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启示

陈文洪心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他率领部队渡过大河后,以一日一夜急行一百八十里的速度,向长江方向猛进。他的位置在尖兵连后面,便于直接掌握情况,亲自布置战斗。这个尖兵连就是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连队。

可是,他们与迅速退却的敌人之间总差半日距离。陈文洪像从苍空中俯冲而下的鹰隼,他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决不能让它的捕获物逃脱,可是狡兔闪避逃窜,鹰隼一时之间不能得逞。几天来他很少说话,他和大家一样徒步在火热的地面上奔驰,在污秽的河流里跋涉,个人的忧愁,战友的苦难,都排除在九霄云外,他全部神经、器官、血、肉和生命都集中在一点上:一定要抓牢敌人,一定要消灭敌人。

一百八十里地,日夜兼程,没有停歇,没有喘息。

他们为了走直线,抄近路,蹚过了四十八条河流。

这是什么速度?

是箭的速度,

是风的速度,

是光的速度。

陈文洪没有骑过一次黑骏马。黑骏马如解人意,在严酷火热中,偶尔喷一下响鼻,只顾奋迈四蹄。天愈热马虻愈猖狂,叮在马身上就如同一根铁钉牢牢钉在墙上。马激怒起来,一下猛转回脖颈咬着胸脯,一下紧甩尾巴打扫着腹背。人们忘记炎热,忘记灰尘,一任汗水黑糊糊湿透全身上下,一路走过,在浮土上滴下一条条汗水的印迹。陈文洪看见这些水渍,不无心疼,但还是咬紧牙关,穷追不舍。这是战争中最精微奥妙的时刻,稍纵即逝的时刻。只有一回,前面队伍正在下河,他站在路边等待,万里无云,赤日当空。他忽然发现路边小草棵下有一点阴凉,就这点阴凉使他如饮甘泉,一阵凉爽,于是他把脚伸到草棵底下去,可是小草太小了,又能容纳下什么?他突然恼怒起来,好像为了这一刹那间的感觉而羞惭。他把两只松散下来的裤筒重新挽过膝头,扑咚扑咚冲进河水。由于过河人多,河水早已荡成污浊的泥浆,它既没有了清凉,也就没有了快感。他紧紧掌握着先头连,他要用这一个连首先咬住敌人,扭住敌人,死死不放,只要这一点做到,他就可以撒网打鱼。求战的渴望确实像火,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为此而焚烧。

牟春光一头扎在急行军行列中。

不过,牟春光他心中不敞亮,窝着火,他一面走一面问自己:

“难道是这南方的苦热把我熬煎坏了?”

他坚决地摇摇头。

可是仰望了一下太阳,赤日烁金,光线那样咄咄逼人。

“难道是我怕这进军的艰苦了吗?”

他更坚决地摇摇头。

牟春光无意中从脖颈底下撸了一把汗水,愤怒地摔在地上。

但,在他心中确有隐隐的疼痛。

他跟岳大壮怄的气还在灵魂里升腾!

然而,他想自己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于是他捐弃一切他称之为“个人恩怨”的东西。他带着尖刀班走在前头,他默默计算着他们行进的里程和涉渡的河流,他觉得前面有一点灼灼闪光的亮点,每走一步,就近一点,那是什么?那是希望。

有一回,一个侦察参谋骑马跑回向师长作报告,然后又骑着马往前方跑去。当他沿着部队行列跑时,突然一眼看到牟春光,就连忙勒住马;马跑欢了不甘心停脚,只在那儿扭着身子打转。那参谋也没下来,只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什么,弯下身递到牟春光手上,年轻的参谋说:

“牟春光,这是严医生下湖荡前让我交给你的。”

牟春光一看是封信,这哪里是看信的时候,就把信装在上衣小口袋里。再看那侦察参谋,已经扬鞭飞马而去,不久就没在一团飘浮的热气里不见了。

前面,突然响起枪声。

一听见枪声,人们精神立刻振奋起来。陈文洪一阵风一样跑到最前面来,牟春光喊道:

“泥鳅到底抓到了!”

陈文洪大声吆喊:

“跑步!你们连的任务是紧紧咬住敌人,不能让它脱钩!”

他们在宜昌和当阳之间抓住了敌人。

电台上来了。陈文洪选择了一处竹木浓荫的山顶,设立了指挥所,除正面少数部队钳制住敌人,他派出两个团的兵力进行迂回包围。从俘虏那里知道,被包围的是两个团和一个保安营。他立刻把这一情报报到兵团前指,很快收到兵团前指的复电。如果说在追击途中陈文洪像个火人,现在在阵地上他像一个冰人,他那样冷峻地注视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他不断通过电话,向前面作战部队了解情况,随即发出新的指令。无需用望远镜,整个战场就展列在他的眼前。敌人被围困在一片大的洼地里,那里有稻田、树林、竹丛、田舍,但终究是洼地,一切都暴露眼前。马匹拉着炮在急速移动,荡起滚滚尘烟,他们似乎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阵地,一会往这面跑,一会往那儿跑。在前沿对峙的双方,展开火力狙击。尖锐的枪声,像撕裂一块一块布帛,清脆、响亮。我们的炮兵开炮了,敌人接着也开炮,阵地上立刻飞起大团大团的黑烟。恰在此时,天气骤变,可能是从长江上吹来浓雾。雾一刹时间,遮天盖地,笼罩一切。陈文洪心脏猛地一缩,他用望远镜观察,镜片模糊了,洼地消失,雾漫的天地像蒙了一层黑玻璃,在这上面除了一闪一闪的爆炸火光,连声音仿佛都给厚厚重重的铁壁包裹起来了,低沉、喑哑。

对方会利用大雾的掩盖而逃脱吧?

陈文洪火急地打电话命令各部队加紧包围、分割、歼灭。

他严厉地叮咛:

“看不见射击目标,就近战肉搏!”

不料就在他打电话时间,一阵急促的枪声就在他所站的小山脚下爆发了。我们的部队忽地像退潮一样一下退了下来。战局危急!!!敌人利用大雾的掩蔽,出其不意地发起一个反冲锋,搅乱我方阵脚,以掩护他们的大部队逃脱。

雾愈来愈浓愈重,光线骤然昏黑。

正面退却下来的部队中有牟春光,他懵懵懂懂,给人群簇拥,脚不点地,也急速奔退了下来。他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陈文洪。陈文洪从小山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本来沿着山坡有一片杂木林可以掩蔽身体,但陈文洪不是从那儿,而是从石块嶙峋的正面走下来,迎着敌人走下来。枪弹在这里开花,发出各种各样奇特瘆人的呼啸,而后崩裂开来,横飞的弹片冰雹般纷纷坠落,密集的子弹如同蝗虫一样营营飞鸣。牟春光一下清醒过来,忽地出了一头冷汗,他一眼盯住师长,一阵浓烟飞起,师长不见了,待到烟雾飞散,师长依然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向他近跟前走。牟春光感到无限羞耻,几乎流出眼泪。陈文洪看见了牟春光,不但对他毫无责备之意,好像还迅速地朝牟春光看了一下,他那冷冷的目光,紧闭的嘴巴,使他全身上下充满一种压倒一切的威力。

陈文洪透过迷雾,看见从洼地里不断向这儿冲过来的人影,他不无赞赏地品评着他的对手。

他们巧妙地选择了时机,做出了极其正确的决断……

陈文洪只那样一步一步向敌人冲锋部队那里走去。

他无意让战士们看到他,不过,他们都看见他了,看见他正在一步一步向冲锋的敌人前进。

这时,他听到矮小而精壮的牟春光发自丹田的呐喊。

一霎时,他看见很多白闪闪的刺刀,笔挺向前。

雾大团大团像乌云样飞着。

这些白闪闪的刺刀发出铿锵击响。

退潮一下又升腾为一阵更高的浪潮,涌起来,砸过去,浪花飞溅,浪涛汹涌。

这像是正义与邪恶两种威力的格斗,而正义的威力终于战胜了邪恶的逞强。

陈文洪师干净彻底地歼灭了敌人两个团一个营。

捷报飞到兵团前线指挥部,秦震立即发出号召:

“抓紧时机,打开过江的门户!”

陈文洪率领部队立即急速前进,把打扫战场的事撂给后续部队。他们猛插荆门、沙市之间,一举切断了敌人向沙市退却的道路,从而割断了江北两大堡垒沙市、宜昌之间的联系和策应。

牟春光一直陷在深深的耻辱与苦痛中,他为在大雾中没有狠咬着敌人而且退却下来的事而无颜见人。一个战士,当他由于自己失误而造成战场过失的时候,他严峻地责罚自己的心情是比别人的斥责鞭挞还要厉害百倍、千倍的。特别是陈文洪在那决定生死的关头,那一步一步向前跨进的脚步,就像一下一下都踏在牟春光心上,他的心不能不隐隐作疼。因为陈文洪没有斥骂他,从他身边过时,只稍稍看了他一眼,那是震撼他心灵的一瞥,好像在质问他:

“牟春光!你怎么没有咬住?我让你狠狠咬住,你没有狠狠地咬着呀!”

当他们一班人看到长江时,全都欢呼起来,牟春光没有欢呼,没有笑意。

长江白哗哗的,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亮光。它刚刚穿过三峡,奔腾呼啸,喷涌而出,那钢铁一样灰蓝色的江流,以惊人的速度在飞旋,在狂泻,这是多么神情激荡、气势浩瀚的江流啊!中国的母亲的江流。可是,此时此刻,母亲的情感是多么错综复杂,思绪万千呀!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它流过多少乳汁,又流过多少血泪?她好像来不及改换心境,她一刻钟以前在上游还冲击着人间的苦难、熬煎、饥馑、死亡,而现在陡然一眼看到辽阔的楚天楚地,换了人间。她似乎在喘息,想平静一下,甚至想泰然微笑,但不能够,上游苦难的激流又推涌而来,于是,她来不及向远方来的亲人打个招呼,就浪涛旋卷,波光闪烁,飘流而下了,像在焦灼地颤悸,又像在欢乐地颤悸。

牟春光看见敌人的飞机在高空盘旋,炮舰在江面游弋,一股怒火从心底涌起。他不允许!这些东西虽已失魂丧魄,却还大模大样,好像还在藐视我们,蔑视我们,认为我们对他们无可奈何。

这是挑战!

牟春光心里说:“长江不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了。”

他把一腔怒火,千般恼恨,都凝聚在一点上:杀过长江!可是,长江像大海一样,茫无涯际。他仰天一望,只见几只雪白鸥鸟在悠悠蹁跹。此时此刻,他多么羡慕它们呀,要是自己能插上两只翅膀飞翔过江,该有多好!

他猛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一下转过脸来,但见陈文洪和一个白髯飘拂的老人家,边走边说,后面跟着一个戴斗笠,穿着肩膀头有块白补丁的粗蓝布衣的年轻妇女。陈文洪远远看见牟春光就招手喊叫起来:

“你们看看谁来了?”

大家一下拥过去围拢了他们。

陈文洪按捺不住心头高兴,向大家喊叫:

“送我们过江的来了!”

老人家手上举着根斑竹杆的小烟袋,黄铜烟袋锅下垂吊着一只青布绣花的烟口袋。他把长长的白胡须一抹说:

“这远近几百里都管我叫老长江,早些年在江上送过红军。这几天,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山倒了还要造孽,为了不让你们过江,把沿江一带船只,烧的烧,沉的沉,白天黑夜,鸣枪喊叫,搜船抓人。亏得我这闺女有心计,跟我谋算,船都遭毁了,谁个送大军渡江,我们约会了几家船户,在江汉苇塘里偷偷藏了几只船,在等你们这些红军的后代。”

江风瑟瑟,吹得老长江的白发白须拂拂飘动,他那赭红色的脸膛上洋溢着旺盛的精力,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女儿在一旁没有言语,听到父亲对她的夸奖,斗笠下簌簌颤动着细长的眉眼在笑。

牟春光心上的冰块一下溶解了,他满怀激情一步跳过去,抓住老人家两手说:

“我们立马过江!”

“小伙子,有心胸,有志气,过!你们瞅,不都来了。”

牟春光顺着老长江的手一看,一排大木船已沿着江边划了过来。

陈文洪发出命令:“六连立刻过渡,抢占滩头阵地,掩护大军过江!”

六连长果决、嘹亮地回答:“六连坚决完成渡江第一船的战斗任务!”连长的声音好像发自牟春光的肺腑,他感到振奋、激动,心想:“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他甚至对师长投去感谢的眼光,因为他所希望的终于得到了。他随即集合全班,在连长指挥下,一条线一样向江边奔去。

战士们一踏上船,就猛觉得船在剧烈晃荡。长江的浩瀚的声势和强大的浮力似乎在警告着、吓唬着这群北方人。使牟春光高兴的是,他们班排在第二船上,第二船掌舵的是老长江。他看见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精细而机敏地察看了风向和流速,解开纽扣敞开怀,露出赤铜般红的胸膛,他那久历风霜的身子骨坚实、硬朗。他从容地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被摩挲成血红色的小葫芦,拔出塞子,一仰脖连着喝了四、五口酒,满面春风地对战士们眨了眨笑眼,见他们都抱着枪安稳地顺序坐下,他一纵身,像蜻蜓点水一样跳到船尾,掌着舵把,船立刻投入江涛,随着波涛起伏荡漾起来。

很怪,第一次渡江的牟春光只听到水流拍着木船发出空洞的声响,却不见船向前移动,他很久很久辨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猛然回头一看,原来离岸已数里之遥,连堤岸也已消失不见了。

江面上,太阳火焰一样炙人,从水浪中卷出潮湿的热气。

敌人已经发现渡江的船队。一架飞机猖狂地仗恃着大江上漫无遮拦,竟呼地一声从船上面低低掠空而过,像一只被寒风抖落的叶子,还没着地又给旋上天空。牟春光屏住气,紧紧盯牢第二架飞机,他组织好战士,但等飞机俯冲,就一起开火,谁想时间太急促了,枪声未响,飞机已经带着一串火闪闪的弹光飞下来,打在江面上,如同在绿纸上画下的一条白色虚线,随即跟着虚线的每一点跳起很高很高的浪花。与此同时,所有枪支一齐开火,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像炸开来的焰火,只见无数银点、金点在高空里急急闪烁。

飞机刚像一阵飓风一样旋卷过去,原来隐蔽在江面朦胧反光中的三只炮舰,也一起向船队驶来。不过,这时我们的船队已经抢入江心,风吹浪大,波涛汹涌,一下把船推向高高的浪尖,一下把船旋入深深谷底。六只升起风帆的船,从远处看就像六只斜着翅膀在水上飞掠的白鸥,满帆风把船帆吹得鼓胀胀的,船在闯过江心呢!飞机在盘旋哀鸣,炮舰上先露出几朵银灰色的烟团,而后,炮弹带着奇怪的啸声在船队周围爆炸开来,炸起来的水柱像喷泉一样发出雪白颜色向上冲起。猝然间,一块弹片正正打在老长江胸膛上,牟春光见他身子陡然一震,暗自叫了一声:“不好!”牟春光猛扑上去,抱住老人。血像唧筒里喷出的水一下溅满牟春光胸襟。船只失去了控制,可怕地倾斜起来,眼看浪涛要拥上船,把船淹没。浪更急,风更大,炮弹在四周不停地爆炸,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老长江忽然把白髯一泼洒,猛然从牟春光怀抱中挣脱,把整个身子扑在舵把上,两眼闪着严厉的目光,江浪顽强地要把船覆没激流,把人葬身鱼腹。老长江用尽全身之力,摆正航向,船如同离弦之箭,越过江心向南岸飞去。

老长江不行了,他软弱无力,沉重的身躯从舵把上往下溜。

“爹!”

那个戴斗笠的女儿冲上去,接过舵把子。

老人家的脸发青发白了,他最后看了他女儿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猝然倒了下去。牟春光撕裂人心地喊了一声:

“大爷!”

船队在这时乘风破浪,直冲彼岸,风帆却刷刷地降落下来。岸上敌人的江防工事里,泼火一样地向突破天险、从天而降的部队猛烈扫射,船来不及拢岸,船上的人都急匆匆跳下水去,一面开枪射击,一面涉水登陆。

牟春光离开船舱时,对老长江的女儿说了半句话:

“想不到他老人家……”

没想到那年轻妇女那样刚强,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说:“老人常说,从前送红军往北送,就盼着什么时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枪声召唤着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从岸坝上反冲回来,浮力特大,差一点把他冲倒,江水来回荡漾,一下淹到膝头,一下淹到腰际,他连忙蹦跳着身子往前跑。当他投入格斗时,回过头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戴斗笠的妇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两手伸出收拢,收拢伸出,敏捷地扳着舵把,掉转船身,向烟波浩渺的江波上飞驶而去。

她载的是欢乐?

她载的是愁哀?

不过,老长江的女儿没有在战士面前流一滴眼泪。

经过一场激烈的格斗,六连终于夺取了大军渡江的滩头阵地。

望着阵地上袅袅硝烟,熊熊烈火,一时之间许多纷繁复杂的意念都涌上牟春光心头:南下路途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时游行火炬熊熊燃烧,进入武汉时大街上欢乐的人群,这一切令人何等眉开眼笑,何等喜气洋洋;而后,暴风骤雨,酷暑炎阳,露营夜晚的痛苦与烦恼,蚊虫像雷鸣一样的袭击,泥泞、汗水,这一切和同岳大壮的争吵搅缠起来,像迷雾笼罩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感觉到所有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觉得懊恼、痛楚。

硝烟渐渐飞散了,冲净了,但空气还是那样辛辣呛人,他感到一阵不安。突然之间,那个老长江的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又出现了。从始至终,除了老人夸奖她时,她那细细的眉眼笑过一下,还有就是临了时说过那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现在像圣水在冲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过泥泞、汗水、暴雨、热雾,正是她真正描画出中国南方一种美的神姿。

她图的什么?

忽然之间,在牟春光的脑子里,这个遥远的南方的女儿和那个遥远的北方的女儿——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为一个形象了。他记起侦察参谋递给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干净,放在壕堑的胸墙上。他从左面小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给自己的汗水濡湿了,信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靠在堑壕边,不知怎么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拆开信封时手指竟在索索地颤抖,他急速地看这封家信,这是妹妹春玉写的信:

$R%哥:

爹妈都好,老人叫我给你说几句话,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儿志在四方,让你走到哪几也别忘记咱家喝西北风的苦日子,别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叶子那当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劳,解放全中国。哥,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

妹春玉$R%

一股温暖的细流忽然从他心灵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泛滥,它冲刷了杂草和淤泥。他特别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而偏偏在这句话那儿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觉得他在老船工女儿和妹妹这两个妇女面前感到羞耻——这些天的烦闷、苦恼,难道只是由于跟岳大壮的冲突吗?不,他畏难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颓丧了:“南方!南方!我宁可过冰山,也不愿下油锅。”这是这些天磨煎着他,而他又不敢正视的真实思想。“我算什么英雄!我还不如两个单薄的女子……”他惭愧,他不如老长江的女儿,也不如妹妹春玉。他仿佛看见她们俩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视着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雾中他为什么溃退下来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流下悔恨的眼泪。

连长嘶哑的声音惊醒了他:

“敌人反攻上来了!”

牟春光擦干眼泪抬头一看,敌人已经压上阵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经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脸面,听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脚步。他注视着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端着的冷冷的冲锋枪枪口,拔脚向连长跟前跑去:“连长!我看有一个营!”“冷静,来一个营就消灭一个营!”战壕里开始有人移动,有人准备开枪,都给连长凶狠的喝声制止住了,工事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敌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准渡江部队站稳脚跟,他们派出十倍之众,黑压压像一片乌云向前滚卷,也不放枪,也不叫喊,只是向阵地逼近来、逼近来。

耻辱和自尊是相联的,如果说自尊能变成力量,那么耻辱可以使人觉醒。牟春光从觉醒中生发出特别巨大的仇恨,他的下颚咬得紧紧的,身上每条肌肉都像绷紧的弓弦,两眼锐利闪光。他用牙齿拧下一枚一枚手榴弹盖。敌人那些狰狞的、像野狼一样的形象愈来愈清楚了,仿佛听到他们喘吁声。牟春光如同看到非常肮脏的东西,从心里感到厌恶。正在这时,连长挥了一下手,我们阵地上的机枪叫响了,牟春光随即扔出了手榴弹,他扔第一颗时心下喊道:“为了俺爹俺娘!”他扔第二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他扔第三颗时心下喊道:“为了我妹妹!”他扔第四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的女儿!”噙在眼窝里的泪水流出来,他不去擦它们,他一任滚滚而过的浓烟和泪水沾粘在一起,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色印迹。他只顾一个劲扔手榴弹。正面的敌人,突然退潮一样一下停住,在一片火海中,似乎在犹豫:是前进?是后退?这时左翼上出现了危机,那儿胸墙上忽然像竖立起黑乎乎一堵墙,敌人一个个跳进了堑壕。

连长猛喝:“二班上!”嘶哑的声音此时特别震撼人心。牟春光带领那一班人顺着堑壕急急跑过去。牟春光猛然发现一个瘦小的、两只眼睛从钢盔下面凶狠狠突露出来的人,活活像一只野狼,正从胸墙上跳下来。牟春光一跳一丈多远,一下抱住那人,牟春光那粗壮的身子把那人猛压在底下,那人劲头不小,一个猛劲翻过来,又把牟春光压在底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他猛刺。牟春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卡住敌人的手腕子。这时堑壕内外许多人紧紧搂抱一起,打成一团。大股大股的黑烟在阵地上飞,太阳给黑烟遮住,只像一个白惨惨的圆圈。正面敌人趁势又往上冲了,爆炸声在震响,火花在闪烁,这场厮杀真是“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牟春光经过一阵猛力的决斗,终于骑在那人身上,抓起丢在地下的一支冲锋枪,向那人脸上一阵猛砸,粘滋滋热糊糊的血水溅了他一脸。经过一场肉搏,将跳进堑壕的人杀得尸骨狼藉,血流成河。后面的人吓得猛一转身,顺着斜坡,有的跑,有的滚。牟春光杀得性起,一蹦蹦上胸墙,叉开两腿,胸口上顶住一挺轻机枪,紧抖全身,猛烈扫射。由于左翼突破受阻,正面的敌人也狼狈逃窜了。

牟春光瞪着血红的两眼拔脚想往下冲,却给连长喝住了。

西下的阳光已经有点黯淡,阵地上的火舌显得发红发亮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满死尸和伤兵,伤员大声发出痛苦的呻吟。牟春光最听不得这种声音,他轻蔑地咒骂了一句。恰在此时,他机灵地转动眼珠,发现一个目标,他立刻跑到连长身边,连长震聋了,他趴在耳朵上喊才听清楚。连长点了点头。牟春光就轻巧地跳出堑壕,像一只壁虎一样身子伏地迅速爬动着,向一个尸体爬去,所有阵地上的人都把眼睛盯牢他,他一跳回堑壕里,就放声大喊:

“是个大脑袋营长!”

大江被染成一片暗红色。战士们一个个本来像火人一样,骤然给清凉的江风一飕,胸襟是那样舒畅。红色变成紫色,紫色变成黑色,而后夜幕缓缓垂落下来。经过鏖战之后,四周显得特别宁静,好像连长江的滔滔声也从宇宙中消失了。牟春光觉得浑身痠疼,他把脊背靠在水泥工事的墙壁上,闭拢两眼。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惊醒来,他沉思了一阵,从军衣口袋里慢慢掏出那封信。此时,半边残月,幽暗朦胧,他已辨认不出信纸上的字迹,但是他看见了老长江留在信纸上那块深深的血渍……

经过请示,兵团前指同意,陈文洪师留下六连所在的团队,支援六连坚守滩头阵地。他率领另外两个团和炮兵部队沿江东进,直捣沙市。

这时,整个大军在消灭江北敌军主力后,分兵两路:一路西向宜昌,一路东击沙市。兵团前指电报一到前方,东西两路,火速奔驰,展开竞赛。

陈文洪面临决战,全身热气腾腾。他在前面一边急急趱行,一边掌握情况。侦察兵骑着马,挥汗如雨地赶到他面前报告:

“敌人企图炸断前面桥梁。”

这是陈文洪最怕的。因为如果桥梁炸断,就要迟滞前进,就不能赶在拿下宜昌之前拿下沙市。他曾经在军用地图上反复衡量过,从距离上说,如果他不能先拿下沙市,那只能是他的无能。可是他也清醒地料到,敌人会想方设法阻挠他们,以迟滞时间,争取最后一刻炸毁沙市堤坝,那就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将是多么巨大的危险!他听了侦察兵报告,立刻跑到前卫连前面,猛喊一声:

“停止前进!”

他自己翻身上马,像一只飞箭一样直冲桥梁而去。

他一上桥,就看见一包炸药已经点燃导火索,导火索上咝咝冒着白烟,迅速向炸药包烧去。

他跳下马,举起从一个战士手上抢过的刺刀,一挥斩断吱吱燃烧的导火线,飞起一脚,把一包炸药扑通一声踢落河里。

连队像飓风一样欢呼着通过桥梁。

平坦宽阔的大路上,一边是急急奔跑的步兵,一边是隆隆前进的炮兵。

炮兵队里一个驭手,从车辕上站起来,紧紧拢住僵绳,狂舞着皮鞭,纵马飞奔。六匹一色大红马,经过狂风暴雨、炎阳骄日的磨难,而今飞扬着鬃毛,翻起来的蹄铁和汗湿的身子都在闪闪发光。它们拖曳着那漆成橄榄色的炮筒,在车轮颠簸下上下颤动着,好像正在为了打破久久没有发炮的苦闷而跃跃欲试、一显身手。这马和炮的心情就是岳大壮的心情。

岳大壮这个轻言轻语、一说话就脸红的人,有点闷气,为什么?

不,不是因为跟牟春光的两场冲突,不过两场冲突在他心里确实留下创痕,令他伤心。这几天内,他前前后后仔细寻思:自从在火线上被解放,他和牟春光就相处得很好,他喜欢牟春光对人热火一团的正直、义气。他曾跟别人品评过:“这人,到了关键时刻,他为同志能两肋插刀。”没想到那天炮车深陷泥塘,他一时心里窝火,便和牟春光顶撞起来,事后寻思起来挺后悔。不过,那露营之夜,牟春光竟那样蛮横粗野,至今想起,心里还乌云沉沉,悻悻不乐。可是,他和牟春光不同,他心里有一种活跃的、顽强的精神力量,压倒一切,一想起就喜得合不拢嘴,那就是回到南方老家的喜悦。

他不是不怕狂风暴雨,

他不是不怕赤日如焚,

可是这是生养他的地方呀!

一路上,他看见一株攀天大树枝叶茂盛,绿荫如盖,心里就美滋滋地说:

“北方有这个?”

他看见大片竹林在微风中荡漾得像一湖春水,心里又美滋滋地说:

“北方有这个?”

美不美,家乡水,他看着什么都爱,看着什么都亲。

想起从家乡被绑了壮丁,一家人号啕大哭,后来,他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抽、军棍打。他挺住了,终于成为一个熟练的炮手,给铁闷子车运到东北,编在一个美械师里。在一次战斗中,他向解放军举起双手,当时暗暗思忖,不知被俘后是何下场。怎么想得到,今天他会这样飞驰着六匹马拉的大炮,威风凛凛返回家乡!他的心怦怦跳,睁大两眼,一个战士的心是何等单纯,何等动人呀!

一条大路,两股洪流,炮兵要超越步兵,步兵加紧奔跑。

陈文洪骑在黑骏马上,一下跑到后面督促部队,一下跑到前边指挥部队,还不时举起望远镜遥遥瞭望。这时,侦察兵又骑马跑来报告:“沙市敌人有逃跑模样!”陈文洪立刻勒着马回身大喊:“前卫连猛插沙市!”一刹那间,前面忽然传来枪声,空气骤然紧张起来。陈文洪随着那个侦察兵,扬鞭纵马,飞奔前去。后面,参谋、警卫员一小群人紧跟上来,一闪一闪没入旋卷的烟尘。战斗炽情像火一样在燃烧、蔓延。一听到枪响,后面走不动的战士也拼命往前扑。

陈文洪一小队人跑进了沙市,他立刻命令侦察兵领他往江堤上奔跑,他要用整个身子抱住江堤,用整个身子护住江堤。他用脚后跟紧紧磕着黑骏马的后腹,马像在赛马场上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马,它从头到背到尾拉成一根直线,它已经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腾。马背上的陈文洪向前俯着身子,但听见两耳忽忽风声,他心里还急如星火,他的整个神情似乎在说:“抢占堤坝,保住堤坝……”他确实是头一个飞上堤坝的。黑骏马跑疯了,蹦跳着四蹄,打了几个盘旋才收住脚。陈文洪看着大堤,敌人没有来得及破坏大堤,而他们自己却仓皇逃遁了。

古老而残破的大堤啊,像在发出笑声,他从颠簸的马身上侧耳倾听,才明白这是汹涌的江流拍击堤坝的轰响。他一看那几乎淹上堤顶的江水,飘着明晃晃阳光,滔滔不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江堤要给炸开,该多危险!同时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现在好了,平安无事了。他恨不得立刻用整个身躯抱住江堤,紧紧地抱住江堤。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老陈!”

他从马背上转过身来。

啊,政委!

他立刻飘然跃下马背,把缰绳一扔,就大踏步朝梁曙光走去。

梁曙光和陈文洪几乎同时抢到沙市江堤。

两人都气喘吁吁,但却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

其实分手只不过几天,他们却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陈文洪说:

“看情形敌人只是些散兵游勇,没什么真正的战斗。”

梁曙光说:

“你挑的史保林可真是个杰出的人物。”

当他们两人目光同时转向江面,只见几只舰船正在慌慌张张地满载沙市的敌人向长江南岸逃跑。

陈文洪说:“火速调炮兵,炸沉他们!”

梁曙光说:“那上面肯定有敌人指挥机关。”

炮兵来了。第一个赶来的是岳大壮的那门炮,他们迅速地设好炮位,岳大壮看着自己那细长的炮身朝向江心,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又多么急的啊!像整个长江和天空都在崩裂,一颗一颗炮弹排空而去,爆炸开来。

陈文洪、梁曙光同时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一看是秦震。

秦震站在那堤顶上,江风呼呼地吹动他敞开的衣襟。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而且高声叫着:

“好,中了!打得好哇,着火了!”

“嗯,倾斜了!”

“嗯,下沉了!”

炮兵还在射击,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停止发射了。然后,他笑着向陈文洪、梁曙光转过身来:

“击沉一只,击伤两只。神炮!神炮!”

站在附近的岳大壮听到了兵团副司令的夸奖。他脸上、身上都给烟尘熏得乌黑,白眼球比平时还白,就是这两只眼睛,笑了。笑得那样陶醉,笑得那样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