上的快速如风。
哈狼犀呼喝了一声,他喊的是:“酒!”我还没明白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夸父们已经扬起装满烈酒的酒袋,将它们四处泼洒,劈头盖脸地浇在那些恶棍的头上,灌满那些深邃的洞穴。浓郁的酒香顺着风充满了整个大洞,中人熏熏欲醉。随后浑蛮力用一小块闷燃的艾草将大火点燃。红色的火焰开始在冰蓝的洞穴中四处流溢,追随着烈酒的步伐蔓延。四下里传来可怕的号叫声,那是我所听过的最凄厉高昂的声音,就如同风穿过海边峭壁上的岩洞时发出的哀鸣。万年的寒冰在大火下退缩融化。火中有无数扭动的影子。
哈狼犀长啸一声,双手持斧,大步向前寻找那些火光无法蔓延到的角落和洞穴,将那些变幻不定的影子剁成碎片,白色的冰碴四散飞溅。那些簇拥在一起的冰鬼们失去了风一样的行动能力,它们尖叫着向四周退开躲藏,伺机反扑或者逃跑。巨人的战斧挥舞,砸击在那些透明的坚冰中间,碎裂的冰如雪花一样飘散,我感觉他简直就同亿万年前那位劈开天地的巨神一般威风。
“想出去的话,就杀吧。”浑蛮力大声地咆哮道,他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在火光下闪着光。
我咬紧牙,攀上冰壁上一块突出的高台,朝它们射去我的箭。蛮人的猎弓不像他们的战弓那么硬和及远,他们把它叫做唐弓,我完全可以把它拉到耳边的极至再射出我的箭。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我想它的力量足以洞穿二指厚的牛皮。
我眼看着我的箭射中了一个邪恶光滑的躯体,从箭镞射中的口子里向外窜出白色的纹路,然后咔嚓一声整个炸裂了开来。
夸父挥舞大斧一斧一斧地把阻挡在面前的成堆的东西砍开,也不区分那些是坚冰还是敌人,冰鬼脆弱的身躯一旦被击中就会炸裂开来。但是它们的动作越来越轻捷,越来越难以被抓住。
一个青色的影子像蝙蝠那样张开双翼,突然从半空里跳出,将一股白色的雾气迎面喷来。浑蛮力一低头,斧子一立挡住面门,斧面上登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坚冰。他右手一扣,逆转斧柄,像鞭子一样猛抽上来,将那青影捣得粉碎。
“是太阳,太阳在坠落。它们正在醒过来,”他喊道,“抓紧,把它们全都干掉。”
洞顶上的冰盖越发的昏暗了。阳光如同快要熄灭的蜡烛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大火依旧在猛烈地烧着,把巨大的冰穴上上下下烧成了一个火窟,但洞里的寒气越来越高涨,我觉得自己的关节咔咔作响,几乎要被冻结在当地。
雷炎破原本就负了伤,此刻他站在一处三岔的支洞口前,两腿上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壳,凝固在当地难以移动。蜂拥而上的青影裹成了一团风,将他包在其中。
“我来帮你。”浑蛮力喝道,他左右两斧砍开两侧纠缠的青影,就在他大步跨向雷炎破的位置时,整个坚冰台被燃烧的大火融化了基础,突然垮塌了。
雷炎破已经被冻在了支洞口处,没有掉下去,而我原先就站在靠近冰墙边缘的地方,在冰台垮塌的一瞬间,我跳起来蹬在一大块横挂在冰墙上的凸冰梁上。我挂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哈狼犀和浑蛮力,和着那些燃烧着的大块碎冰,和着数十条舞动的青影,坠落下去。
冰台垮塌后,脆弱的阳光跌下大洞穴的底部,让我们看到这个圆形的巨洞也是用巨石垒起来的,壁缝垒砌得非常紧密,在墙壁上有六个凹陷进去的壁龛。我看到壁龛的厚冰里各有一位石雕武士,它们手持巨斧,神态威猛,气势绝不比守住垭口的那两名武士逊色。
冰穴的底部到处是更深的裂缝。我看着他们摔到洞底,浑蛮力打了一个滚,挣扎着爬了起来,而哈狼犀则落入了一道宽深的裂缝,直陷入到腰部,怎么也无法挣脱上来。那些掉落的冰鬼叽叽喳喳地聚集起来,绕着他卷起一阵旋风来。四处都是飞舞的碎火。哈狼犀的长柄大斧落到了冰缝里,消失不见了,而他腰带上的短剑卡在了冰下,无法拔出。浑蛮力抽出了自己的剑,扔给了哈狼犀,但他始终都没有回头,而是双手握住大斧头,把脸朝向冰洞的另一侧。
我和雷炎破同时发现,浑蛮力面朝的方向,才孕育着最可怕的危局——火依旧在燃烧,让洞穴底部在火光下摇曳。我们赫然发现,那儿矗立着一座冰的王座。王座的暗面里,有一团极其庞大的阴影,甚至高过了夸父的头部。它好似一团洇开的墨影,滑入这座天然的角斗场中,高昂起细小的头颅,俯瞰着面前的两个牺牲品。
这就是冰鬼王啊。雷炎破呻吟了起来。寒冷好像细细的刀,在一点点割我的皮肤,吸入肺里的空气则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内脏。
仿佛一点都不着急,它慢慢地从阴影中张翼而出,身上闪耀着极淡极淡的青色,几近于全透明,我刚要看清它的模样时——太阳熄灭了。
阳光从这个冰封的大洞穴里完全消失了,消耗完了酒水,流溢的火光也暗淡了下去。寒气像潮水那样暴涨,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眉毛和皮肤上粘满了冰棱,手指僵硬得拉不住弓弦。
浑蛮力奋起全身神力,双手将大斧擎过头顶,猛力劈下,咝咝破空之声,连虎蛟也会躲避这一斧的雄烈。
但他的对手是冰鬼王啊,再威猛的斧头,又怎么能砍到无影无踪的风呢。我们瞪大双眼,也没有看到它在哪儿,只觉得平地里刮起了阵轻烟般的旋风,浑蛮力发出了一声痛苦的狂吼,向一侧摔倒在地。他的下身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听到一声嗜血的轻笑。方才和他们一起跌入到洞底的那些青灰色淡影,追着他摔倒的庞大身躯不约而同地跳了过去。
冰鬼王淡青色的影子放弃了摔倒的浑蛮力,昂起头来盯了眼依旧卡在地上的哈狼犀。它卷起了一道纯白色的旋风,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将空气也冻结了。哈狼犀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提剑向风中劈下。那支铜剑突然变得晶亮,哈狼犀吼了一声,甩手将剑扔出。铜剑掉落在地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它竟然在一瞬间就结了一层厚冰。哈狼犀要不是撒手得快,手指也会被冻落。
他粗重地喘息着,因为用力过度,连怀里的小铜人都掉了出来。火光映照下,我看见汗水结成的冰在他的脊梁上闪闪发光,而死亡的旋风不停地逼近。
这时候,哈狼犀却像傻了一样木愣愣地看着掉落在面前的铜人。铜人仰躺在冰面上,高举着右手,竟然还在慢慢旋转,最终指向了一面石墙。
“哈狼犀,快醒醒。”浑蛮力疯狂地扫开那些纠缠不休的冰鬼崽子,而雷炎破也被围着的一群冰鬼整得狼狈不堪,他转头扫视它们,就像一头被困住的怒狮。而我挂在高高的洞壁上,倒一时躲过了它们的注意。
我仿佛听到了两声如落叶般的叹息。哈狼犀不再理会越逼越近的白色死亡旋风,突然抬起手来,重重地猛击身边的冰壁。他的拳头如同巨大的铁锤,砸得整个洞穴都摇晃了起来。他砸了一拳又一拳,砸得冰面开裂,砸得巨冰乱纷纷地坠落而下,砸得大石从基座上滚落下来也不停下,仿佛要一直砸到死亡的那一刻。
冰鬼王也感受到了这股可怕的决心,它嘶叫着,猛力卷起冰窟里所有的寒气,快得看不清它的影子,快得如同转瞬即逝的光阴,快得根本无法察觉到它的存在——朝着陷入地下的巨人扑了过去。
在最后一刹那,浑蛮力猛跳了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武士像倒塌了,壁龛崩塌了,砌筑洞穴的石壁迸裂了,乱纷纷的大块巨冰轰鸣着从上面倒下。我不得不连续跳跃,一直跳到一块更高的突岩上;雷炎破几乎被崩塌下来的碎冰完全埋住,但他仗着个子高大,半个身子还露在上面,只是急切间爬不出来。
我往下看去,看见浑蛮力从大堆的碎冰堆里浮了出来,他艰难地爬上冰块,丢失了武器,下半身仿佛移动困难,“快爬上来。”我冲他喊道,浑蛮力扣住了垂直的冰壁上的一道缝隙,向上爬过来,但碎冰堆里有两道影子跟着他追了过来,冻住了他的脚后跟。
“接住我的剑。”雷炎破呼啸了一声,将左手里的短剑扔了过去。
浑蛮力伸手接剑的时候,一道寒气冻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抓住它,剑掉了下去,直落到了地面上大堆的碎冰中。
我觑得准了,一箭射出,正中一道青影。它的头像一个装满了冰块的猪膀胱一样炸了开来。但另一只冰鬼轻烟般迅捷地溜了半个圈,转到浑蛮力头的右侧,猛地昂起头颅,朝他的咽喉扑去。浑蛮力大喝了一声,左手扣着冰壁,猛地伸右手卡住了它的脖子。他右上臂的肌肉团团虬结而起,要用一名夸父的力量,想扭断它的脖子。但我眼看着他的右手猛然间僵硬如铁,变成了深蓝色的冰块,那蓝色更以可怕的速度,顺着他的胳膊向肩膀上窜动。
浑蛮力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松开自己的左手,带着那只冰鬼掉落了下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同时,已经捡起了地上雷炎破的剑。冰鬼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发出了婴儿般的凄厉哭声,随着它的挣扎,浑蛮力始终牢牢攥住它的右手突然崩裂成了无数碎片,眼看这只冰鬼就要脱困而出,浑蛮力已经将剑深深地扎进了那只冰鬼的腰里。剑刺入冰鬼体内时,发出了烧红的铁剑刺入冰中的嗤嗤声响。那只冰鬼缩成一团,慢慢融化成了冰水。浑蛮力杀了这家伙,撒手松剑,往后一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火已经全部熄灭了,但洞穴里却还很亮。我和雷炎破惊疑地四下张望,看到破裂的冰壁后有闪闪亮光,好像就是火山里喷发出的烈焰。有滚烫的风掠过我的肋下。
哈狼犀在冰壁的后面打开了一个更大更深的深穴,那里面埋藏着一整块高有二十丈的黑石,它混沌未开,未经雕琢,除了一些环绕周身的大裂缝,黑色的玄武岩的表面非常光滑。它沉默无语地矗立在那儿,重有二万五千钧。
我抬眼再看,突然看到黑磐石破裂的缝隙处,露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在看到那些耀眼白色的一瞬间,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被点燃了,拼命地从那块磐石上挪开眼睛,一颗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血液在我的耳朵里疯狂地激荡着——那是些镶嵌在磐石里的白色骨头啊。从暴露出来的部分,可以模糊看出那是一截蝴蝶状的脊椎骨骨结,大小约有二十围,以此类推,这巨人岂非要身高千余丈。
我看到雷炎破的身子微微摇晃,知道他也感受到了那种滚烫的冲击。
我扭过头来去寻找哈狼犀,发现他已经从冰缝里脱身而出了。哈狼犀依旧不动,他面朝黑色玄武岩,跪在那些倒塌的石武士残骸中,面色白如玉石。旋风夹杂着冰粒劈里啪啦地摔打在洞壁上,浑蛮力死了一样躺在地上,无动于衷。他只是低着头跪坐在那儿,呼吸如同海潮一样在洞中起伏。
被碎冰填满的冰穴底部猛地鼓起了一大块来,淡青色的看不清晰的冰鬼王如同一条甩不掉的噩梦,从裂缝中钻了出来,它哗啦啦地摇掉头上的冰碴,重新恶狠狠地扫视眼前的敌人。
我再一次开始感受到恐惧的气息盛满了整个洞穴,但这种恐惧,不是来自那团看不见的旋风,而是那名低眉垂目枯坐不动的巨人。他的皮肤里散发出灼人的气息。这么冷的地方,他的身周却是一圈融化的水,水从他的身下漫出,向四下里流淌。
风大了起来,暗影像是鼓起的帆,那道阴冷的旋风急转,却犹豫着不敢扑上前去,只在洞穴里来往冲撞,突地一折,向着上面的我们冲了过来。
哈狼犀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手里抓着地上的石头武士手中碎裂的石斧,反手挥动,像女仆从树上摘下一粒苹果,像农夫从地里锄下一根青草,像雨滴掉落在滚烫的大地,像水气被风送上天空,一颗硕大的青色头颅弹落在地,冰鬼王透明的身躯,就仿佛张在空中巨大的网,突然崩离成了万千块碎片。
我贴着凹凸不平的冰墙边缘滑落下去。看到我刚才射出的一箭依然深深地插在地上,把一只小冰鬼钉在那儿,它的后半部分身体依然扭动不已。我对这一箭颇为自豪,但终究不能拯救我的朋友浑蛮力。
“是你,小人儿。”
浑蛮力说,他的下半身已经冻成了坚固的冰,而且破裂了,我看得见断面上露出的条条青色筋脉和红色血管。
“看来得让你帮我去和祖先的亡灵相会了。”浑蛮力说。
“为什么不是哈狼犀?”我问。
哈狼犀低头站在那具庞大的冰鬼尸体旁,他垂下了肩膀,没有往这边看,一副寂寞的样子。
即将到来的夜晚将会非常漫长,寒夜里滴水成冰。我和雷炎破肯定都希望赶回到下面的牦牛身边,拥挤在一起御寒取暖,但他已经不必要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芒,肩膀上火焰升腾的图纹却闪闪发亮,到了此刻,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令人心寒的兽魂战士。
“他不是哈狼犀了。”浑蛮力轻轻地说,看着那位他过去的首领和伙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尊敬和畏惧的神色,“他已经死去啦,同时他也成了最伟大的战士——伟大的战士是没有朋友的。”
这是些疯狂的真话,我为了这些话流下泪来。但浑蛮力却为了我的眼泪轰然而笑。
“你依然是名小人儿啊。”他大笑着说。
我找到浑蛮力的剑,那柄剑在沉重的剑柄末端有个圆溜溜的铜球。我没有感受到它的重量,它就像羽毛一样轻。我把它拖到浑蛮力的左手掌心里。
“握紧你的剑。”我说。然后爬上他的下颏,拉开我的唐弓,抵近他的眼睛,将一支利箭稳稳地射了进去。
雷炎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敲开了包裹他腿部的厚冰,然后跌跌撞撞地从上面连滚带坠地下到了底部。看上去他也很为浑蛮力欣慰,“这个走运的家伙,他不用为回程路上没有酒喝而苦恼了。”他叹息着说。
他低头看着死去的伙伴胳膊上那个花草缠绕的臂环,说:“我必须去把这个臂环还给她。”
“她将怎么样?”我问。
“或者继续流浪,或者寻找一片圣地,修行,成为寂寞的度母。”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渴望无法遏止,我爱我的姑娘,我要见到她。
我们昼夜奔驰。穿过逶迤崎岖的雪岭高原,穿过林木茂密的淡红色群山,穿过火山和沸泉密布的冰炎地海。在一个隐秘得不可思议的角落——原谅我不能说得更仔细了——找到了赠予他们铜人的度母。
度母其实是一位非常瘦弱普通的女人,我们只看到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雷炎破告诉我,我想象不到这个背影婀娜的女人,已经在这里孤寂地守候了一百年。
她轻轻地长叹一声,青铜灯里跳跃着的光焰如豆,仿佛能洗尽所有的时间和哀愁。
在灯光下,她像哈狼犀在那个盘古殿堂和冰鬼的巢穴里做的那样,跪伏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身体前后微微地摇晃着,用苍老的声音说:“水手,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吗?”
我无法遏制地去想她的孤独。她在这儿居住了整整一百年。
“是的。我要。”我说。
根据他们的寿命,她还将在这个孤寂无人的地方呆上五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度母给了我回答,她摇晃着说:“到四勿谷去,那里有你最后的答案——”
“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经过。”
水手最后说,他环视火堆的那一侧,可是遮盖一切的浓雾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候,火边的黑斗篷旅者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已经抢先讲起了下面这个故事。这个奇妙的夜晚啊,他们仿佛都迫不及待地要吐露自己胸中最深、最多秘密。
“是的,那是位和我一样,隐藏在黑斗篷里的人。”他的声音充满磁性,淳厚低沉,十分动听。火堆旁的人都不禁被他的贵族般气质所感染,默默地垂头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