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重礼进身

冯国材听高人凤说他刺娄士豪那一剑,是硬撑的,如果娄士豪不是胆小如鼠,交起手来,被杀的一定是他自己,不由惊问道:“既是如此,那高兄何苦硬要挑战呢?”

高人凤笑道:“这就是江湖人的臭脾气,性命可以不要,荣誉却必须维护,尤其是他抬出我的师门,我如不应战,怎对得起我地下的授业恩师!”

冯国材不禁竖起大拇指道:“高兄气度盖世,胆识过人,刚才那一派从容镇定的样子,真叫人看了佩服,娄士豪所得不过老师的十之二三,比我们都不如,难怪他会吓得抱头鼠窜了!”

高人凤道:“我也是硬着头皮往上挺,由此可见那个出主意的人相当狠毒,对江湖人的习性尤其摸得清楚,所以才使出那等绝招,逼得我非应战不可,如果不是他选错了人,我这条命是送定了!”

冯国材低头道:“其实兄弟是反对乘人之危的,他们准备叫娄士豪上门挑战,兄弟极力把他们给留住了,没想到高兄居然又找了来,兄弟还想把两位先请到芦雪亭去,避免跟他们见面的……”

高人凤道:“兄弟知道,对小侯的关顾之情,兄弟异常感激,所以才倾心相告,以后少跟马容接近……”

冯国材道:“我跟他们本来就格格不入,是他们硬要跟我套交情,既在同门学艺,又同在侍卫营中任职行走,我少不得要敷衍他们一下。”

谢文龙笑道:“最近小侯跟他们特别接近,恐怕还另有原因吧!”

冯国材低下头,半响才道:“谢大人,我不否认,自从比武那天,得目睹谢小姐英姿,私心异常倾慕,后来他们透露说谢小姐是大人令妹,愿帮我的忙撮合,我才跟他们走得近一点。”

谢文龙笑道:“小侯属意舍妹,是我们的荣幸,只是舍妹与高兄已定名分!”

冯国材异常失望地道:“是真的?”

谢文龙道:“我是她的哥哥,这种事总不能乱说吧!”

冯国材黯然道:“我也知道自己太差劲,配不上令妹。”

谢文龙笑道:“配不上的是我们,舍妹虽然与九格格结交,毕竟是江湖人身份,不敢想攀附侯门,何况舍妹与高兄弟互相倾心……”

冯国材叹了一口气道:“谢小姐与高兄要好我是知道,可是我还不灰心,仍想一争芳心,现在得知他们已定名分,我当然不能再争了,种种失礼之处,还望高兄原谅!”

高人凤大笑道:“没关系,小侯把话坦开来说,益见心胸光明,高某只有佩服,而且还愿意真心交个朋友!”

冯国材又是失望,又是难受地道:“高兄如此一说,我就更惭愧了!”

高人凤笑道:“没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可惜佳人难再得,兄弟僭光一步,当仁难让,此外肥马轻裘,凡是高某所有,任何东西都可以奉送!”

冯国材颓然道:“高兄在京师是闻名的大富豪,一掷千金而无吝啬,只是兄弟毫无所求!”

高人凤笑道:“小侯看不上眼高某的东西,高某却想找小候要样东西。”

冯国材一怔道:“高兄要什么?”

高人凤道:“要两个藏在府上的人。”

冯国材脸色微变道:“寒家没有藏什么!”

高人凤笑道:“小侯又言不由衷了,那两个人明明藏在府上,马容临走时还点了一句。”

冯国材面有难色,半晌才道:“高兄,且得放手时放手,罗继春跟高兄不过是点小过节。”

“小候终于承认了!”

冯国材正色道:“不错。人在小弟书房里,不过只有一个,他跟兄弟虽无深交,兄弟却不能交出来!”

高人凤笑问道:“为什么?”

冯国材道:“他是马容转介绍给我的,跟兄弟还谈得来,他说跟高兄结了一点小怨,弄得无处容身,才投奔兄弟,希望能暂时托庇一下!”

高人凤笑笑道:“那些陷害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吧?”

冯国材道:“我不清楚!”

高人凤道:“小侯既然不清楚,最好还是别过问!”

冯国材道:“他跟高兄的事我自然不便过问,可是我希望高兄放过他算了!”

谢文龙连忙道:“不行,王法放不过他!”

冯国材一怔道:“他犯了什么王法?”

谢文龙自知失言,幸好高人凤接上去道:“此人身犯重罪,谢大哥要拿他正罪,所以我们才盯牢他不放,并不是高某跟他有私人的恩怨!”

冯国材道:“马容没跟我说呀!”

高人凤笑道:“马容的先人跟老侯爷有一段过节,小侯知道吗?”

冯国材道:“知道,他的父亲在家父手下为将,因为贻误军机,家父据实奏报,革去了世袭的前程,可是家父对马容仍然很优遇,进入宫廷还是家父一力保荐的!”

高人凤道:“内情恐怕不止如此简单,总而言之一句话,马容对老侯挟怨极深,他是希望我们在府上把罗继春搜出来,使老侯爷坐上个窝藏匪人的罪名……”

冯国材脸色大变道:“有这等事?我要问问去!”

高人凤连忙道:“不可,罗继春恐怕不会承认,万一他承认了,对府上更为不便!”

冯国材急了道:“那该怎么办?”

高人凤道:“很简单,小侯当作不知道,把他请出来跟我们见见面,由我们劝他投案,免去府上的干系!”

冯国材沉吟道:“那不太好吧,这不是变成我出卖了他,日后我怎么再见他的面!”

高人凤沉声道:“对一个匪人,小侯还要讲道义?”

冯国材连忙道:“不是这意思,如果他挟恨反咬我一口,岂小是连累了家父!”

高人凤点点头道:“这倒也是,那就请小侯不动声色,回头请他出来听戏,他见了我们,一定做贼心虚,想要逃走,等他离开了府上,我们再动手抓他,跟府上就没有牵连了!”

冯国材道:“这么办是可以的,不过兄弟总觉得于心不安,倒不如请二位送兄弟一个人情,由兄弟直接去告诉他,说二位要抓他,叫他快逃,等他离开了舍下,随便二位如何对付他好了!”

高人凤觉得这个办法也不错,当下表示同意了,冯国材道:“兄弟书房前面有一座假山,二位隐身在假山后面,兄弟跟他谈过后,立即催他离去,二位盯住他的行踪,等他出门后,二位再捉拿他吧!”

谢文龙点头道:“就这么办,小侯先请!”

冯国材满脸忧色,在前面走着,两人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冯国材指指前面的屋子,又指指一处假山,高人凤会意,与谢文龙偷偷掩到假山后面,眼睁睁地望着冯国材进屋去了,谢文龙紧张地摸着怀中的匕首道:“兄弟,我们太心急了,万一罗继春出来,我一个人恐怕捉不住他,你又不能动手……”

高人凤笑道:“不必动手,我扣好了两支暗镖,等他出了门,我在背后放他一冷镖……”

谢文龙道:“这不太光明吧!”

高人凤正色道:“大哥!这不是讲光明的时候,罗继春逗留京师,可见他的心还没有死,如果让他闹下去,迟早会把龙大人整倒下来,那才更不堪设想!”

谢文龙不禁黯然了,高人凤道:“而且我暗算他有绝对的正确理由,象他指使娄士豪趁我受伤的时候来上门寻仇索战,乘人之危的作为,比暗算更卑鄙!”

谢文龙一叹道:“兄弟,我答应你就是了!”

高人凤笑道:“大哥终于学会圆通处事了,其实只要把握住一个正字,倒不必太计较手段。”

谢文龙道:“不能这么说,罗继春的父亲罗上春劫富济贫,人称侠盗,论行为并无不义之处,可是仍不足以为法,侠与盗不能并言,我只承认他是个义贼,而他劫富济贫,终不免堕落,才偷了你师母的凤钗,导致你师父家破人亡的惨剧,可见行为的方正,才是养身以正的唯一途径,不过对罗继春,我可以同意不计手段去除掉他,因为此人陷溺日深,已成祸患……”

刚说到这儿,门中有人出来,两人精神一振,各自准备,那人却直向他们走来,原来还是冯国材,他们怕罗继春会跟在后面,不敢现身询问,冯国材却先招呼道:“谢大人,高兄,二位出来吧,罗继春走了!”

谢文龙一震,跳了出来道:“走了?上哪儿去了?”

冯国材摇头道:“不晓,反正他的人已不在屋里了!”

高人凤道:“会不会到别处去了?”

冯国材道:“不会,他在我家是避难的性质,连家父都不知道。”

“我关照过他不要出门的,他一定是得知二位已来,才偷偷地溜了!”

谢文龙道:“谁会去告诉他呢?”

冯国材想想道:“我家里的人是不舍的,除非是娄士豪或马容他们……”

三人相顾默然,那名叫马升的家将却又找了来道:“少爷,九格格来了,侯爷吩咐小的前来相请谢大人……”

冯国材道:“这么快就来了,我们还没吃饭呢?”

谢文龙道:“别吃了,反正招待九格格时还得摆酒席,我们在那时再吃吧!”

大家转到前面的正厅,冯紫英的动作倒是够快的。急促之下,已经布置妥善,连戏台都搭好了,酒席也摆上了,满州贵族妇女出门赴宴向有成例,连碗筷餐具都是自备带来的,侍候的人也是自己带的。

九格格平时不搭这种臭架子,今天可能是为方便周菊人,居然全班出动、好把周菊人安插在身边。

冯夫人一脸尴尬地陪坐着聊天,许多宅门的内眷也都惶恐不安地站着,因为他们虽是宾客,还不够资格与这位贵宾并起并坐,冯紫英还有一些门生也来致贺,他们站得远远的更是尴尬,见到谢文龙,冯紫英如释重负。连忙招呼道:“谢大人,快来吧,格格问了多少遍了……”

谢文龙过去向九格格打过招呼,低声对谢玉茜道:“安心吃酒听戏吧,那贼子又溜了……”

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微变,门外又进来一人,一身官衣锦服,却仍可看出他就是罗继春的化装……

罗继春却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朝冯紫英屈膝,请了个漂亮的旗安,操着纯熟的京片子道:“老师好,学生罗继春给老师请安!”

冯紫英弄糊涂了,他的门生故旧固然不少,可是并没有这样的人,再看他举止斯文,穿着阔绰,一副大家派头,弄不清是什么身份,不好随便答腔,嘴里含糊地应着,罗继春十分乖觉,立刻又含笑道:“老师可能记不得了,家父是西康阿咱城的土司,老师领军征西时,家父备蒙优渥,允列门墙,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这篇谎话掩饰得十分得体,川康藏边部族十分混杂,朝廷靖边的政策是以夷制夷,将令各族的首长置为土司,各辖所部,地位十分特殊,非官非藩,独自为政,大则数万人,少则千人,只受朝廷节制,用意很深,散群而治,赋予特权,就可以使边境各部族不至纠合成众以作乱!

冯紫英征大小金川时,少不得与这些土司们联络一下感情,收置几个门生是一种拢络的手腕,只是为数很多,平时根本不相往来,甚至于连姓名都弄不清楚,这时听罗继春一解释,也不再怀疑,笑嘻嘻地道:“这么久了,难怪老夫一时想不起来,那时贤契还很小吧!”

罗继春一本正经地道:“是的,那时学生才十几岁,老师军务又繁,未能领受教诲,深以为憾!”

冯紫英点点头道:“尊大人还好吧!”

罗继春又请了一个安道:“家父幸托粗安,只是时常想念老师,特命学生晋京问候!”

冯紫英皱皱眉头,大臣结交外藩是禁例,尤其是当着九格格的面,更令他感到不安,可是罗继春更乖巧,笑笑道:“学生本拟早来拜候,唯恐外界对老师引起误会,才迟迟未敢晋诣!”

冯紫英哈哈一笑道:“朋友之间叙叙旧情,谅无大碍,尤其贤契与老夫尚有师徒之谊,自然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番话是说给九格格听的,罗继春从怀中取出一个绸包道:“学生听说今天是师母寿诞,敬具薄仪为寿,请师母笑纳!”

他打开绸包,却是几十颗珠子,每粒有雀卵大小,光洁浑圆,每颗的值价都在百两开外,已经是一笔重礼了,冯紫英虽觉心动,到底感到有所不便,连忙道:“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来看看老夫已经很知情了,东西断然不能收,贤契快拿回去……”

罗继春接道:“老师不要见笑,这点薄仪岂足尽学生之心,更不敢拿来冒读师母,学生的礼还没有拿来呢!”

说着又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颗更大更亮的明珠,足足有龙眼大小,豪光四射,他将那颗大珠取出来,放在那堆小珠中间,说也奇怪,无数的小珠竟象有人推动似的,滴溜溜的直滚,聚成一堆,将大珠高高的拱了起来,象是一座宝塔,塔顶舍利子珠光辉映,益见璀璨夺目,厅上一片啧啧称羡声,珠宝在京师算不得珍奇,可是这种稀世奇珍,倒还是难得一见。

冯夫人出身高贵,也算得是个见过世面的贵妇了,这时竟失态惊呼道:“侯爷,这颗珠子真奇怪,怎么会把小珠子聚成一堆的?”

罗继春笑道:“此物名称珠母,是千年老蚌体中所产,所以才有聚珠之异征,是一个波斯胡贾带来的,途经西康,为流贼所劫持,恰好学生打猎遇上了,救了他的性命,他以此相酬,学生自知福薄,不配享有此等珍物,特地献给师母为寿!”

这颗明珠该是无价之宝,冯紫英虽然心中喜爱异常,口里却道:“这等稀世奇珍,老夫更不能收了……”

罗继春道:“这是学生献给师母的寿礼,老师可作不得主意!”

冯夫人拿起那颗珠母,摩娑把玩,爱不忍释,罗继春又道:“此为珠中之精,据说老年人佩在身边,尚有驻颜延年的功效,家母不幸早年见背,学生留着也没有用,听说师母近来身体不大好,佩戴此珠,可以祛病保健,正好用得着,师母念在学生一片孝心,还请收下来……”

冯夫人目注冯紫莫道:“侯爷,妾身最近的确常闹病,难得有这么一颗好宝贝,我看就借来带几年吧!”

冯紫英实在也喜欢那颗珠子,听冯夫人这么一说,才装模作样地道:“不敢当!”

罗继春见机道:“反正能使师母长命百寿,学生心意就尽到了,老师怎么说都行!”

冯夫人笑逐颜开,把珠子放回锦盒中道:“光借还是说不过去的,赶明儿我叫个好工匠把它用金子镶了起来,但愿能借它的寿,多侍候你老师几年,等我们老两口儿入了土之后,连链子一起还给你!”

罗继春何等乖觉,笑着道:“那太好了,学生白赚了一条链子,又在师母前尽了心!”

冯紫英得意万分,心中对罗继春好感骤增,因为这一来,他既脱了受礼之嫌,而这颗珠子将来还不还,只有天知道,因此笑着道:“能叫你师母多享几年寿,一条链子的代价还是太低了,不过谊属师生,也就不必客气,老夫生受了,至于另外的那些珠子,贤契还是收回去吧!”

罗继春道:“那些珠子原是作为陪衬的,学生知道老师不会看得上眼,不过学生拿出来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这样吧,今天府上还有许多学长,学生一向疏于礼数,未能一一候晤,借这个会,请师母做个主,随便分配一下,给各位嫂夫人镶个戒指,带着玩玩,也算是我这个后生末进一点微心!”

他这么一说,冯夫人更开心了,觉得这小伙子实在可人,礼是他送的,人情由自己来做,面面俱到,八方玲珑,乃笑着道:“那我就替她们谢谢你了!”

堂上的那些内善对冯夫人骤得奇珍,早已羡慕异常,没想到自己还能分到一份,更是喜出望外。

今天只是冯紫英姨太太过生日,上门应酬的都不是大门户,堂客中虽有一些显贵家眷,也都是姬妾之流,得到一份厚礼,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因为越大的人家,越重礼数,姨太太的身份比下人高不了多少,除了月例使用外,只有靠正配夫人的年节封赏,攒下几个体己钱,百余两银子也是一笔大收人。

另外一些官客,都是冯紫英旧日的部属,太平年代文官吃香,靠着几两银子的干俸,过日子都很苦,大应酬没有,恐怕还得束俭两三个月的生活花费,才备得起一份薄礼,现在得倍于失,对罗继春也是感激莫可名状,居然没有人想到去查究他的身份了。

冯紫英也很满意这小伙子很懂事,虽然两三万银子花出去了使他有点心痛,但是钱不要他出。却能借机会给旧日僚属一份恩情。也给自己做足了面子,何况自己的收获更大呢!

平常这种应酬他根本不参加,对那些下属更吝于一见,今天为了九格格在场,他不得不来应付场面,却还是把那些人隔得远远的,现在一高兴,居然破例地笑道:“贤契我带你去见见这些老学长,别的忙帮不上,出点力,跑跑腿还是行的!”

说着领了他满场转了一圈,一一介绍过了,有些人他自己也说不上名姓,幸好那批人都是官场中混久了的,不待冯紫英开口,马上自我起介绍了,罗继春揖让中节,谦恭有礼,更博得全堂好评。

谢文龙等人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可是也佩服他的机智与应变的能力。尤其是见到他辗转周旋,应酬谈吐那种从容气概后,谢文龙忍不住低叹道:“这家伙的确是个人才,只可借一官难求,否则他倒是很有出息的……”

高人凤也同意地道:“如果我不知道他的身份,真会以为他是个富士司的世子呢!”

九格格到今天才知道死去的那个家伙只是飞贼的替身,对罗继春与龙琦君的那一段恋情则还不晓得,因此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看罗继春的一举一动,想弄清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不时向谢玉茜耳语提出一些问题。

只有冯国材一个人急得满头淌汗,却又不敢声张,冯夫人看见了问道:“国材,你是否哪里不舒服?”

高人凤连忙道:“小侯今天身子本来就不爽,被我们强拉出来的!”

九格格对冯国材垂青谢玉茜的事倒是听说了,她见谢玉茜连望都不望他一下,知道谢玉茜对高人凤情有独钟,嫌他夹在中间碍眼,乃笑笑道:“小侯还是去休息的好,身体要紧!”

冯夫人对这个儿子疼得象块心上肉,连忙道:“格格吩咐过了,你就下去吧!”

冯国材想走又不敢走,谢文龙低声道:“小侯在此确有不便,倒不如借病退席,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推说不知道,那个人由我们来应付好了!”

冯国材明知罗继春现身相见,献重仪为进身之阶,必有异图,怕惹上麻烦,也想退出的好,有了谢文龙这句话,他巴不得地告罪走开,可是他对谢玉茜的眼神还流露着一丝依恋,无限惆怅。

冯国材这边刚走,冯紫英已带着罗继春回来了,诧然问道:“冯国材呢?”

冯夫人道:“他有病,我叫他休息去了。”

冯紫英温然道:“这畜生,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时候生病了!”

九格格笑道:“人生病哪能挑时候的,侯爷未免也太过矫情了!”

冯紫英道:“罗贤契远道而来,我想叫他招呼一下的,他又偏偏病了,这不是存心捣蛋吗?”

他此刻已将罗继春视为得意门生,如果把他安插到别的席上似乎太轻薄,放在九格格这一席则又太造次,算来最好是另设一席,叫儿子陪他最恰当,所以听说冯国材病了,心中十分恼怒。

九格格含笑道:“请罗世子坐在我们这一桌吧!”

冯紫英连忙道:“那如何使得?”

九格格道:“有什么关系,世子也是王爷的身份,只怕我们还高攀了呢!”

罗继春笑笑道:“格格太过谦了,下民乃化外异族,怎敢与格格并席!”

九格格道:“别提这些了,今天是冯夫人寿诞,大家都来凑个热闹,最好抛开那些俗套,我从来没出过京,对外面的事最感兴趣,世子如果不嫌弃,我还想请教一下康边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罗继春笑笑没作声,冯紫英道:“贤契,格格吩咐了,你就坐下吧,格格是金枝玉叶,难得光临,你这个门生就代替我这个老师款待一下贵宾。”

罗继春告罪就座,恰好在谢文龙与高人凤之间,一桌七个人,除了冯紫英老两口儿外,都是各怀鬼胎,喝了几杯闷酒,谈来谈去都是闲话,九格格干脆拿起架子道:“侯爷,你们老师师母在座,使得罗世子十分拘束,反而扰得大家不痛快,二位干脆去应酬别的客人吧!”

九格格在贵族间使性子惯了,因为她的身份特殊,谁也得买几分帐,比如说以今天的情形,照理只该由冯紫英夫妇二人忝陪末座,谢玉茜是她的于姐妹,还可以轮上一席,连谢文龙都不够资格上桌的,更别说高人凤了。可是她一到就自作主张,预先替谢高二人安了席位,冯紫英自然遵命,现在要赶他们老两口儿走,他也得乖乖地听话,老两口儿告了罪,起身转到别的桌上,戏台上锣鼓喧天起来,准备演戏了,戏码子呈上来,自然由九格格先点,她毫不客气,头一出戏就点了刘家姐妹的占花魁。

刘翩翩一向是演生角,刘真真是旦角儿,姐妹俩把一出多情红妓与卖油郎的香艳情史,演得入骨三分,赢得满堂彩声,在边饮边看的时间内,大家都为戏中人的表演吸引住了,连这一桌各怀异心的五个人都忘了谈话。

一曲既了,九格格挥手作了个暗示,早有几名仆妇抬着准备好的铜钱,象雨点般的洒上去,还大声吆喝道:“和亲王府九格格赏刘家姐妹……”

冯紫英是主人,自然不能不凑趣,连忙叫帐房拾了两筐钱加洒上去,一时只听满台铜钱叮当作响。

罗继春含笑道:“新莺出谷,眉目传神,这两姊妹的确是可人!”

九格格笑了一下道:“世子也想给他们一点赏赐吗?”

罗继春道:“那当然,下民虽然客中不便,也不能太寒酸,只好搜索枯囊,聊博一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纸封,丢到台上,纸封震裂后,里面竟是一块块的金条,全场又是一片赞叹声。

谢玉茜冷冷地睹了他一眼道:“你倒很大方!”

罗继春浅浅一笑道:“这几块金子昨天就给她们了,她们没来得及带走,所以找个机会再给她们。”

谢玉茜听他提起昨夜的事,双眉一皱,象是要发作了,可是冯紫英恰好走了过来,她只好又忍下去。

冯紫英以微笑带斥责的口气道:“贤契,你太阔绰了,这个例子一开,以后我这个穷老师怎么还敢招班子到家里来唱戏!”

谢玉茜笑道:“侯爷放心好了,您有了这位阔门生,以后还怕没银子支使,刚才听他说了,他在西边有一所大牧场,养着上万匹好马呢,而且他老子的事业更大。走到哪儿,都有成千累万的银子等着,伸手就可以拿得来!”

罗继春神色一变,随即笑笑道:“谢小姐真会说笑话!”

冯紫英也不知道罗继春真正的身份,还以为谢玉茜说的是真话,连忙道:“贤契,尊大人在内地也有事业吗?”

罗继春尴尬地道:“只是做点生意。”

冯紫英正色道:“那可不行,外藩在内地置事业是犯禁的,贤契转告尊大人这点千万要注意!”

谢玉茜笑道:“侯爷放心,他父亲有得是办法,置下的产业都是利用别人的名份保管着,需要时随时支用,不会给人抓住把柄的!”

冯紫英点点头道:“那还好办,不过总是要小心点,万一被人知道了,告到官里,老夫也难以帮忙!”

谢文龙唯恐谢玉茜说得太多,惹起罗继春当场反目,把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连忙道:

“不会的,罗兄只对我们几个人说话,我们总不会给他传出去!”

冯紫英拱拱手道:“我这个门生不谙世情,还希望谢大人多多照顾!”

说完忙岔开话题道:“请示格格下一出演什么?”

九格格笑道:“听完刘家姊妹这出占花魁后,别的戏都没劲儿了,吵得也烦人,依我说不如把她们姊妹叫来,陪我们喝酒聊聊还有意思一点。”

她是第一号贵宾,一切都得听她的,虽然这近喧宾夺主,但冯紫英自己也有点心虚,自然不敢违拗,把话传下去后,没多久,刘翩翩与刘真真洗去铅华,卸了戏装,换了身家常衣服,来到席前行礼谢宾。

九格格笑指身边道:“你们坐下,侯爷,这一桌都是年青人,您在这儿一定嫌闹得震耳,您请自便吧,让我们好好地乐一乐!”

贵族妇女的游乐可以说少得可怜,在非正式的宴集中招两个坤伶侑酒乃成一时之尚,也只有在这种无伤大雅与无关谦涉的游戏中,她们可以能领略到一丝乐趣。

可是那多半是一些豪门姬妾的场合中才会出现,命妇要讲究身份,未出阁的小姐则从不敢涉足,俳优伶使,究竟是不足为道的残业。

九格格算是特别,她不仅身份高贵,超出一般诰命贵妇之上,而且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却敢标新立异,提出这个请求,倒使得做主人的冯紫英十分为难,答应吧,日后对和亲王难以交代;不答应吧,又得罪了贵宾。

九格格知道他的困难,笑笑道:“侯爷,我是难得高兴,您别顾我爹,他一向不管我的事!””

冯紫英搓着手尴尬地笑道:“这个我知道,可是……”

九格格笑道:“别可是不可是了,您请便吧!有什么事我一身担当,绝对怪不到您头上来!”

冯紫英知道她刁蛮惯了,拗不过她的,而且她叫自己避席,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卸责的机会,即使和亲王怪罪下来,自己也可以推说不知道,于是拱拱手道:“这是你们年青人的天下,老头子夹在中间反而惹嫌,老朽就遵命了!”

说着弯腰告退,九格格先挥手叫刘翩翩姊妹坐下了,才用肩碰了谢玉茜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谢玉茜目注谢文龙,看他有何表示,罗继春轻轻一笑道:“格格把我陷进了牢笼,就等着各位把我抓起来了,谢大人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谢文龙一皱眉头道:“罗继春,我们并不一定要抓你,但是希望你自己做得漂亮一点!”

罗继春两手一摊,耸一下肩,做了个满不在乎的姿势道:“我自己送上门来了,还不够漂亮吗?”

谢文龙脸色一沉,几乎要发作了,但还是忍了下来道:“罗继春,如果你是个大丈夫,就该好好的跟我去投案!”

罗继春双手交叉抱住胸前道:“昨夜我侥幸死里逃生,但是想想天下虽大,要逃过你们的天罗地网倒还真难,早就想自己投案了,只是找不到门路。谢大人能指点一二吗?今天我就是上门讨教的!”

谢文龙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他们这一桌子本来就很特殊,成为大家注意的对象,谢文龙淬然起立,每个人都盯住他,刘翩翩乖巧地拿起酒壶道:“谢大人,有我们姊妹在,哪里用得着您来斟酒,您请坐,我们负责请罗继春喝干三大杯就是了!”

说着拿起酒壶,把罗继春的杯子斟满了笑道:“罗老爷,您就赏个脸,喝三杯吧,否则谢大人亲自斟酒,您怎么好意思!”

她的声音很尖,使每个人都听得见,大家都以为是谢文龙要敬酒,罗继春拒绝了,谢文龙才起立亲自出壶,冯紫英在远处叫道:“罗贤契,谢大人是京师第一条好汉,他叫你喝酒是瞧得起你,这可不能推辞!”

罗继春刚要开口,坐在她身边的刘真真却沉声道:“快喝,否则你自讨没趣!”

罗继春骤感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是她的彩虹软剑回腰绕了一匝,刘真真又沉声道:

“我只要把手一抽,立刻可以叫你成为两段,你到底喝不喝!”

罗继春也低声道:“你敢杀我吗?”

刘真真低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你不妨瞧着!”

罗继春哼了一声道:“我敢单身闯虎穴,岂会毫无防备,如果我死了,谢文龙,龙锦涛,还有这位九格格,恐怕都不会太舒服!”

高人凤忽然一笑道:“罗继春,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我们算准你会来,岂有不加戒备的,你那套要胁可吓不了人!”

罗继春冷笑道:“你知道我作了什么安排?”

高人凤淡淡地道:“了不起把你的罪行证据送到别的衙门去,把事情抖出来而已!”

罗继春任了一怔才道:“你真厉害,可是你知道我是如何安排的?”

高人凤笑道:“很简单,御史衙门的林克恭御史与龙大人一向闹得不愉快,你最多往那儿去投告!”

罗继春又是一怔,似乎感到自己弱点被人抓住了,但又不肯认输,硬起头皮道:“你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那些事如果传到林御史耳中,就够你们受的!”

高人凤笑笑道:“真要是传过去的确很麻烦,可是你很难把消息送出去!”

罗继春笑道:“不见得,我早就关照好了,如果我半个时辰后不出去,我的伙计立刻就会把预留的密札送到林御史那儿去,林克恭向有铁面御史之称,密札到了他手中,别说一个龙锦涛,连和亲王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谢文龙与九格格都为之一震,觉得罗继春这一手果然厉害,只有高人凤笑笑道:“没关系,四叔早就算到你会有这一着,所以预先在林家附近守着,只要你的伙计一露面,他老人家自然会处理的!”

罗继春的脸色变了道:“你骗人……”

高人凤笑笑道:“我何必骗你呢,如果不是怕你来这手,晏四叔是最爱热闹的,岂会不来参加此地的盛会!”

他说得有条有理,不由得罗继春不信,呆了半天才道:“我那个伙计也不是省油的灯,晏老头子未必能盯得住他,何况我的安排还不止那一条线……”

高人凤笑道:“不错,你有很多人帮忙,光解决一个贺志杰是不够的,还有那个丑老婆子,还有凌寒梅等人……”

罗继春得意地一笑道:“你明白就好,我的密札叫人抄了许多副本,今天送不成,明天还有别人会送出去,只要我有了不测,跟着完蛋的人多着呢!”

高人凤镇静地道:“没有多少,只有一个林克恭,如果他平白无故地丢了脑袋,别的人还敢多管闲事吗?”

罗继春一怔道:“你们敢刺杀朝廷大员?”

高人凤笑笑道:“谢大哥不敢,我敢,为了保全谢大哥,我什么都敢做……”

罗继春颓然抓起面前的巨觥,一口气猛灌了三大杯!这是屈服的表示,谢文龙悬起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对自己这位老兄弟的鬼才也起了由衷的佩服,自己这边的人都知道晏四并没有守候在林御史公馆,甚至于根本没料到对方的安排,而高人凤信口捏造绘声绘影,甚至在对方之先,把林御史的名字提出来,把对方击得哑口无言。

尤其是后来刺杀林克恭的话,换了他自已,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那是强盗的行话,即使让龙锦涛知道了,也不会允许如此做,龙锦涛与林克恭常为意见不和而起争执是事实,私底下对林克恭居官方正异常钦敬,推为朝廷明镜,柱石重匡,断然不肯因私利而生狙杀之心的。

罗继春喝完三大杯酒后,刘真真才把他腰上的软剑抽开了,动作利落,连对面的九格格都没有看见是怎么回事。

罗继春嘴里说得的,心中还是怕死的,腰间的威胁解除后,他才哼了一声道:“你们凭什么如此逼我,你们自己的行径也与盗贼无异!”

高人凤淡淡一笑道:“那可是你逼出来的,如果你不想到利用林克恭来吓倒我们,我们绝不会为难他,即使告到阎王殿上,罪魁祸首仍然是你!”

罗继春顿了一顿才道:“我算认栽了,你们到底召我怎么样?”

谢文龙道:“很简单,以前你所闹的事,已经有莫振南顶了,公事上能交待,我念在武林同脉之谊,不想再为难你,可是你必须离开京畿,不得再胡闹!”

罗继春道:“不离开又怎么样?难道你们有胆子把我抓起来送到衙门治罪吗?”

高人凤沉声道:“罗继春,谢大哥是对他客气,而且把你当条汉子,才提出这个近情合理的要求,你一定要耍无赖,我们也只好采取对付无赖的办法!”

罗继春道:“你们准备怎么样呢?”

高人凤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也知道坐在你旁边的两个是什么人了!”

罗继春望望刘氏姊妹,点头道:“不错,你们都是彩虹剑客的弟子后人!”

高人凤冷冷地道:“你知道就好,两把彩虹剑都在她们手中扣着,在这样距离下,她们随时都可以将你腰斩!”

罗继春笑笑道:“广庭大众之前杀了人,你们也脱不了关系,尤其是谢大人现在的职务……”

高人凤冷笑道:“你别忘了我的两个师妹俩是戏子的身份,杀了人抽身一走,谢大哥最多落个失察的小过失,可扯不上其他的关系。”

罗继春道:“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凶手当他的面杀了人还能从容逃走,他这个提督衙门的总巡捕焉能卸责!”

高人凤微笑道:“我以为没多大关系,现在九格格在场,谢大哥最重要的责任还是保护她的安全,即使放走了凶手,和亲王也会一力为之斡旋!”

罗继春一怔道:“我现在是侯府门生,死在当场,冯老侯爷会替我出头的!”

高人凤大笑道:“门生不会比儿子更亲,如果我们把冯国材拖出来,他恐怕根本就否认有你这个门生!”

罗继春显然又被击倒了,额上微现汗珠,低声道:“你们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高人凤道:“一句话,要你滚蛋,如果你不肯走,我们只好当场杀了你!”

罗继春垂头丧气地道:“走就走好了,不过我还要见一个人……”

九格格忙问道:“你还要见谁?”

罗继春冷笑道,“这还用问吗?”

谢玉茜抢着道:“我认为不必了。那个人与你已情断意绝,再见面有什么意思,你如果是个男人,就漂亮点,别象驱不走的癞狗!”

罗继春脸色一变,但是没有发作,默然片刻才道:“不见也行,但是我有一封信托你们转交总行吧!”

谢玉茜沉吟片刻道:“这倒可以考虑,不过你的信上准备说些什么呢?”

罗继春怒道:“这是我的事,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谢玉茜笑笑道:“我是为你好,也许人家拿到你的信,看都不看就烧了,我还可以替你把意思转告。”

罗继春愕然道:“她会这么绝吗?”

谢玉茜正色道:“这要怪你自己,想想你的作为哪一点对得起人!”

罗继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我迢迢千里,由回疆赶到京师,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不甘心!”

谢玉茜道:“那是命,怨不了别人!”

罗继春突然起立道:“好,我就走,马上就去写信,她肯看就看,不肯看就算了!”

谢玉茜道:“这才象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什么时候能把信给我们?”

罗继春想想道:“明天一早在彰仪门外,我把信交出来后,立刻就动身西返,再也不回头了!”

谢玉茜点点头道:“好,罗继春,我们相信你,因此也不叫人跟踪你了,希望你说话算话!”

罗继春苦笑一声道:“罗某还不是那种轻言背诺的小人,这一点尽可放心!”

谢玉茜举起酒杯道:“罗先生,过去不谈了,今天我很敬佩你的决断,敬你一杯!”

罗继春干了一杯酒,正持起身告辞,谢文龙道:“罗兄,龙大人府中失去了一柄断玉匕首,留在你手里也没有用,能否见予赐还?”

罗继春道:“没问题,我什么都不要了,还在乎这点玩意儿吗?东西不在身边,明晨一并奉上!”

周菊人一直站在九格格的身后没作声,这时才道:“罗继春,昨天救走你的那个人呢?”

罗继春一怔道:“那个老婆子是我在回疆的故交,你们不能放过她吗?”

周菊人微怔道:“你叫她老婆子?”

罗继春道:“不叫她老婆子叫什么?”

周菊人问道:“你不知她是谁?”

罗继春笑笑道:“不知道,我也不去问她,她在我的牧场上工作过,以前我不晓得她也会武功。只是觉得她不象个普通的回妇而已……”

周菊人又问道:“你也不去追究她的底细?”

罗继春道:“我认为无此必要,老实说在我牧场上的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身世,我也懒得去追究,一个人如果能埋藏过去是件很幸福的事,我的牧场,就是专为收容这种人的乐园天堂。”

周菊人沉吟片刻才道:“那也好,不过我倒好象认识她,如果你能告知她的下落,我想找她谈谈,而且保证绝不难为她。”

罗继春道:“我也不知道,她救我出来后,把我送到马容那儿就离开了,马容对我的情形略有所知,不敢再收留我,才把我转介绍到这儿来。”

周菊人点点头道:“那就算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罗上春的后人,罗上春身死之时,你的年纪还很小,绝不可能学到他的武功,你的逆穴手法是谁教的?”

罗继春道:“启蒙功夫是盛九叔教的,我稍稍长成,到回疆去寻父母,结果都没有找到,一夜在客栈里,有人偷偷放了一包珠宝与一本功决,那本功决就是我父亲的逆穴手法,可是我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

周菊人问道:“那个人没有别的话交代吗?”

罗继春道:“有的,那人留了一张字条,说我的父母可能都被人害死了,叫我练好功夫去报仇!”

周菊人问道:“找谁报仇呢?”

罗继春道:“没说清楚,只叫我艺成后到京师找凌寒梅打听,我来到京师后,才知道凌寒梅原是我父亲的妻子,她第一个叫我杀死的人是太极门的丁兆民,可是我为了别的事,不肯离开京师。”

高人凤道:“所以你杀死了太极门的第子王仲华?”

罗继春道:“是的,我无法分身去找仇人,只好用这个方法把仇人引来京师解决,谁知道这老滑头一到京师就失了踪影,我也懒得再去找他了。”

谢玉茜问道:“你不打算报仇了?”

罗继春道:“我父亲是病死在回疆的,我母亲自出回疆后也没有消息,我问过九叔,他说丁兆民与我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我想就此算了也罢!”

周菊人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秦守经的人?”

罗继春道:“听说过,这人是武林一个败类,专门诱拐妇女,坏人贞节,是个大淫贼,不过好久都没在江湖上露面了,他与我毫无关系……”

周菊人怔怔地道:“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继春道:“我是不知道,凌寒梅,盛九叔,他们似乎都有些事情瞒着我,难道还有我应该知道的吗?”

周菊人终于摇摇头道:“没有了,你走吧!”

罗继春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拱手告退,又到冯紫英那儿应酬几句。告辞出门而去,九格格担心地道:“他真的肯就此离开吗?”

谢玉茜点点头道:“我想是会的,从本质看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一时糊涂而已,受了这些教训后,他也应该觉醒了!”

大家又怔然相视片刻,最后还是高人凤道:“要办的事办完了,咱们也该散了!”

九格格很难得有这种尽兴的机会,虽然不太舍得,但是贵族皇亲赴宴,照例都是略略应酬一下就走,赖至终席,那就太失身份了,因此只得同意了,她一站起来,远处的冯紫英早就瞧见了,赶紧过来道:“格格,多谢你赏脸,今儿个实在太怠慢了!”

他计算着九格格也到了该走的时候,而且这种贵宾留在家里,时时刻刻都担心事,巴不得她早点离开,所以没等九格格开口,他已先作表示了。

九格格脸色微微一变道:“侯爷嫌我们太打扰了?”

冯紫英先是一怔,继而才明白自己送客之意太急,变为逐客了,顿时涨红了老脸,呐呐不知该如何应答。

九格格冷笑一声道:“姊姊,咱们走吧,主人已经在讨厌了!”

冯紫英连忙道:“哪里,哪里,格格这种贵宾请都请不到,老朽是想请格格多玩一会儿……”

九格格寒着脸,一言不发,拖了谢玉茜就走,冯紫英哈腰鞠躬,连声地赔不是,到了门口,九格格上了车,仍然没说话,他才急了,拖着谢文龙道:“谢大人,这个误会大了,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解释一下……”

谢文龙笑道:“格格本来也准备告辞了,可是寒喧之词先出自侯爷,未免太造次了一点。”

冯紫英连忙道:“是,是,老夫该死……”

谢文龙笑着道:“格格宽宏大量,这种小事情过了就算,她不会放在心上的,卑职倒是另有几句忠告,象罗继春那种门生,侯爷还是少来往的好!”

冯紫英苦着脸道:“他不速而来,老夫根本就弄不清楚他的底细……”

谢文龙道:“他年轻不懂事,随便乱说话,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侯爷身上也难脱关系……”

冯紫英更急了道:“是呀,我现在很后悔,谢大人有什么好办法能指教一二?”

谢文龙装着寻思了一会道:“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希望他早些离京……”冯紫英连连点头道:“是,是……”

谢文龙道:“这话侯爷当然不便启口,日后他再来拜访时,侯爷千万留住他,秘密派个人通知我,由我设法将他送走,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冯紫英双手直拱,口中连声道:“大人见教极是,老夫一定从命,日后之事,全仗大人费神成全!”

谢文龙客套了几句,吩咐高人凤带着刘家姊妹先回家去等候,他则必须送九格格回府,得便替冯紫英关照几句,然后再集合商量,却见杜九呼呼地赶了来道:“头儿,大人请你快回去一趟,家中出事了!”

谢文龙一惊道:“出了什么事?”

杜九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府中来了强盗,把三小姐给砍伤了!”

听说龙琦君被人杀伤,连九格格都沉不住气,在车子里钻了出来,谢玉茜急急地问道:

“伤得怎么样?”

杜九道:“小的不清楚。”

谢玉茜急怒骂道:“混帐,你不清楚就来报讯!”

杜九垂手道:“三小姐在内院受了伤,小的又不能进去,还没机会问详细就被大人打发出来找总头儿……”

谢文龙又问道:“是怎么样的强盗?”

杜九道:“小的也不清楚,头儿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冯紫英还在旁边,骇然道:“光天化日,京师重地,强盗居然敢到提督府行凶伤人,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谢文龙心中很着急,也懒得多问,跨上九格格的车子,一径向提督衙门驶去,连高人凤也不避形迹地挤进了车,好在车舱很宽敞,九格格与周菊人谢玉茜挤一边,谢文龙与高人凤坐在对面,还是可以从容谈话。

九格格首先开口道:“不会又是那家伙吧!”

谢文龙知道她是指罗继春,摇摇头道:“不可能,他刚离席不久,说什么也赶球及上龙府去伤人!”

九格格道:“此外还有什么人会于那种事呢?”

周菊人道:“多半是林上燕!”

大家心中都怀疑是她,以前她受了凤钗的挟制,更为了想促成她儿子与龙琦君的婚事,才忍气吞声,屈居下人,龙琦君用凤钗中的毒针杀死莫抵南后,虽然死的不是她的儿子,她知道这段好事难成,窃取了凤钗,挟恨报复,是情理中事,九格格不明内情,还在问道:

“林上燕是谁?”

谢玉茜口快答道:“是她身边那个丑仆妇。”

九格格愕然道:“她干吗要杀伤龙三呢?”

谢文龙唯恐她知道得太多,对龙家反为不美,连忙道:“她是个江洋大盗,为了逃避官方的缉捕,才隐身在龙府为拥,被龙小姐发觉了,正想通知我们捉她,她已闻风先跑了,这次可能是挟怨前来报仇!”

九格格拍拍胸道:“这多危险呀,龙三对她那样亲信,想不到她竟是个江洋大盗,我想她跟那个飞贼一定也有勾结的!”

谢文龙只得含糊应道:“江湖盗贼,多半有联系的,以前我们没注意到……”

说不了几句,已经到达了提督衙门,衙役捕快聚结了一大堆,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他们下了车子,一径向内院走去,龙锦涛与晏四正在对坐密谈,谢文龙忙道:“四叔,您先来了,大人,听说三小姐受了伤……”

晏四摆摆手道:“伤得不重,左肩膀上被砍了一刀,我已经给她上了药……”

九格格忙道:“三妹呢?我瞧瞧去。”

龙锦涛朝九格格与谢玉茜点点头道:“她在后楼上,你们去看看也好,文龙,高先生……”

高人凤连忙道:“大人,小可与谢大哥是结义兄弟,大人如果不嫌弃,也请以子侄待好了!”

“那也好,近来世兄帮了文龙不少忙,今天的事,恐怕还要世兄多出点力,这个贼人也太不成话,居然敢来搅问我的家宅,此贼不获,我这个九门提督也于不下去了!”

高人凤问道:“贼人是怎么来的?”

龙锦涛道:“我下朝回来,准备找小女去下棋的,走到她的楼下,听见上面有闹声,我问了一声,就见小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那贼子跳窗跑了!”

高人凤忙问道:“大人看见贼人的形貌了没有?”

龙锦涛道:“匆匆一瞥,看不清楚,小女也没有看清楚,她是睡梦中被贼子用刀逼醒的,那贼人还蒙着面,她逃到楼梯口,刚好我要上楼,贼人才砍了她一刀!”

高人凤问道:“贼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龙锦涛道:“是个男的!”

高人凤与谢文龙都是一怔,本来他们以为林上燕最有可能,如果是个男贼,则这个假设又要推翻了。

沉吟片刻,高人凤又问道:“贼人的身形是高是矮?”

龙锦涛道:“中等身材。”

高人凤又摇摇头,本来他想可能是那个漏网的贺志杰,可是贺志杰身材很高,沉思片刻,他忽地眼睛一亮,急声道:“会不会是秦守经出现了?”

晏四道:“我正在怀疑,秦守经固然可能,但是另一个人更可能!”

高人凤忽然想起凌寒梅身边的两个忠仆,金节与古直,他们也可能为了替罗继春出气而前来伤人,因此道:“金老头断了一条手臂,伤势未愈,要不就是那个姓古的!”

晏四摇头道:“不是,龙大人看见那贼人穿着道袍,我在楼梯口还捡到小一支闷香的喷嘴,好象是盛老头的东西。”

谢文龙愕然道:“九尾狐与龙小姐毫无怨隙,他干吗要杀伤龙小姐呢?”

晏四道:“这正是我想不透的地方,以情理推论,古直与秦守经的可能较大,以所得的资料,则老狐狸的嫌疑最大,人凤,你推敲一下看。”

高人凤沉思片刻才道:“我想跟龙小姐谈谈,也许她能多提出一点线索。”

龙锦涛忍不住道:“晏四先生,你们刚才提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谢文龙忙道:“都是一些江湖人。”

龙锦涛怒声道:“他们跟我女儿有什么过节呢?”

高人凤一笑道:“他们与龙小姐毫无过节,却与前些日子被格毙的飞贼有点渊源,一定是为了替飞贼报仇,才来吵闹府上,大人放心好了,我们负责缉出正凶,绳之以法,绝不使大人再受惊!”

龙锦涛呆了片刻才叹道:“我身居此职,与江湖人结仇是兔不了的,可是他们报复到小女身上,未免太卑鄙了!”

高人凤道:“是的,所以我们一定不放过他们!”

龙锦涛长叹一声道:“以前靠了文龙的帮忙,使我在这个九门提督的任上风平浪静地坐了几年,想不到出了一个飞贼之后,京师竟成了多事之地,照理说我也应该退身了,只是我想到目前朝中没有第二个人能接下这份差使,才勉强地顶下去,所以我请晏老先生与高世兄多帮忙一点,把事情作个了结,大家再干干净净地退出去!”

晏四庄颜拱手道:“老朽敢不尽力,大人只管放心!”

龙锦涛回了他一礼道:“小女的伤势并不重,对那贼子的情形,她也许知道的多一点,高世兄去问问她吧,这件事就全部拜托各位费心了!下官公务繁冗……”

高人凤也希望他不在旁边,谈起话来方便一点,连忙道:“大人放心处理公务便了,别的事毋庸劳心!”

龙锦涛叹着气,又说了几句寒喧话,才出门而去。这里三个人略作商量,谢文龙把他们在冯家赴宴与跟罗继春谈话的情形向晏四报告了,晏四也摸不着头脑,诧然道:“先前我还怀疑是罗继春把龙小姐杀伤的呢,碍着龙大人在场,没敢说出来,现在那小子没了嫌疑,倒是大费猜疑了,看样子必须要找龙琦君问问清楚!”

于是由谢文龙带路,又向龙琦君居住的小楼行去,上楼后,只见谢玉茜陪着九格格在前楼下棋,九格格笑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晏四知道有些话必须避着她,笑笑道:“龙大人不放心三小姐的伤势,叫我们再来看看!”

谢玉茜用手一指道:“伤势不要紧,我们上来时,她已经睡了,现在是菊站在看护着她。”

高人凤已经会意,知道谢玉茜特为绊住九格格,好让周菊人询诘龙琦君当时的情形,乃笑道:“治疗跌打刀伤,我有特效良药,所以龙大人才请我上来治疗的。”

谢玉茜道:“那你就快去看看吧!”

高人凤笑了,招呼晏四与谢文龙一起进去,龙琦君靠在床上,肩头包了白布,正与周菊人低声密谈,见他们进来后,用菊人立刻沉声道:“四哥,你来的正好,照龙小姐所述的贼人形貌,正是盛九如那老狐狸。”

晏四一怔道:“九尾狐跟龙小姐有什么过不去呢?”

周菊人道:“那个仆妇也证明是林上燕了,盛九如是受她之请来向龙小姐要一样东西的。”

晏四道:“要什么东西?”

周菊人道:“要凤钗口中的毒针,那些毒针是特别的,无法仿造,她偷走紫凤钗时,只带走了留在钗中的两支,还有一包备用的被龙小姐收藏起来了。”

晏四问道:“交给他没有?”

龙琦君道:“这毒针是杀人的利器,我怎么肯随便交给他,因此才吵了起来。”

晏四道:“奇怪了,盛九如明知紫凤钗是刘家的东西,怎么会替林上燕前来讨取呢?”

龙琦君道:“他说紫凤钗是罗上春盗来送给林上燕的,理应由她保管!”

晏四摇头道:“不可能,九尾狐虽在黑藉,为人极是正派,不会做这种事的!”

龙琦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跑来表明身份后,开口就要针,他说紫凤钗是罗上春由刘家偷走的,他自己也参与了一部分,即使要还,也应该由他们来还!”

晏四点点头道:“这倒有点象老狐狸的行事作风,他一向讲究恩怨分明,交代清楚的。”

龙琦君道:“我却不能相信,紫凤钗中的两支毒针都在谢姊姊身上用掉了,现在她拿着紫凤钗也没有用,如果把毒针又给了她,她拿来伤人又怎么办?”

晏四道:“小姐顾虑得也是,不过老狐狸从不轻易伤人,他砍伤小姐,实在令人费解。”

龙琦君道:“这是我自己撞上的,因为我听见了父亲来了,唯恐他发现我与江湖人交往,只好出此下策,受点轻伤,以便交代。”

晏四道:“那就是了,我想盛九如是个江湖成名的人物,绝不至刀伤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龙琦君脸色微忧道:“他不肯伤我,林上燕就难说了,那个老道士说过林上燕非要取回毒针不可,否则任何手段她都使得出的,老道士就是怕她乱来,才代替她来找我讨取毒针。”

晏四一怔道:“林上燕会如此胡闹吗?”

龙琦君道:“那可说不定,我跟她几年了,对她很清楚,以前为了想促成我与她的儿子,她才委曲求全,自从我用毒针杀死莫振南后,她对我狠毒了,恐怕也要用毒针杀了我她才甘心!”

谢文龙急了道:“这可糟了,一个人疯狂起来是很可怕的事,何况她还有一身卓异的武功!”

龙琦君忧虑地道:“我也很怕,所以假借受伤的借口,叫家父将各位请来,防备她随时的偷袭,虽然在必要时我也能动两下手以求自保,但如果家父在侧,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敢炫示学过武功。”

众人相顾默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谢文龙道:“看来只有叫玉茜在此地陪你了!”

龙琦君道:“谢姊姊不能永远陪我,谢姊姊在的时候她不来,谢姊姊走后她又来了怎么办,此地的环境她很熟悉,随时随地都能偷溜进来!”

高人凤想了一下道:“今天我们见到罗继春了……”

龙琦君道:“我听周大娘说了,林上燕还没有对他揭露身份,因此我想明天你们见到罗继春后,告诉他真相,叫他把母亲接回西边去奉养,别再找我的麻烦了!”

高人凤道:“你不去见他了吗?”

龙琦君摇头道:“不了,我跟他早已恩情两断,绝不想再和他的面了,只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