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祁灵这才深深了解这个鬼斧神工的石隙,是暗蕴玄机,巧夺造化,就凭方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出世之念,祁灵如今思来,犹自心有余悸。

一个深谙武功,内力修为已臻精境的人,倘若不能摄护心神,轻易为外物而蒙蔽心智,不是外力过高,便是本身自行丧失防护能力,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是足令祁灵在此时此地为这大惊失色的。

所以,一旦回过心神,立即全力奔驰,连方才那一块仿佛是当头而下的石块,是如何这样适时而落?祁灵都无暇多作观察。

如此脚底似云,两肋生风,竭尽全力地奔驰了一会,前面光线忽然较之明朗许多,眼前现出一线绿意,在远处隐现。

祁灵这才知道,这一个长得出奇,而又怪得出奇的石隙,直到现在,才算走到了尽头。心里欣喜之意刚起,警觉又随之而生,当时一吐丹田之气,沉桩收势,卷袖停身,站在那里,留神向前面看去,前面那一线绿意,果然是茂林修竹之类,远在彼处摇摇生风。

祁灵便自然想道:“北岳秀上若不定居于彼处,是无此理。”

祁灵稍一停顿,便飘然迈步,向前面走过去。

二十丈距离,虽然祁灵如此缓步飘然,却也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便走到了尽头。

首先看到的,便是深谷之北,一个孤立迎天的石笱,矗立在几行树木之旁,石笱附近,攀满石藤,开遍白花的竟是一座筑石为墙、揭石为瓦的石屋,相隔如此遥远,几乎使人看不清楚,石藤的绿叶白花攀绕之内,还有这样一座石屋。

意念一决之间,祁灵已经无暇打量周围的一切,只稍一盘算这五十余丈高耸的石壁悬岩,如何才能安然下去。

就在这一顾的瞬间,祁灵便决定但凭轻提丹田一口真气,贴壁游墙,藉功而下,游龙术,壁虎功,不是武功中之最难者,祁灵轻功已臻如此境地,如此贴壁游墙,自然不是难事。

双脚一离隙口,脚跟沿着石壁一骨,但见一袭青衫,熨贴无纹,祁灵已经沿着石壁,巧施游龙术,疾落谷中。

人一刚落谷里,祁灵才觉得此时自己内心突然感到无限惶然。

如果前面那一棵朝天石笱是“梦笔生花”,这个石壁之下的小山谷,自然也就是生花谷。

既然是北岳秀士寄迹之地,如今祁灵冒然入谷,北岳秀士茫然无知否?

设有暗算,此时自己深入谷中,那就正应上明枪易躲,而暗箭难防了。

祁灵止不住一阵心情惶然,可是生花谷内却是一片宁静如恒,尽管在丛林修竹之中,红花争艳,却是静得连个鸟叫的声音都没有。

除去谷之东有一丛竹林摇摇,晃眼生花,而且相距过远,无法看清楚竹林里面之外,其他各处,都是翠绿嫣红,看不到任何房屋,再就只有朝天石笱之旁,那一座攀满石藤的石屋了。

祁灵迎面闻到清香一阵,却不挥袖迎击,却自“醉卧落花”,侧身一仰,脚下故作跄踉,闪开三尺。

回头再看方才站的那地方,身后的树杆上,十数片纯白色的花瓣深深地嵌在树皮之内。

相隔八丈,能够摘叶飞花,深嵌树内,这等功力虽不是什么绝世难闻的神功,却也不是等闲武林所能做得到的事,不用猜测,这是生花谷,而方才正是北岳秀士聊表一手的警告。

祁灵飘然上前几步,举手说道:“在下遵约而来,山径不识,误入谷中。

主人既不待客,又何必避而不见?难道在下此行,也不值主人一顾么?”

言犹未了,只听到对面石屋里没有人回答,有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一声幽幽的叹息,入耳动人,祁灵霍然朗声叫道:“前面如果是‘梦笔生花’,莫非就是须姑娘在叹息么?”

石屋里果然有人轻轻地“唷”了一口气,说道:“你既然知道是‘梦笔生花’,为何还要前来?”

祁灵一听,果然是须少蓝姑娘的说话声音,不觉欣然说道:“须姑娘!

小生前来赴约,但愿能先见到姑娘,所幸得知姑娘住在‘梦笔生花’,这不巧中寻得,可谓天从人愿。姑娘!一个月来你可否知道,前在嵩山所说之事真相如何?”

须姑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北岳恒山,绝非你目前功力所能有所作为,你还是应该回去,免得自赔性命。”

听须姑娘如此幽幽道来,除掉有着些黯然意味之外,并没有丝毫敌意。

可是,须姑娘所说的话,却又是欠缺友好语意。

祁灵当时不禁有些忿然,暗自忖道:“我来恒山,何尝与你无关?你倒是如此不屑我来。”

忿意在心,便朗声说道:“多谢姑娘美意!但是,姑娘家仇可以不报,而小生友人冤屈不能不雪,既然姑娘不屑小生此行之用意,就此相别,小生迳自寻找姚雪峰,我要问个水落石出。”

祁灵当时说着话,便掉头转身,向身后另一个方向走去,其实祁灵究竟前往何处寻找姚雪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说,眼前正是生花谷,但是在这谷内,除了‘梦笔生花’那一幢小石屋之外,再也看不到有任何一点片瓦寸橼。

须少蓝姑娘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在生气,不必如此掩饰。其实,你远道而来北岳,虽然未尽然就是为了我,但是,你能先来‘梦笔生花’,晤见于我,足见盛情关怀,我是应该感激你的。”

祁灵不觉上前两步,激动地说道:“须姑娘”

须少蓝拦住话头,接着说道:“你别气我不出来迎你,我是不能出来。”

须少蓝姑娘说道:“你既然来到北岳,既知道‘梦笔生花’所在,难道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内情么?”

祁灵说道:“小生乍来恒山,遇到了净和尚,才知道‘梦笔生花’所在,其他一切都慢漠然无知。”

须少蓝姑娘叹道:“这就是了!‘梦笔生花’是生花谷内的囚笼”

祁灵霍然为之一震,紧接着问道:“姑娘身为北岳主人的门人,何以竟为‘梦笔生花’其中之囚?难道北岳秀士姚雪峰,阴谋已暴露无余,摘下虚假面目,欲置姑娘于绝境么?”

须少蓝姑娘幽伤无限地说道:“我不晓真情,不敢乱加揣测。”

祁灵奇怪地问道:“难道姑娘对于自己为何事被囚,也漠然无知么?”

须少蓝姑娘稍停顿了一会,说道:“从嵩山归来之日,我只说了一句话,我问恩师,当年嵩山之麓的血案,是否真的就是铁杖和尚所为?”

祁灵击掌叹道:“是了!姚雪峰老羞成怒,才将姑娘囚禁此间,姑娘此时应毋庸多疑,姚雪峰与姑娘有授艺之恩,却也有杀母之恨,纵使师恩如海,却无法抵偿亲仇不共戴天。”

须少蓝姑娘说道:“十数年的抚育教养之恩,便是极难推翻的事实。若论此人是杀母主凶,不到事实摆到眼前,我是无法坦然相信的。”

祁灵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之言,自然不无道理,只是目前囚禁此间,欠缺善意,此点至为明显。小生之意,先请姑娘出来,当诸北岳秀士之面,坦然以陈,看他究竟有何说法。”

须少蓝姑娘说道:“生花谷的‘梦笔生花’岂是如此轻易可以出来的?”

祁灵闻言上前说道:“小生不揣冒昧,愿助一臂之力。”

说着话便迈步走向那一间攀满石藤的石屋走去,刚一迈动脚步,就听到须少蓝姑娘叱道:“站住!你怎么如此没有一些警觉在心?生花谷是何等所在?‘梦笔生花’岂是如此轻易可以走近的么?”

祁灵一听须少蓝姑娘如此一说,虽然是好意,却是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当时便昂然说道:“姑娘盛意,小生心感,只是姑娘如此久困此间,绝非上策,小生愿冒险一试,‘梦笔生花’果然如此厉害,小生只好抱憾而回”

刚一说到此处,就听到身后远远地有人说道:“你以为还能够让你如此全身抱憾而归么?”

祁灵心神一凛,霍然就地旋身,闪电当胸一拱双手,说道:“在下来得鲁莽,贤主人幸勿见责。”

这一声“贤主人”,称呼得极为妥贴,祁灵本是专程真诚应约而来,在双方未破颜相之前,应当不出恶声。但是,祁灵岂肯称他一声“老前辈”?

北岳秀士这才从对面树林丛中,级缓向前走来,走到祁灵对面约有八尺的地方,站住身形,含着一丝冷笑,说道:“姓祁的娃娃!你来北岳,并非专为卖弄口舌而来,当初在少林寺中一约,是要你娃娃以北岳恒山,领受应有之罚。”

祁灵勃然大怒,说道:“有道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在下倒要领教北岳秀士究竟有多大能耐,敢如此小视天下人。”

北岳秀士点头称是,注视着祁灵半晌,说道:“无论如何,你是邋遢老鬼的徒弟,算起来你是晚辈,我要是出手伤了你,也落个以大欺小的骂名。

祁娃娃!你先说,任你挑选,选你最具火候的功夫,彼此较量一场。”

北岳秀士如此说来,祁灵更是气愤填膺。

人在怒气勃发之际,最易丧失灵智,而习武之人,稍因气息失匀,功力也必大受折扣,祁灵功力不是弱者,机智更属上乘,人在激怒之时,却能悬岩勒马,立即闭目吸气,先定心神。

祁灵想道:“生花谷是一个危境,站在地利方面,于我不利多多,这一场较量,必须智取。”

想到“智取”,祁灵忽然又想起南岳紫盖峰上,紫盖隐儒所传授未臻精境的“紫盖掌”。

虽然“紫盖掌”未臻精境。但是,祁灵以为配以自己深厚的内力,当不逊于原来“紫盖掌”功的威力。

就在祁灵如果闪电一转心头之际,只听得北岳秀士微有怒意地说道:“蓝儿!此时不许你乱说话。”

祁灵却自心意一决,昂然回头向着石屋说道:“须姑娘!请你放心,等这一阵较量过去,我们自然要谈。”

说着又转头向北岳秀士说道:“既然要我选择,我要选择掌力。”

北岳秀士眼神一沉,剑眉上掀,露出一股敌意,说道:“怎么!邋遢老鬼已经将三阳绵掌倾囊相授么?不过”

北岳秀士仰头走来,冷呵呵地笑了一阵,说道:“当年三阳绵掌,的确是胜过我一掌。但是,如今既使邋遢老鬼亲自前来,也未知上下,何况你娃娃。”

祁灵镇静地笑道:“你也毋须色厉内荏,少时掌下较量,自有分晓。”

北岳秀士站在那里点点头,说道:“你娃娃功力如何,能否与当年邋遢老鬼相提并论,倒是其次。倒是你娃娃这份气概与胆识,绝不输于当年丐道。

你说,掌力如何比法。”

祁灵仍旧是极悠闲地说道:“较量掌力,十招之内见高下。不过,我有一点说明。”

北岳秀士奇怪地看着祁灵,点点头说道:“方才我已说过,任你选择,你有任何说明,不妨趁着未动手之前,畅所欲言。”

祁灵说道:“十招掌力,互较高下,我要赌一点东道。”

北岳秀士霍然大笑说道:“不必赌东道了,十招之内,我若不能胜过你娃娃,任凭你提出任何条件,无不应允。”

祁灵神情为之一振,当即说道:“一言九鼎,自无翻悔之理,如此在下就要攻招了。”

祁灵功行全身,劲贯右臂,霍然向内一圈,发掌送招,一式推波逐浪,极其平凡的招式,直向北岳秀士当胸推去。

神州丐道一生功力,都是寓神奇于平凡之中,越是平凡的招式,越是变化多端,暗藏威力。祁灵这一招推波逐浪,正是神州丐道对敌发招之正统,只要对方稍有轻视与疏忽之意,这一掌之后,便是一轮暴雨狂风的攻势。掌中套掌,式中化式,不容对方有还手的余地。

因为今天祁灵与北岳秀士有约在先,十招分高下,如果北岳秀士不得这一招“推波逐浪”的奥妙,紧随而至的掌式,何止十招。

北岳秀士眼见一招推来,竟然没有一丝疏忽与轻视之意,身形不闪不让,左掌当胸,微伸半屈,迎着祁灵送来的一招,右掌却自横翻斜削带起一股阴灵掌力,直撞祁灵偏宫。

祁灵一掌方出,一见对方有备,立即双足一错,闪开阴灵掌力。身化白云出同,右掌半途变推为劈,轻灵而发,卸招攻势,都在折身游走之间,反击过去。

北岳秀士竟是从容不迫地拖掌回身,招式不变,只是人作旋风一转,横扫出去。

祁灵大惊,立即挫腕收劲,左掌从肋底巧翻,以攻代守,连击带拍,击向北岳秀士“笑腰”。

两个人如此一沾即分,转瞬三招过去,各攻三掌,各露险象。

祁灵心里立即警觉到,北岳秀士果然不凡,虽然三掌过去,未分高下,可是对方身形未离方圆一尺之地,较之自己游身进掌,显然要高出半筹。

北岳秀士心里也有如此警觉,三掌过去,自己未占到便宜,这娃娃已经深得丐道所传,不可轻视。十招之数,也不过是转眼之间,万一十招未分胜负,如何自圆其说。

双方彼此一顿之际,北岳秀士微哼一声,右掌半提,双眼遽睁,阴灵掌力提足十成,要在一掌之下,立奏功效。

祁灵几乎是与北岳秀士同时举掌,他知道北岳秀士作势如此,定是全力而为,他才将兹盖掌力挟着自己内力,贯于掌心,顿时手掌变紫,平胸抬肘,立足沉桩,眼见得就要双掌硬搏。突然,北岳秀士大喝而退,引身到两丈开外,张着眼睛,盯着祁灵的手掌喝问道:“祁娃娃!你使的是什么掌法?是何人传授与你的?”

北岳秀士这一个举动,祁灵始而一惊,继而收掌撤势,微微笑道:“较量掌法当中,也要说明掌法的出处么?”

北岳秀士此时情绪颇为激动,走上前来,站在祁灵面前说道:“神州丐道三阳绵掌,绝不会手掌变紫,你是丐道的门人,为何学得这种掌法?”

祁灵一见北岳秀士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了敌对之意,只是急急地在追究这紫盖掌力的来源。当时祁灵忍不住在想,是否应该此时此地,将紫盖隐儒的行踪,吐露出来。北岳秀士脸色异常黯淡,激动的情绪,一变而为幽伤无限,隐痛无边,注视着祁灵那只泛紫的右掌,口中不喃喃地说道:“紫盖掌力!

这分明是紫盖掌力!可是如今人归何处?”

祁灵一见北岳秀士在顷刻之间,情绪转变如此激烈,而且哀伤思念之情,流露无遗,知道他是思念起昔日情逾手足的师弟。

祁灵内心一动,倒是想趁时将南岳紫盖翠柳谷的情形,说出其中详情。

北岳秀士适于此时,长叹一口气,说道:“你如此避而不谈,想必是有难言之隐。祁娃娃!我只要你将传授你迷种掌法的人,住在何处告诉我,你提出任何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祁灵摇摇间说道:“如果我真的有难言之隐,你任何条件,也换取不了我的半句真言。”

北岳秀士欣然作喜,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可以坦诚相告了。祁娃娃!

你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尽力而为。”

祁灵正颜说道:“那岂不是交换条件么?”

北岳秀士叹道:“算我败在你手下,实现我败北的诺言,为你做两件事,使我心安。”

说到此处,北岳秀士仰天长嘘一口气,然后说道:“昔日我曾经自我许下诺言,任何人能告诉我有关这人的行踪下落,我要为他全力做两件事。”

说着转头向祁灵说道:“祁娃娃!你当不以为我是以条件交换了吧。”

祁灵点点头,缓缓地问道:“你既然如此思念此人,为何当初又要分别,而且分别之后,竟然连下落都不曾知晓?”

北岳秀士痛苦无限地,急转旋身,突然仰天长啸,出声凄凉悲怆,回音四起,历久未绝。

北岳秀士黯然地说道:“数十年来,你娃娃是第一个如此问到这件事,我愿意从头说来,这件事说来话长,等待回头再说,此刻我要先答应为你娃娃做两件事,然后我才能够心安理得,叙述隐情。”

祁灵当时便慨然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两点相求。但是,首先说明!

绝非基于要挟,亦非以战胜者自居,而是尊驾甘心情愿。”

北岳秀士淡淡笑道:“年轻人不要如此多疑,你尽管说,此刻我在生花谷内,是一位有求必应的人。”

祁灵点头,肃然庄严说道:“十数年前,嵩山之麓,先xx后xx之命案,少森铁杖大师身蒙其冤,我相信尊驾必知其详,可否一告?凶手为谁?用意为何?”

北岳秀士苦笑一下,问道:“你何不索性指明,怀疑是我所为?”

祁灵昂然说道:“凡事按理推论,但是,推论事则可,推论人则不当。

铁杖大师已经如此蒙冤十数载,我不能又冒然使别人蒙冤。所以,事情未明真相之前,自然不敢妄加论断。不过,我相信尊驾深知其事,必无疑问。”

北岳秀士微叹点头,说道:“好一个推论则可,推论人不当。自古以来,推论二字已经累人不浅。”

说着话,稍一停顿,便又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不但是深知其详,而且我是身历其境,我已经有言在先,自然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祁灵突然心里若有所感。抱拳当胸,拱手说道:“尊驾如此慨然允诺,在下感佩无涯。”

北岳秀士摇摇头,笑了一笑,说道:“你这第二件事?”

祁灵回头对身后石屋看了一眼,说道:“在下可否请尊驾将‘梦笔生花’之内的须姑娘,释放出屋?当年嵩山之麓,奸杀血案,须姑娘是为事主。尊驾十数年前,抚养授艺至今,无非也是要她能够快意亲仇,今日既然要叙述昔日详情,须姑娘岂可不听?”

北岳秀士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既要叙述昔日详情,她怎可不听?”

说着便向‘梦笔生花’的石屋,朗声叫道:“蓝儿!你出来。”

石屋之内须少蓝姑娘,应声而出,只见她轻移慢步,从石屋里姗姗而来。

祁灵奇怪,当初须少蓝姑娘再三警告,“梦笔生花”险境重重,不能轻蹈其境,在祁灵心里,自然是认为北岳秀士在“梦笔生花”周围,设置有许多机关埋伏毒物禁制,可是如今北岳秀士只不过是叫了声,须少蓝姑娘便安然而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祁灵心里自是怀疑,但见须少蓝姑娘姗姗而行,离了石屋绵莫有三丈远近,这才展身一扑,扑向北岳秀士面前,含泪凄然地说道:“谢师父赦恕了徒儿。”

北岳秀士此时脸上寒冷如冰,神色极其庄严,右手一伸,拦住了须少蓝姑娘前扑的身形,说道:“蓝儿!你为了询问当年亲仇债主,才被我囚禁于‘梦笔生花’之中。今天,也是为了要说明当年这一段详情经过,又释你而回,但愿你能了解为师的用心,才不辜负‘梦笔生花’中的二十余日。”

须少蓝姑娘含泪说道:“蓝儿知道!”

北岳秀士点点头说道:“知道就好了,你去如橼岩下,准备香茗,我和祁小友少时还要长谈。”

北岳秀士笑道:“北岳恒山生花谷如橼岩,从未接待宾客,今日我敬佩祁小友有过人之胆识,磊落之胸襟,才邀之如橼岩下待茶。祁小友就无须过谦。”

祁灵连称不敢。

北岳秀士正色说道:“祁小友休要以为我是客套之词,这是我内衷之言,自泰山玉皇顶起,历经少林寺而北岳生花谷,你一直认为昔日嵩山血案,是我蓄意而为。所不知者,只是在证实我为何如此而已矣。祁小友!你说是否?”

祁灵倒是没有想到,北岳秀士会突然如此直言无隐。当时便也点头应道:

“老前辈前来泰山与少林寺所为,令人无法不作如此猜测。”

北岳秀士大笑说道:“连少林闲云老和尚都是如此认为,你那丐道人师父也是如此认为,何况是你?可是,没有想到你今天居然凭着自己一念之间的决定,竟然信任我的为人,这份胸襟和胆识,不仅我姚雪峰佩服,传至当前武林,谁能不为之敬佩?”

北岳秀士这一番话,说得祁灵心情为之大震。人对人的印象,一经确定,便极难转变。祁灵到生花谷之后,面对北岳秀士,略经交谈,便一变为是,是越平常情的现象,就毋怪乎北岳秀士姚雪峰要认为祁灵是胸襟开豁,胆识过人,因而深佩不已。

祁灵如此深思沉吟之际,北岳秀士微笑说道:“祁小友!”若不是你胆识如此过人,胸襟如此开豁,加上人又秉赋奇特,天纵奇才,我今日也未尽然就愿把昔日这一段公案隐情,说与你听。”

祁灵霍然停步,惊问道:“如此说来,老前辈果然与这一段公案有牵连了?”

北岳秀士点头说道:“岂是有牵连,十数年来,我一直身受其害,昼夜难安。”

这件事,确使祁灵大惑不解,而且头绪纷乱,一时竟无法分开是非。

此时,祁灵内心深处,有着两种极为深刻的感想:

其一,北岳恒山能有如此嫣红翠绿的景色,北岳秀士化了不少心血,他能刻意致力于如此美好景色,享受自然。其人断非凶恶不堪,荒淫无止的坏人。可是,他为何失和于紫盖隐儒在先,行凶杀人于后,令人费解。

其二,北岳秀士看来对须少蓝姑娘之钟爱,并不下于紫盖隐儒之对丛慕白姑娘,可是,北岳秀士虽然钟爱须姑娘,仍旧保持着有师徒应有的分寸,不像紫盖隐儒可以任意搂女弟子入怀。

北岳秀士举手让祁灵于青石客位上坐定,似乎也有感慨万千地说道:“人皆有伤心之痛,与难言之隐,我姚雪峰空有一身盖世武功,却在终日为生命担忧,为往事伤怀,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知道,连最亲近的徒弟,也毫不知情,十数年朝朝夕夕如斯。祁小友!你觉得世界上还有比我姚雪峰更为痛苦的人否?”

北岳秀士一坐上青石,便感慨万千地说出这样的话,不仅祁灵大感意外,连侍立在青石之下的须少蓝姑娘,想来也是第一次听到北岳秀士如此说话,不觉黯然叫道:“师父!”

北岳秀士含着一丝苦笑,对青石之下的须少蓝姑娘说道:“蓝儿!你将青虹短剑取出来。”

须少蓝遽地一惊,一双秀目不由地向祁灵看了一眼,缓缓地拔出腰间的青虹短剑,双手捧着递到北岳秀士面前,轻轻地叫道:“师父!你”

北岳秀士笑道:“蓝儿!十数天的‘梦笔生花’囚禁面壁生活,竟然使你变了,当年的须少蓝姑娘,仗剑横行之时,那像今天这样优柔胆怯啊!”

须少蓝姑娘垂下头,默默含羞,不作一语。

祁灵坐在一旁,对于北岳秀士招呼须少蓝拔剑出鞘,毫不感到意外,倒是须少蓝姑娘变得如此楚楚可怜,大出祁灵意外。

北岳秀士并没有接过青虹剑,只是向须少蓝姑娘说道:“祁小友是如橼岩的嘉宾,岂能兵丸相见?蓝儿,用不着你担心,师父无理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祁灵转过头去,对须少蓝姑娘看了一眼,正好须少蓝姑娘也是,略转秀目,向祁灵看来,而人目光不期而遇,各看自心头一震,倏地复又掉头分开。

北岳秀士看在眼里,仿佛是触动他的心底往事,不由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蓝儿!”

须少蓝姑娘赶紧收敛心神,应了一声。

北岳秀士指着身后说道:“你用青虹剑,挑开我的青衫,露开身后的‘凤眼’穴道。”

须少蓝姑娘不知道北岳秀士为何突然要她用剑挑一衣衫,露出“凤眼”?

一时站在那里,迟迟不敢动手。

须少蓝如此略一迟疑,北岳秀士回手摘过青虹剑,反手一掷,青芒脱手,直向背后那一堵怪石上飞去。

只听得铮的一声,青芒剑处,只见青虹剑的剑柄,直没于石中,露出一尺多长的剑尖,迎着阳光,耀眼生辉。

祁灵和须少蓝都不知道北岳秀士突然如此掷剑出手,究竟为了何事。

两人都在讶然不置之际,北岳秀士突然身形不动、但见他青衫飘拂,人起空中,在三丈多高的半空,像是迎风舞鹤,山谷悠云,极其美妙的在那一堵怪石之前,盘旋了一圈。

顷刻又微啸出声,怪石之上,青芒顿隐,北岳秀士又飘然手仗青虹剑,落到青石之上。

北岳秀士此时面对祁灵,含着苦笑说道:“祁小友!你的功力已经深得丐道之真传,但是,江湖上的经历,仍嫌不足,武林中多少千奇百怪,无法想象的事,不但是祁小友你未曾一见,甚至说你未曾一闻。”

说着话,缓缓地转过身去,将背对着祁灵。

北岳秀士如此掉转身形,顿时使祁灵为之大惊,须少蓝姑娘更是花容失色,掩面不迭,惊呼出声。

原来北岳秀士掷剑出手,腾空飞舞之际,已经将背上的一袭青衫,以及里面的内衣,整整齐齐地划去一个圆圈,露出洁白如玉的背脊。

在这一块洁白如玉的背脊当中,正当“凤眼”穴上,插着一只约晨有一两寸长的铁梭,半截露在肉外,半截插在肉里。

在“凤眼”穴的周围,已经黑了碗口大小的一圈,看去肉已腐烂,照这半截铁梭的颜色看来,黑黝黝,乌嘟嘟,分明是深藏巨毒。

照附近肌肉腐烂的情形,已经为时甚久。

北岳秀士名列宇内二书生,武林三大奇人之一,武功之高,少有敌手,为何竟会遭受别人暗算?

北岳秀士复又缓缓地转过身来,向祁灵说道:“祁小友!照你看来,我这只毒梭,中了多久?”

祁灵正是为这件事奇怪怀疑,那里敢随便猜测,当时摇头庄严说道:“晚辈不敢胡乱猜测。”

北岳秀士转面向须少蓝姑娘问道:“蓝儿!你随为师上北岳,已经有多少时日?”

须少蓝姑娘惊魂未定,嗫嗫说道:“自蓝儿能记忆之时起,已经十数寒暑。”

北岳秀士点头说道:“已经十五更易寒暑,祁小友!我这只毒梭,已经在背上插了整整十五年岁月。”

祁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只霉梭,中在要穴之上,留了一十五年,岂非骇人听闻的不稽之谈么?”

北岳秀士紧接着说道:“当年嵩山之麓,发生那宗奸杀血案之时,我就中上这只毒棱。”

祁灵当时惊异之情,无可抑止。

须少蓝姑娘此时想是触动昔日亲仇孝思,珠泪如涌,哀动万分。

北岳秀士却沉着颜色说道:“蓝儿!你如此不能抑止哀伤,将来何以寻访仇家,遍走天下?”

北岳秀士眼看须少蓝姑娘抑止住哀伤之后,便自缓缓地坐在草蒲园上,闭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十五年前,我因一失之差,满怀伤情,便从此痕迹天涯,一则寻找一个人,再则寄情山水,稍抒抑郁。一天晚上,路过嵩山之麓,忽然听到一声低微的惨呼。”

须少蓝姑娘听到此处,不由地失声而哭,但是立即用手掩住口鼻,强自抑止。

北岳秀士稍一停顿,便接着说道:“当时一股好奇心之驱使,急展身形,循声而去,刚一落定身表,便看到屋内,赫然尸体横陈,血流满地。我正是诧异未了之时,人影一闪,屋内灯下出现了一位和尚。”

祁灵脱口说道:“那一定是少林寺的铁杖大师。”

北岳秀士点头说道:“正是铁杖和尚,他一进得室来,始而一惊,继而勃然大怒,当时便自房内掠身而出,上屋追踪。”

祁灵插口说道:“当时他没有发觉老前辈么?”

北岳秀士摇摇头说道:“我去得早一步,藏身的地方正是遮掩良好,铁杖和尚没看到我。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铁杖和尚起身追敌之际,一点黑影,掠过他的衣襟下摆,半袭衣角,飘然落地。”

祁灵紧接着问道:“此点晚辈稍有不解,晚辈深知铁杖大师功力极高,深夜飞花落叶,都难逃耳目,如此暗器来袭,都浑然无觉么?”

北岳秀士叹一口气说道:“棋高一着,便不可相提并论。铁杖僧武功虽讥,充其量是当前武林强者,而高出他的人。尚不知凡几。”

祁灵觉得北岳秀土这句话,说的倒是实情,就拿北岳秀士而言,铁杖大师已经断非敌手。

北岳秀士接着说道:“我当时见这和尚愤然追敌,反而被对方做了手脚,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奇怪,我正准备掠身过去,察看这是何人戏弄这位和尚,突然身后两缕劲风,破室微啸而至。”

须少蓝姑娘听到此处,不由地一震,眼睛转向北岳秀士背上看去。

北岳秀士笑道:“这两宗暗器,手法虽然高明,尚不足伤我。当时,我飘身一旋,吐袖拂去暗器,循声直追,向西超过围墙,迎面站着一个黑衣人。”

祁灵急忙说道:“那一定就是这次血案的凶手,老前辈可曾看到他的面貌么?”

北岳秀士摇摇头说:“一身宽大的黑衣,连头带脚一齐罩住,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正要走过去,他却在对面指着我说道,久闻你阴灵掌力,冠盖武林,你我硬对一掌之后,再说其他。”

须少蓝姑娘惊诧地问道:“师父!他怎么见面就指出阴灵掌?难道他早就看到了师父?”

北岳秀士说道:“像这种指负挑衅,我岂能不接受?何况当时我也正是想知道在嵩山脚下做案的人是谁,所以我毫不迟疑地点头应可,谁知道这一掌,却害得我痛苦至今。”

祁灵大惊,说道:“老前辈阴灵掌力独步当今,与紫盖掌、三阳绵掌,同誉为武林掌力之最,对方他是何人,竟能在掌上压倒老前辈?”

北岳秀士苦笑了一下说道:“阴灵掌不敢自诩独步当今,当不致如此轻易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手下,对方桩步下沉,出掌硬接,双掌一贴之际,我发觉对方掌力不弱,身后有几缕劲风破空而来,迳袭我的后背。”

须少蓝姑娘咬牙说道:“原来他们是有间暗算于师父。”

北岳秀士叹道:“当时一听身后有人偷袭,便知道是中了他人声东击西之计,立即准备闪身撤势,闪开身后的暗器,就在这时候,对方突然掌力大增,猛震过来,我要撒掌闪身,必然要被对方因势利导致震伤内腑。”

祁灵急着问道:“老前辈如此背腹受敌,应该如何处置?”

北岳秀士叹道:“这件事应该你们引为殷鉴,两害并来,取其轻者,若论当时情形,当面掌力内震,至多能震伤我内腑,尚不及致命,而身后暗器不明,设若是喂毒暗器,见血封喉,当场便要倒毙。”

祁灵紧接着说道:“老前辈权衡轻重”

北岳秀士苦笑说道:“当时我恼怒对方用卑劣,且不管身后暗器如何,遽提十足掌力,全力反击过去。”

祁灵说道:“十成阴灵掌力,无人能挡,对方恐怕要立毙掌下。”

北岳秀士点头说道:“震飞十丈,溅血横尸。”

须少蓝姑娘紧张地问道:“师父!那身后的暗希呢?”

北岳秀士苦笑道:“如今‘凤眼’穴上那一只铁梭,便是当时的结果。

身后一中暗器,立即浑身一颤,从身后经脉,逐渐麻向四周,我知道是中了喂毒暗器,当时立即行功闭住全身穴道,护住心脉。可是,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贴住我的背心。

来人把剑抵住后心,首先说明我中的暗器是一种无名毒梭,除了他之外,天下找不到解药。然后他说出两件事,第一要我带走屋内孤女,日后要她仇视少林,设法动摇少林根本,第二,他要我交出一块玉块。”昔日一目大师,分藏五岳的玉块,北岳的一块,正是为师我寻到的。”

祁灵正准备问北岳秀士是否接受了当时的要挟。北岳秀士却自己说道:

“来人更说,他愿每半年派人送解药一次,送到北岳生花谷前,维持到少林寺内哄自起,名声大坠,当前掌门人正式退位,让与下一代掌门为止。解药不到,则逐渐腐烂,烂至前心慢慢腐蚀而死。但是,只要解药药力有效期间,一切如同常人。”

须少蓝姑娘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恶的贼子!如此手段卑劣,令人不齿!

师父!你当时拒绝了没有?”

北岳秀士苦笑着说道:“蓝儿!你觉得为师能屈服于威胁之下么?”

祁灵在一旁说道:“以晚辈看来,老前辈必然另有远久打算,不在乎受屈于一时。”

北岳秀士长叹一声说道:“祁小友!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不让我难堪,其实我这长久的打算,十五年已濒绝边缘。而且,十五年来受尽凌辱与误解,如今骑虎难下,欲罢不能。”

祁灵说道:“昔日与老前辈对敌,以及后来乘机要挟的人,老前辈可否记得面貌,以及道出武功的师承?另外每半年送解药一次,何人送来?”

北岳秀士摇头说道:“既不知道其面貌,又不知道其师承,我曾经遍走各地,访问以铁梭为暗器的黑白两道任一派有别,毫无所获。”须少蓝姑娘忽然失声哭道:“师父!你隐瞒了我十五年,为何到最后,还要对我说是少林伯杖僧人所为?”

北岳秀士黯然说道:“为师当时含垢忍辱,在寻找线索报仇,一则传授你的功力,即使不幸为师在生之年,不能报仇,蓝儿可至‘梦笔生花’石笱尖端,寻得一封秘芨,那就是我的遗言,也是今日所说的这一段秘辛。”

须少蓝姑娘含泪点点头。

北岳秀士说道:“一十五年我遍访仇人无着,但是,每半年送解药来,都是严厉要挟,他说少林寺名声已受大损,我却丝毫没有动静,半年这内再不逼使少林掌门更换,便不再送药。不但不再送解药,而且要趁我毒发之时,下手于蓝儿。”

刚一说到此处,忽然听到一阵幽幽地竹篁之声,起自很远的地方。

北岳秀士霍然而起,脸上颜色一变,对须少蓝姑娘说道:“蓝儿!你去内室,取一件长衫来。”

须少蓝应声转过身后那一堵怪石,北岳秀士突然对祁灵说道:“祁小友!

我今天将心中一切隐秘,坦然说出,小友天纵奇才,且对铁杖僧有雪冤之诺。

小友如能兼为我报仇雪恨,能够善视蓝儿,我死亦无憾了。”

祁灵惶然说道:“老前辈为何突作此语?”

北岳秀士叹道:“祁小友你听到幽幽竹篁之声否?那是送药人来的信号。

今天我不求解药,但求擒住来人,如有所得,祁小友定能千里寻仇,吾愿足矣!不过对方刁滑异常,每次送药来人,均有防备,恐怕会毫无所获,设若不幸毫无所获,祁小友请勿忘方才所托之言。”

祁灵急着说道:“老前辈!无须如此孤注一掷,亦如平常一样,接过解药再作道理。”

北岳秀士摇头说道:“每次送药方式奇特,用心谨细,只怕不易奏功。”

正说着须少蓝姑娘已经取来长衫一件,北岳秀士罩在外面,回头对须少蓝姑娘说道:“蓝儿!祁小友为人胸襟磊落,正大光明,而且武功前途,未可限量,蓝儿应以兄事之。”

须少蓝姑娘一听师父这话,像是诀别留言,不由她一阵心酸,差一点流出泪珠,凄然叫道:“师父!”

北岳秀土转而又向祁灵说道:“祁小友!得君一诺,永世不移。小友!

你能为我点头一下否?”

祁灵也不觉为之动容,黯然说道:“老前辈但请放心,晚辈如能稍尽绵薄,决尽力以赴。”

北岳秀士如此飘然而去,看在祁灵的眼里,直如同从容赴义一样,从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当时心里一动,缓声向须姑娘说:“你在此稍候,我到那面去去就来。”

当下撇下须少蓝姑娘,拂袖凌空,沿途点足于树梢花丛之上,起落腾挪,疾如闪电,照着北岳秀士方才所去的方向,全力施展轻功,追赶下去。

约莫疾驰了一盏茶时光,霍然前面双峰高耸,挡住眼前。双峰之间,有一条极狭的去路,婉蜒而上,想必是生花谷的进口。

祁灵一眼看到北岳秀土,长衫飘拂地站在左边山峰之上。地面山峰上,也站着一个人,背着夕阳而且相距过远,看不清楚面容。

两个人虽然站在两个山峰,中间相隔倒是不宽,最多不过五、六丈宽的一条出路。

祁灵唯恐惊动对面那人,就在这一瞥之间,猛地一吸丹田之气,双臂后掠,人像一条灵蛇归穴,去势疾如一阵闪电掠去,平空五尺高低,横向北岳秀士的山峰脚下掩身而去。

祁灵刚一落下身形,就听到北岳秀士说道:“此中情形,非你所了解,贵上住地何处,姚雪峰专程前往拜见,说明根由。”

对面那人冷冰冰地说道:“十五年来,你毫无进展,若不中我家主人另有要事,岂容得你活到一十五年之久?老实说,少林寺你已无能为力,要你多余。每半年还要千里迢迢送来解药,我家主人无此耐性。”

北岳秀士忽然哈哈笑道:“你家主人无此耐心,你可知道我姚雪峰也无此耐心么?”

那人微露不屑的语气,说道:“你没有耐心,又将怎样?我要提醒你,明天是你半年到斯之日,明天以后,开始腐蚀,你可以尝到心肝五腑腐蚀的滋味。”

北岳秀士微啸声起,浑身长衫无风自动,鼓舞飞扬。祁灵看到,知道北岳秀士正在提气行功,说明就要出手擒人。

正待起身趁机相助,忽然听到对面那冷笑道:“你不要妄自行功,如今没有解药,再妄自行功,徒然增加死期早至。”

祁灵再也不能忍耐,触手之间,忽然想起在泰山玉皇顶上,闲云老和尚曾经赠与三十六面金星飞钹,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当即朗声叫道:“老前辈!请稍抑怒气,待晚辈擒住此人,治以狂妄之罪。”

祁灵声发人起,冲天凌空一拔,一式“孤鹤唳空”,上冲五、六丈高,但见他半空中略一转侧,突然从身旁闪出金光数点,闪烁如星,去势似电,徽带着肃声,直朝对面山峰那人罩去。

祁灵的突然出现,不仅北岳秀士感到意外,更使对面那人感到极大的诧异,尤其祁灵凌空跃起,高达六丈,从上而下,发出暗器,无论是声势、技巧、劲道,无一不是臻于化境。

对面那人当时一语不发,一矮身形,沿着山峰,向下滚落而下。

好人刚一扑地滚身,五枚金星飞钹突然转侧而下,当先一枚,早就嵌入那人小腿。那人哎哟一声未了,接连又是四枚,跟踪而下,分别深嵌在那人下盘。

饶是来人功力如何了得,五枚金星飞钹着身,腿筋为之遽折,顿时也倒地不起。

来人刚一倒地,祁灵紧接着向那人扑去。

可是、就当祁灵如此闪电前扑的时候,从北岳秀士所站的山峰脚下,突然又掠出一条人影,比祁灵更快一着,只见半空人影一闪,竟抢在祁灵的前面,身形一落之际,右手疾伸,从地下那人手中,夺下一物。

祁灵以一步之差,刚一落定身形,便看清来人是谁,顿时大喜过望,抢上前一步,行礼说道:“恩师来了!徒儿祁灵拜见。”

神州丐道笑眯眯的伸手扯起祁灵,说道:“你是人家约来的,我更是人家请来的呀!你不相信,部问主人看。”

正说着,北岳秀士从对面飘然而至,站在一旁含笑说道:“丐道友!你这一来,我姚雪峰可栽了。来了这么久,我竟然漠然无知,传出武林,我这生花谷已经是扫地无颜。”

神州丐道笑着说道:“秀士!你用不着客套啊!送解药的篁声响时,你已经知道生花谷来了我这不速之客。”

北岳秀士笑说道:“老道!你是我在泰山玉皇顶上柬邀而来的嘉宾,何谓不速之客?”

说着两个人都相对呵呵大笑起来。

祁灵站在一旁,心理明白,恩师来到生花谷,已经很久,方才北岳秀士所讲的一番话,恩师已经听得只字分明,如此才将前嫌尽释,就从恩师改口称为“秀士”,这一点上看来,这两位武林奇人,已经毫无芥蒂。

这件事,对祁灵是一个极好的身教,给他留以极深的印象,影响其尔后之行道江湖,至深且巨。

神州丐道忽然收起嘻笑,正颜说道:“我道人一生自认是不冤枉好人,不放松坏人。但是,对于你秀士,我已经兀自感到惭愧。”

北岳秀士含笑说道:“老道!休要如此一本正经说话,反而失去你的真性。姚雪峰若不是当初从天山南下中原之时,一时失足,留下污点,又何至一直为人误解至今,孽本由自作,又怨得何人?”

神州丐道笑道:“怎么?又怀念那位师弟了么?”

北岳秀士红晕上脸,说道:“老道休要取笑”

神州丐道又是正颜说道:“他隐居不出,何尝不怀念着你,只因为昔日一些误会,使得你们各自分飞,如果能够知道你十五年来的冤屈,自然重逢有日。”

北岳秀士惊喜着问道:“老道!你是说我们重逢有望?”

神州丐道笑道:“包在我师徒二人身上。”

北岳秀士忽然长叹出声说道:“迟了!老道!明日起,毒梭上次解药限期已到,开始腐蚀前心,我还能见到他么?我又何能让见我这等模样,而啬他无端的烦恼!此生已矣!能让你老道知道姚雪峰的为人,吾愿足矣!”

这一段话,听在祁灵耳朵里,首先感到北岳秀士有死别的哀伤。继而感到,北岳秀士和紫盖隐儒这一对师兄弟,情感深厚,无可比拟。

神州丐道却在此时依旧是笑呵呵的说道:“秀士!你为何说这等丧气话?

区区一只毒梭,我道人就不信无法可治,当年你是碍于颜面,讳疾忌医,拖了十五年,不仅累及你的身体,也累及你的声誊。其实你要是早些说明,恐怕嵩山血案,已经真相大白了。”

北岳秀士说道:“是我顾虑太多,再者投鼠忌器,误我一十五年。老道!

你说你知道许冰如,他在何处?”

神州丐道笑道:“此事不用着急,且先看看这位送解药来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位可寻的线索,只要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不但武林之中,几件大冤案,可以一清,也可以免去武林一场浩劫。秀士!你知道五块已得其三,如若五块齐归,后果何能想像?”

祁灵一听“五块齐归”四个字,顿时想起华山枫林山庄的往事,连忙朝脚下那人看去,想是方才被丐道隔空点穴所制住,此刻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祁灵伸手撕开头上的黑头巾,一看之下,惊叫出声,说道:“满脸泛乌,宫身僵硬,是中毒死的。”

神州丐道长叹一声说道:“这人心机之巧,御下之严格,设计之周密,为我道人所罕见。劲敌!劲敌!”

神州丐道连说两声“劲敌”,使北岳秀士如坠五里雾中。

神州丐道说到此处,举起右手,右手正拈着一支小箭,箭头带黑,中有凹洞,藏有毒药。

神州丐道摇着右手说道:“找已经防止他随手自鼎,才疾奔而来,夺过小箭,制住穴道,没有料到他腹内早服有毒药,一经制住穴道,立即毒发攻心,落个死无对证。”

北岳秀士也禁不住长叹出声,眼望着地下的尸体,心里也深深觉得这人用心之深,与御下之严,毋怪乎丐道要深叹为劲敌了,一俟这人得到五块,练成不世奇功,武林浩劫到矣!

祁灵站在一旁,把华山枫林山庄发生的事,也叙述了一遍。

神州丐道忽又呵呵笑道:“华山派独孤叟已往边陲,少林寺的闲云老和尚,恐怕也无法不出来走走,只要大家都能够出头,好在五块未尽得手,迟早总有追根挖底的时候。”

说着又向北岳秀士笑道:“秀士!你不是急于要知道那位许师弟的下落么?走!走!回到你那如橼岩的石屋里,款待我师徒一番,让我徒弟告诉父一个详细始未。”

两人呵呵一笑,飘身而起,直向生花谷内而去。祁灵随在身后,心里一直在思忖着,紫盖隐儒传掌未竟全功,而自己却一怒离开南岳的事,是否应该向恩师说明。

三个人的功力,都是指顾之间,行程十里。不一会便回到如橼岩前的青石上,只见须少蓝姑娘仍旧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神州丐道笑着过去轻轻地拍了一掌,说道:“姑娘!亲仇待报,徒然悲伤也无济于事,先去弄一坛百花佳酿来,帮你师父招待客人。”

北岳秀士这才知道,神州丐道方才趁自己离开的时候,怕须姑娘悲愤之际,莽然而去,惹下意外,点闭了她的穴道,心里感激顿生。

须少蓝姑娘虽然摸不清头绪,但是,她认识神州丐道。一听师父如此一说,便行礼谢了一谢,赶到后面,去准备酒菜。

北岳秀士目送须少蓝姑娘走到岩后,便叹息着说道:“蓝儿身世可怜,十五年长在北岳,我太姑息,所以个性骄纵、心地欠宽。虽然在最近,我将她囚在‘梦笔生花’,要她明心见性,还我朴真。但是,后果如例,尚难预料。”

说到这里,北岳秀上转面向祁灵说道:“蓝儿将来报仇雪恨,仍要多仗祁小友。我抚养她十五年,未能寻得仇人,如果小友能竟我志,姚雪峰死亦无憾了。”

神州丐道倒是接着,哈哈大笑说道:“秀士!休要如此丧气,你死不了!

也死不得。”

北岳秀士说道:“老道!你说我死不了,那是希望能有稀世奇珍,治我毒创,至于说我死不得,是何道理?”

神州丐道拦住他说道:“我说你死不得原因,那是因为你已经两地相思十五年,倘若你一死,阴阳路隔,岂不是情天难补,恨海难填么?”

北岳秀士一听丐道一顿牢骚发了之后,复又说到这件事上来,当时满脸飞红,说道:“老道!当着后辈的面前,你也说笑。”

神州丐道一正颜色说道:“我道人说的句句真话,你和许冰如天山一对连理,只为当年小生误会,两地相思一十五年,这是假的么?如今误会冰释,自然要效葛鲍双修,同参证道了。所以,我说你秀士既不会死,也死不得。”

神州丐道话未说完,祁灵坐在一旁突然站起身来,极其惊诧地说道:“恩师你方才说到姚老前辈与南岳许老前辈他们是”

神州丐道笑道:“他们是天山一对师兄妹,结成连理。紫盖隐儒只是易钗为弁的姚夫人,数十年前武林传为佳话,你自然不知道了。”

神州丐道此言一出,祁灵宛如晴天霹雳,焦雷击顶,一时间竟止不住浑身颤抖,冷汗遍体交流。

一时间祁灵的思潮潮湃,百感交集,他想到自己意念不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污辱了紫盖隐儒的品格,更辜负了丛慕自姑娘的一片真情。

尤其丛慕白姑娘到达华山枫林山庄,一片痴心,表露无遗。结果使她伤心至极,肠断心灰,绝然而去,而且此去天涯海角,不仅下落不知,且有生死难明之虞。

祁灵如此愧悔交集,惭恨惧来,顿时觉得热血沸腾,眼冒金星。

北岳秀士一见祁灵如此模样,大为诧惊,立即抢上前一步,右手舒掌,掌心紧贴命门,轻喝一声:“祁小友!注意去除百念,收敛心神。”

祁灵正是心神分驰,摇摇欲倒之际,北岳秀士如此一掌贴来,不由地浑身一个冷战,顿时心智为之清明,两行泪泉,凄然涌出。

神州丐道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道:“我这徒弟上不得台盘,刚刚听到众人倚重,便心神分驰为是,你还想扫除魔窟,威镇五岳么?”

北岳秀士知道祁灵心里必然有着无边的苦痛,才会如此举止失常,究竟是何事使祁灵如此失常?

北岳秀士几经思索之后,便向神州丐遭笑着说道:“祁小友至情性之人,不到伤心处,不致如此。”

祁灵此时恢复正常,知道自己方才颇有失当之处,当下便向神州丐道行礼说道:“弟子衡山之行,有辱师命!尚请恩师按律处置,以安弟子之心。”

神州丐道遽然变色,沉声说道:“什么?你得罪了紫盖隐儒么?”

北岳秀士一听遽凉而起,紧接着问道:“祁小友!你是说紫盖隐儒她在南岳衡山么?”

祁灵正待从头说起,忽然生花谷外,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悠扬的佛号,在那里飘荡着:“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