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秋季学期,秦光朝联系了则补中学,将孙天俦转到则补中学去读。同去的还有孙天俦的表兄孙江芳长孙秦光汉长子秦国孝。秦光朝亲自送了二人到则补去。在荞麦山坐上县城到则补的班车,车沿大红山梁子转了上百公里,天俦便无方向感了。公路折来折去,下金沙江河谷去了。在峡谷中行,天热了,出现了谷子、桔树、甘蔗、鱼塘等等。连竹子,也不是荞麦山只有镰刀把粗,而是比大茶杯的杯口还粗。

则补就在大红山向金沙江伸下的一个大斜坡上。地无三尺平。中学也在一个坡上。到了中学,秦光朝带二人报了名,就去见了初三年级也就是二人就读的班的班主任庞绍周老师。庞老师与秦光朝读米粮坝师范时同班。庞老师叫了班长来,叫班长带二人去宿舍,安排二人住了。班长又暂借出点菜票来,二人打饭吃了。庞老师问问各人情况,上晚自习时,就带二人到教室,在第三排上叫起二人来,说:“你们四人比比。”一比,孙天俦两表兄弟无那二人高,庞老师便叫孙、秦二人:“你们坐这里。”又带那二人到后面安排了座位。

天俦刚坐下,就感觉前面两女生中一个很特别。天俦感觉她并不美,只是她回头朝他一笑时很洒脱。庞老师安排了座位,就走了。孙天俦一个晚自习就写了一篇作文,即他初来则补时的感受。下了晚自习,到宿舍睡觉,对几个同一宿舍的人稍认识了一下。班长也在这一间,是个农村学生,年纪比孙、秦二人大得多。他家隔这则补,有五十里远。

次日起床,顺公路跑步,孙天俦见这则补深陷在金沙江峡谷里。看天上,四面被山围成个圆形。跑完步回校,才见那姑娘往一教师家里走,天俦才明白她是一教师的女儿。过了几天,人们才介绍,她叫晏明星,是学校晏老师和邱老师之女。她有一个哥,刚考入米粮坝师范。孙天俦发现每个人说到她,口齿都不顺畅,明白每个人都爱着她。她大约比孙天俦小岁把,过了几天,天俦始觉她其实还是漂亮的,第一晚上的感觉有误。她学习在初一二时,都是第一名,到初三,稍差了点,但还在前三名。

则补比荞麦山偏僻,到则补必经荞麦山。但则补比荞麦山富庶,却比荞麦山封闭。来了两天,秦国孝便对孙天俦说:“这个地方学风比荞麦山好得多。没有谈恋爱的,很少打架的。是个搞学习的好地方。”班上的学生也分农村的和单位上的子女。农村学生对单位职工的子女同样羡慕。但无论“双职工”、“则补街上的”学生,均不似荞麦山的那么豪强。在这个班上,学习好的,都是“双职工”和“则补街上的”子女,不似荞麦山都是农民的儿子。且这里女生男生的学习都好,不似荞麦山女生都被一伙流氓男生追废了,学习好的只是些不谈恋爱的男生。“吃商品粮的”学生,都不在学校里住,宿舍里的学生,都是些农村来的。这些学生同样自卑。

则补中学没有图书室。各方面条件均比荞麦山中学差,只是伙食比荞麦山好。因出产稻谷,学校吃的都是米,不似荞麦山中学,都是吃苞谷饭。菜也是茄子、西红柿等,不像荞麦山,都是白菜和干酸菜。孙天俦在荞麦山时,把一个学校图书室的书都读完了。来则补找不到书读,说不出有多么寂寞。天俦到庞老师处去借书,一看都是自己小学或刚进初中时看过的,便不借了。向别的老师也借不到什么书读。班上晏明星读过的书就算多的了。她读过《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天方夜谭》等,天俦听后,仅为之一哂。另一个书读得多的,叫史元洪,年纪也小,父母都在则补区政府工作。他学习历来和晏明星并驾齐驱,现在则超过晏。他读的书,多是小人书或科学家、探险家或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不似孙、晏等好人文。《三国演义》等他就不喜欢读。他的理想是当个科学家。

无事做,孙天俦就只有搞学习,但他酷爱写作,便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他明白自己爱上晏明星了,并且希望永远不离开她。在他的小说里,他要塑造一个以晏为原型的女主人公,赞美她,歌颂她。连小说也找不到看了,孙天俦就仅凭在荞麦山中学读过的现存于记忆的小说,来学着写小说。很快他就陷了进去,编人物表,列故事情节,分出章回,进入写作。每天写几百字,写好就锁在箱子里,不让人看。

孙天俦的学习不甚刻苦,但好了起来。他的英语因他的态度,自然是好不起来的。他就凭其他几科,在班上总是第七名。第一名是史元洪,第二名是刘振刚,第三名是晏明星,后几名都是女同学,第七名是孙天俦。秦国孝学习比孙天俦苦,但因人稍笨些,始终上不了前列,总在第十名。

庞老师发现孙天俦人很聪明,便委天俦为学习委员。他见孙天俦对学习抱无可无不可态度,说:“天俦,你赶忙补英语。英语补起来,你考米粮坝师范是不成问题的。”当然他不知孙天俦在荞麦山中学对英语的看法,只以为孙天俦英语不行。孙天俦也仅说自己英语学不好。他已学会隐瞒自己的看法了。同学们都认为,史元洪、刘振刚、晏明星等,是考米粮坝师范、当老师的好命了。为之羡慕。孙天俦想:可怜啊!米粮坝师范就这么崇高?为何没人想过当秦皇汉武、称雄世界呢?

他和晏明星不多说话。惟一次下午放学后,天俦在教室写小说,她进来拿她的书回家。仅有二人在,便都不自然。她拿了书想走,但又不走了,坐下来做她的作业。天俦便收了小说,从后面呆看着她的辫子出神。她疑心他在看她,扭头看他一眼,脸便红了,倏地回过头去。天俦也又开始写小说。过一阵,她的作业做完,便回头问孙天俦:“作业要交了不?”孙天俦说:“晓不得。”她说:“你是学习委员啊!”孙天俦说:“我这个学习委员不够格!该由你来当。”她说:“反正我交给你。”就把作业本递来。天俦收下。她说:“你的做完没有?给我看看。”孙天俦说:“我从来不做作业。”她不信,说:“你哄我起什么作用?”孙天俦说:“真的,不信你来搜。”便离座位让她看。她只看了一眼,说:“你不做作业怎么搞得好呢?”孙天俦说:“做作业纯属浪费时间。会了何消要做作业!不会呢,做作业又有什么用?”她说:“那我见刚才你在写什么,不是做作业?”孙天俦正在描写她,哪敢说真话,便撒谎:“我写诗。”她说:“把你写的诗给我看看。”孙天俦无奈,还好往天还真写了首诗,并不好,递与她看了。她看完,甚是激动,还与孙天俦,说:“你以后肯定能当个诗人!”孙天俦说:“你呢?”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孙天俦说:“我也是这样。”她说:“你哄人!我感觉你的目标大得很!”孙天俦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她欲言又止。孙天俦想:她定是看到我的作文了。就问:“你是不是看我的作文了?”她又不说。

则补学生总体上较荞麦山学生温柔平和得多。缺乏对立因素,孙天俦的反叛的性格被减弱许多。但毕竟还有,且掩藏不住。来了不久,则补的学生又和荞麦山学生一样给他同一个绰号:“孙疯子”、“孙狂人”。对这讥刺之号,只有晏明星替天俦反驳。全班同学就说:“晏明星看上孙疯子了。”晚自习时,天俦一进教室门,女生便大喊:“晏明星,孙疯子来了。”晏明星笑道:“来就来,怕你们?你们嫉妒我干什么?”那些女生笑道:“呸!谁耐烦嫉妒你?只有你才会要疯子!”

学生周末晚上无事做,或到农民地里偷蚕豆来煮了吃,或去看电影。孙天俦喜好看电影,每晚必去。他不买票。见进场的人多了时,他就往里钻。验票者人高马大,孙天俦藏在别人身下,一钻就进去了。或竟从验票者身下腰间,一钻而过。待验票者感觉到,伸手来抓,孙天俦早进去了。晏明星和另外两个老师的女儿,也喜欢去看。晚上吃了饭,她们在前,孙天俦等在后,朝电影院走。学校隔区上有三公里路,要顺公路下去。孙天俦总在后欣赏她那漂亮的身影,听她那清脆的笑声。自豪地回忆她为他辩护时的情景,畅快地想像日后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美满生活。他就沉醉了。那些电影也很美,如《小花》、《归心似箭》等,天俦一看完,主题歌就会唱了。看完电影,夜幕中,他们又顺公路朝学校走。晏明星等仍然在前。孙天俦就想:我以后就编一部剧,写的是我这样伟大的英雄,征服了世界,和一位极聪明、漂亮的姑娘结婚。男的由我来演,女的由晏明星来演,演得悲壮激昂,慷慨豪迈。要让全世界的人看了,为之疯狂才罢。

一天自习课,孙天俦见她正在看一个大笔记本,上面贴满了从画报上剪下的电影明星照片和电影剧照。天俦就借,她递与天俦看。看完,孙天俦还与她,说:“你适合去当个演员。”她笑了,因为她的理想正是想当个演员,就问孙天俦:“你说我哪里像当演员的?”孙天俦说:“哪里都像。”她说:“那你就是说假话!”孙天俦说:“什么假话!不信我就当个导演,编个剧本,请你来演,看是不是说假话!”她笑说:“怪不得人人叫你‘疯子’,说话不费力,马上就当导演了!”孙天俦说:“你以为我当不了导演?”她说:“我不敢肯定。”孙天俦说:“那就是否定!我做事如果对方不能无条件地肯定,那就算不承认!我不需要你‘不敢肯定’!我告诉你:我根本看不起当今这些导演,他们导演的电影,缺乏伟大的英雄主义精神!塑造不出伟大的人物!根本不激动人心!如果我当导演,我要导出伟大的英雄主义来,塑造出最悲壮、慷慨、豪迈的英雄来!”她说:“你怎么把这些导演说得一钱不值?”孙天俦说:“他们本来就不值一钱!他们若值钱,就不会当导演,而去当成吉思汗了。”她说:“我不听了!我不听了!你果然是个疯子!”就返过头去了。过一阵,觉得孙天俦说的有道理,回头说:“我觉得你很可怕!”孙天俦说:“可怕?”她说:“是可怕!你不像那些魔鬼,令人恐怖。你还是有点正义。你的想法也不可怕。问题是想法太渺茫,太不着边际,就可怕了。”孙天俦说:“你认为我说的都无法实现?”她说:“你以为能实现?你怎么实现?”孙天俦说:“想都不敢想,何谈实现呢?只有敢想,才有可能实现!我敢想,就说明有实现的可能了。”她笑了:“你看看,你的话都是可怕的。尽不着边际。”孙天俦说:“什么样的话才有边际?才不可怕?”她说:“你要是说你要努力学习,考个第一名,我还有一点相信,这就不可怕了。”孙天俦说:“这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说他干什么?”她说:“你说的摸不着看不见,就是好的?说所有的导演都不行,你就行了?”孙天俦说:“你记着!我可以当最伟大的导演,令当今所有的导演见我的电影,都惭愧而退!”晏明星说:“荒唐!”孙天俦说:“我不只当导演!我要改地球为天俦星,改月亮为晏明星,我永远带着你在茫茫宇宙间转来转去。”晏明星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腰笑疼了,只得坐下去,道:“这个孙疯子!越说越疯!”

二人声音越说越大,后晏明星竟哈哈大笑起来。有不满的,有嫉妒的,有愤恨的,一齐发作。跺的跺脚,吼的吼,讥声四起:“孙疯子要当大导演了!”“要封地球为天俦星!封月亮为晏明星!世界是你家两口子的了!”孙天俦坐着不理。晏明星则红了脸,站起来反驳:“你们说当导演,就当导演!说世界是我家两口子的,就是我家两口子的!”立时全班哄了起来:“晏明星不要脸!居然‘我家两口子’!你家两口子滚出去!”晏明星脸更红,紫了起来:“说是两口子!就是两口子!”教室里又是一片嘘声、嘲讽声,成了鼎沸之势。

庞老师正在旁边一班上语文课,听到大乱,就来查看。学生慌了,各自缄口。晏明星以为她的话都被庞老师听见了,羞愧不已,头伏在桌上装睡着。庞老师连问两遍怎么回事,无人应。就问班长刘振刚:“怎么回事?”刘有意开孙、晏二人玩笑,便说:“是孙天俦和晏明星讲话引起来的。”庞老师问:“讲什么?”刘说:“我在做作业,没有听见。等闹起来了我才抬头。”庞老师就问孙天俦:“上课不规规矩矩看书,讲什么?”孙天俦说:“我问她道作业,别的学生就吼起来了。”学生马上揭露:“不是。他吹他要当大导演,和晏明星互称两口子!”庞老师就命孙天俦:“站起来!”孙天俦站了起来。庞老师又叫:“晏明星!”晏明星只好把头离了桌子,仍低垂着。庞老师说:“你俩说什么?”晏明星红了脸不语,泪已出来了。庞老师便明白了,说:“课不好好地上!尽胡思乱想!”就饶二人,走了。

晏明星大哭起来,离座位而出,回家去了。晚自习她也没来。第二天来上课了,但一进教室头就低着,直到几节课上完,仍低着头回去。从此不理孙天俦了。

又一天上体育课。排队按高矮秩序排列,孙天俦、晏明星、史元洪等矮个子,排在最边上。老师把学生分成两组跑步,高的一组,矮的一组。高那一组在跑时,矮的一组坐了休息。孙天俦坐下来,见晏隔他不远,就想去向她认错。她一见孙天俦走来,忙走得远远的。孙天俦懊恼不已。凡是路上将要相遇,她就老远瞪着孙天俦。孙天俦明白她要他让路,就让了路。她一眼也不看他,就走了。

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寒假来到,孙天俦、秦国孝便和则补靠近荞麦山区的学生,走小路回家。天未亮就出发,朝远远的大红山爬去。一整天都能看见则补和则补中学。只是远了,惟能见学校的白房子成为一点。孙天俦屡屡回头。那白的一点牵得他的心异常地疼。晏明星就在那里啊!他正生离死别她而去!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见到她!到下午心疼得难受,他只好在山腰坐下来,对那数十公里外大峡谷中的一点望眼欲穿。秦国孝催了很久,天俦才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边走边看。要翻过大红山了,天俦不舍,又回头望。一旦过了山口,则补的一切消失,孙天俦便感万物变淡,世界失色,他的生机,尽消灭了。

秦国孝见孙天俦失神落魄,明白其故,便说:“老表,你莫想晏明星了!想也白想!她父母都是双职工,而大爸大婶都是农民。她会嫁你?你莫看她嘴上‘两口子’几口子的,是因为她还不懂事,图好玩说说的!等她长大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孙天俦回到家,成天想的还是晏明星。挖地时在想,扯猪草时在想,白天在想,晚上也在想。时刻幻想晏明星会到法喇来找他。有时到大红山找柴,孙天俦总要背开人,爬到山顶。隔了一百来公里,但仍能看见则补中学那一白点。他的心又痛起来,泪就流了下来。有好几次冲动了,他想扔下找柴的镰刀、绳子,就朝则补跑去,永远不离则补,永远守着她,直到老死算了。他一直呆坐着,一直流泪,欲要站起砍柴,心又疼得难受,又坐下。到天晚了,他的柴还没砍上一根。最后恋恋不舍离了山顶,立觉有声有色的世界,又变得像死寂的地狱。等砍好柴背上,天已黑了。回到家,已是半夜。每天去大红山找柴,都是如此,弄得他已怕到大红山找柴了。他想:下一学期,一定要跟她说好,到假期就不分离了,否则到明年暑假仍是这般难过,那人活在世上就没意思了。

冬天的事也不多。法喇人多是毡褂垫了,找个墙脚或坎下的热乎去处,晒太阳。孙平玉打完麦子,成天在地里忙。他每年冬天,都要把地埂上的土挖下来,拌在种熟的土里。这些土未种过,比熟土肥得多。但要挖一个埂子又刨平,谈何容易。所以人人笑孙平玉在做无用功。但孙平玉年年这样挖。孙天俦也劝,认为这太笨了。孙平玉不听。天晚了,吹着北风,风吹在树上、草上,全成了白色的冰凌。孙天俦觉耳朵要被冻掉下来了。手中的锄把像一根冰,几乎要将手上的皮粘住扯下。孙天俦无法,只好手缩回袖里,将两只衣袖捏入手掌,才握住锄把挖那土埂。孙平玉直叫:“冷你就回去了。”孙天俦说:“一起走。”孙平玉说:“你先走,我再挖一阵。”孙天俦也就不走,坚持挖。有时见孙平玉头发上、胡子上,冰霜全白了。耳朵冻得血红,仿佛皮已被冻掉,成个血耳朵了。鼻中出来的气,尽是白色的。口中出来的,也是白色的。更可怜的是孙平玉穿双帮帮和底部都烂了的胶鞋,裤子皱皱巴巴,裤脚高悬着,只及小腿。整个脚后跟露着。法喇冬天雪凌大,孙平玉天天在地里,脚后跟被冻开裂了,只要一走路,血就流出来。现在天一冷,脚后跟又开裂了。血流出来后,顺鞋根流下,把鞋都染红了。孙平玉两手,全是硬壳。风一吹也就开裂,又出血了。

天渐渐黑了。孙平玉尚无走意。孙天俦挖一大土块下来。孙平玉举锄去挖。“咣”的一响,板锄挖在石头上了。团团火星溅起。孙平玉呻吟一声,放下锄头,抱了双手,痛得直往牙里吸冷气。孙天俦跑去看,孙平玉两手裂缝被震开,豌豆大的血珠,一一冒出。孙天俦说:“包一下。”孙平玉又吸一口冷气,说:“不消。”手太痛了,孙平玉就边往牙缝吸气忍受,边摇动双手。过上一阵,又去捡起锄头挖地。孙天俦劝算了,他不肯,说:“我天天这样。”血珠被抖动,血顺锄把流了下来。锄把都红了。孙天俦劝:“休息了。这样一直震动着,裂缝的血无法凝固,一直淌。”孙平玉抬头见天已黑,才说走了。父子俩走着,孙天俦走在后面,不觉泪就下来。想自己还想什么晏明星,怎么就不想想可怜的父亲!自己太卑鄙了!自己能和晏有此缘分,靠的是谁?不就是靠这个可怜的父亲?父亲不供自己读书,晏明星会理睬自己?走上一阵,他又想要是以后把晏明星讨来做妻子,朴实可怜的父亲能有那样聪明漂亮的儿媳妇,也是一桩令人振奋的喜事啊!那就是我孙家翻身了的表现!又走一阵,孙天俦又自卑起来:晏明星的父亲,会像他的父亲这样吗?晏明星这个时候,仍是走在则补中学到区上电影院去的路上,还会像他一样,和可怜的父亲扛着锄头,缩着头往家里逃吗?他不由悲叹他这个家和晏明星的家比起来,有天和地相比的感觉。晏家永远在天上,孙家永远在地下。

过年之前,要把圈里的粪挖出来。天一亮,孙平玉就叫全家起来动手了。孙平玉在圈里挖,孙富民用撮箕刮了倒在背箩里,孙天俦、孙富华将粪背出,倒在园里空地上。孙天俦一转背完,一进猪圈,臭气直灌入肺中,异常难受,感觉整个人身都是个臭猪圈。直到背了粪出来,天俦长吸一口新鲜空气进来,将胸中的臭气置换掉,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太光明、太优美,猪圈里的世界太肮脏、太丑恶。同时又感悲哀:晏明星家一家人,永远也不可能挖过猪圈里的粪,体会这种臭味啊!他们的确上层,而我家的确下层。政治书上说有阶级,这就是阶级!晏家上一阶,孙家下一级。一阶一级之差,何其遥远!自己这家,实在是草芥寒门、鸠群鸦属啊!晏明星要是来到孙家,不吐唾沫才怪呢!

这日,孙天俦和孙富民到大红山找柴。孙富民指一群羊:“那是小外公家的羊。”孙家的羊,今年年中全卖与陈明勇家。卖羊之时,孙富民哭了。他舍不得那些羊。他虽尚年幼,并不会放羊。但他人心实,不像孙天俦放羊时是任羊去吃草,自己忙看书,而是时时紧巴巴守着羊,哪里草好,把羊赶往哪里;哪里水好,把羊放在哪里。况且是这群羊把他从烦恼的学校救了出来,让他得了自由,已与羊有了感情。陈明勇家付了钱,来赶羊那一早上,孙富民还割草、撒盐喂它们。大家都笑他。孙天俦也在旁难过。合作社时,孙天俦就跟孙平玉放过这些羊。多年以来,这帮羊已跟孙家紧密不分。是这群羊孙天俦才得以读书。孙平玉见二人难过,劝说:“我心头也难过啊!以前卖掉那些羊,我听说被羊贩子卖给饭店,我就几晚上睡不着。卖这一帮羊,我更舍不得!但无办法!没有人手放啊!”陈明勇赶羊时,见孙富民尾着羊不舍,就说:“富民,外公买了羊去,一时也认不清羊脸嘴。你跟外公短两天怎么样?”孙富民就答应了。孙平玉因小娃儿无事,也任由他去。于是孙富民义务为陈明勇家放了三天羊。

孙天俦怀念那些羊,就说:“走,去看看我们那些羊。”两弟兄就朝那群羊走去,孙富民老远“布尔”“布尔”一唤,那群羊便骚动不安,停了吃草,纷纷抬头朝二人张望。孙天俦见此,心中顿起波澜。孙富民又唤两声,羊群便动了,朝二人飞奔而来。到了面前,因长时间不见,异常的亲。或跃起舔孙富民的手,或用头抵孙富民的腰。有的羊还记得孙天俦牧放过它们,拼命朝天俦胯下钻,天俦骑着它们,羊就舔天俦的裤子,舔的一片湿。整个羊群叫啊、跳啊,喜形于色。孙富民感动不已,眼泪就流了出来。孙天俦很激动,每只羊身上都去摸了摸,羊或来依偎着他,或在他面前跳舞。天俦想:畜牲同人啊!甚至比人还懂得感情、珍惜感情。

跳跃一阵,二人要走,羊便不舍,紧紧跟随。甚至“突突突”地跑上前,拦住去路,跳的跳来扑,舔的忙来舔。二人驱赶,羊不走。孙富民就说:“大哥,跑。”二人便飞奔出羊群,羊群慌了,拼命地追,但哪里追得过人。追过一道山梁,大队羊群就掉下近一百米,只有两只大羯羊脚力好,边追边叫,落后二人几十米。又过一道山梁,大队羊群才翻过第一道山梁,见二人去远了,追不上了,便停在那山梁上,不断地朝二人叫。几只羯羊虽落下近一百来米,仍追而不舍。孙天俦不忍了,想站下等那几只羯羊。抚慰它们一番。孙富民说:“快跑。不然它们一天都紧跟着。”孙天俦心情惆怅,又和孙富民跑过一道山梁。那几只羯羊才过第二道山梁,见追不上了,就停下叫唤。孙氏兄弟才坐下,见两道山梁上羊都在叫,脸色甚是难看。孙天俦道:“人畜之情,竟长于天。”又说:“我见有好些羊不在了,在哪里去了?”孙富民说:“被小外公卖给羊贩子,说是卖在羊肉馆子了。”就哭了。孙天俦一听,忽恨陈明勇。这一天,孙天俦一点不快活。他总在怀念那群羊。回忆它们从小羊长大,生儿育女,最初的小羊老了,儿女又大了。如今第三代都老了。有的羊已不见多年,甚至永远不见了。世事沧桑,从羊身上也可看出。人也如此,几万年后,谁复知这世上有过孙天俦和晏明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