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晏明星没有住在学校,而是住在其县城的亲戚家里。她和孙天俦等仍是全校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她是则补的小公主,却不再是米粮坝的小公主。米粮坝家境比她好的女生多的是,这些人才是米粮坝的公主。而且学生众多,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是米粮坝的公主。地位决定一切,学生也不例外。家境、财富等等,决定了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同样决定学生在学校的地位。晏明星在米粮坝的地位,比在则补时一落千丈。她也变自卑了,巴结县城里的女生,以能与她们为伍为荣。她和孙天俦不同班,虽同在一幢教学楼,却很少遇上。一是孙天俦不上课,专往图书馆里跑,根本见不到。二是孙天俦即使偶尔来上课,就在教室里埋头看书,上课下课不出教室,放学了,如书精彩,非看完不走。等出教室来,学生早走完了。一个月顶多一两次见到晏明星。一个人自卑与否,无论他如何伪装,一眼就能看出。当他看到她和城里女生走在一起那种高兴的神情时,就为她难受,觉她比他差多了!心想何苦呢,县城里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她何苦自卑如是!不见他孙天俦了吗?他孙天俦决不自卑,天马行空,傲视一切!二人见面,天俦总想向她说,但又不好说,能怎么说呢!再者,孙天俦和晏明星都比前一年大了一岁。这正是敏感的年龄,对男女之事比在则补更懂了。孙天俦在则补时,在混沌与黎明的边缘,和她处时,出于天然,无拘无束。而今呢,大了一岁,稍懂了。孙天俦家里只有几个弟弟,没有姐妹,不知如何和姑娘相处。如今遇上晏明星,就陷入窘境。不知该怎么办。而在晏明星,也是这样,在则补时出于天性,能大言不惭“我家两口子”,而今大了一岁,即使在则补,也不可能敢说这样的话了,何况在米粮坝呢。但二人原来有约,不同一般的同学。平时遇上,她老远就害羞,不和孙天俦说话。顶多看孙一眼,就迈开眼睛赶紧走。孙天俦也一样,想见到她,见后又发窘。所以在米粮坝半年,二人遇上几十次,但一句话都没说过。惟独都还以则补时说的话当回事。孙天俦想的是她永远属于他,她也同样,话虽不说,心有默契。
孙天俦初入县城,目标坚定,要忙着以三年时间,把县图书馆的书过上一遍。忙得不亦乐乎。晏明星呢,就惶然了,仿佛失却了方向,变得无所适从。县城比则补大多了,她的地位也不如在则补时了。她也就适应不过来。孙天俦设身处地想,为她悲哀:“女人比男人可怜得多啊!如晏是男的,从则补到县城来,环境发生变化时,完全可以像自己这样采取对抗的方式,来应付挑战,而她是个女的,要她像自己一样,显然不切实际。但如她现在这样呢,也很可悲!”但晏的学习还是很好。
第一学期的三好生榜,孙天俦自然是无缘。而晏明星是全年级第二名、三好生,仍是万众瞩目的姑娘。她人既漂亮,学习又好,仍是男生们的偶像,并立即引来一伙好色之徒,天天写信给她,或是天天跟在她后面。孙天俦有所知闻。
社会变得真快,孙天俦刚进初中时,学生狂趋中山装。如今在县城,中山装已过时了。如见穿中山装,那一定是乡下农村学生。有钱的农村学生已学着城里学生穿夹克,穿短裤,穿喇叭裤,穿大皮鞋,蓄长头发了。皮鞋上了油,亮光光的,才三三两两,攀肩抱腰,在街上走着炫耀。
王勋杰师专毕业,分在米粮坝县中学教高中化学。人既年轻漂亮,衣着也甚光鲜,书也教得不错,颇令一些女生想入非非。孙天俦初见他来上课,很是激动:法喇那偏僻落后的地方,竟有人站在县中学的讲台上!便常去他那里玩。王对生活一丝不苟,衣着谈吐均很讲究,不同孙天俦对这一切毫不在意。但孙天俦去了几次,就发现从前质朴勤学的王勋杰,也被社会压迫牵引,趋附庸俗了。王勋杰虽书教得不错,同样以出身农村家庭而自卑,拼命巴结县城出身的年轻教师,跟着他们打牌、打麻将、踢球、喝酒,学他们的说话,学他们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情,而不再研究学问,神情与晏明星趋附城里女生完全一样。他很悲观,孙去拜访时,与孙说:“在我们那些地方,能翻身吗?永远不可能!像我,拼死拼活,考了个师专,已是极不错极不错了!但也就到尽头了!一个师专生,能做什么呢?充其量多教几个学生,所谓桃李满园而已!还能有什么出路?没有了嘛!而如果我家不在法喇,而在这米粮坝,我可以学习成绩更好,考取本科而不是专科,到大城市去读名牌大学,那我就完全可以努力奋斗,分在大城市!真正的干事业!那才是出路!我在米粮坝读高中,成绩全班最好,高考是全班状元!仅考了个师专!我考取个师专轰动到什么程度,你是知道的!那就是强弩之末了!我想考名牌大学,所以考取师专,心中并不太高兴,虽想不去读而重新补习,考个名牌大学!但怎么可能?环境不容许!有什么办法?所以我们这些人,尚未生下来,就决定了悲剧的命运!无可奈何!无论怎么拼都无可奈何!”孙天俦不同意,说仍可以奋斗。王勋杰说:“怎么奋斗?两条出路:一是搞研究,我在这米粮坝,怎么搞研究?我现在的情形,就像法喇农民。如果你叫一个法喇农民:‘来!我给你一把斧子!你给我把空气的成分弄清楚!’或者叫一个牧羊人:‘你就用你的牧鞭,把相对论搞出来!’根本不可能!这不是牛顿见苹果落地就深思冥想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时代了。第二条路呢,只有改行当官,但这要后台、要关系、要背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从农村来,有什么?父亲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能领几文工资!母亲呢?农民!亲戚呢?农民!朋友呢?也是农民!现在交几个朋友,跟我一样!同学呢?我就是他们当中活得最好的了!他们都要来求我,我去求哪个?要调动,调不走。要当官,无门路!怎么奋斗?只能早晚两顿饭好好奋斗,不饿着!”孙天俦叹息而出。在米粮坝,农村籍的学生被县城籍的看不起;农村出身的教师,被城市出身的瞧不起。农村籍学生的出路是投降!农村教师的出路也是投降!多少英才都投降了!王勋杰是法喇的英才,向米粮坝的庸俗投降了!晏明星是则补的英才,她也向米粮坝投降了!孙天俦深感可怜:这些人聪不聪明?很聪明!正因聪明,投降了。如果不聪明,尚不至于投降!多少本可以成才的人,都投降了,多么可惜啊!
惟有孙天俦不投降!他要与世界作对到底!人人学城里学生穿喇叭裤了,他不穿!人人学城里学生说话,他不学!有意土头土脑!结果班上有几个城里学生看不惯他这有意为之的干法,来欺侮他。见他个子矮,突然走近一扬腿,腿就从孙天俦头上移过。孙天俦大怒,抱起石头就砸去。结果就打了起来。孙天俦自然打不过。被打了趴下。打过几架,城里学生虽看不惯孙天俦,只是嘴上骂:“这个土包子!”而不敢再与孙打架了。
惟一可以与天俦同志的,就是法喇学生岳英贤。岳头个学期高考,未考取。今来补习。假期里干农活,干怕了,因此拼命读书。他个子、年纪也小,心性也傲,也被骂为“土包子”。在这县城,饱受歧视。与孙天俦惺惺相惜,说:“以前没有尝到当农民的滋味,这个假期回去,天天背松毛丫枝,背怕了。我爸爸问我:‘苦够了没有?’我赶紧说:‘苦够了!’他才给一百元,叫我来补习!你想在我们法喇,既不兴洗澡,又不兴理发,一两个月才洗一次头。一路的坐车来,全身的灰,一到这县城,就有人骂我‘高山人’!这些杂种!我们哪里比他们差了?我们虽是吃洋芋坨坨长大的,但志向、理想并不比这些吃大米瘦肉的杂种差!”
岳英贤是拼命苦课本,很少读课外书。孙天俦则不上课,拼命地看课外书。他们有时谈起王勋杰来,见他跟在一伙城里的绔纨子弟后面,都道可惜。二人原都极敬重王勋杰,认为王是法喇的骄傲。岳英贤说:“王勋杰可惜了啊!又有才能,又有志向,刚从学校毕业,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他原来很高尚,现在怎么变庸俗了呢!人一变庸俗,那就完蛋了!”
县图书馆书多,孙天俦越读越是着急,越感到自己的无知和以前在荞麦山读那点书的可怜。这日孙天俦读到明代少年英雄、诗人夏完淳的诗及其事迹,大吃一惊。夏完淳生于明崇祯四年,死于清世祖顺治四年。满清入侵,夏起义兵抗敌,被俘就义,年仅十七岁。少年早成,著有《夏内史集》,孙天俦阅其诗,为其格调高亢、诗艺工精而吃惊。认为他是明代最优秀的诗人。每日朗诵其诗:“复楚情何切,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战死难酬国,仇深敢忆家?一身存汉腊,满目尽胡沙。落日翻旗影,清霜冷剑花。六军横散尽,半夜起悲笳。”“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魂归来日,灵旗空际看。”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了。自觉比夏完淳,是地欲比天。夏十四五岁起兵抗清,即事命篇。十七岁就义时已是著名的民族英雄、爱国诗人,在中华历史上流芳千古。而自己呢?已近十六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什么呢?
孙天俦徘徊惆怅,夜里失眠,辗转反侧,忧心如焚。一夜眼亮如火。怎么办?像夏赴国难而死吗?眼下无外敌入侵!否则尚可御敌以死,不愧于夏。但即使能赴国难而死,那诗呢?死时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夏完淳那样优秀的诗作吗?
孙天俦深感无奈,上述两项,他一项也无法在十七岁前完成!他几乎要疯狂了。比不上夏完淳,那还活着干什么呢?他越想越悲观,越想越糊涂。如果自杀呢,那更一万个孙天俦死了,也不如夏一个。宿舍内鼾声此起彼伏,城内城外鸡声一片。孙天俦憎恶这个社会了:“多少庸人,正睡得死气沉沉啊!”外面渐渐明了,有喜晨跑的学生已起床赴操场。孙天俦躺在床上无益,也下了床,就觉头脑昏沉,眼痛如灼。又上床去,还是睡不着。天明了,他只得起来。整个白天,眼睛火辣辣地疼。书拿到手上,不久看完了,但是什么内容,立刻忘记了。孙天俦只好不看书,到操场里走着玩。足球场上,高一年级的学生正在踢足球。城里的纨绔弟子,分成两帮,围着那圆的东西拼死拼活。孙天俦见着就可悲,这争个什么东西啊?想人比动物高尚得多。但如果一群老虎和狮子,捕擒食物时,是异常雄伟,而如果一群老虎为个足球拼命时,是何景象!两个班的姑娘,拼命呐喊助威。晏也在她们班啦啦队的行列,大喊大叫。那些球场上的学生,为了要表现自己,不单脚上卖力,手上也在使劲,抢球时相互拳打脚踢。终于不成踢球,而成踢人了。双方学生在球场上打了起来,血出来了,嚎叫声也起了。两班女生也相互骂了起来。晏也在骂对方女生。
孙天俦看得惊心。猛觉此女已庸俗化,与他已相去甚远了。夏完淳十多岁为国而死,球场上这一伙呢,晏之流呢?孙天俦不敢想像如果外敌侵我中华,晏等会否上阵厮杀,为国捐躯。看一阵,不忍见他们那庸俗劲,回来看书,眼睛一沾了书,像被针戳。孙天俦无法,只得回到球场边,庸俗就庸俗,他只好也看足球。打架止歇,双方又开战,都为复仇,争抢得更激烈,也更野蛮。女生都为压倒对方女生,巴不得自己的班赢,叫得更有劲,边鼓励本班男生,边骂对方女生。晏也更卖力地叫。孙天俦斜眼看着她。晏猛见孙天俦在对面,叫得不大声了。孙天俦盯住她看,想:多聪明的人啊!世上的知识学不尽。她怎么不珍惜青春,珍惜年华,好好读书呢。
足球赛完了。晏所在的班赢了。姑娘们又叫又跳,又唱又笑,忙给男生们倒水,庆祝胜利。晏始终因孙天俦在对面,拘束不已。男生与女生们谈的谈笑,打的打闹,颇是疯狂。晏独自走向孙来。孙天俦明白自己把她逼来的。她渐近了时,脚步就犹豫了。孙天俦就叫:“晏明星!”她站下,脸红了。问孙天俦:“有什么事?”孙天俦说:“没什么!”她就站下,等他再说话。孙天俦很窘,说什么呢?二人各自看着自己眼下的地面,有时偶尔互看一眼,站了许久,她就一笑,说:“我走了!”孙天俦点头。她又看他两眼,像在询问,孙天俦无话可说,她就走了。孙天俦盯着她的背影,感情复杂,她的眼神仍充满对他的关切!他心内立即像水一样漾了起来。孙天俦明白只要自己叫一声,她随时可以属于自己。他甚至又想入非非了,心中尽是对她的依恋。
孙天俦连续多少夜晚睡不着觉,只要一上床,思绪就飞扬起来:他要当天地的霸主,宇宙的君王了。眼睛又疼起来,眼看又将失眠了。孙天俦急得骂自己:“你算什么狗屁东西!滇北山中的小农民!学习成绩极差的高中生!全球几十亿分之一!一个渺小的蚂蚁!地球算什么?才是太阳的几百万分之一!太阳系算什么?银河系的一千五百亿分之一!银河系算什么?只是已知星系的十亿分之一!你算哪样呢?”骂也不起作用,他就回想站在大红山顶俯瞰法喇村人如蚂蚁的情景,又回想站在大红山看则补只是个针尖大的白点!又回想开学时自己与父亲来县城时,站在高山上瞰县城,整个县城只有一颗米大!孙天俦就问自己:从天上俯瞰你,你有多大呢?然而还是睡不着!无奈之余,孙天俦大怒:既然都不争气,那要想就想吧!又想夏完淳,又想自己要怎么办?又着急起来了!十几年的光阴,碌碌无为过去了啊!满腔愤怒,他就跳下床来,走出宿舍。
月色很好,大块的夜云在不断地分裂、组合,向东奔涌而去。孙天俦仰望它们,感觉大地也在奔涌斡旋。整个县城呢,悄无声息。孙天俦想:昏者多而醒者少。看看如今,能起来欣赏这夜色的,能有几人呢?更多的人,包括晏明星在内,都在黑暗的屋里,做着浑浊的梦啊!
坐了许久,睡意来了。孙天俦又回宿舍。宿舍里热烘烘的,尽是人们鼻内呼出的热气。鼾声一片,有如外面的蛙声。孙天俦一喜:人就是青蛙!尊贵何在呢?
长达两周的惆怅和愤懑,孙天俦才想清楚:要比夏完淳很困难!当不了民族英雄,那就在文学上赶上夏完淳。他想的是在十七岁之前,拿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比夏完淳差。至于小说的内容,也早已想好了。孙家到云南来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不是过得很可怜,很悲惨吗?法喇人不是也过得很凄凉吗?就以孙家和法喇人的历史为依托写作!叙述那些凄凉的人生道理。他已不想写什么英雄美人的故事了!
他改为研究米粮坝的历史。在荞麦山中学时,他知道了一些,这下又进行核实补充。白天去找资料,晚上进行构思。一构思就睡不着觉,夜夜失眠。对镜一望,双眼红肿,眼珠尽是血丝。他从书上学到控制失眠的办法,从一、二、三数到几百、几千,但数着数着他就失去了耐心。骂自己也不管用,又只得放任自流。想眼睛红肿到哪一步,也不管了;生命到哪里完结也管不了了。他原以激情自鸣,以豪迈得意。不料如今尽吃了激情的苦头。每晚被激情驱使,直到天明。
城里学生,当时最值得自豪的东西,就是他们能提上录音机到班上来炫耀。放什么“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以及“迪斯科!这是心灵的安慰,这是无已的追求”。拼命跺脚扭腰,叫跳“迪斯科”。惹得一班农村学生羡慕极了。农村学生的羡慕,更添了城里学生的自豪。连王勋杰也买个录音机来,教给他那班的学生跳,他自己也跳。孙天俦他们班上,城里学生不多,也没有别班城里的学生阔,但录音机和迪斯科还是有的。教室里跺得黄尘飞扬。农村学生都站在角落,瞻仰他们的舞姿。孙天俦有时到教室,看见了,就想:真是百兽率舞啊!到王勋杰的那一班,见王和男生女生们在跳,孙天俦想:王也要同百兽了!再到晏明星她们教室,见晏也在和城里男生女生哈哈大笑,边笑边跳边擦额上的汗。孙天俦就摇头:这姑娘越来越庸俗了!
半年匆匆而过。将到元旦,班上搞了个联欢会。几个城里的男生女生是班干部,受班主任委托,领了班费,买了彩纸来,把教室的电棒裱了,就成彩灯了。把桌子移到边上,上面放好糖果。王勋杰等老师也被请来坐着,联欢就开始。农村学生只能当观众,看城里学生的迪斯科和听他们嘶哑的“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和“你给我,笑一点,滋润我心窝”,嚎叫一起,掌声如潮。孙天俦火了,决心大扫荡,就自报节目。那些女生平时欲逗孙天俦,但孙太冷酷,总逗不动。这下巴不得听听孙天俦的歌声,急鼓掌欢迎。孙天俦就上场。他没有录音机也没有磁带,就搞清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奴隶们起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女生们一听就皱眉头,叫孙天俦:“你唱个流行歌曲给我们听听嘛!”男生则高喊:“下来了!下来了!你唱这个不好听!”孙天俦不理,仍然唱,他最欣赏《国际歌》。男生见吼不下孙天俦来,嘘声一片,叫孙天俦:“下来了!再不下来我们要打了!”《国际歌》唱完,孙天俦有意挑衅全班学生了,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学生又轰他下台,他不下。唱完,又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完了又《苏武牧羊》了。包括王勋杰等老师,都为孙天俦这有意捣乱而不满。冲上来几个学生,强行把孙天俦拖下讲台,迪斯科又开始了,王勋杰等又和女生们率舞了。孙天俦已满足,走了。
学校搞了个文娱晚会迎接新年。大礼堂里,人山人海。上台的,仍是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等等。还有就是迪斯科,单个跳,团体跳,你方跳罢我又跳。孙天俦又想:“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就想上去吼《国际歌》了,可惜有人见他上去,就忙阻着,上不去。
孙天俦以阳历元旦是西方的东西不予承认。他定要以阴历正月初一为元旦。他一直坚持以甲子乙丑等干支纪年直到现在。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老师反对,学生也反对。孙天俦我行我素。答历史试卷,涉及年代,孙天俦就是不用公元纪年。题虽答对了,老师不给分。孙天俦就和他讲理。他又说:“你这个极端、反动而且狭碍的民族主义者!滚!我教不下你来,你去另请高明!”
孙天俦还觉不能抒发他的愤怒,又理了个光头。全校就他一颗亮光光的脑袋,极是惹眼。校长看见,就问是谁,如此大伤风雅。叫孙天俦去盘问,命令孙天俦戴上帽子,否则警告处分。孙天俦被迫整个帽子戴着。校长又在教师会上提此事,历史老师说:“这不算反动!他公然以干支纪年!”校长大惊:“有这回事啊?是不是真的?”又捉了孙天俦去问,又警告:“你再敢以干支为纪年,就开除你!”孙天俦便不能公开用了。
寒假到了。因交通不发达,全县只有几张班车通往则补等较大的区。荞麦山在全县正中,无专跑荞麦山的车。孙天俦等回家,得搭其他车,又都是短途,客运站只卖长途的,不卖短途,买不到车票,荞麦山的学生就只好大家出钱,去找到一辆货车,谈好价钱,坐到荞麦山。又从荞麦山走路回家。一到家里,他就忙着在全村采访。近一个假期,基本将法喇的历史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