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血腥

十月初一。在连云寨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大日子,所有人都穿上全新的衣服,尤其是女人,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就连孙大娘也不例外。

金虎也不知哪儿找来了一顶轿子,刻意修饰一番,弄得简直就像是新娘子坐的花桥一样,硬要孙大娘坐进去。孙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涂在脸上的花粉给笑得不住洒下来。

她活到这把年纪,望到脖子也长了,总算望到这一天,所以无论寨中女人将她弄成怎样了,她也都毫不在乎。金虎又穿上了龙盔甲,经过刻意的打磨,那袭盔甲更加明亮了。

看到这个宝贝儿子这一身打扮,孙大娘更加高兴,一双眼笑得只剩下了一条缝。

其他的女人一样兴奋得很,小孩们虽然不大清楚,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但大人如此高兴,自然也高兴起来。

吉时终于到了,无数串鞭炮在连云寨中燃点起来,劈拍声中,红纸飞扬。

也就在劈拍鞭炮响声中,金虎一马当先,带着一群山贼,与及他们的眷属,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连云寨。

连云寨于是变成了一个空寨,所有人走得一个也不剩。

愿意一生做贼的人当然并不多,官贼两途任择其一,相信任何人都会选择做官此一途。

金虎要做官虽然说是还了他母亲的心愿,但其实亦为了他那些手下的将来。

他虽然鲁莽,亦知道连云寨话虽说天险,只要官府真的有这个决心,并不难将之攻下。

水粮都是他们的致命伤,何况他们大多数都已成家儿女成群,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也得为儿女将来的前途设想。

又有哪一个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也成为盗贼。

金虎这年来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太坏的人,对于小孩子更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爱,在连云寨内,不时与那些小孩子混在一起,突然有一天,他发觉寨内的小孩子竟然已那么多。

也就由那一刻开始他担心到那些小孩子的将来,所以这一个机会,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的了。

方浪其实也很明白金虎的心意,他们到底是好朋友,也所以,在祖惊虹找到来,提到金虎之前,他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也所以他非独没有拒绝,没有破坏,而且全力促成。

一直到景王被杀,徐阶反投裕王,他总觉得裕王心太狠,手太辣,徐阶也不是好东西,替这种人效命实在太没有意思,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就反对金虎的仍然要做官。

在他的眼中,无论什么官也差不多,而做官也无论如何比做贼的好,他也相信金虎这个官做下来绝不会变得怎样坏。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金虎的了。走尽了山路,眼前是一片草原,不少草经已枯黄,急风吹过,翻涌起一阵绿浪。

金虎放马草原上,心情轻松之极,回头看见跟着来的连云寨欢乐的一群,忍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哈哈,放声唱出一首歌来。

是一首牧歌,雄壮而欢乐,群贼跟着唱起来,欢乐的歌声随风远吹天外。

金虎放马奔至草原中,勒住了坐骑,只等各人追上来,歌唱声不绝。

众人很快追上,簇拥着金虎歌唱着继续前行。

也就在这个时候,草原的四周冒起了无数衣甲鲜明的官兵。

那些官兵并不是胡乱冒出来,而是一排一排的,动作整齐划一。

最前的一排是刀盾,跟着只是枪,最后是一连三排的弓箭手。

箭已经上弦,阳光下闪闪生辉。

金虎就是怎样蠢也不会以为这些官兵是等在这里欢迎他们一伙,他抬头再望,只见东西山坡上,亦有十数骑出现,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老人。

相距虽然远,金虎仍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要提拔他做官的当朝首辅——徐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虎心绪一刹那大乱,在他周围的连云寨一伙亦惶然不知所措。

一个心腹手下忍不住问:“大哥,他们好像并不是来欢迎我们。”

金虎还未回答,就听到接连无数下震耳欲聋的巨响,数十围火球紧接从四面山坡后飞出来,划过长空,四面八方向他们落下——

火炮!金虎心念一动,面色大变,急喝道:“大家快散开!”

连云寨男女老幼已经被这天崩地裂的“轰轰”火炮响声惊呆,但给金虎这一喝,亦慌忙散开。

他们本来是聚在一起,这一下突然散开,立时乱成一片,胆小的妇孺不由得哭叫起来。

那刹那,一个个火球已经落下,爆炸开来。

一个个土坑在爆炸声中出现,泥土飞激,不少连云寨的人亦随同泥土飞起来,浑身浴血地堕下。

土坑旁的野草紧接着火燃烧,惨叫声,惊哭声此起彼落,一片草原迅速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无数弩箭随即暴雨般四方八面射至。一批紧接一批,连云寨余下各人在草原中完全没有掩蔽的地方,纷纷倒在乱箭下。

到弩箭停下的时候,活下来的人已不到十分之一。

金虎没有死,他刚要策马向徐阶那边冲出,就已被身旁几个心腹抓住,硬将他再拉下来,挡住他前面。

那几个人迅速被射成刺猬。

金虎将他们挣开,弩箭已经停下,一看周围,到处都是死尸,惨不忍睹。

第一第二排的刀盾手,枪手也就在这时候向他们冲杀过来,喊杀连天。

金虎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挥舞双爪,猛地向来人冲杀过去。

跟在他后面的只有二十来个山贼,有的身上还带着伤,却每一个的眼都红了。

一场恶战,迅速展开。

徐阶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那些官兵就像是潮水般迅速将金虎一伙淹没。

盾牌挡住了兵器,长刀铁枪空隙中刺入,差不多三十个人对付一个山贼,那些山贼又焉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在平地之上,一身本领根本施展不开,有几个甚至给四方八面撞来的盾牌活活撞死。

那些官兵仍然将刀枪斩刺下去,他们得到的指示就是,将连云寨一伙山贼一网打尽,一个都不能留。

徐阶甚至要他们确保事后一个都必死无救。

金虎仍然没有死,他到底是一个高手,一只铁爪施展开来,硬硬将挡在前面的盾牌抓开,向徐阶那边冲杀过去。

他没有理会其他手下,一心只是要冲要徐阶那边,将徐阶杀死。

其余那些官兵一排又一排左右紧接兜截过来,仍然是盾牌在前,刀枪自空隙扎入。

金虎狂吼,铁爪左拨右拨,左分右分,从盾牌缝隙扎进来的刀枪纷纷分开,连带那些盾牌亦被震得左摇右摆。

那双铁爪非常沉重,根本就不是那些刀枪所能够对挡得住,金虎的气力更不是那些官兵能及。

他左拨右拨,猛一脚踢在当前的一面盾牌上,只踢得那个官兵连人带盾牌往后倒飞了出去,撞倒了后面三个官兵,才停下来。

金虎紧接抢进,一双铁爪左右砸落,首当其冲的两个官兵头颅当场被击碎,金虎双爪一翻,两具死尸便飞起,砸向前面冲来的官兵。

那些官兵不知道撞来的两个同伴是死是活,慌忙让开。

金虎把握此机会,大吼一声,疾扑了过去。

那些官兵待要堵塞时,金虎已经从缺口冲进,挡者披靡。

惨叫声此起彼落,一个个尸体飞起来跌下,血雨飞洒,触目惊心。

阵势一乱,不可收拾,金虎有如虎入羊群,左冲右杀,一个个官兵纷纷倒在他双爪之下。

那些官兵几曾见过这么凶悍的人,还未交锋,便已给金虎狰狞的表情,疯狂的呼喝声惊吓得胆落魂飞,可是他们并没有后退。

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徐阶在高处看得清楚,知道金虎要冲杀过来,找自己算账,他也知道金虎即使能够突围而出,亦难以冲杀到自己面前。

所有都已经作好准备,每一个可能徐阶亦都已算计在内,包括金虎的特长。

他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只要知道对方的特长,亦不难想出应付方法。

在率领官兵动身之前,他已经拟好了两个应付的步骤,第一个步骤是歼灭连云寨其他所有的人,用弩箭,用火炮,再加上众多官兵的冲杀。

这一个步骤完结,他知道连云寨若是还有人能够活下来,那必然是金虎。

这一个步骤的主要目的只是将金虎孤立起来。

然后那些官兵就会全力向金虎扑击,这却不是第二个步骤,当然,那些官兵在一轮冲杀之后,能够将金虎击杀就更好。

徐阶却只是寄望第二个步骤,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误,那些官兵果然阻挡不住金虎。

他没有叫那些官兵撤退,这是因为他知道金虎也有一点小聪明,看见那些官兵撤退,一定会怀疑到前路有问题,那他的安排前功尽废。

一切必须要做得很自然才能令金虎上当,所以在布置好一切的时候,徐阶曾经再三叮嘱,而且严令所有官兵必须按照计划行事,否则军法处置。

如山军令之下,那些官兵焉敢疏忽。

金虎冲杀了一会,看见那些官兵仍然挡着去路,更加愤怒,一双眼睛亦因而仿佛有火焰冒起来。

血红的火焰。

他本待一口气冲杀过去,可是非独要应前面的刀盾长枪,还有后面刺来的刀枪,若是他根本不理会后面刺来的刀枪,只怕还未冲出包围便已被后面刺来的刀枪捣成了肉酱。

他虽然皮坚肉厚,一身内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到底是血肉之躯。

所以他移动得并不快,但他仍然奋身向前,一双铁爪杀开了一条血路。

那些官兵纷纷被他冲开,挡在他前面的只得两个官兵了,他嘶叫一声大喝,一爪砸落,击断了一个官兵的长枪,将那个官兵的头颅也击成肉酱。

另一个官兵溅了一面的鲜血,不等金虎铁爪攻到,已吓得怪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一旁溜开。

徐阶那边亦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勒转马头,看似便要往那边开溜。

金虎看得真切,大吼一声:“姓徐的哪里跑!”身形凌空拔起,向那边扑过去。

这一扑远逾三丈,气力一尽,才落向地面。

金虎一心落地再一蹴,拔起身子,再往前扑击,那知道双脚一落,就感觉地面一软,双脚足踝同时猛一阵剧痛。

一股股泥土野草即时翻起来,露出了下面一张巨网,那张巨网的每一个网眼都连着一个倒钩,金虎身形不由得往下一沉,下半身多处立时都被钩着。

与之同时,周围泥土亦纷纷外翻,露出了好些土坑,数十个弩箭手接从土坑中冒出来,手中连弩对准了金虎一齐发射。

那些弩箭飞蝗也似,集中射向金虎,机括响动声,弩箭破空声,惊心动魄。

金虎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硬硬从网中拔起来,一片片衣衫皮肉在倒钩下裂开,鲜血淋漓。

那张巨网充满了弹性,金虎根本无从着力,这一下硬硬拔起来,拔得并不高,才拔起,又掉下,那弩箭最少有一半射进他体内。

“徐阶——”金虎嘶声狂叫,后面的话还未接上,已然被弩箭射成刺猬一样,当场气绝,倒毙绳网之中。

徐阶已勒回坐骑,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眼旁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嘟喃道:“你莫要怪我,是你迫我这样做。”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怪异,就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咒诅。

金虎听不到,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仰倒在绳网之上,一双眼仍睁得大大,眼角有血丝淌下,眼瞳中充满了怀疑与愤怒。

至死他仍然不知道徐阶为何下此毒手。

两个武将随即下马走前去,双枪齐出,刺进金虎的尸体,将之挑起来,另一个接上前解下了金虎腰上缠着的玉带。

玉带上染满鲜血,那个武将以战袍将鲜血拭去,捧到徐阶面前:“卑职幸不辱命,终于将大人的玉带寻回。”

“很好。”徐阶面无表情,冷然将玉带接过来。

那两个武将以枪将金虎的尸体挑回绳网,亦自上前道:“恭喜大人,马到功成,将连云寨一窝强盗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徐阶淡应一声,并无话说。

旁边的另一个武将接道:“连云寨一伙死有余辜,为永绝后患,末将斗胆请大人下令,将所有伤者,一律就地处决以免节处生枝。”

徐阶嘉许的看看那个武将,点头道:“也好!”

那个武将一骑立即奔了出去。

所有官兵随即展开了另一次杀戮,不论男女老幼,不管生死,再加一刀。

徐阶偏过头,没有看,一张脸如罩寒霜,一些哀伤怜惜的表情也没有。

无可置议,他实在是一个很成功的政客,既懂得把握机会,处事也非常圆滑,而且又心够狠,手够辣。

他处事若是不够圆滑,金虎根本不会信任他,心手若是不够狠辣,也不会有这一场大屠杀。

投靠景王与裕王作对,是他一生之中唯一判断错误又几乎无可救药的一件事,毕竟,他也是一个人。任何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

平地上毫无遮蔽掩护之物,更没有弩箭火炮,在众寡悬殊的情形下,连云寨一伙,亦难以抵挡得住众多官兵的冲杀。

火炮弩箭只是减轻了官兵的伤亡,加快了连云寨一伙的毁灭。

随行的家属,已是连云寨一伙的致命伤,他们有不少根本就是为了照顾随行老少而伤在弩箭下。

平日他们虽然表现得很凶,事实每一个都有良知,都有人性,这一点徐阶早已看在眼内,算无遗策,果然在这片平地上尽歼连云寨一伙。

那些官兵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连云寨一伙准备大举进攻抢掠邻近的县城,他们必须将之歼灭。

连云寨一伙的凶悍他们早有耳闻,事实朝廷亦有几次发兵征讨连云寨,只是每一次都无功而还。

群贼居高临下,据险而守,占尽了优势,难得他们下山,这么好的机会的确是不容错过。

他们只是奇怪徐阶消息何以如此灵通,又何以堂堂首辅的身份竟然亲冒矢石,亲自指挥这一次的行动,而格杀勿论,一个不留更就是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只是推测这完全是因为连云寨一伙什么地方开罪了徐阶,令徐阶心怀怨恨,非将之完全杀掉不可。

那些武将亦一样不大清楚其中究竟,但他们都是聪明人,谁也不会追问下去,何况他们都很明白目前的局势,其中更有几个还是徐阶与裕王的心腹。

没有人阻止这件事的进行,金虎在朝中大臣的眼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却又该死的贼。

那些官兵全都久经训练,也很服从,徐阶发下的命令,全都尽力去完成。

到他们弄妥一切,离开这一片草原的时候,连云寨一伙的鲜血已几乎将整片草原染红,血腥味随风吹送,令人欲呕。

方浪祖惊虹祖惊霞远在十里之外,血腥味吹不到那里,火炮声也传不到那么远。

他们听到的只是歇息在无风亭内的那些行旅的笑语声,嗅到的也只是无风亭的茶香。

无风亭是驿道旁的一座花亭,虽然简陋,却是打扫得非常干净。

这座花亭的主人是一双年老的夫妇,在那里卖茶已经有多年,用的虽然不是上等的茶叶,但火候各方面兼顾得到,清香扑鼻,往来的行旅经过大都会留下来喝两杯,歇一会。

无风亭也有酒,却是不卖的,也是金虎存在那儿。

那都是一等一的好酒,江老头乘妻子不在意,也会来一杯。

金虎并不在乎江老头喝他的酒,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小事,何况江老头夫妇也算得是连云寨的人。

他们的儿子原是金虎的心腹手下,只是命短,跟了金虎没几年便死了,他们并不以为儿子跟着金虎是一件坏事,对于儿子的短命也只认为是天意,金虎替他们买了这座无风亭他们更就是感激之极。

也因为金虎的威名,从来没有人敢骚扰他们,事实他们也从来不与别人争执,附近的鼠窜狗偷逐渐也与他们混熟了,非独不给他们麻烦,反而不时来给他们帮忙,粗重的工作都替他们做了。

金虎每年只来那几趟,来的时候都将酒带来,还给他们银子,他们虽然不想接受,却也推不掉金虎的好意。每趟金虎带来的酒总有很多剩下来,若是有人走去打开江老头夫妇在亭后面的屋子看看,不难就以为他们开的并不是茶寮,乃是酒铺。

方浪就是与金虎在这座无风亭认识,打出来的交情,拆掉了无风亭两张桌子,所以江老头夫妇对于这个姓方的小伙子,印象也甚为深刻。

他们也很喜欢方浪,幸好他们并没有女儿,否则不难强嫁给方浪。

方浪也很喜欢这两个老人家,所以经过的时候,总会在这儿留下来,聊上一会。

对于这两个老人家,方浪也甚少将说话留着。

听说金虎要做官,连云寨一伙全都上京,江老头夫妇笑得合不扰嘴。

听说祖惊霞就要嫁给方浪,他们更关心,说不尽的好话,更瞧得祖惊霞脸都红了。

难得有这么好的一个借口,江老头哪还不乘机将美酒搬出来,借祝贺方浪为名,喝上几杯。

谁都瞧出江老头的心意,也谁都没有阻止,大家也实在高兴。

方浪浅斟低饮,喝得很少,他还要跟金虎拼一个痛快,尽管他绝对相信金虎不是那种做了官便不认识旧朋友,穷朋友的人,但他也明白家庭的担子有多重,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之后,他是否还有空闲离家上京去找金虎絮旧,临别这一顿,自然是非喝个痛快不可。

祖惊霞只呷一口,一张脸便已红如霄霞,这当然是羞不是醉。

祖惊虹也喝得很少,不全是要留待与金虎拼一个痛快,就连他也奇怪,何以竟然完全提不起饮酒的兴趣。

江老头可不管那许多,看看老妻不理会,又干了一杯,一面不住大赞好酒。

那事实是好酒,江老头越喝越要喝,终于醉倒。

方浪随即将酒杯慢慢放下来,仰首看了看,嘟喃道:“那个老小子,这时候应该到来的了。”

祖惊虹亦自仰首道:“他应该选择吉时动身,今天只有一个吉时,除非他根本不理会那一套,则应该已到来这里。”

方浪道:“他是不管那一套,大娘却相反,而他一向都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

惊霞沉吟道:“山路崎岖,他们扶老携幼的,当然是走得慢一些。”

方浪道:“可以放心的就是这个老小子很守信用,大伙儿就是今天不能成行,他一个人也会跑到这里来。”

祖惊虹笑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等得不耐烦。”

方浪道:“少林寺出来的,耐性又怎会不好。”

“你们两口子自顾说话,若没有这个耐性,如何是好?”祖惊虹又笑起来。

惊霞脸更红,瞟了方浪一眼,不说话,方浪也只是呆笑。

他们其实都有些奇怪,离开景王府之后,祖惊虹简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谈笑风生。

难道这才是祖惊虹本来的性格?

他们也就等下去,却没有再喝酒了,江老头也熟睡不醒。

时间也就在这种情形下飞逝,不觉日已偏西,杯中的余酒也给风吹干。

方浪与惊霞谈谈笑笑,无意一看天色,突然呆一呆,脱口道:“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到来?”

祖惊虹接道:“也许我们该走去那边瞧瞧。”

“那边?”方浪目光一转:“你是说连云寨?”

祖惊虹忽然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需要走一趟。”

方浪点头道:“这实在不是那个老小子的作风。”长身站起来:“还是去瞧瞧才放心。”

惊霞当然不会反对。

三人来到那一片草原之际,太阳已压在西山之上,晚霞亦逐渐变成金红色。

阳光斜照在草原上,一片血红,却不是阳光令草原变色。

大部分草丛都溅上了鲜血,虽然已经被风吹干,但仍未变色,仍是那么的触目。

祖惊虹三人齐皆怔住,他们并不是全无见识的人,却几曾见过这般悲惨的场面。

也不知多久,方浪突然叫起来:“是连云寨的人,是他们!”语声激动得简直不像是他的语声。

“金虎——”祖惊虹亦叫出来,随即向山坡那边奔去。

方浪祖惊霞紧追在祖惊虹身后,三人先后在陷阱边缘停下!

金虎仰卧在绳网上,一双眼仍然睁大,眼瞳仿佛仍然充满疑惑,悲愤。

“是谁?是谁做的——”方浪大叫。

祖惊虹忙蹲下半身,无法拔出了旁边插着的一支弩箭。

方浪没有扑向陷阱,转身疾奔了出去,祖惊霞不觉地跟着他!

祖惊虹看看他们,目光移到金虎的腰间,随即凝结,似乎已发现什么。

金虎的腰间一直系着徐阶那条玉带,现在玉带已经没有了。

“难道……”

祖惊虹嘴唇逐渐颤动起来,只说了两个字便语不成声。

方浪那边一直奔进了尸堆,每看一个便叫出一个名字,连云寨上的人他大都认识!

前面一顶轿子翻侧,一个老妇人全身浴血,倒在轿旁,方浪目光一落,脱口悲呼:“大娘——”

那是金大娘,连惊霞也认出来了。

金大娘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几下断断续续的哭声也就在这时候传来。

方浪惊霞循声望去,只见不远的一个土坑下,三四具尸体在不停颤动。

“是谁?”方浪纵身跃过去,左一把右一把将三具尸体提起来。

那三具尸体触手冰冷,显然已死去多时,拿开了,方浪才看见那个哭泣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浑身浴血,脸上也是,伤势看来也不轻,她的一双眼盖颤抖着,泪水奔流,好容易才将眼睛睁开来,看着方浪,终于叫出来:“方大哥——”

“秀秀——”方浪终于认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会这样……”

秀秀流着泪:“是官兵,他们有火炮……”

方浪道:“他们难道是不知道你们已经是官眷,大伙儿正要上京?”

秀秀只是流泪,方浪追问:“是谁指挥那些官兵?”

“徐阶——”

“胡说,徐大人怎会这样做?”方浪伸手捉着秀秀的肩膀,突然发觉,秀秀已经气绝!

“不会的,徐大人一心要提拔金虎。”方浪摇撼着秀秀,嘶声叫起来。

惊霞忍不住道:“她已经死了!”

方浪如梦方觉,伸手往秀秀鼻子上探,一惊缩手,回看惊霞,干笑道:“她神智昏迷,徐大人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了他的前途与声誉。”是祖惊虹的声音。

惊霞方浪应声望去,只见祖惊虹铁青着脸,站在丈许之外,不等他们问,祖惊虹已接道:“他帮助景王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知道的人除了金虎与连云寨人之外,其他的都不顾虑。”

“金虎做了官,又怎会……”

祖惊虹截住了方浪的话:“就是要解释他为什么要提拔一个大贼做官,已经很令他为难的了。”

“那当初他怎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祖惊虹一声叹息:“你还不明白,当时他以为景王一定成功,有景王撑腰,金虎要做什么官又有何困难?而现在却是裕王得势,连他自己也不知将来如何,自然不能不考虑,敌对的人会不会就利用金虎的事来打击他。”

方浪道:“他叫金虎带人上京的时候,局势不是已经完全明朗了?”

祖惊虹又叹息一声:“你不妨想想,当时金虎是怎样说话?”

方浪想了想,面色变了变:“可是徐阶当时并没有露出不悦之色。”

“而且表现得很从容,若非如此,就是金虎看不出,我们多少也应该看出,即使不阻止金虎上京也会先替他探路,又怎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祖惊虹目光一转:“徐阶果然是个一等一的政客。”

方浪摇头道:“他就是反口,难道金虎竟能够闯入皇城,诉说他的不是?”

祖惊虹道:“你不要忘记,他那条玉带在金虎手上。”

“那条玉带——”方浪又是一怔。

祖惊虹道:“方才我已经看清楚,玉带已经不在金虎的腰间,也是说,我方才已经在怀疑是这么一回事的了。”

方浪道:“他怎会是那种人?”

祖惊虹仰首向天:“我也不相信,所以这件事他才会这么成功。现在连云寨一伙全都死了,玉带他也已得回,还有谁能够指控他,动摇他的地位?”

方浪道:“我们三个人……”

祖惊虹道:“我们只是一般平民百姓,徐阶现在却是一人之下,我们要告只能告到皇帝那儿,裕王那儿。”

方浪道:“裕王这正是用人的时候,当然不会拿他怎样,说不定反指我们妖言惑众,我们即使走遍天下,告诉天下每一个人,也是没用。”

祖惊虹道:“即使听的人都相信,也没有人敢替我们出面,敢与我们走在一起。”

方浪道:“敢冒抄家灭族之险的人的确并不多,即使有,我们也不会让他冒那个险的。”

祖惊虹道:“所以这件事,还是由我们三个人解决。”

方浪道:“应该由我一个人解决,若非我去找金虎,连云寨一伙绝不会有今天。”

祖惊虹道:“若非我去找你,你与金虎又怎会参与这件事?”

祖惊霞接道:“我若是不帮忙,大哥要说服你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方浪看看祖惊虹,看看惊霞,笑起来:“这果然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惊霞道:“我们怎样做?”

方浪愤怒道:“要徐阶还连云寨一个公道。”

惊霞问怎样才算公道。

祖惊虹道:“金虎一伙杀人抢掠,也许都该死,可是妇人孺子又有何罪?”

方浪道:“我们要徐阶将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交出来。”

“他们都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祖惊虹一字一顿:“罪魁祸首,只是一个徐阶!”

“杀徐阶!”方浪握拳,咬牙切齿。

惊霞只是看着祖惊虹,方浪突有所觉,目光转落在祖惊虹面上:“你若是有所顾虑,我一个人去就是。”

祖惊虹道:“徐阶虽然是曾经有恩于我,但该报的都已报了,我现在也只是一个江湖人。”

方浪道:“江湖人以血还血!”

“不错!”祖惊虹大笑起来,笑声带着悲激。

这之前,他为徐阶出生入死,舍命保护徐阶,现在却是要取徐阶的性命,这的确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方浪随即道:“我们这就上京去。”

祖惊虹摇头:“他走了才不久,我们大可以在路上将他截下来。”

语声一落,祖惊虹随即疾奔出去,方浪惊霞双双追上,一齐奔向那边的坐骑。

残霞光影中,三骑箭矢般奔出。

夜深人静,更鼓已敲尽二数,县城衙门周围仍然灯火辉煌,照耀得有如白昼。

衙门内外每隔三丈就烧起一堆篝火,一队队官兵手掌灯笼火把,逡巡不绝,禁卫森严。

在进入衙门之前,徐阶便已经安排妥当,衙门周围的民房全部被他下令征用,围剿连云寨的一众官兵也就驻扎在民房之内。

要进入衙门,必须经过那些民房,还要避开值夜官兵的耳目。

衙门之内,官兵逡巡的人数次更多更密。

祖惊虹三人看在眼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们在二更天赶到城外,轻而易举偷进来,现在正置身在衙门附近不远的一座牌坊上。

那座牌坊在官兵驻扎的范围之外,即是这座县城最高的一幢建筑物。

居高临下,三人俱都看得清楚,惊霞更就在默数那些官兵逡巡的次数。

方浪看了一会,一声叹息,道:“他们配合得很妙,内外交替,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们纵然能够避开衙门外官兵的逡巡,必然与衙门内的官兵相遇,要不被他们发觉,除非我们都能够隐身。”

惊霞忍不住问道:“不知其他三方面,是不是这样?”

祖惊虹道:“他们显然就是绕着衙门内外逡巡。”

方浪嘟喃道:“难道徐阶已经有消息,知道我们找到来?”

祖惊虹道:“若是如此,他应该在路上设下埋伏。”

方浪道:“那是疑心生暗鬼的了。”

惊霞冷笑道:“他做了一件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怎能够安心?”

祖惊虹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这时候若是有人替金虎出头向他讨公道,应该就只有我们,他其实还是防着我们。”

惊霞道:“我们该怎样?”

祖惊虹道:“我们现在过去,必然被那些官兵截下来,除非我们大开杀戒,否则休想冲过去,而冲进衙门之后,亦未必能够打到徐阶。”

“这个人的确很狡猾。”方浪接问:“那我们在什么地方采取行动?”

祖惊虹道:“他一定会抢在明天日落之前回到皇城,以防节外生枝,也是说,明天一早他就会离开这座县城。”

方浪沉吟道:“那辰已之交,应该就会经过赤松林,那是一个最佳的伏击地点。”

祖惊虹道:“我们就在那儿伏击他,一击中的,便立即离开。”

方浪兴奋的道:“那儿的松树都很高,我们高来高去,官兵就算再多,也无所施其技。”

祖惊虹道:“南宫绝伏击金虎,也是选择那儿。”言下不胜感慨。

方浪看看祖惊虹,道:“看来你真的已下定决心刺杀徐阶了。”

祖惊虹道:“才决定的。”

“因为看见徐阶这种防范措施?”

祖惊虹点头:“他若非心中有愧,绝不会这样做,明知道杀金虎于理不合,于心有愧,他仍然要杀,可见他是怎样一个人。”

方浪叹息道:“难道要做一个成功的政客,就一定要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祖惊虹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个政客,之前也不知道政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方浪再三叹息。

祖惊虹道,“我们为什么还要谈这些?”

方浪道,“我们现在唯一要谈的,应该就是明天如何来采取行动。”

祖惊虹道:“这也不用谈,我们根本不知道徐阶明天将会采取哪一种方式经过赤松林。”

方浪道:“见机行事?”

祖惊虹点头:“我们虽然并不是杀手,也从未经过杀手的训练,可是与南宫绝一伙搏杀下来,多少相信都学到一点儿。”

方浪道:“那些伊贺派的杀手,不也是令我们增加了很多经验?”

祖惊虹道:“不错。”

“凭我们的聪明及身手,一定会比他们做得更好,更成功。”

“这个还用说?”祖惊虹的语声充满了信心。

惊霞接问:“那我们现在该——”

祖惊虹道:“赶去赤松林附过,好好休息。等徐阶经过的时候,采取行动。”

他的语声异常低沉,面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充满嘲弄味道的表情。

嘲弄的都是他自己,这之前他拼命要保护徐阶的性命,现在却在千方百计刺杀徐阶。

这若非太可笑便未免太可悲。

县衙的大堂内徐阶这时候正在踱着方步,侍候他左右的除了四个武将之外,还有一个面如黄蜡,仿佛大病初愈的锦衣中年人,正是辰州言家的当家,一手僵尸拳已臻化境的言永寿。

他原与排教教主沈苍一同护卫裕王大君,受命追随徐阶征剿连云寨及金虎一伙,并负责保护徐阶的安全。

裕王所以这样做目的当然在表示对徐阶的器重,徐阶也所以才放心上路。

歼灭了连云寨一伙,得回玉带,徐阶只是放下一半心,他知道这件事,瞒得了别人,绝对骗不过祖惊虹方浪,所以从开始他就没有准备向祖惊虹方浪二人解释,反而准备对付二人的刺杀。

他不知道二人将会采取什么行动,却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行动实在太过分,已足以激怒金虎的朋友前来为金虎讨一个公道。

祖惊虹方浪都是金虎的朋友,也因为他们二人,金虎才会介入这件事,所以纵然别的人惧于朝廷的势力,不敢为金虎出面,祖惊虹方浪也绝不会放弃——

他们会不会就在附近,会不会今夜就找到来替金虎算账?

徐阶当然一样不知道?却就因为担心有这个可能,到现在仍然睡不着。

那些武将没有一个敢劝徐阶休息,言永寿也不敢,他们都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老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身居高位,城府深沉而心狠心辣,一个不小心开罪了他,不难会招致恶毒的报复。

他们固然不敢太接近这个人,也不敢太多说话以免无意中出错。

徐阶看得出他们的感觉,所以左右虽然有这许多人,仍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也非常突然的他感觉有些后悔,在他周围的人对于这件事知道的现在虽然不多,目前也一定会替他保密,但谁也不能够担保他们以后会怎样,他也总不能够将这些人也杀掉。

若是他不杀金虎,只是将金虎调到偏远的地方,应该就会好一些。

从来他都不会后悔做任何事,只有这一件,只所以后悔当然就因为面临死亡的威胁,可是在残灭连云寨之前他却没有考虑到这方面。

也所以他还有一种衰老的感觉。

又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停下来,颓然坐倒椅上,目光一扫,道:“你们可以去休息了。”

一个武将忍不住道:“大人也请放心休息。”

徐阶叹息道:“我若是真能够放心就好了。”

另一个武将接道:“这里禁卫森严,金虎的手下要闯进来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徐阶挥手道:“他们并不是金虎的手下,而是金虎的好朋友。”

“他们却应该知道金虎罪大恶极,而替金虎出头又会有什么结果?”

徐阶道:“江湖人若是会想到后果就不是江湖人了。”

言永寿这时候才插口道:“在下已经看过,这周围固若金汤,大人的确可以放心休息。”

徐阶点头道:“他们纵能够闯进来,我身旁还有言老师。”

言永寿道:“在下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伤害大人。”

徐阶道:“我担心的并不是现在,他们要是今夜来,早便该来了。”

言永寿道:“难道他们敢进入皇城生事。”

徐阶道:“明天日落之前我们才能够回去,这一路之上,你看有什么地方适宜埋伏袭击?”

言永寿沉吟道:“应该就只有一个赤松林。”

“赤松林——”徐阶动容,这个地方他当然不会陌生。

赤松林还是那一个赤松林。

连云寨与南宫绝一伙杀手在这里的一场血战留下来的痕迹仍然那么鲜明,只是血渍业已暗哑干透。

祖惊虹走在林中,份外感慨,当日他与金虎双双在林中恶战南宫绝一役,完全是徐阶提醒他们,南宫绝将会封锁那附近一带。

现在他们也要在赤松林结果徐阶的性命。

灿烂的阳光下,那些松林显得非常高大,有些仿佛要插进青天外,白云里。

南宫绝一伙在林中留下了不少绳子,时日尚短,当然还可应用,他们除了收集绳子,还将散落在地上的长矛收集起来,都搬在树上去,那些绳子亦在树上系好。

看到那些绳子长矛,祖惊虹心里已经有一个计划,跟方浪一说,方浪完全同意,而且提供了很多更好的意见,地点却仍然由祖惊虹选择。

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方浪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地点其实并不好。”

祖惊虹插口道:“这附近最少有三处更好的。”

方浪道:“你却是知道。”

祖惊虹道:“就是知道才作出这个选择,这一次我们要将自己当做一个笨蛋,取的是笨地方,用的是笨办法。”

方浪想想,道:“因为徐阶是一个聪明人?”

祖惊虹道:“那些武将对于行军布阵是必经验丰富,他们一定会看出那些地方是埋伏的最佳地方,好教徐阶有所趋避。”

方浪笑接道:“你用的还不是最笨的方法。”

祖惊虹道:“因为我们只是三个小笨蛋,不是大笨蛋。”

惊霞插口问:“根本就不会去选择地方,干脆一字儿横在徐阶必经的道路处,等他到来,痛骂他的不是,然后杀奔前去。”

方浪道,“这才够悲壮激烈。”

祖惊虹道:“也这才够痛快。”

惊霞道:“只怕未走到徐阶面前,我们已经被乱箭射成刺猬一样。”

方浪道:“昨天黄昏徐阶若是仍然在那草原上,我们说不定真的会那样做,现在我们却已经冷静下来。”

祖惊虹道:“还不够冷静,否则绝不会在这时候动手。”

惊霞道:“这时候乃是徐阶防范最严密的时候。”

方浪道:“只是我们不动手,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祖惊虹道:“不错,不管成功与否,我们都非要拼一拼不可。”

方浪接道:“一击不中,我们立即撤退,以后看情形,找机会,再采取行动。”

祖惊虹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惊霞倏的叹息道:“我实在奇怪,这一次你们既然没有成功的信心,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为什么不等一等?只要能够将徐阶杀掉,早晚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一向也不喜欢意气用事?”

方浪道:“这一次若是完全没有成功的机会,我们也根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祖惊虹接道:“成功的机会虽然不大,到底也是一个机会。”

惊霞看看方浪,看看祖惊虹,道:“你们好像有什么瞒着我。”

方浪一怔,摇手道:“没有。”

惊霞摇头道:“瞒得别人,你可瞒不了我,只看你的眼睛我便知道你说谎。”

方浪苦笑,惊霞接道:“话说在前面,你若不给我说明白,我以后也不理睬你。”

方浪一怔,看看祖惊虹,惊霞接又道:“不用看我哥哥了,我决定了的事情,就是我哥哥也管不了,你也知道的。”

方浪仍然看着祖惊虹:“你怎样说?”

祖惊虹微笑道:“我当然不能不为你着想的,你跟她说好了。”

方浪立即道:“我也认为说清楚较好,最低限度在采取行动的时候也……”

祖惊虹道:“我不是已让你说了。”

惊霞疑惑的看着祖惊虹,催促方浪道:“快说呀。”

祖惊虹笑笑,转身走了几步,拾起了地上一支长矛,随意捋动了一下。

那边方浪即时道:“我们方才商量好,你与我负责在树下以长矛引开徐阶手下的注意,大哥则在地面突然袭击,看能否一举刺杀徐阶。”

惊霞一惊,道:“地面?”

“那其实该是地下。”方浪接解释:“大哥的意思,是在一株树下挖一个洞,藏起来,在徐阶以为我们居高临下袭击的时候,大哥便从洞中窜出来。”

惊霞道:“这不是危险得很?”

祖惊虹插口道:“要看你们能否配合我的行动,而一击中的,那些军兵必定会大乱,在这座树林中,我要离开,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惊霞道:“若是不能够击杀徐阶?”

方浪道:“那些军兵当然会个个奋勇争先,便真的危险得很。”

惊霞道:“你们是因此企图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们准备如此拼命。”

方浪道:“大哥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们做完了我们要做的就离开。”

惊霞道:“这怎成?”

方浪道:“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我们若是不走,他反而要分心照顾我们。”

惊霞皱眉。“可是——”

祖惊虹道:“大哥的身手你不是不知道,别的困难,要逃命可是很容易。”

“那既然你有此信心,何须瞒我?”

祖惊虹道:“现在不是跟你说了。”

方浪接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可是大哥认为……”

祖惊虹截道:“你的飞刀虽然百发百中,对徐阶的习性等等完全没有印象,由你来进行,不难就误中副车。”

方浪道:“而且我的轻功武功都没有你的高强。”

祖惊虹道:“你若是不服气,我们不妨较量一下。”

方浪苦笑道:“这之前我虽然不服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否认,你的武功是在我之上。”

祖惊虹接道:“而且你快要成为我的妹夫,说到辈份也是我在你的之上,我要你叩头你便得向我叩头,你怎敢不服从我的吩咐。”

方浪只有苦笑,惊霞红着脸顿足道:“大哥,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祖惊虹一正面色,道:“事情就这样子决定,一出手你们不要现情形如何,立即离开,免我分心,黄昏时分,我们在无风亭会合。”

惊霞欲言又止,祖惊虹接道:“若是万一我受了伤赶不到那里去,你们也不必等候,离开无风亭好了。”

惊霞一咬唇:“我们还是在那儿等下去,以免你到处找寻。”

祖惊虹忙笑道:“姓方的有多少条肢,用得着担心,大哥找不到你们?”

方浪叹息道:“我们都依你。”

惊霞瞪着方浪:“你说什么?”

方浪道:“我们若是不依从你大哥的吩咐,要他担着心,可是百害无一利。”

惊霞仍然不同意的摇头:“可是——”

方浪道:“无论事情变成怎样,还有我们去完成,是不是?”

惊霞道:“当然了。”

方浪道:“这一次的袭击会不会成功目前我们完全不知道,大哥虽然显得那么有信心,但结果到底如何,连他恐怕也不敢太肯定。”

惊霞道:“可不是,所以我们才……”

方浪道:“大哥是认为只要他全力去做,并不是一些成功的机会也没有。”一顿又说道:“又认为我们留在这里对他会有影响,我们当然就只有退开。”

惊霞道:“我就是不相信,我们留下来一些作用也没有。”

方浪道:“作用比不上障碍,就是没有作用了,而且在这个计划之中,我们的确是只能够帮助到那个地步。”

惊霞看着方浪,“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目光转向祖惊虹,“大哥一定要我们离开我们就只有离开。”

祖惊虹笑笑:“你们怎能够对我这样没有信心?”

阳光下他的笑容看来确是充满希望,充满信心,可是阳光却照不到他的心深处。

方浪惊霞也瞧不到。

辰末。

太阳高照,急风呼啸,松涛汹涌。

徐阶就在这时候坐着轿子,在大队官兵簇拥下走来。

那些将兵团团将轿子包围着,看似乱,实则极有分寸,也是阵势的一种。

队伍由山路走来,四百个官兵,弩箭手在前,刀盾在后,迅速列成了两行,挡在队伍的前面。

轿子停下,轿帘掀开,徐阶走出来,两个武将左右上前,将一张地图在徐阶面前张开。

徐阶看看图,看看前面的赤松林,叹息道:“果然是一处天险所在。”

言永寿一旁走来,道:“属下这就带一队人进去看一看,好替大人开路。”

徐阶摇头道:“不必了。”

言永寿一怔,徐阶接叹道:“昨夜这样决定是因为我不知道这地方原来是这样,你们看,一望无际都是参天巨松,要将人找出来,谈何容易?”

言永寿不能不同意,问道:“那大人的意思?”

徐阶手指地图道:“我们现在是在这儿,你们看,哪一处最适宜埋伏?”

两个武将分别指出了他们认为适合的地方,言永寿亦指出了一处。

徐阶道:“那么最好走是哪一边?”

言永寿手指一落,道:“应该就是这儿。”

他手指向那边,言永寿目光及处,道:“那边的松树比较密一些。”

徐阶道:“我们走进去就正如走进一个峡谷内,伏兵四起,不堪设想。”

言永寿道:“若不是这里地势较高,又不是看树梢,的确不难为之所惑。”

徐阶道:“幸好发觉得还早。”

言永寿道:“不是说,他们只有那三个人?”

徐阶道:“别忘了方浪有很多朋友,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剑客。”

言永寿再问:“那我们该走哪儿。”

徐阶目注最凶险的一处,道:“仍然是那儿。”

言永寿一怔:“属下不明白。”

徐阶道:“我们先往那边走,到接近的时候立即横移,改向另一个方向,他们冷不提防,要赶到那边的时候,我们的弩箭已等在那儿。”

言永寿恍然点头:“以弩箭将他们截下,余下的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徐阶挥手道:“传我命令下去,依计行事。”

在极短的时间内,命令便传达,队伍随即向前移动。

方浪祖惊霞看在眼内,看见徐阶并不是向他们这边走来,不由心头大急,

可是他们并没有忘记答应祖惊虹,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也要保持镇定。

队伍到了林前,果然立即改变方向,转向方浪他们埋伏的那边走进来。

徐阶实在怎也想不到,祖惊虹侍候他的一段时间之内,因为要保护他,对他的行动特别关心,所以对他的习惯,对他的性格都已非常了解。

队伍旁移,最前的一队弩箭手却留下来,准备狙击那些截击徐阶的人。

树林中一些反应也没有。

徐阶那边随即往树林中走进去。

前行的官兵成三角形往前推进,走势甚远,徐阶的轿子在重重的保护下跟着向林中深入。

林中一些反应也没有。

轿旁的一个武将不由嘟喃道:“若是埋伏,总该发动的了。”

另一个武将接道:“也许那些人根本没有来,他们就是不敢与官兵对抗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语声甫落,破空声大作,无数长矛四方八面飞射下来。

那些长矛全都用绳子系着,一经牵动,便一齐落下来,劲道也颇强,不下于人手掷出。

磨盘也似的几块大石接从松树上落下。

队伍大乱,七八个官兵倒在长矛下,部分官兵看见大石从天而降,慌忙四散。

一个武将大喝:“拔乱阵势者斩!”

喝声才出口,磨盘也似的一块大石已向他当头砸下,他举枪急挡,连人带枪被撞翻马下。

另一块大石落在轿后,在后面抬轿的四个官兵两个给砸中,惨叫倒地。

轿子立时停下来,离开轿子约莫两丈一株松树旁边的地面即时翻开,一块木板飞上了半天。

立在木板上的一个兵士亦被撞得飞开。

木板下是一个洞穴,祖惊虹也就藏在这个洞穴内,一手将木板推飞,身子随即从洞门中拔起来。

身形在半空,他双肘已撞出,双脚接一个鸳鸯飞踢,挡在他前面的四个兵士无一例外,齐皆被他撞踢飞开去。

他的剑已在握,身形也就藉那一踢之力即翻,正好落在轿子前,一剑横刺。

这一剑威猛无量,祖惊虹那刹那的一声暴喝,亦雷霆一样。

“刷”一声,那顶轿子拦腰被刺为两截,上半截被剑上的力道撞得飞开。

没有人想得到祖惊虹是这样破土来袭击,也没有截得下这一剑,言永寿也不能。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轿子被刺断,祖惊虹看得清楚,轿子内一个人也没有。

徐阶若是下了轿,方浪惊霞一定会发暗号通知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惊呼声也就在这时候响起来,那个主将当先拍马舞刀杀至。

祖惊虹那刹已想到一个可能,但在他要补一剑之前,双刀已刺至。

言永寿一支丧门棒紧接攻至,直至祖惊虹面前。

祖惊虹不得不退,双刀已封住他的剑势,那支丧门棒的威力尤在双刀之上。

那顶轿子的座子同时冒起来,徐阶赫然就蹲在座子上。

他虽然没有算到祖惊虹在这里袭击,但再上轿时,立即便蹲下躲进,轿子内,也幸好他早就有此准备,才没有被祖惊虹一剑刺为两截。

他原是要蹲在座子底下,等到危险解除才露面,可是那一剑已将他吓得三魂去二,七魄留三,再也待不住,急急跑出来。

祖惊虹就是想到徐阶可能藏在座子下,可惜动作还是慢了一点儿。

徐阶才走了七步,已软倒地上,祖惊虹闪双刀,剑拨丧门棒,一支匕首从左手飞出,向徐阶那边射去,疾如箭矢。

也没有人挡得了这一支匕首,眼看那柄匕首正射在座子之上,竟然发出“当”一下金铁交接声。

那个座子赫然就是铁打的。

徐阶再给这一吓,立时坐倒在地上,百个官兵这时候已然涌过来,将那个座子包围在当中。

徐阶也这才钻出来,一张脸已有如白雪也似,两条脚猛抖,弹琵琶一样。

刀盾长枪立即在徐阶前面左右列开,更多的兵士四方八面涌来。

祖惊虹一看这种情形,知道已没有希望,要脱身,却被言永寿一支丧门棒截一个正着。

四个武将随即四方杀至,一个长矛,一个大戟,加上双刀,也非一般人所能够抵挡的。

祖惊虹连接五样兵器,右手一捏剑诀,便要施展“达摩剑”的杀着。

徐阶那边突然喝一声:“且慢——”

言永寿与四个武将左右退开,徐阶那边的护卫亦一齐蹲下来,两重盾牌却迅速挡在徐阶的前面,以防祖惊虹突施袭击。

祖惊虹目注徐阶,仿佛眼里有火焰燃烧起来。

徐阶抬起一手,叹息一声:“惊虹,我自问待你不薄。”

祖惊虹冷冷道:“大人的恩,祖惊虹早已还清了。”

徐阶道:“我与你一场宾主,难道一点旧情也不念?”

祖惊虹道:“金虎与连云寨一伙为大人出生入死,大人又如何待他们?”

徐阶道:“他们是贼。”

“是官,大人虽然取回了玉带,还有人证。”祖惊虹左手拍向胸瞠。

徐阶道:“你能替他们作证?”

“虽有此心,也不敢告到上面去。”

“你到底不敢。”

“大人双手遮天,我这个不敢,是不愿意做毫无作用的行动。”

徐阶道:“你却取中途来截击暗杀。”

祖惊虹悻然道:“要讨一个公道,只有此途。”

徐阶道:“以我所知,金虎与你的交情很浅。”

祖惊虹道:“纵然是不相识的人也会替连云寨的妇孺报仇。”

徐阶叹息:“斩草除根……”

祖惊虹道:“那大人便该将祖惊虹杀掉,免留后患。”

徐阶道:“我无意杀你,你也莫要强迫我。”

祖惊虹道:“大人也知道祖惊虹不是贪生畏死的人。”

徐阶道:“你不是,但你应该知道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起不了作用,而事已至此,你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祖惊虹道:“江湖人只知以血还血。”

徐阶道:“你也该知道,方今天下尚需要我来……”

祖惊虹冷截:“江湖人只管江湖上的事情。”

徐阶又一声叹息:“你告诉我这件事可有办法补偿?”

“没有——”祖惊虹答得很爽快。

徐阶摇头道:“你一意孤行,我虽然有心放你,也无可奈何。”

语声甫落,言永寿的丧门棒已然出手,风声急响,直指祖惊虹的咽喉,祖惊虹一剑震开,向前挺进,一个武将的大戟随即挡住,狂风呼啸,横扫千军。

祖惊虹不得不向后倒退,两柄斩马刀已然截住了他的退路,虽然没有大戟的沉重威猛,也不是寻常可比。

他的剑接住了一柄刀,身形借力倒翻,正好从那个使戟的武将旁边掠过。

那个武将虽然力大,却没有他身手的敏捷,回戟一截不着,祖惊虹已然冲过去。

徐阶的前面这片刻之间却已然整整齐齐的列开了三道刀盾,一排排长枪接从盾与盾之间标出来,寒光照耀下,那就像是一只发亮的、奇怪的猛兽。

身形一起一落之间,祖惊虹亦看见徐阶在一从保护下迅速的退开。

他的剑尚未划出,刀盾长枪已然向他迫来,左右前后方,同时亦出现了一组组刀盾,迅速接合在一起,将祖惊虹团团包围了起来。

刀盾的外面就是八个武将,所用的兵器都是沙场上的冲锋陷阵所用的重兵器,开山斧,狼牙棒,斩马刀……若是给砸中,不死也重伤。

他们都已经下马,将坐骑驱走,以防阻碍进攻。

言永寿一旁亦是虎视耽耽。

祖惊虹连退三步,一根狼牙棒已然迎头击来,他一退再退,狼牙棒追击,一柄斩马刀随即截来,配合异常准确。

祖惊虹看似躲不过去,却及时躲开,一闪到了一株松树后。

刀棒正击在松树上,那抹松树虽然粗壮,在刀棒交击之下仍然齐中断截,倒了下去,倒向西边的兵士。

那边的兵士立时起了一阵骚动,看似便要散开,言永寿突然一窜而至,赶来夺过了那个持戟武将手中的大戟。

那个武将竟然把握不住,任由言永寿将手中大戟夺去。

言永寿接将戟插在那截断树上,戟柄末端即抵在地上,戟长丈八,那株松树给那支大戟一阻,再也倒不了下去。

祖惊虹时间拿捏得很准,立即向那边掠去,言永寿这个动作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冲到的时候,那些士兵阵形,并没有动乱,左右立即涌上,枪刀铁盾,齐向他斩刺撞击过来,他们武功虽然不如祖惊虹,可是那么多人同时进攻,威力也不可以忽视。

祖惊虹劈出一剑,被刀盾挡开,刀抢接斩刺过来,他的剑再一划,将大枪削断,身形便要拔起,可是十数支长枪已死封住了他上拔的身形,言永寿的丧门棒立即攻到。

那是奇门兵器中的奇门兵器,不见经传,言家弟子中亦只有他才用。

祖惊虹少林正宗,万法归一,任何兵器的任何变化都难似逃过他的法眼,但这个时候,言永寿的兵器丧门棒却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

言永寿也只是袭击,一击不中,立即让那些武将将空缺补上。

祖惊虹看得出他们是早有准备,现在主要是消耗他的体力,他并不在乎他的生死,他也早就知道一击不中之后便很难脱身。

唯一他想不到的只是徐阶竟然会蹲伏在轿座内,使他费煞苦的一击始终落空。可是他并没有替自己惋惜,只是怪自己到现在才看清楚徐阶的真面目。这之前仍在以为徐阶还是一个枭雄,有枭雄的气势,虽然面临死之威胁,也仍会大马金刀,端端正正的坐在轿内,哪知道徐阶却是老鼠一样躲在轿座子里,老鼠般爬出来,毫不在乎别人怎样说话——

他原来真的只是一个卑鄙小人!祖惊虹总算明白,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能够冲过那一列列的刀盾,也未必能够找得徐阶。

在那么多人中找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个人说不定狗一样蹲伏在别人的胯下,藏起来。

对那些围上来的将兵,祖惊虹感慨之极,他不想杀人,但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剑诀一捏,达摩剑终于施展开来。

匹练般的剑光一闪,一个武将的左臂飞上了半空,祖惊虹第二招还未施展,刀盾已排山倒海般撞过来,言永寿与其余七个武将亦展开了扑击。

这就像是两座千斤刀闸一齐推过来,若是合在一起,祖惊虹不难就被压成肉酱。

他剑术内力尽管怎样好,亦难以抗拒这么多人的同时扑击,战阵的威力他终于体验到。

也就在这下子,霍霍连声,十数围浓烟突然在周围冒升起来,迅速将周围数十丈笼罩着。

一个女人的声音接呼道:“祖惊虹,还不快走!”

祖惊虹当机立断,就在众人错愕的那刹那,掠上了一株松树,手一抓,已抓住了垂在那儿的一条绳子,借力使力,身形又拔起了数丈。

言永寿第一个追上来,亦是最后的一个,也只有他才有这么好的轻功,他的身形很特别,一个身躯直挺挺的,活像僵尸,只凭左手一插一按,借力使力,往上一再拔起来。

他追得很急,也很接近,他的轻功虽然比不上祖惊虹,可是在祖惊虹拔起不过刹那,他身形便已展开,只因为之前那刹那的错愕,才不能将祖惊虹截下来。

他也一直在小心藏在树上那些将长矛掷下来的人,长矛掷过之后,那些人便不见任何的行动,这惟一的解释,就是那些人在等机会袭击,所以他纠缠着祖惊虹,不让祖惊虹有脱身的机会。那对方为了祖惊虹的安全,要采取行动便不能不有所顾虑。

他也自信以他耳目的敏锐,对方若是有什么行动,绝难瞒骗过他的耳目,但现在事实证明,他连对方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身形一拔再拔,他方待再追上去,下面已传来连声的呼喝:“小心保护大人!”

那之下浓雾迷漫,所有人已乱成一片,言永寿语声入耳,再往下一看,不由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身形停下同时,祖惊虹已然藉着另一条绳子的帮助,凌空飞荡至数丈外的另一株松树上,再一个起落不知所踪。

与之同时,一条柿红色的人影从另一个方向,追向祖惊虹那边。

言永寿一看便知道那就是伊贺派的忍者,白云斋的女儿红叶。

他也不难想像得到红叶为什么要这样做,更庆幸伊贺派只剩下这个女孩子,否则不难与祖惊虹他们联合起来,那徐阶今日便是凶多吉少。

但局势已定,他并不认为裕王那样对伊贺派的忍者有何不妥,这当然也是站在他的立场来看。

没有伊贺派的忍者,他与沈苍的地位才更巩固,才更得裕王的重用。

他当然不会追下去,祖惊虹一个已经难应付,何况还有一个红叶?现在他们就是联手扑杀徐阶,他也未必会拼命去抢救,何况是逃跑?

徐阶不比裕王,他绝不认为替徐阶卖命有何好处,也不以为徐阶死了对他有何影响。

好像一个他这样有前途的人当然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到他回到地上的时候,浓雾已随风往东称动,移开了数丈。

那些武将都到了徐阶身旁,在徐阶周围一共挡着七十二面铁盾,其中十二面都是向着天空,徐阶简直就像是藏身在一个铁箱子之中,在这种场合,就安全已没有比这样更安全的了。

“言兄,敌人怎样了?”一个武将忙问着。

言永寿道:“全都跑了。”

那个武将道:“还是言兄本领。”

言永寿道:“是我们声势浩大,对方一击不中便再无下手的机会,不得不退。”

语声甫落,徐阶已分开盾牌走出来,颤抖着道:“真的全都跑了?”

言永寿点头道:“他们都是高来高去,属下孤掌难鸣,不得不退回来。”

徐阶吃惊道:“来了多少人?”

言永寿道:“数目不清楚,但从方才的长矛掷来应该在半百之内。”

徐阶吁一口气道:“幸好他们没有一齐杀上来,否则后果就不堪想像。”

言永寿道:“他们总要看看成功的机会大不大,不会盲目动手。”

徐阶一惊道:“这是说他们以后只要找到机会,一定会再来?”

言永寿道:“属下不敢肯定。”

徐阶喃喃道:“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言永寿道:“回到皇城,应该就会安全。”

徐阶目光一转,道:“你说得好像不怎样肯定。”

言永寿道:“来人之中,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子,若是属下没有看错,那该是伊贺派的忍者,白云斋的女儿红叶。”

徐阶变色道:“听说伊贺派的忍者都有一身很不错的本领,尤其擅长刺杀。”

言永寿道:“不错,祖惊虹这一次的埋伏说不定亦是出于她的心思。”

徐阶道:“这怎么是好?”

言永寿道:“大人放心,我们对伊贺派忍者已作进一步研究,一定能够应付得来。”

徐阶叹息道:“若是他们好些日子之后才找来?”

言永寿道:“我们可以一方面着人去追查他们的下落。”

徐阶道:“天下之大,要找几个人,谈何容易。”

言永寿道:“也许我们有更好的办法。”

徐阶点头:“但他说不定也有更狠辣,更出人意外的刺杀行动。”

言永寿道:“大人放心。”

徐阶苦笑道:“我若是真的能够放心就好了,幸而我已经老大一把年纪,便是担惊受怕,也没有多少年的了。”

言永寿诧异的望着徐阶,在他的眼中,徐阶这片刻简直就变了第二个人——

这条老狐狸莫非给这一吓,竟吓得神智失常?

言永寿有这种感觉,他也是正要徐阶恐惧,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亦所以半真半假。

他只是看见红叶祖惊虹掠过,没有看见其他人,却说出看见差不多五十人,而且全都是松树上高来高去。

若真有这么多人,在这个森林之中同时出击,又岂是他们所能够阻挡?

事实,在跃上松树之后,言永寿已经发现那些绳结,以他的江湖经验又岂会看不出那是用来投掷那些矛枪之用,换言之,祖惊虹方面虽然不是一个人,但不会太多。

就因为那些矛枪,令那些官兵将领有一个错觉,认为有不少人埋伏在其上,也所以言永寿有那种说话,又能够骗信他们。

说到他们对伊贺派的人已有了应付之策,也一样半真半假,目的不外要徐阶深信,伊贺派红叶已经与祖惊虹走在一起,这些人对于刺杀尤其擅长,徐阶必须有他们的保护。

他本来可以不必这样做,但观察下来,徐阶的手辣心狠实在令人惊惧,他们在事成之后,徐阶会不会再来一着杀人灭口实在可虑,倒不如强调本身的重要,以绝了徐阶这个念头。

他甚至已决定,即使徐阶要他们去追查祖惊虹的下落,他也会敷衍从事,令徐阶始终生活在祖惊虹刺杀的阴影下。

徐阶怎也想不到言永寿竟然有这个心意,心念一转,竟然就想到如何去跟裕王商量,调派言永寿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他也就弓着腰走在武将官兵当中,走在言永寿的身旁,眼睛不定,行动闪缩,生怕突然又来偷袭暗算似的,哪里还有半份威严。

大丈夫立矮屋帘下固然抬头不得,一个人做了亏心事也是一样,何况还在死亡的阴影下。

红叶祖惊虹这时候已经在赤松林半里外的一个山丘上停下来。

“为什么你要冒这个险?”祖惊虹是真的不明白。

“也许就当作对裕王的一种报复罢。”红叶一笑,以一种极其异样的目光望着祖惊虹。

祖惊虹摇头:“我实在不了解你们东瀛武林中的人。”

红叶道:“中原武林中的人也是一样不解。”

祖惊虹轻“哦”一声。

红叶接着叹道:“你只是一个人,竟然敢在千军中刺杀徐阶,难道你不知道成功的机会是多么少么?”

祖惊虹道,“方才出手,我几乎已成功的了。”

红叶道:“不管怎样,给你这一吓,徐阶以后必然是惶惶不可终日。”

祖惊虹道:“这已经足够,方才在出剑那刹那,我也就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那样一剑杀掉他,反而便宜他。”

红叶道:“可不是。”

祖惊虹转问:“怎么你还在中原?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东瀛了。”

红叶道:“回去跟留在这里,有什么分别?”

祖惊虹想了想再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红叶道:“跟着你。”一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祖惊虹,“你是我生平所见最勇敢的人。”

“你——”

祖惊虹怔在那里。红叶的坦率实在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话。心想:“眼前这个女孩子举目无亲,而且还救过自己的命,现在总不成硬着心肠撵她走。”

红叶也凝望着祖惊虹,忽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跟着,你可以说,不管怎样,我是绝不会怪你的。而且,我就是不能在中原立足也还有一条路可走。”

“走向哪里?”

“走我要走的路。”

祖惊虹笑笑:“别说这种傻气话,我们一起走。”

红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到哪儿去?”

“先去无风亭。”

黄昏时分,四骑快马奔出了无风亭,祖惊虹惊霞兄妹、红叶、方浪。

没有人知道他们奔去哪儿,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没有再刺杀徐阶。世事还在变、变。

皇帝没活上多久,遗诏是由徐阶起草,当然,这完全不是这个近乎白痴的皇帝的主意。

假传活着的皇帝的圣旨,叫做矫诏,罪很大,假传死了的,叫做奉命颁布遗诏,不仅无罪,而且可以立功。

功与罪表面上都似没有风波。以后的几年也颇有政绩,徐阶这个人,毕竟是一个成功的政客。

裕王继位之后,行事作风也甚有贤君味道,可惜他享祚不久,到了隆庆六年便短命死去。

这些都是后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