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

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仅只有一张草席,段金花屈腿盘坐在上面,手中握着束腰的丝带,眼望着那颗明珠出神。

林淇恭敬的作了一楫,虔诚的招呼道:“前辈!”

段金花将眼一抬,轻轻地问道:“你只能叫我前辈吗?”

林淇顿了一顿才道:“晚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因为晚辈只受过嘱咐见珠识人,且有一语转告,一事相求。”

段金花神色略略一动,同道:“什么话?什么事?”

林淇轻轻地道:“求将珠还合浦,同时转达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事如春梦了无痕’。”

段金花神色一惨问道:“就是这么两句话?”

林淇点头道:“是的,只有这两句话!”

段金花悠悠一叹,半晌才道:“不错,这两句话可以包括一切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原不该晤面,赠珠足见情深,还珠奈何迟迟,还珠子是还给你吗?”

林淇仍是点头道:“是的,晚辈极需此珠,要仗着它去做许多事。”

段金花的目光忽然变为异常温柔,深深地凝视着他,里面好象是包含着无限温情,半天之后,才轻轻一叹道:“看你的样子我就该知道你了,难为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淇有点莫名其妙地道:“晚辈也不知道,我受命之时,并没有得到任何指示,也不知道前辈在苗疆,这么快就找到了前辈,只能说是天意。”

段金花把“天意”两个字连念了好几遍,才轻轻地一叹道:“也只能说是天意了,天意何其茫茫,又何其神奇?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匆匆一聚,又匆匆地分手,两情相寄,惟凭一珠,二十年了,也该把珠子还给你了,只是你知道用法吗?”

林淇点点头道:“知道,晚辈出门之际,把螭龙鼎也带在身边。”

段金花呆了半天,几度欲言又止,林淇也憋着许多问题,想说不敢说,双方都发现了这种窘况,最后还是段金花先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林淇支吾了半天才道:“晚辈也许不该问,当年前辈与……”

段金花连忙问道:“他什么都没对你说起吗?”

林淇摇头道:“没。有,晚辈一直都被蒙在鼓中,一点武功基础还是跟家师箫圣柳无非扎下的,直到今年春天,晚辈才得知一点详情,然而仅学了几天就被遣派出来了。”

段金花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招玉石俱焚只能使到两成火候,否则我真还解不了,看样子你的确还需要加点努力,珠子拿去,我这儿很安静,你就在此地用用功吧!”

说着轻轻一弹指,丝带上的那颗明球立化一道白光,飞向林淇的身前,林淇伸手握住,段金花已经站了起来道:“练功切忌分心,你也不必再去见娃狄娜了,我在外面替你护法守关,一个月后,你再带着她走吧!这妮子算她造化,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那种叛师的行为,我非要好好地惩治她一番不可!”

林淇高兴的道:“谢谢前辈!前辈当年……”

段金花不待说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摇手道:“当年的事他既不告诉你,我也不必告诉你,安心在这儿用功,不准再去想它了!.”

说时声色微厉,林淇连忙道:“是的,晚辈遵命!”

段金花微微一笑,移步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又立定脚步,以特异的神情声调问道:“他近来还好吗?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个老样子?”

林淇恭身道:“他老得多了,不像前辈驻颜有术,只是身体还很健康。”

段金花幽然叹道:“其实我也老了,老在心境上,表面上的青春是靠不住的,人迟早要老的,想起来我的这番驻颜反倒是矫揉做作了。”

在叹息声中,她的身形轻盈地在门口消失了。

林淇痴痴地站在屋子中间,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想起,半天之后,门帘内自掀了起来,那个丑女夏妮托了一盘水果进来,见他还在发呆,不禁厉声叱责道:“师父叫你少胡思乱想,别浪费时间,快开始吧,饿了就吃水果,这一个月之内她不来看你了,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林淇闻言一惊,连忙整饬心神道:“是的,谢谢姊姊。”

夏妮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也出去了,林淇又等了一下,才在怀中掏出那座铜鼎放在席子上,然后将那颗珠子安放在鼎盖的珠穴里。

奇迹发生了,那珠上立刻发出一阵浅银色的光辉,将铜鼎的鼎色照得像水晶似的透明,在晶体中隐隐透露出无数奇妙的花纹图案与字迹。

林淇审视片刻,脸上泛着喜悦的光辉,没有多久,他已整个的神游其中,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里……

渡过了漫长的一个月,林淇终于从那种迷离的状态中觉醒过来,室中一切都没有变,只有他盘膝屈坐的地方,陷下一个浅浅的印痕。

那席下原是一方坚硬的青石,林淇站起身来,望着那个印痕皱了一下眉头,接着用衣袖轻轻地拂了一下,印痕整个消失了,像经过石匠细心的琢磨,石面一平如镜,不见一丝痕迹。

林淇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掀开门帘,只见段金花与丑女夏妮都含笑地站在那里望着他。

林淇还没有开口,段金花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欣喜无状地叫道:“孩子,你终于学成了……”

说着声音一阵哽咽,眼中泪光盈盈。

林淇乍然受到她的手一握,不知道她何以会如此激动,不疏有点手足无措,段金花好像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了手,讪讪地道:“我是看到你的成就,欣见故人绝艺有继,一时高兴得忘了情……”

林淇也感激地道:“谢谢前辈!这一个月来烦劳前辈太多……”

段金花欣慰地笑着,一言不发,林淇等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道:“娃狄娜呢?”

段金花敛起了笑容,没有回答,林淇看她的脸色有异,以为娃狄娜一定是受到了她的惩处,不禁大急道:“前辈不是答应饶恕她的吗?”

段金花仍没有回答,夏妮却淡淡地问道:“你对娃狄娜真是那么关心吗?”

林淇急声道:“当然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夏妮轻轻一叹道:“她真是好福气,能够遇上你这么一个好人,为什么上天对我要那么残忍呢……”说着居然潸然泪落,林淇却焦急万分,大声问道:“娃狄娜到底怎么样了?”

段金花忽的恨声道:“她被鹿加劫持逃走了,这混帐畜生,我要是找到他,一定叫他粉身碎骨,尝尽万蛊噬心的痛苦……”

林淇大惊失色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段金花气得脸色煞白,一语不发,夏妮代她回答道:“鹿加跟你那个姓罗的朋友,一起把娃狄娜拐走了,这家伙一直在追求着娃狄娜,而娃狄娜看不上他,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会做出这种欺师判上的行为……”

林淇连连顿足道:“这……这怎么得了,前辈!您追查过他们没有?”

夏妮怒声道:“师父替你守关护法,分不开身,我追到鹿加的部落中,他跟那个姓罗的,还有几个汉人,带着娃狄娜一起失踪了!”

林淇摇头道:“那一定是黔中四豪,罗大哥怎么会那样子呢……”

夏妮恨恨地道:“鹿加的头脑很简单,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件事多半还是那个姓罗的主意,我早说过汉人不是好东西!”

林淇脸上泛起了怒色,夏妮连忙又改口道:“罗仙客武功有限,鹿加也不会比娃狄娜高到哪里,他们怎么能把娃狄娜架走呢?”

段金花沉着脸色道:“娃狄娜是被他们用迷药迷昏了掠走的,那种迷药是中原的配方,因此这件事必是那个姓罗的策动,那人外貌忠厚,心地却十分奸诈,假若不是你的关系,我根本不愿意出手救他!要不是为了你守关,我也早就去追踪他们了……”

林淇沉思片刻,知道急也无益,乃镇定下来问道:“他们居然会躲得无影无踪了?”

段金花暴躁地道:“我要是知道他们的行踪,还会等到现在……”

林淇又想了片刻道:“前辈可否将催蛊的方法传授给我?”

段金花奇道:“你又不是苗人,要学这些干吗?”

林淇连忙解释道:“娃狄娜曾经把她的天香丝,种了一半在我的身体内,听说这种本命神蛊,在千里之外,都能产生感应,我只要把体内的蛊神摧动,就可以找到他们了。”

段金花冷笑一声道:“我的外号叫做‘蛊神婆’,这个方法若是行得通,还会等到你来出主意?”

林淇又是一惊道:“难道前辈已经试过了?”

段金花轻轻一叹道:“我早就放出我自己的本身神蛊晶蛙展开搜索,却毫无踪迹可寻,看来他们好像另外得到了能人的托庇,那个能人一定深解蛊术,所以才能隔断我声气的感应。”

林淇懔然色变道:“当世之间难道还会有人比前辈的蛊术更高明?”

段金花的脸色变得十分震怒,厉声叫道:“我就是不相信有这会事,然而这又明明是事实,因此我发誓一定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象,找出那暗中庇护他们的人。”

林淇现在十分烦恼,而且事情的发生也太出乎他的意料,呆了半晌才问道:“前辈有把握能找到他们吗?”

段金花怒瞪他一眼厉声道:“找不到他,我就一辈子不再见人!”

话音刚落,她的身形已如一支离弦的急箭,在二人眼前一闪即已失去踪迹,林淇急得大叫道:“前辈!别忙,等我一下!”

可是他的声音只在空际飘荡,段金花的影子已不再出现,夏妮愤然地责怪他道:“你怎么可以对师父说那种话,你不知道这件事给她的刺激有多大,鹿加发动叛师后两个时辰,师父就发现了,那个时候她要去找他们易如反掌,然而为了你的缘故,她强压住自己的怒气来替你守关……”

林淇愕然道:“我并不须要人守护啊?”

夏妮冷笑道:“你真是不识好歹,那段时间正是你练功最紧要的关头,有时你失去了自制,一个人又笑又哭,假若不是师傅遥空以内功帮助你镇定心神,恐怕你早就完了。

师父一生好强,在苗疆中的地位比神还高,这件事情发生后,她的盛名受了多大的打击,可是为了你,她什么都不在乎,我真不懂她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我追随师父的年代最久,从未见她对人有那么关心过……”

林淇听得如痴如呆,在迷糊中又好像有点记忆,每当练功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的心神常受到幻景的困扰,可是到了最后仍是挨了过去,万没想到那是段金花在暗中帮忙,段金花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呢?难道仅只为了与那个人的一点渊源吗?

在段金花的口中约略可以猜出他们当年有过一段绮情关联,那个人不肯说,段金花也不肯说,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思索了半天依然不得其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最后一句无心的问话,却给了段金花高傲的心性以最大的刺激,所以她才一怒而去,对于一位恩情深重的前辈,这些行为实在太失礼了,想了片刻,他才对夏妮道:“为了段夏妮,也为了娃狄娜,我也必须要找到鹿加那批人,只是我毫无头绪,姊姊能给我一点指示吗?”

夏妮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半晌才道:“假若我师父有了灾难,你肯不顾一切地帮助她吗?”

林淇又是一惊道:“段前辈会有什么灾难?”

夏妮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心灵上总有这种预兆,你知道我是黄金族的人,我们族中有一种特殊的巫术,可以预测先机,我的功夫过不到家,仅只能有个大概的感应。”

林淇对这点倒是相信的,因为夏妮曾经一言道破他的心事,顿了一顿才道:“段前辈比我高明多了,我能帮得了她的忙吗?”夏妮变得十分不耐烦地道:“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那种诚意。”

林淇慨然道:“撇开段前辈对我的成全恩情不谈,就为了她是娃狄娜的师父,我也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她,即使粉身亦在所不惜!”

夏妮略为动容道:“好!冲你这句话,我对汉人的看法也要改变一点,我们走吧!”

林淇连忙问道:“上哪儿去?”

夏妮漠然地道:“这我无法答覆,以我们目前的脚程是追不上师父的,然而依照我的心灵兆示,我相信可以在她最危险的时候赶上她。”

林淇默然不语,只是点点头。

夏妮闭上眼睛,好似在运用她心灵的感应来决定方向。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光景,她才突然睁开眼睛,眸子中精光顿射,大声叫道:“走吧!

神灵的指示在南方。”

说着领先急行而去。

林淇不相信她是受到了神灵的指示,却不怀疑她的判断,所以也毫无犹豫地跟在后面追去。

夏妮的速度很快,她的身形在狭窄的山道上宛如一道轻烟前直飘。

林淇本来以为追不上的,可是他一提劲,发现自己在这一月中的进境居然增加得出乎意外,脚下提步移身轻捷无比,遥遥地跟在后面,虽然无法迈过,却也不至于落下。

如是一前一后,也不知飞驰了多久,只是天色已由正午而渐近黄昏,算来也有三个时辰了,若以距离计,至少也有几百里了。

山道早已不见,他们只是在丛岩密林中穿行,雾气烟烟,珍禽异兽不计其数,林淇一心追随夏妮赶路,根本没有注意,直到一水遥遥阻路,夏妮才停下身来。

林淇也跟着停下,见夏妮已经是汗水盈盈喘息不止,乃含笑道:“姊姊大概累了吧!”

夏妮掠他一眼,语气忽转钦敬地道:“公子这一月精修,比我几十年的苦练犹有过之!”

林淇自己也莫名其妙,然而身上的确没有疲累的感觉,看看夏妮的情形,知道她的话并无虚假,只得讪然地笑道:“也许因为我是男人,体力比较充沛一点。”

夏妮摇摇头道:“公子别谦虚了,以我的体力而言,绝不逊于任何男子,公子所习的功夫,师父也差不多全教过我,惟一的理由是公于禀赋的确超越常人,难怪师父会对你如此器重。”

林淇当然不便承认这个理由,可是也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只是傻兮兮的一笑,算是答覆那句话。

夏妮沉思片刻,忽地指着面前的那条河说道:“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淇摇摇头,这条河并不宽,只是水色特异,微带一点赤黑色,在晚霞的映照下,波涛翻滚,发出耀眼的乌金光辉。

夏妮神情激动地道:“这是我们苗人的禁地,叫做生命之河,据说这河的源头,便是生命大神的居地,当然此说并无根据,可是也无人敢提出反证,公子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林淇不明白她何以会提出这些问题,只得又摇摇头。

夏妮笑笑又道:“那原因很简单,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到达源头上去一探究竟,这河水是由一道瀑布中流下来,要想探测河源,必须穿过瀑布,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敢这样做,因为这河水含着一种剧烈的毒质,沾到人身上立即溃烂,所以功力至高如师父,也不敢轻身一试,公子知道我把你带到此处的用意吗?”

林淇更糊涂了,莫名其妙地道:“姊姊总不会是想叫我去试探一下河源吧?”

夏妮庄重地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来实现我毕生的心愿的,公子看到我的脸吗?”

林淇仍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见她的态度那么庄重,只得回答道:“听娃狄娜说姊姊原是苗疆有名的美人,只因为受到奸人的陷害才变成这个样子……”

夏妮恨恨地咬着牙齿道:“不错!那个罪该万死的恶徒,我宁可他痛痛快快地杀了我,我倒不会恨他,可是他把我弄成这副见不得人的丑相,真比杀了我还难过,我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报复他,叫他也要尝尝我身受的痛吾……”

林淇忍不住道:“姊姊对他报复并不为过,只是……跟这条河有什么关系呢?”

夏妮目中射出希望的光采道:“关系太大了,那个贼子非常狡猾,我若以这副形状出去找他,目标非常明显,他早就闻风逃避了,因此我必需要改变我的容貌……”

林淇点头道:“姊姊考虑得很对,中原有许多易容的秘术,我可以代为效劳……”

夏妮摇头道:“用不着,我要变得整个像另外的一个人,使他自动前来找我。”

林淇急忙问道:“姊姊要用什么方法呢?”

夏妮手指河水道:“就用这河水,我已经研究得很清楚,这河水的毒质与我所中的毒素可以互相消克,使我的容貌变形。

然而必须要公子的助力,等我从河水中出来时,公子迅速以纯阳真火,替我打通玄阴关穴,这是我几十年来等候的机会,希望公子不要令我失望,因为举世之间,只有公子你才符合这个条件,而且据我的心灵预兆,此举对于援救师父脱险也大有关系,公子帮助我完成这个心愿吧,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说完还不等林淇作何表示,她已迅速地脱光身上的衣服。

在夕阳的辉照中,在林淇的惊愕声中。

她那雪白的胴体笔直地投向那翻滚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