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强中自有强 胜惟胜于心

沈神通果然不负强人之名。

他以智谋及武功,尽力铲除崎岖的人生道路上的障碍。

不过道路却仍然很长很长……

不管沈神通心里怎样急法,也不论他动作怎样迅速,事实却正如他所预料,陶正直果然有足够时间做他的事。李大通所率领的是一个王若梅和十五名“兽人”,的确只有一步闲棋。

马玉仪固然目瞪口呆,连徐奔也惊愕做声不得。

这是因为那面貌冶艳身材绝佳,但全身只有一件透明蝉翼薄纱的吕夫人,忽然从陶正直掌中飞起。

她“飞”得很好看,像轻烟一样冉冉上升,到了差不多两丈高,身子在空中稍稍停歇一下,然后才像蝴蝶一样轻盈翩翩移动在空气中。

这种情形真是惊人,她姿势不但好看,最要命的是晶莹肉体魅力四射极诱惑,尤其是徐奔由下向上仰视的角度。

本来任何男人看见这等情景,都不免怦然心动,血流加速,但这种反应却纯粹基于“情欲”,而没有感情混杂其中。

徐奔却不同了。吕夫人长得跟她姊姊吕惊鸿一模一样,单单这一点他本就要花很大力量克制自己,不准自己表错情。

平时好像没有问题,但现在是十分特殊的情形,故此徐奔的反应好像比旁边的男人强烈得多,好像更迷醉些就甚是合理了。

许许多多事情竟然似是同一刹那发生。例如马玉仪已像小鸡一样被陶正直抓住,但马玉仪却直至感到吕夫人在空中的舞蹈大有古怪时,才发觉自己已落在陶正直手中。

另一方面吕夫人凌虚妙舞也已经结束,因为她有如一朵落花飘坠在徐奔怀中。

徐奔竟忘记还有别人在旁边,不但把她抱得很紧,还吻在她美丽朱唇上。

陶正直笑容仍然很俊逸,声音也很温柔,但马玉仪却觉得其中似乎蕴藏着无尽邪恶。他说:“你们应该先查验我的伤口才可以相信,因为我本人虽然有血,但别人也有。”

徐奔身子一震,抬头望住吕夫人。

吕夫人也笑盈盈道:“许多男人只不过看见我身体就被处死,你能够抱住我,能够吻我,死也比别人划算光彩得多。”

她双手已分别按住徐奔脉穴,当她声音提高之时,徐奔马上感到真气波荡,显然她不但已制住他重要脉穴,连他的内力亦在她控制中。

吕夫人本来已被徐奔以极之精纯奇奥剑法,破去全身武功,使她真气提不起来,也就等于破去武功。

然而陶正直居然能够助她迅即复元,而且过程中无痕无迹,这陶正直的武功造诣委实可以称为“深不可测”了。

陶正直看见马玉仪露出厌恶表情,眼光也不望向自己。当下哈哈一笑,道:“吕夫人,你愿不愿猜测一下,我怎样对付这位沈夫人?”

“猜大概猜不出了。”吕夫人一面吃吃笑着一面回答,“但我却很有兴趣想知道,你肯不肯讲出来呢?”

“当然可以。”陶正直也笑着说道:“我对她印象不怎么好,不过有些男人一定不同意,尤其是那些像野兽的人,所以我想研究那些人对她印象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哈哈……”

徐奔是苦于不能作声,否则他一定破口大骂。

马玉仪却暗暗庆幸徐奔不能开口,所以没有激怒对方,使对方立即出手,她本人虽仍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其实她心中充满希望以及斗志,原因是她已看见一个人的面孔在窗外露一下,这张面孔当然是故意露出来给她看见的。

马玉仪虽然本身简直没有武功可言,可是任何女子若是像她一样经历过无数风波苦难,也必定会坚强,变得大胆,而且她有一个非常奇怪的预感。

这一次的灾难似乎已是最后一次,如果应付得过去,将来大概不会再发生。

因此她必须镇定冷静,以便全力以赴,冲破这一重灾险难关。

但假如徐奔激了对方,使对方立下了毒手,那就什么都不必提了。

陶正直话声又传人众人耳中:“现在,就算沈神通率领了天下无数高手赶到,我担保他一定没有办法可想,何况我还下了一着闲棋。这着闲棋必可阻延他赶来此地的速度,故此当他终于摆脱了一切陷阱、伏兵赶到此地之时,他只能看见一幢很有意义的屋子。”

“这间屋子有什么意义呢?”吕夫人问。

“因为马玉仪曾经住过。”陶正直回答,“深刻的感情会使人痴心,因此,聪明人也会变成傻瓜,吕夫人你最擅长利用人性弱点,当然非常了解。”

“我还是喜欢多知道一点儿。”

“你不必客气,你已经是此道一流高手。例如从前的金算盘,现在的徐奔,哪一个不是因为‘痴心’而被你摆布?你不妨问问徐奔,假如他不是把你当作吕惊鸿的话,他肯拥抱你、吻你么?”

“他大概不肯。”吕夫人承认了,又道:“就算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恐怕也不能引诱他。”

“但这种痴心对健康没有益处,徐奔本是生龙活虎的武林高手,如今却有如病猫,这就是痴心的害处了。”

徐奔冷冷道:“废话讲完没有?”

陶正直笑嘻嘻应道:“别急,我说的绝没有一句是废话,我的意思是说沈神通会由于痴心,而惨遭败亡命运。”

马玉仪道:“不可能,你绝对无法击败他,你虽然可以折磨我、杀死我,但这只不过我是他的累赘而已,如果你帮他除去我这个累赘,你就有得瞧了。”

陶正直居然不嘲笑、不反驳,稍微寻思一下,才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吕夫人皱起眉头,但这种表情却也竟然能予人美丽之感,她说道:“陶兄,你就算真的不敢杀她,也不应该告诉她。”

陶正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

吕夫人道:“可是你已经泄露了心中秘密,你已经不能使她变成不知道,这却如何是好?”

“很简单,任何人肚子里装了再多的秘密,也得要活着才能够宣泄,所以如果沈夫人和徐奔都死了的话,大概连沈神通也无法向尸体问出什么秘密,何况,我还有本事能够使沈神通找不到他们的尸体。”

“好极了。”吕夫人欣然含笑道:“我可以下手了么?”

“等一下。”陶正直说道:“一来我们时间充裕得很,二来这两个人死亡的次序乱不得,一定要沈神通的夫人先死,才轮到徐奔。”

不但吕夫人想问,连徐奔、马玉仪也想知道,但陶正直不给他们开口机会,诡笑一声又道:“因为徐奔的身份是目击证人,他必须看见听见一切情形,然后沈神通以及世上之人才知道,才相信,现在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个目击证人。”

他把马玉仪也交给吕夫人抓住,提高声音说话,好像要给屋外的人听见:“假如有人袭击我,你想都不要想抢先震断他们心脉,请务必记住这一点。”

吕夫人的话声也表示也坚决心意:“我一定照做,最了不起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对,她还怕什么?假如拼着同归于尽的话。所以现在外面就算有很多一流高手,纵然有足够摧毁陶正直二人之力,恐怕也不敢有所行动,除非根本不必理会马玉仪徐奔的死活。

那陶正直独自走到墙角,用一些小巧工具,“叮叮当当”不知捣什么鬼。

徐奔叹气道:“沈夫人,很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因为我应该看得出陶正直也是疯子那一类的人才对。”

马玉仪没有做声,现在讲任何话看来似乎完全于事无补,她隐隐感到这个最后的灾难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得多,至少现在外面虽然有朋友,虽然想抢救她,可是,正如俗语说“老鼠拉龟”,简直无法下手。

徐奔又深深叹口气,道:“我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因为我好像已没有苦苦活下去的理由。但你却不同,沈夫人,为了沈神通之故,你必须尽力求生。”

真是见鬼的废话,难道有求生机会还肯放弃不要么?可是徐奔绝对不像讲废话的人,那么他这些话是何用意?他暗示什么?

马玉仪连忙定神摄心仔细观察,首先注意到徐奔站立的姿势。他全身虽像木头一样僵硬,但由于上身向外稍稍斜倾,如果不是吕夫人一只玉手搭在他肩膀,他必定不能保持重心而倾跌。

由于这个姿势,因而可以令人幻想,那就是假如徐奔突然能够动弹,而且这一动乃是起脚疾踢吕夫人小腹要害,这时吕夫人有什么反应?她当然只好用尽她的本事,能多快就多快斜斜跃开。

吕夫人能不能躲过徐奔这一脚可以不关心。但此时却必能肯定吕夫人绝对来不及发出内家真力震断马玉仪的心脉,而也可以肯定马玉仪来得及挣脱吕夫人的掌握?

但徐奔自己呢?他是否同时脱困?抑是仍然在对方控制之下?他会不会惨死当场。

这答案没有人比徐奔更清楚,只因徐奔真气内力受制于吕夫人并不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能动弹,当然更不能起脚突袭吕夫人。

但如果徐奔不要命的话,却又可以踢吕夫人一脚。只不过这一脚却要他付出生命代价——

并非由于吕夫人反击,而是他施展出本门内功最特殊的部分,硬是可以提聚真力踢出一脚。

当然,这一脚踢出之后,他自己的心脉也震断了,所以敌人是死、是伤尚未可知,他却一定是一具尸体。

徐奔这种武功的隐秘,就算沈神通在此,也很难猜测得出,何况是马玉仪,自然更加不知道徐奔的生死竟是系于她一念之间。

所以,当她再看见意外出现人影时,便立刻发动,她说:“我当然想活下去,我希望现在还有机会。”

那边厢的陶正直虽然很忙碌,耳朵却仍然听得见这边的对话,因此他插口一面打哈哈一面说道:“马玉仪,你绝对没有机会。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看你被那些兽人强xx蹂躏,我只有兴趣亲眼看见沈神通抱起你尸体的表情。”

他的声音残忍冷酷得当真有如疯狂之人,但言语内容却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比那些神智失常的人还要可怕百倍。

陶正直已经钉完最后一枝金钉,转回身子,眼光到处,饶他是天下最奸最恶最聪明的人,却也禁不住愣住。

原来当他眼光扫去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三道人影连翩从窗外飞入。

有人冲进来还不算稀奇其实已是不可能之事。因为徐奔、马玉仪两条性命之故

稀奇的是带头者竟是俊美有如美女的刘双痕,后面两人是崔怜花、崔怜月双姝。

他们难道不知道硬来会使徐奔、马玉仪一齐送命。

陶正直刚闪过这个疑问,徐奔大喝一声,竟侧身一脚撑出。这一脚不但快逾闪电,而且风声凌厉刺耳,那种劲厉势道大概连一堵石墙也可能踢塌踢垮。

吕夫人纵然已经练成了坚硬如石墙的护身功夫,大概也不敢用自己身体去试验徐奔的脚力,何况,她根本没有这类护身神功。

故此她仓促间斜斜飞开丈许,一切情形正如所料,她已来不及运功震死马玉仪,也不能拖马玉仪一起跃开。

马玉仪总算恢复自由。

刘双痕现身她的面前,不过却是背向着她,这是由于他必须面对她的敌人陶正直、吕夫人之故,因此刘双痕没有跟她打招呼。

在她左右也有人现身,那是崔家双姝,她们翼卫着马玉仪,使任何人都不能由侧面突袭。

女孩子们总是比较爱管闲事,所以崔家双姝四只眼睛滴溜溜盯住马玉仪,而不是陶吕两个敌人,似乎不足为奇。

她们不但见过风度翩翩才智绝世的沈神通,也曾暗暗问过刘双痕,问他对于马玉仪的意见,刘双痕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说如果马玉仪不是沈神通的女人,他一定会追求她。

所以她们在此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时,第一件事还是先看过马玉仪而不是敌人。

崔怜花颔首道:“晤,很不错,真是我见犹怜。”

崔怜月说道:“很可能内在犹胜外表,这就怪不得一时俊彦都要俯首石榴裙下了。”

崔怜月的话可以置而不论,但崔怜花评马玉仪“我见犹怜”这个典故却值得一提。

历史上记载“南北朝时代,桓温伐蜀得胜,发现蜀主李势的妹妹非常漂亮,便纳为妾,而且对她极之宠爱。但桓温的元配妻子却是晋朝南康长公主,可不是平常人家女子,当她听知有这么回事,一气之下就亲自带了锋利长刀去找李势的妹妹,她当然没有好意,而是要亲手杀死媚惑丈夫的女人。

女人在嫉妒时弄出血案一点也不稀奇,幸而这一次居然大吉大利,人人平安无事。

那是因为李势的妹妹向长公主哭泣着说道:“我只因为国破家亡,变成侍妾,如果你肯杀死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哀怜伤凄的声音言词,再加上美丽动人的姿容,使得母老虎般的长公主也大为心软,说了两句传诵千古的话,她说:“看见你,连我都忍不住怜惜起来,何况是那个老家伙呢!”

这就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既富于人情味,而又凄艳的典故。

且说当崔家双妹正在评论时,陶正直已走过来,用不能置信的眼光望住吕夫人,道:

“你怎么搞的?看来问题忽然变得很严重,我请你一定逃过大牧场铁骑的追杀了。”

徐奔砰一声倒地声响,证实了他话的正确性,也加强了紧张气氛。

但难道著名的大牧场铁骑单单只追杀吕夫人,却肯把他陶正直放过么?

刘双痕说道:“陶正直,此时此刻,你为何不替你自己担心?这个女人值得你顾盼关心?”

陶正直欣然笑道:“谢谢你,我虽然向来是个没有出息,没有胆子的人,但沈神通想杀死我,却还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便告诉你,若是别人问我,我绝不说。”

刘双痕的笑容真是比美女还漂亮好看,他说道:“那就告诉我吧,我听着呢?”

陶正直声音压低一点儿,可是厅内的人仍然都听得见。“沈神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却会变成傻瓜,我武力可能比不上他,所以我决不跟他单打独斗拼命。”

刘双痕笑笑点头同意,他漂亮得连男人都会为他涌起爱怜之心,女人就更不必说了。故此吕夫人几乎瞧得呆住,而她的样子绝没有人会认为失礼,认为不应该。

“刘兄弟,你心里一定会问:你陶正直虽然决定不跟沈神通拼命,但他若是找上你,你难道宁死也不拔剑一斗?”

“我正有这种想法。”

“那么我告诉你,我当然有我的方法,我只要使沈神通变成傻瓜就可以了,当然这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的事,不过,看来好像我一直都相当成功,所以沈神通始终没有向我动手。”

“使他变成傻瓜?”这答案真是大大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沈神通虽称智者,他本是以机智聪明名震天下武林,要把普通人变成呆笨尚且不易,何况是沈神通?

“你们大家都不必这么样目瞪口呆。”陶正直又说道:“沈神通如果不是每每在紧要关头变成傻瓜,我陶正直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了。不久以前,我还在天津死牢中看见他,他没有向我出手,因为他把何同的性命看得比我重要,你们想想看他是不是傻瓜呢?”

照陶正直的讲法,那沈神通的确是愚蠢,至少是在那段时间做了傻瓜。因为如果沈神通不放过陶正直,当机立断地杀了他(假如可能的话),则现在起码马玉仪不会有难,徐奔也不必送了性命。

然而这个结论莫说马玉仪、刘双痕等人,甚至连吕夫人也觉得不能接受。不管有多少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但如果沈神通会随时被陶正直弄得变成傻瓜,那么世上之人一定全都是白痴了。

刘双痕白如冠王的脸上现出好几条皱纹,朗若寒星的双眸中也充满迷茫疑惑光芒。不过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地道:“陶正直,这话若是出于别人口中,我根本懒得听下去,但你却大大不同,你的确有惊世骇俗的才智,也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陶正直欣然笑道:“好说了,而我最高兴的是,刘兄弟你是第一个这样夸赞推许我的人。”

刘双痕道:“这叫做知音所稀,古今才人总是因此悲嗟。不过我们先别讨论这些闲话,我听说你的武功很博杂,竟是兼数家之长,所以在这方面,我希望先证实一件事。”

陶正直疑道:“什么事?”

刘双痕道:“假如你的武功只不过擅长逃遁,则你能逃过‘猛将’朱镇以及司马无影两人的刀剑,仍然合情合理,正如你也知道,很少人拔出兵刃时首先想到防备对方逃走的,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实情,可是你想证实什么我仍然没有听懂。”

“我只想知道你武功造诣究竟如何?唉,其实我已见过你施展身手,你诛杀黑夜神社那些高手时的威风,我真是佩服死了,只不过你夹杂的手段太多,所以我仍然估不透你真正武功造诣到了何等地步。”

陶正直摇头说道:“我不想跟你动刀子。”

“我也不想。”刘双痕答得很快,“所以是她们,而不是我。”

他后面这句话根本无人听得见,只因一阵奇异却悦耳的声响,已经弥漫全厅,原来是崔家双姝忽然一齐出手。由于她们手中的兵刃都是紫光艳艳夺目的玉箫,而紫玉箫挥动时带出阵阵谐和悦耳声响,所以淹没了刘双痕的话声。

崔家双姝的紫玉箫一出手就幻现出千百道紫光艳影,她们的轻功也殊有风致,一前一后飞落陶正直身边之时,虽是迅疾无比,却予人袅袅娜娜风姿绰约之感,一点也不匆邃急迫。

“剑刘箫崔”两大武林世家享誉百载之久,自然不是嘴巴讲讲或者吹吹牛皮就可以的。

现在只要瞧瞧这两个艳丽如花,面貌肖似的美女所施展的萧法,谁也没有法子敢不衷心佩服。假如是她们攻击的对象,当然没有兴趣“佩服”,但心中叫苦连天,却是一定免不了的。

任何人看见陶正直的表情,相信都可以看得出,他心里正震天价地叫苦。

虽然陶正直的剑法精妙严密得大有泼水不透之势,可是崔家双姝两支紫玉箫极是作怪,一个从正面黏黏缠缠攻势连绵不断,另一个是后面堵住,招式宛如春蚕吐丝,七荤八扯,简直好像要把陶正直当作蚕蛹,而崔家姊妹则是织茧的人。

由于崔家双姝艳若春霞,体态枭娜,所以这种粘粘软软情意绵绵的招式,不但悦耳好看,甚至足以令人心醉神摇。

假如陶正直竟已为之目眩神摇,心中迷醉,那么他只须剑招稍稍松懈,让任何一枝紫玉萧点中身上穴道而躺下,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但陶正直一点也没有迷醉,他甚至还能够运功封住听觉,不让那阵阵柔靡怨慕、回肠荡气的箫声(其实是玉箫挥舞时的声音)分散精神,不让萧声瓦解了斗志。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确很辛苦很吃力,因为崔家姊妹虽然不是练就联手合击招式,可是她们却是孪生姊妹,心意相通,所以根本等于是同一个人出手。而事实上却有两个形体两支紫玉箫向陶正直身上各处脉穴招呼,试问陶正直如何能不大叫吃不消?如何能不叫苦连天?

马玉仪只不过是旁观者,同时又是女性,照理说崔家双姝的奇异武功不能影响她才是,然而事实上,她却是首先露出如痴似醉神情的人。

她在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又宛似空山灵雨的箫韵中,仿佛看见自己还是诗样情怀少女年华的光景。又仿佛回到大江边美丽恬静那幢房屋,有丈夫的笑容,也有儿子的笑声……

那崔家双姝忽动忽静的艳影,也使她迷迷茫茫,好像精魄竟要脱离尘世而越空飞去。

刘双痕忽然伸出左手,毫无忌惮地搂住马玉仪纤腰,还搂抱得很紧很贴。

吕夫人明眸一转已看清楚,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道:“原来你跟她关系很密切,所以你赶来救她。”

她乃是出身小幻天家派高手,所以崔家双姝这种能迷惑心神的奇门武功,对她全无威胁。

这时崔家姊妹每个人都已攻出七十余招,表面上她们的箫招黏缠连绵,毫不痛快,但其实她们出手时有快有慢。慢时候不必形容,快的时候则却也如天风疾雨,绝对不比任何家派的快刀、快剑逊色。

刘双痕答话时,也是崔家双姝突然展开一轮快攻之际。

刘双痕说道:“吕夫人,请你准备,我也要出手了。”

吕大人讶道:“为什么?而且为什么是现在?”她的确极之迷惑不解,因为她一直暗暗以小幻天秘传媚功笼罩着刘双痕。她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而以她观测刘双痕纵然不至于跪倒石榴裙下,也决计不会对她生出敌意,不会对她采取行动。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刘双痕不理睬她而搂住马玉仪(真正用意是使她恢复清醒神智),这还不说,居然宣布要向她动手,而且是在陶正直与崔家双姝战况正在胜负未分之时,莫非他认为陶正直必败,所以已经不必替崔家姊妹掠阵?

“我不明白,一点不明白。”吕夫人喃喃自语:“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喜欢女人,如果你好色,你不应该不理睬我,不应该视我如无物。但若说你不要女人,你却抱住朋友的美妾,还抱得那么紧,那么亲热?”

她刚刚把这几句话说完,刘双痕“锵”一声掣出长剑,而马玉仪娇美可人的身于,也从他身边移到后面墙角。

这时马玉仪得到刘双痕秘传内功手法暗助,神智已恢复清明。何况由于陶正直忽然像一块木头似的跌倒,因此崔家双姝两支紫玉萧一齐停歇中止了任何动作。她们双萧不动,异声立消,所以马玉仪也就不至于再陷人迷惘之境。

马玉仪的情况似乎很好,也很安全,但吕夫人的情况却大大相反。

只因刘双痕长剑一出鞘,便潇潇洒洒幻化为八道耀眼精虹,罩射吕夫人全身八处要害大穴。他的剑要震荡出八道光影,又要攻击对方要穴,动作当然迅疾得有如电光火石。

但偏偏他看起来正如刚才所形容,硬是潇潇洒洒,而绝不是急急忙忙,只不过被他这一记“逍遥八表”剑招笼罩着的吕夫人,不但没有丝毫逍遥感觉,还被剑光灼热得五内如焚,芳心大乱。

她一个筋斗向左边翻出,但身在半空,已被左面光华闪掣的剑式迫得不能不改变方向。

只见她纤细雪白宛如水蛇的腰身一颤,身子呼一声向上升起两尺。

假如此地还有其他男性旁观者,而他们又可能不必担心吕夫人胜败生死的话,他们一定会被她肉体夸张美好的曲线,以及眩人眼目的乳波臀浪迷醉得丢了魂魄。当然他们也决不知道这正是小幻天家派最著名的“布施色相”媚功,这种奇功秘功,融合在武功任何招式里施展出来,的确是有强大绝伦的力量。

那边厢陶正直身子贴地无声无息滑开三尺,这一着不用说也可以知道必是当世罕见罕闻奇功绝艺的一种。因为他虽然霎时已移开三尺之远,但崔家双姝却直到他站起时才发现,换言之,当他移动时,竟然能够令人完全没有感觉。

陶正直似乎并不如何畏惧崔家姊妹双箫,因为他在躲避两支紫玉箫夹攻之前的刹那间,心中想的却是刘双痕。内容是:刘兄弟以对吕夫人的绝世媚功好像全然无动于衷?莫非他跟我一样,根本对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他不但能够想到别的事情,而不是集中全力应付箫招,而且还能够像鬼魅一样消失于崔家双姝眼前,那是他忽然以快得难以形容身法飞出厅外。

崔家双姝这一仗真是打得大有迷迷茫茫,糊里糊涂之感。可是她们目下却没有时间检讨或后悔,因为那边厢吕夫人丰满得令人垂涎的白皙肉体往上升起两尺之后,紧接着一定非有后续动作不可。故此崔家双姝现在却也只好先看完了,才有空考虑陶正直的问题了。

吕夫人果然没有使任何观众失望,她在那么奇异的凶险的以及困难的情势下,白皙的娇躯在空气中却好像在床垫上滚动一样,一下子横滚七步之远。

她终于落在地上,不但站得很好,而且不得不承认姿势甚是美妙悦目,就像一些第一流的时装模特儿一样,虽然故意以匆遽动作步法在台上走动,但蓦然停止时,静止的姿态却特别动人。

刘双痕的声音一向温文有礼,但现在却好像走到另一个极端,至少吕夫人感觉得到有绝不留情的杀气。她听见他说道:“你千方百计想试试刘家的大自然剑法,现在希望你已经满意,也希望你不要再试。”

吕夫人自然不敢再试,因为她站的姿式虽然美观兼又诱惑,可是刘双痕离她太近,反而大概看不见她姿势的妙处。况且他的锋利长剑轻轻顶住她右助要害,剑尖已经微微刺人嫩白肌肉,使她感到少许疼痛。

“我可以死心可以不再试了,但我有什么好处?”

“你当然有好处,最低限度你还可以在你花样年华里,继续欣赏享受锦绣河山,我相信你一定很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我同意。”她回答得很快,面上泛起苦笑,但虽是苦笑,却仍然冶艳迷人。

任何人若是独门拿手绝技,尽数施展之后,仍然对敌人无可奈何,更甚的是敌人的长剑已经顶住肋下要害,在这等恶劣情势之下,能够保存性命是喜出望外,自是谢天谢地的事了。

所以吕夫人再也不敢妄动,也不敢罗嗦。说也奇怪,她那个近乎赤裸极诱惑的白皙肉体,这刻忽然失去光彩惑力,正如橱窗内的模特儿,不管怎么漂亮,总是缺乏令人心旌摇荡的诱惑力。

刘双痕一掌拍落吕夫人背心大穴之时,崔家姊妹一齐叫道:“大哥,陶正直跑掉啦!”

吕夫人吃了一掌,只连续咳了六七声便停止,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事,但她自己却知道,陶正直刚才以玄门无上精纯内功帮助她恢复了的真气,现在又完全涣散,这意思就是说,她又再度失去全身武功。

刘双痕笑着安慰崔家双妹,道:“不要紧,就算连我也一齐出手,也拦阻不住他,所以我第一个目标是这个妖女。”

“难道你还有下一个目标?”

话声是从厅门外传进来,这个口音谁也不会忘记,因为说话之人就是陶正直。

步声传来人影随现,这个逃走了的陶正直居然又出现,他不但昂首阔步走入来,而且手中还揪住一个人衣服的后领,像拖狗一样拖着一个人进来。

厅外忽然也传来惊叫喧哗声,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口音,是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的声音。

陶正直一面人厅,一面笑道:“他们发现得太迟了,但我只希望这个家伙的身份,能够帮我度过劫难。”

他的声音、神态、动作都极之从容轻松,可是事实上却快得难以形容,只那么一眨眼间,他已经把手中那个人推到墙角使他直挺挺站立,又从墙上拉出一根金色细丝勒住颈子,另一端系接在对角墙上,一根钉子上。这样他就算放手,那人亦不会倒下,因为他颈子上有一条金色丝线拦住。

话说时罗嗦,其实陶正直一下子就已用七根金丝线拦勒那人胸腹肚腿等处,使人觉得那人简直被蛛网封在墙角,不但不会倒下不能逃走,看来甚至连挣动一下也很不容易。

“这是干什么?”刘双痕问:“以你武功之高,难道一定要使你这等手段而不敢面面相对决一死战?”

马玉仪尖叫道:“哪是李政,刘双痕,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政本是夫妇同行,他们俱是大牧场精选铁骑之列,怪不得他被抓去及那贞烈夫人叫声那么尖锐、惶急。

“我知道他是谁。”陶正直笑得可恶,但仍很好看,“任何人看在他妻子份上,决不能不软化让步。”

李政的娘子倏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头巾已掉落,所以头发披垂而回复女人面目,当然她面色非常激动可怕,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拉得满满地强弓大箭,对准陶正直。

“放了他,”她大叫道:“否则我射死你这个臭贼。”

陶正直摊开双手笑道:“别那么凶,请冷静一点儿,冷静只会对大家都有好处,决不会有害处。”

刘双痕也接口道:“对,李大嫂不可冲动,李大哥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

陶正直呵呵笑道:“但如果她一冲动射出劲箭,这个李大哥就不保险,照我看法很可能没有射中我反面忽然射穿了李大哥肚子,那时才好笑哪,哈……哈……”

李政娘子一时呆住,她当然知道武功中有这等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精妙手法。陶正直是否精擅这等秘艺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拿丈夫的性命去试验为妙。

她终于卸弦垂弓,不敢造次,其他门窗外对准陶正直五张强弓也莫不如此。

陶正直又道:“我老早就听说过扬州花月楼的“多情箫”是当世奇功,神妙无双,刚才领教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崔怜月嗔声道:“你讲话最好别摇头摆脑,真讨厌。”

“你错了,崔姑娘,你大大的错了。”陶正直的头摇摆晃荡得更厉害:“古今天下读书人如果吟诵好文章、好诗词之时,未有不摇头摆脑者也。现在我讲述的是这么精彩的故事,岂可呆头呆脑有如木石乎哉?”

“我才不管你像什么东西。”崔怜月恨恨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陶正直道:“我只不过想告诉李政娘子,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姊妹施展出‘多情箫’奇功绝艺,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够一下子就抓住李政。”

崔家“多情箫”的奇异威力已可以从早先马玉仪情况看得出来,所以陶正直的确没有乱讲,李政之所以被他手到擒来,无疑是因为心神受到古怪箫声所制。

姐姐崔怜花道:“还要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她这时才转眼望向李政娘子,声音中大有歉意:“但只有武功招式我们可以控制,我们要点陶正直巨阙穴,绝对不会点到李政大哥的紫宫穴,然而声音却不同了,我们非常抱歉,但我们相信李大嫂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李政娘子叹气道:“我明白,我绝不会怪到你们头上。”

她与李政结婚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患难,已算得上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像现在的情形她能怪谁呢?当然,不能怪罪崔家双姝,故此她唯有叹气,必要时也只好认命了。

陶正直笑容有增无减,道:“刘兄弟,真想不到你的才智和剑术一样高妙,不过你可不可以客气一点忍让一下?因为我想斗的是沈神通,而不是你。”

刘双痕根本不假思索便应道:“我当然不跟你作对,你莫非还不知道我们赶来此地,就首先制住妖女的主意都是沈神通出的?”

陶正直大惊之色居然掩饰不住,连言语也不流畅呐呐道:“都是他的主意?”

“沈神通的主意没错。”刘双痕又强调一次,道:“否则我怎知第一步如何?第二步如何?照我的想法,上上之策就是集中全力对付你,你若是落败伤亡,一切问题都消失了。但为何沈神通不此之图,反而要我倾尽全力瓦解吕夫人那妖女的战斗力量?难道那妖女若是安然无恙,竟会发挥出比你更大威力不成?”

陶正直居然也不必想就连连点头,道:“她当然可以,你一定忘了她是小幻天家派嫡传高手,唉,如果不是她运气不好,碰上刘兄你的话,老实说只凭她一个人,就可以把此地内内外外连男带女一齐制服擒下,当然这过程中我也得帮帮她的忙,但无论如何,那时候她是主角而不是我。”

小幻天家派在江湖上声名虽然不响亮、不轰动,可是像刘双痕、崔家双姝等出身于武林世家的高手,当然知道厉害,换言之,陶正直的话至少不算吹牛吓唬人。

但世上却往往有不少人深信自己贞烈气节或者正直性格,可以不怕邪怪妖异之事,像外号“贞烈夫人”的李政娘子就是这类人之一。

她厉声喝道:“我不信这一套,那个妖女岂能连我都迷得住?”

陶正直笑笑应道:“你有权不相信,不过你可别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连花月楼的‘多情箫’箫声(不是吹奏,只是挥舞时的声响),你们都受不了,全都为之如痴如醉,试问‘小幻天’神奇媚功谁还能受得?”

李政娘子纵然仍不信服,但在理论上,她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只好愤愤紧闭嘴巴。

刘双痕道:“刚才你问我是不是还有下一个目标,现在我回答你好不好?”

“当然好,”陶正直说时还用手指指住自己鼻尖:“是不是我?”

“对,我们现在全力对付你了。”

“很好,以你的‘大自然剑’,加上‘多情箫’,毫无疑问足以跟我决一死战,何况厅外还有几把可怕的强弓。”

刘双痕耸耸肩头,微笑道:“照你这样分析,我应该赶紧动手才是,但我为何没有动手?还跟你在讲东讲西,好像闲得很无聊的样子?”

他问得很有趣,试想谁会将这种问题,反而向敌人请教呢?

陶正直却不表示诧异,并且还回答他的问题:“那自然是由于李政之故,你们有没有听过‘投鼠忌器’的故事?”

他问的是崔家双姝,不过她们却不理睬他,甚至还把眼睛移开不去看他。

刘双痕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你已杀害了徐奔,跟大牧场的仇已结得够深,何必又多拖一个人落水?话说回来,假如你独力不能对付我们这些人,也没有话说。但你分明有足够能力,至少你脱身逃走毫无困难。所以讲来讲去,我仍然是想知道你为何拖李政落水。”

陶正直仰天哂笑一声,想了一下才道:“你可能当真不了解,但沈神通一定晓得。他绝对知道如果我救助了吕夫人,由于耗费不少真元内力,武功登时大打折扣,故此当你全力赶紧收拾吕夫人之时,我也就找到机会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事情好像很简单,只不过经过相当曲折而又紧凑,所以让人眼花绽乱而已。

但是不是这么简单?那陶正直当真因真元内力,一时恢复不过来,所以觑空觅隙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实情是否如此暂且不管,反正陶正直此人心计深沉,古怪花样极多,谁也不敢自信一定能看穿能测透他。

刘双痕好像已不想讨论这件事,所以不再追问,话题也立刻转到人质身上,他说:“陶正直,你别伤害李政,我们也放了吕夫人。”

陶正直答非所问:“刘兄弟,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抓你作人质,也不会伤害你,但对别人我就绝不会忌惮怜惜了。”

他眼睛却是瞧着崔姊妹,显然所谓“别人”就是她们两个。

刘双痕笑一下,道:“你明知我极之关心她们,你是不是利用她们威胁我?”

“正是此意。”陶正直连连点头道:“这是你和我之间,能维持和平,不伤感情的唯一办法。”

刘双痕不再驳诘这件事,说道:“我还是要旧话重提,我放吕夫人,你也放了李政如何?”

吕夫人叫道:“陶正直,救救我,我愿意做你的奴婢。”

可惜她声音已失去荡人心魄之娇媚魅力,这一点自然与她真气涣散失去武功有关。

陶正直道:“我不干,你我之间既无恩,亦无爱,故此我只有互相利用价值,可是你现在已失去一切条件,你对我已全无价值,我把你这个废物换回来干吗?”

话很残忍冷酷,却也是实情。

人类绝大部分的活动,都是建筑于互相利用价值之基础上,讲可怕一点,甚至连父母与儿女之间亦有这种现象,儿女如果身、心两方面都能自行生长成熟的话,大概就不必有父母了。

已经没有人需要诘问陶正直,刚才何以肯帮忙吕夫人,这个疑问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徐奔已死,大牧场力量(目前来说)已被击垮,所以吕夫人已没有利用价值。

陶正直又道:“刘兄弟,请问沈神通嘱咐你第二步应该怎样做呢?”

刘双痕沉默了老大一会儿功夫,才道:“他没有说。”

陶正直眼中露出疑色:“他为何不说呢?”

刘双痕道:“因为,他根本连第一步应该如何,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诉过我几句话。”

陶正直一时大感震撼,只因为他忽然发现世上多了一个足以颉颃的对手,而这个对手却正站在他眼前。

他仍然问道:“沈神通对你说过什么话?”

“沈神通说,目下局势既复杂,又千变万化,一时不能分析得清楚,所以你自己看着办,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你自己决定好了。”

照他这样说法,沈神通的确讲过“第一”步,“第二步”这些话,所以他当初没有对陶正直说假话,只不过有内容的步骤跟没有内容的步骤,那就相差不可以里计了。

总之,如果刘双痕由到达现身直到现在,一切行动俱是他领导的话,则刘双痕脑筋之佳,反应之快,只怕也已不逊于沈神通。

陶正直面色比泥土还难看,声音也很干涩:“我一向以为脸孔跟脑筋总是配不起来,越漂亮脸孔,脑筋越像木头石头,所以我一点都不提防你。”

“跟你谈话真是有趣极了,唉,我以前想法也和你一样。”

陶正直的声音仍然不像平时悦耳:“好吧,就算我不知道你第二步该怎样做,但你总该知道我应该怎样做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老实话。”刘双痕说道:“假如你宁可听假话而不听老实话,我大概会继续劝你放了李政,把吕夫人换回去。”

李政娘子面色一时变得雪白,眼中露出内心深处的疑惧。

以她的立场自是李政性命为重,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要能救回李政就行了。可是听刘双痕口气,却好像不把李政的危险当一回事,这叫她如何能不为之脸色发白?

陶正直皱起眉头,很不以为然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多么伤李政娘子的心?”

刘双痕微笑道:“难道为了不伤她的心,你就肯答应交换人质的条件么?”

陶正直道:“你为何不试一试?”

李政娘子声音甚是嘶哑,大概是惊惧紧张过度之故,她跟着说:“是呀,刘公子,你可以试一试呀,我……我还可以筹出一千两黄金。”

刘双痕面上微笑忽然消失,因为局势已变成好像是他不想救李政性命,甚至好像是他从中作梗,但事实上是不是这样的呢?

事实上当然不是,根本他正在殚精竭智极力想教李政。任谁也懂得一个简单原则,那就是越想得到的东西,表面上越须装出漫不经心、毫不在乎,这样才可以谈得拢甚至杀低对方的价钱。

所以这件事李政娘子确实不应该插嘴,不应该参加,然而揆诸事实却又怪她不得,因为李政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别人。

虽然怪她不得,但刘双痕心里已经很不舒服,故此微笑也消失,他冷冷地道:“李大嫂,究竟是谁抓住李政?是谁使李政有生命之险?是我还是陶正直?”

李政娘子道:“可是你却不肯跟他谈谈条件。”

谈谈条件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就算谈不拢,亦没有什么损失,主持谈判的人又不会因此而少了一块肉。

因此连崔怜花也用同情眼光瞧瞧李政娘子,又用不同意的面色对着刘双痕,说道:“李大嫂说得对,谈一谈有什么关系呢?”

但刘双痕忽然露出的啼笑皆非表情,使任何人都明白他一定另有苦衷,这一点连李政娘子也明白了。

因此她们都极力挤出含有歉疚意思的苦笑。

这时她们听见刘双痕向陶正直说道:“陶正直,你赢了。”

陶正直迅即恢复平常神态,不再是那种可怜兮兮、无路可走的样子,他笑道:“刘双痕,我跟你打赌,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上过菜市场,你敢不敢赌?”

“我不敢,她们如果上过菜市场,当然懂得怎样争斤论两地讨价还价,也懂得装出并不想买的姿态,但事至如今好像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不妨把条件说出来,如果你有的话。”

“你的确很聪明,我没有什么条件可说。”

李政娘子虽然心里还塞满浓浓歉意,但仍然忍不住地问道:“刘公子,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非杀死我那当家的不可?”

“不,你放一百个心,他绝对不想杀害李政。”刘双痕说道:“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谈判的资格,所以他懒得多讲,他反正胜券在握,大可以捉弄我们一下。”

“你确实是聪明人。”陶正直又赞他一次,“本来你们还有少许谈判资格,因为你和崔家姊妹大可以不管李政死活跟我一决死战。我当然不想发生刀来剑往这类危险的事,所以我或许会软化一些,换言之,你们越不在乎李政安危生死,我就越会让步,可惜那些女人掀了你的底牌,哈哈……哈哈……”

李政娘子、崔家姊妹被他这番话刺激得痛苦不堪,另一方面,由于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两个男人究竟有何意图?为何都没有触及问题核心?为何全无具体意见提出?所以她们又为之烦恼头痛之极。

她们过后也许不再记得现在对男性佩服之情,但此时她们却的确感到男性当真是高一等的生物,她们也强烈感到女性好像不大适宜这种充满险恶风波生涯,她们似乎更适宜于平稳、安定的生活。

至于日后她们肯不肯让自己归于平谈?让自己回到厨房?谁也不得而知。只因人生是如此变幻无常,命运是如此离奇莫测,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陶正直又仰天长笑数声,说道:“我要走了,你有何打算,是情词恳切地挽留我?抑是企图使用武力?不过据我看法,你可能恭送我扬长而去,对不对?”

刘双痕立刻道:“对,因为我们认为赶快施救李政,比找你麻烦重要。”

陶正直笑容未敛,施施然向厅门行去,他只走出三步,李政娘子已如一缕轻烟飞过去落在墙角李政身前。

陶正直冷声音恰好“钻“她”入她耳朵,由于他的话声坚凝强劲,有如锥子一般,所以别人就算不想听亦办不到。

那股钻入众人耳中的声音说:“李政可以不死,假如你们小心一点的话。”

李政娘子登时有如泥雕木塑,动也不敢动。

刘双痕大声道:“外面大牧场的朋友们,别拦阻陶正直。”

五把拉满劲弦搭着硬箭的强弓有四把立刻垂下,但其中之一已经出手。

弦声一响,前后两支长箭挟着劲烈破空声,已射到陶正直咽喉和小腹两处要害。弓弦其实一共两响,只因发前者连珠手法,已臻精妙之境,快得间不容发,所以听起来好像只有一响。

陶正直右手按剑没有任何动作,只用左手挥拂一下,表情和手势都显示出漫不在意的味道,就像我们随手赶开讨厌的苍蝇一样。

但如果我们用赶苍蝇的手势对付两支急劲长箭,后果自是不问可知,所以那两支劲疾长箭忽然变成树枝一样掉落地上之时,大牧场其余的铁骑们(也是箭道高手)登时明白何以刘双痕不让他们出手之故了。

发箭的那个铁骑姓杭名吉,此人性情暴烈,武功高强,现在也只有他不管刘双痕的暗示,兀自发难扑截。

这杭吉肩宽膀阔,甚是高大,他宛如巨鹰般由屋顶冲泻落地,强壮的身形带出劲急风声。

陶正直感到好像被一堵石墙挡住去路,所以没有法子不停住脚步,面上微露讶色,大概是奇怪何以还有人胆敢拦阻。

不过他第一眼瞧的不是杭吉的面孔,而是杭吉握刀的手,第二眼才看他的人。

杭吉嗔目厉声喝道:“老子姓杭名吉,小兔崽子好好记住,可别忘了。”

陶正直讶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为何要记住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是你老子。”杭吉跟着还骂了一句三字经,接着道:“老子是怕你见到阎王爷,竟说不出斩下你狗头的人是谁。”

“啊,原来如此,谢谢你的好意。”陶正直话声表情连一丝火气都没有。

刘双痕声音传出厅外:“杭大哥,别拦住陶兄去路,咱们还有要紧事商量。”

但杭吉仿如不闻,明晃晃大刀斜斜竖起,他这姿势的意图是如此明显,就算不懂得武功,叫不出招式名称的人,也敢担保杭吉已经决心要出刀砍劈陶正直。

刹那间,四下忽然静寂得连绣花针掉落地上也听得见,这是因为杭吉既已决意拼命,便绝对不可再跟他说话,也不可以再劝他,以免他心神分散,反而惨死。

杭吉拼命之心显然谁也不能挽回,因为他更不搭话,手起刀落,那把寒光耀眼的大刀劲斩陶正直颈子,看来他的确一心一意想斩下陶正直的脑袋。

大牧场余下四铁骑本来都居高临下,这时,个个迅即弯弓搭箭准备帮助杭吉。他们人人身经百战,自是深知虽然单凭几把强弓奈何不了陶正直,但用来扰乱牵制他却极有效的道理。

杭吉第一刀没有斩下陶正直脑袋,但并不气馁失望,假如陶正直的头是这么容易斩下来的,他老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杭吉自是明白此理,所以他毫不停滞紧接着连发三招,登时但见刀光盘绕漫天匝地。

只瞧得刘双痕等人个个心驰神醉目瞪口呆,原来杭吉这三招有刚有柔,有慢有快,每一招都是六刀,三招一共十八刀杀将过去,刀光杀气森厉严密,大有一代名家气势。

这就是令刘双痕为之目瞪口呆之故,谁想得到此大牧场铁骑中竟然潜隐着有这等特殊刀法大家呢?

刘双痕只不过惊讶而已,但陶正直却是既讶又骇,额上冷汗如浆渗出。

在那每一闪都能丧命之刀光卷裹中,陶正直的剑不但也已出鞘,而且也使出一路极之严密、极之悦目好看的剑法。

他每一剑都娇柔如风中垂柳,缠绵如春蚕吐丝,再配上一路奇异步法,居然好像被刚猛雄威大刀的风力所卷起的飞絮游丝一般,飘飘后退。

就在此时,刘双痕的心忽然一紧,同时禁不住叹口气,叹气声相当响亮,所以崔家姊妹、马玉仪、李政娘子等人都听见了。

虽然这些美丽的女人及少女们一时还不明白刘双痕何故叹气,但转眼间,事实已经将答案告诉她们。

原来杭吉一十八刀将陶正直杀得一身冷汗,连退七尺之后,刀势忽然微滞,虽然他接着仍然极之凶猛迅劈疾攻,但正如写字一样,败笔就是败笔,不论你怎样努力弥补都不行了。

何况陶正直绝对不会给他时间不会给他机会补救。

杭吉只不过尽力弥补极迅猛地劈出三刀,第四刀就砍在陶正直剑身上。他刀势虽猛虽劲,却只发出叮一声微响,并且发觉好像劈中又稠又黏的胶浆中,既不受力又抽不回大刀,那种滋味实在难受极了。

不过他其实也没有难过很久,只因陶正直左手已经快得几乎看不见地在他胸口印了一下,而杭吉便已马上全身麻木,神智也忽然失去,变成跟枯木腐草同一类的东西。

枯木腐草亦即是生物的尸体,总之就是失去生命断绝了生机的意思。

陶正直提脚跨过杭吉尸体时,连望都不望尸体一眼,好像那只是一堆砖头泥土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被他杀死的人。

不过他脚步还是停下来,因为刘双痕提高声音地问话送人他耳中。

刘双痕问道:“陶正直你何以一出手就用武当太极剑为主,以湖水剑派春蚕七缚为辅,以对抗杭大哥的“怒刀”?你好像预先知道他的刀法路数,因此能够使出最恰当剑法应付,你怎能预先知道的?”

大牧场四铁骑居高临下的弓箭已经没有扰乱机会,所以都垂下了,他们会不会一齐扑攻陶正直现在尚未可知。但刘双痕涉及上乘隐秘武功的问话,却足以使任何练过武功,具有相当成就的人为之聆听。

大概这就是刘双痕发问的用意吧?

陶正直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应道:“我第一眼看杭吉的手,从他手腕以及握刀的指法就知道应该怎样应付了。不过老实说,这一门观测武功的学问就远远比不上沈神通,假如你还有疑问,将来不妨向他请教。”

刘双痕立刻接口道:“你为何忽然提起沈神通?你不满意你自己?你刚才那一路缥缈飞逸的神奇步法是谁传授你的?”

“你为何不问我拂箭的手法?你有没有觉得问题提得太多了一点?”

“不,我认得拂箭手法,只认不出你的神奇步法,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讲话?”

“恰恰相反,我很愿意跟你聊聊,但目前你仍然视我为敌,所以少讲几句对我一定没有害处,哦,对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一路步法,是神女官的绝技“巫山云雨”。”

刘双痕听见自己叹气的声音,他甚至猜想假如沈神通在此也很可能会像他一样叹气。

试想武当派正宗内家太极剑已经是多么难得多么难学的绝技,但陶正直居然还可以把湖水剑派的绝艺“春蚕七缚”夹杂于太极剑中施展。这还不说,他竟又可以同时使出神女宫“巫山云雨”步法。相传这一路步法乃是神仙传授,陶正直怎么学得会?为什么“风鬟雨鬓”南飞燕肯传他绝世秘艺?莫非嫌他害人作恶的本领还不够?

此外,由至刚极猛的“嵩阳大九手”,脱胎而成的“忘情手”,外表变成极之轻软阴柔。陶正址正是用这忘情手,当时好像拂赶苍蝇一样,毫不经意地就拂落两支劲急长箭。

刘双痕知道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不能不不为之叹气,也不能不为沈神通深深担心。

陶正直身形已消失了好一阵,但刘双痕还在发怔还在叹气。

在并不平坦的大路上,沈神通却走得很快。他实在不大喜欢北方太干燥,也太寒冷的秋天。

当李红儿加快脚步连奔带跑追上来之时,他边走边道:“江南天气好得多了,将来你会知道,你一定不想回到北方。”

“我知道,我看见老帮主那种急不可待的样子就知道了。”

老帮主就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他被放逐北方多年,最近全靠沈神通取消禁令,所以他已经可以返回江南故乡了。

只说了两句话,李红儿便又落后了寻丈,难怪她不得不提气奔跑才赶上。

沈神通之所以走得这么快,他的心情谁都了解也都很同情,李红儿自不例外。

他们很快就踏人镇甸,这个镇就是候桥镇。他们不必很费时间就到达马玉仪住的地方,那是因为沈神通老早勘踏过此镇,同时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租下的。

还散布在屋顶上的大牧场铁骑们看见沈神通赶到,他们自然绝对不会拦阻,但居然个个都不作声,不告诉屋里的人。

所以当马玉仪看见沈神通的面孔,简直呆住了,沈神通没有呆,不过他眼光却集中在马玉仪面上,所以既没有瞧看别人一眼,亦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事实上刘双痕已经用手势示意,所以崔家双姝一个揪住吕夫人,一个拉住李政娘子,连同随后跟入的李红儿,都避到厢房去了。

沈神通伸出双手,坚稳地搭住爱妻双肩。

有力的手掌以及温暖,使马玉仪从迷迷惘惘中忽然回到现实,她美眸中虽然涌出泪水,但嘴边却泛起笑意。

现在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无穷尽的噩梦劫难以及种种羞耻凌辱,蓦然都消失,都不存在了。

那是因为沈神通眼睛已告诉她忘记命运旅途中的灾难和不幸。

马玉仪轻轻叹息:“你一定会坚持分担我的痛苦,就算我不肯也不行,因为你是非常固执的男人,也是最可爱的丈夫。”

“我是的。”

“所以我决定忘记决定丢开了以往所受的痛苦。”

“你是个很体贴丈夫的妻子,我好想念你。”

沈神通拥抱了她一下,又道:“我们亲热的时间还多,所以我要先处理一些事情。”

马玉仪用白皙柔滑的掌背替沈神通拭去眼边一些水份,那可能是汗水,但也可能是泪水。

他们劫后重逢的场面,便这样并不如戏剧性地结束,而另一些场面则继续展开。

陶正直觉得自己很像某一种动物鼹鼠。

这是因为他整个人连头带脚都埋在泥土里面之故,但当然不是被别人埋的。

世上有千万种动物,每一种动物都有特长或奇特的生存方式。

例如鸟类中的大杜鹃,永远不自营鸟巢,也不孵蛋,只把蛋生在别的鸟巢中,连娇小的雏鸟,体积比初孵出的大杜鹃雏儿还小,却还是傻呼呼的替人家喂养。

又例如中南美洲的箭毒蛙,除四肢之外全身鲜红刺目,任何动物都很难看不见它。箭毒蛙这身装扮正是唯恐人家看不见它,因为它皮腺分泌的是世上最毒的毒液,当然那些食肉动物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箭毒蛙必须穿上十分鲜艳刺眼的衣服,才反而不会被一些糊涂家伙吞下肚子。

鼹鼠跟箭毒蛙大大不同,它以强有力粗大前肢挖掘地洞,躲在里面,不但阴凉安全,而且还顺便可以吃几条美味的蚯蚓等等。

陶正直可比鼹鼠还高明得多,因为鼹鼠的洞口掩蔽得远远不及他巧妙,而且他不会预先在不同地方掘许多洞,以便随时随地可以躲起来,也就是可以随时随地消失踪迹之意。

他跟鼹鼠最重要的不同之点,老实说却是在于陶正直挖地洞时,就算看见一百条蚯蚓,也绝对不会引起食欲而吞下肚子。

他从细细缝隙小心看着阳光下地面情况,也极之小心用耳朵聆听一切声音。

“世上没有人能找得到陶正直。”

沈神通肯定的语气,使李政娘子登时面容惨淡,眼泪也横溅直射。

她怎能不相信当今公门第一强人的沈神通的判断?沈神通焉会有错?

但她必须找到陶正直,而且要快,如若不然,李政只怕活不过今天了。只不过她没有想深一层,那就是假如能找到了陶正直,可是这个拥有“人面兽心”外号的人,若是兽性大发,坚不帮忙解救,那时又该怎么办?

李政仍然像一块木头,僵立于墙角。

他由咽喉开始,一直到小腹,一共有七道金色细线拦住,使他身躯不至于向前仆跌,当然别人也没有法子能搬他离开墙角。

每一道金线两端都连结在直角的墙上的黑色钉子上,由于李政壮健魁梧,所以每一道金线都勒得很紧,假如李政不是被点了穴道失去神智,看来他只要一动,那金线若不被他绷断,那就一定割破衣服而深深勒人皮肉之内。

李政如果仍然清醒,自是很难一直像僵尸那样动也不动,所以陶正直任他昏迷实在大有深意,这一些是刘双痕早就指出的。

沈神通看了看之后,自己也觉得自己相当残忍地向李政娘子道:“很困难,只怕救他不得,你最好先有输这一场的心理准备。”

李政娘子眼泪扑籁籁直洒衣襟,虽然人生中经常有赢有输,可是这一场她实在输不起,这使她反而忽然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真正的残酷的现实中。

刘双痕迅即将陶正直施展过的武功以及经过情形扼要说了,最后才评论道:“这个人简直是魔鬼,我已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他的字眼。”

沈神通同意地苦笑一下,陶正直当然是魔鬼,这家伙甚至敢在天下任何牛鬼蛇神都害怕的“中流砥柱”孟知秋眼前搅鬼捣蛋,而且当时还有好几位天下武林高手中的高手在场,陶正直居然不怕,还敢搅鬼,何况目前这等小小场面?

不过陶正直此人与其说他是魔鬼,倒不如认为他是命运之代表更妥。

沈神通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完全平复完全冷静。他不但不可以烦乱,甚至要比平时更加冷静,因为假如他对抗的是命运的使者,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尚有什么法子?

刘双痕似乎也极之冷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闪耀出智慧光芒。

他轻轻道:“我们是先救人?还是追敌?”

沈神通道:“这两件事本来分不开,只不过是轻重缓急略有不同而已。”

“那么我很希望知道,陶正直这种手法叫什么名堂?”刘双痕问。

“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无上绝学之一,称为‘七巧天罗’。七条金线可以利用任何地形任何事物困住敌人,每一条金线的压力一旦固定之后,稍有改变,被困者马上死于非命,据说是忽然会有毒针刺人肌肤之内。因此李政如果忽然清醒的话,他一定会用力挣扎,这时七道金线压力都为之波动改变,因此结果如何我不必描述,总之,我绝不希望他忽然清醒就是了。”

每个听见这些话的人,脑子都像忽然填满了浆糊,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

沈神通忽然微笑一下,使沉重气氛轻松开朗了一点。他只向刘双痕道:“假如陶正直真是魔鬼化身,我当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不对?”

刘双痕也奋然笑道:“对,你说得很对。”

“幸而终究他还是人,只不过比别人卑鄙恶毒而又聪明些而已。”。

“他既然是人,当然就有人的习惯轨迹可资推测追索,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沈神通叹口气又道:“他只不过是人面兽心而已。”

“那七道勒住李政的金线,只怕是并州快剪也剪不断,照这样的情势看来,自然是先尽力找到陶正直最重要。”

“是的。”沈神通点点头。

刘双痕又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因为我让陶正直大摇大摆离开。”

沈神通道:“你没有错,我明白你为何这样决定这样做法……”

崔怜花摇摇头说道:“我们一点不明白。”

崔怜月道:“当时我们若是联手合力围攻,陶正直不一定逃得掉。”

刘双痕道:“反过来说,我们也不一定能够收拾他或者困住他,对不对?”

马玉仪居然也插嘴,她的容貌以及声音,虽然都比不上崔家双姝美艳迷人,可是,她却有另一种吸引人的风致味道。

她说:“武功方面我不懂,但我却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李政大哥一定比现在更危险,假如你们合力向陶正直出手的话。”

刘双痕笑得很漂亮,这一特点往往使他的话更具说服力,尤其是女性受到影响更大,他还特地向李政娘子说道:“我就是没有法子忘记这一点,所以,不敢用拼命方式对付陶正直。”

李政娘子连连点头,含有无限感激之意。

刘双痕又道:“何况陶正直想沈神通大哥赶到,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好像有了默契,而暂时不必拼命了。”

崔怜花道:“你希望沈大哥赶到,人人都明白,但陶正直也希望他赶到?有没有搞错?

沈大哥赶到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的确想等我赶来此地。”沈神通回答道:“因为陶正直深信‘七巧天罗’天下无人破得,所以要利用李政性命跟我讲和,像这种威迫我低头的机会并不多,他一定要好好利用。”

人人都恍然明白了,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很明显,假如你是陶正直,虽然本领很多,武功很强,可是你既然一直害不死沉神通,那就不能不反过来考虑沈神通追捕罪犯或仇敌的本领了。

陶正直极可能已感到,若是此生此世,常常要提防一个像沈神通这种人物的大仇人,必定是极为痛苦可怕的事情。

故此他打算和谈,他不想变成沈神通追捕的猎物。

马玉仪替李政娘子发问最关心的问题:“那么沈大哥你怎样决定呢?”

沈神通立刻回答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何以好像很有把握。”

崔怜花、崔怜月两姊妹一齐抓住刘双痕,也齐声叫道:“大哥,你快说,究竟怎么样,沈大哥是不是决定讲和?是不是先保住李政性命再说?”

刘双痕道:“喂,喂,你们女孩子斯文一点好不好?”当然他只不过使气氛不要太紧张而讲讲笑话而已。所以他马上回到正题上:“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大哥决不轻易讲和,换言之,他决不肯轻易放过陶正直这个魔鬼,你们不防再看看李政身上那七道金线,大家看清楚点。”

每一对眼睛依言做了,可是每对眼睛也都发现那七道金线根本依然如故,并无丝毫变化。

又是崔怜花首先发难,她再揪住刘双痕臂膀用力的摇,问道:“我们都看了,但好像没有谁看得出有什么古怪?”

“应该有人看得出一些道理。”刘双痕坚持己见,“如果没有,那只不过是时机未到,所以这个人暂不作声,暂不透露而已。”

“谁?这人是谁?”问话的人是李政娘子,她当然比任何人都心急。

“是我。”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幸而咬字清晰,故此没有人听不清楚:“但我没有把握。假如我出手无功,那时不但李政没命,我自己也立刻会被李夫人斩开十七八载,我不想这样死法,所以我不敢开口。”

说话的是面色苍白的吕夫人,她的冶荡妖艳虽是比从前大大逊色,可是嘴角一丝苦笑,却还是颇使人恻然心动。

“你为何没有把握?”刘双痕问。

“刘双痕问得很对,你既是小幻天家派高手,而小幻天家派开派二百年以来,几种秘传绝艺当中,有一种正是这种机巧禁制之学,你不可能没有精研过此道,我有没有猜错呢?”

吕夫人道:“没有猜错。”

“那么你为何一直不吭一声?”沈神通咄咄质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想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透露你有这种本领?”

吕夫人答非所问,道:“世上已经很少人知道我小幻天家派之名,更少人知道‘机巧禁制’这门绝艺名称。但这儿不但有人知道,竟然还多达两人,我真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神通徐徐道:“刘双痕出身在武林名门世家,他拥有的资料档案,只怕说出来你也不敢相信。此所以陶正直使出各门派奇功秘艺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尤其是杭吉的‘怒刀’,秘密的程度大概不逊于你小幻天家派,但他仍然可以一口叫出。”

这个解释大概很足以令人信服,所以没有人再提问题。至于他沈神通何以也知道?亦无人再问。相信是因为人人都认为沈神通能够比别人知道多些,乃是很正常的。

吕夫人道:“然而还不止你们两个,那陶正直既然跟随过‘巧手天机’朱若愚,他难道会不知道我小幻天家派这一门秘学?”

现在大家总算有点眉目了,想来那吕夫人不敢自告奋勇之故,大概是恐怕陶正直另有陷阱,就算不是陷阱,总之陶正直也一定已把吕夫人的本事计算在内。

吕夫人又道:“除非你们答应放我走,而且我先声明我不一定成功,但即使我不成功,即使李政死了,你们仍然得放我走,这样我才肯尽力试一试。”

没有人知道应该是怎样决定才好,所以连李政娘子在内,无人作声。

刘双痕静静地望住沈神通,刘双痕对他很有信心,所以等他开口。

沈神通并没有故弄玄虚,并没有故意不作声使大家焦急,他的确正在大动特动脑筋,务求作出最佳决定。

何以决定这种严重问题的责任,总是落在他头上?他终于叹口气,叹气声中包含无尽孤独沉重之意。

任何人有时总不免会有点感慨或牢骚的,沈神通忽然记得自己曾经用这话劝慰过别人,但现在却轮到自己劝慰自己了。

所以他泛起别人不能了解的自嘲的苦笑:“大牧场的朋友们离开此镇之后,一直回到关外。”他终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刘双痕、崔家小姐们好像也应该打道回府,不可再在江湖游荡了。”

崔怜花皱起两道眉毛,皱眉人人都会,只不过她却皱得特别好看,这一点使人不明白她有什么诀窍。

她说道:“这是以后的事,沈大哥,我们目前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不必心急,我们一步步来。”

不过他所谓一步步来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别人解决事情是由先至后顺着次序,但他显然是反过来办。

沈神通接着说道:“由于你们一心一意回去,不会再与我碰头也不会有任何接触,所以陶正直就算安然逃脱了,大概也不会把你们当作目标,最低限度他不至于将时间气力浪费于你们身上。因为他已不能用你们的安危来威胁我了。”

刘双痕说道:“如果我是陶正直的话,无疑也必定先集中,全力来对付沈大哥你再说。”

沈神通显然是首先解除了再有人质事件的顾虑,假如上述这些人都一直回去,而不再与沈神通联络,则陶正直就算再抓到他们,一时间也对沈神通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们现在虽然找不到陶正直,但他迟早必会出现。”沈神通声音很冷静,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不过等到他自己出现时,那便是意味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无法解决李政,所以他现身再出来跟我讲价钱、谈条件。”

李政娘子垂头躬身,说道:“真对不起。”

马玉仪伸手搂住她肩膀,柔声说道:“不必这样,我们谁没有很关心很重要的人呢?”

沈神通徐徐地道:“如果我们有办法把李政从‘七巧天罗’中救出,情况当然又大大不同。”

崔怜月道:“但你又说过谁也找不到陶正直。假如我们能解救李政大哥之难,但那时候陶正直却又不敢现身了,我们怎么办?”

“这种情势仍然对我们有利,至少李政已经不受威胁,我现在要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吕夫人如何处置?我真正意思是徐奔兄死前有没有透露过他的想法?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的遗志,我一定要尽力为他完成遗志。”

答案只有马玉仪讲得出,她说道:“徐大哥说过,他决定将吕夫人送给东海四贤,他还说这是最好的主意,因为吕夫人这件礼物,可以叫东海四贤替他报复吕惊鸿被害的仇恨。”

她看见沈神通连连点头,不问可知,沈神通知道东海四贤是什么人(其实世上之事,沈神通不知道的大概很少很少)。于是连忙问道:“东海四贤究竟是什么人?又假如吕夫人正是害死吕惊鸿的主凶,他们真有法子履行诺言,替徐大哥报仇么?”

“他们都是很有信用的人。”沈神通说道:“照我看大概履行诺言并不困难。”

他仍然没有讲出东海四贤是哪些人以及是一些怎样子的人。

反而是吕夫人告诉大家,她面色苍白得可怜可怕,尖声叫道:“不,不,沈神通,你怎可把我送给那些疯子?”

原来东海四贤都是疯子,假如吕夫人的话属实,当然谁也会感到震骇恐怖。任何人若是自诩胆大得连疯子也不怕的话,最好先去参观过疯人院才可以夸口。

“我向来不主张任何形式的私刑。”沈神通说道:“但这是徐奔兄的遗志。徐奔兄现在能不能再有其他愿望,同时亦没有可能更改了,所以这件事恐怕就此决定了。”

吕夫人双腿忽然软得有如棉花,因此不能支持体重而瘫坐地上,她还急促地喘气,大有惊怖欲绝之态,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沈神通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话声一如平时,道:“李政夫人,叫一个人进来,用被子把这女人包裹起来,我自会找人送去东海。”

吕夫人尖声叫道:“不,沈神通,你怎可以这样对我?”

沈神通冷冷地反问道:“我为何不可以这样对你?”

别的人都不敢插嘴,因为人世上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实是有如乱丝,连当事人也可能不尽了解,何况是局外之人。

沈神通又道:“至少吕惊鸿、徐奔以及大牧场一些热血朋友们,还有春风花月楼的几条人命,通通都得算在你们头上。”

“你们”的意思自是包括了金算盘,很可能连金算盘那个一直坐在轿子里的儿子也有份。

“何况另外还有许多未为人知的冤魂?”沈神通声音冷如冰雪。他向来很少流露出内心情绪,所以这回他显然对这个美艳如花,但却是蛇蝎心肠的女人极之痛恨。“老实说你将落在东海四贤手中的命运,已经不可能改变。我现在考虑的只不过是把你就这样送去呢?抑是先毁了你的容颜,例如割下鼻子或什么的。”

每个人到了最后关头时,自然会尽力选择痛苦较少的路,吕夫人亦不例外。

她声音都变成嘶哑了,道:“不不,沈神通、沈夫人,求求你千万别毁我的容颜。”

沈神通大概亦没有毁她的容颜之意,所以他作个手势,马上有两个大牧场铁骑出现,用两张大棉被将这个妖烧冶艳的尤物包裹起来,还用绳索缚好,只让她露出头颅。

沈神通只向刘双痕解释,可能是因为这些话的内容不便对这一些少女及妇道人家说出,但却又不能不让她们晓得。

他说:“她容颜如若无损,东海四贤虽然一样会折磨她,至死方休,但这个过程就跟容颜已毁大不相同了,你也知道男人对漂亮女人总是比较优待些,何况如果她比普通漂亮女人更漂亮的话,受的苦当然少得多了。”

靠近镇口的一段街道由于特别宽阔,所以乍看好像一片专门停车驻马的广场。又由于出入这候桥镇不论向哪一个方向走,都是由这儿开始分岔,所以这片广场中永远都有很多车马以及行人。

广场中出现两辆马车,其一软帘深垂,显然是供人乘坐的,另一辆则四边露光,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上载着两具棺材。

这两辆马车落在别人眼中,可能没有特殊意义,但是被陶正直瞧见便大不相同了。

广场四下原本有些树木,不过现在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地上还有不少枯黄树叶,随着寒冷深秋凄风移动。空自发出没有意义,却又能够使人觉得很空虚,很寂寞的低微声响。

木立墙角中,被七道金线勒住的李政,面色又灰又青,看来好像没有了生命。

李政娘子既想摸摸他,却又生怕触动精妙机关,而不敢伸手,那样子表情可怜之极。

马玉仪温柔地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道:“别急,现在急也没有用,沈大哥虽然没有说一定能救回李大哥,但他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所以你一定要耐心等候。”

一名铁骑在后面道:“对,沈夫人说得对,李大嫂先别慌,一慌就会出事。”

赫赫有名的大牧场执法铁骑原本一十八骑,那时何等威风,但现在连李政也算上,只剩下六人,可说是一败涂地。

沈神通声音一起,所有的人包括刚进来的大牧场四铁骑在内,无不立刻闭嘴,也停止住任何动作,连搔搔头皮摸摸鼻子都不敢。

每一对眼睛都凝注沈神通的嘴巴,急着等听他经过一番深思后的决定。

“马车和棺木既然都准备好,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其实那两辆马车和车上两副棺木,已经在大门口停了好一会儿了。

现在当然不会有人鲁莽无礼插嘴,所以沈神通在寂静中徐徐环视每个人一眼,便又说道:“两副棺木其一装殓徐奔兄,另一副是杭吉兄的,这两具灵枢自然要用一辆车子载返关外,至于另一辆车子,则是李政夫妇乘坐顺便也替我把吕姓的妖女运走,我会另外派人在路上将她转送去东海。”

他的口气好像已经把李政救出,已经救出了“七巧天罗”一样,但事实上李政情况并无改变,他仍然像一根木头竖立于墙角。

马玉仪知道此时此地只有自己最适合担任大家的发言人,所以她柔声发问道:“沈哥,那李大哥现在好像还没有办法上车,你倒是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呢?”

沈神通也微微而笑,不过他的笑容显然有点沉重的意味:“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只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特别是告诉李政夫妇,李政无论是死是活,都要乘搭那辆马车离开,如果他吉人天相幸而无恙,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一直返回关外就是。”

大厅内沉寂了一阵,终于还是沈神通开口道:“假如李政兄弟已遭不幸,你们仍然出关返回大牧场,你们当然可以复仇,但必须先回去一趟,准备好了才可以入关报仇。”

李政娘子听了真不知道应该恐惧的好?还是悲伤的好?

“不但你们一直返回关外,还有刘双痕他们也一直返回扬州,这理由刚才已说过,那就是我可以没有顾忌,可以放手对付陶正直,尤其是最重要的是现在,你们务须以不悲不喜的态度迅速远去。”

刘双痕忽然发觉沈神通透露计划时,时常用颠倒次序手法,他同时也发觉这种手法有时会有特别有效果。例如沈神通先已交代好如何撤退,以及强调那李政不论死活都须要这样做,等大家的震撼过去了之后,才提到如何尽力解救李政之事,这时人人心中有数,谁也不敢期望李政一定还能活着离开此地了。

沈神通眼光落向吕夫人露出被子外的面孔,而不是墙角的李政身上。

他说道:“这个妖女不但心毒,而且极之靠不住,所以与其把李政兄性命放在她手中,倒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不敢相信她肯尽力施救?”马玉仪问。

“当然。”沈神通说道:“她的条件是不管李政是死是活,都必须放她走,这样她才肯出手,我相信我没有记错。”

“她的确是这样说。”刘双痕说。

沈神通等候一下,才道:“我已给她机会,假如她自问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破得‘七巧天罗’,现在就应该改变条件,急于争取救出李政的机会才对,但她为何不作声?难道她忽然变成又聋又哑的人?”

刘双痕道:“如果她既不聋又不哑,便又如何?”

“结论只有一个,她自知破不了‘七巧天罗’,同时她又知道若是胡乱自称有本事可以破得,一定会被我揭穿谎言。”

李政娘子大大着急,眼泪纷纷掉落,只因本来那妖女吕夫人是唯一希望,现在希望忽告破灭,教她怎能不惊?怎能不急?

沈神通又道:“这回总算吕夫人没有低估了我,因为我老早从她纤嫩指尖,看出她根本没有修过小幻天‘机巧禁制’这门绝学,她最了不起也不过比别人多懂一点而已,但要她动手万万不行。”

崔怜花忽然大大叹气道:“沈神通,沈大哥!”她用乞怜声音说道:“算我们服了你,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李大哥的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已吊足我们胃口,想来你老人家也不想我们都活活急死吧?”

人人都因同感而或是点头或是握拳顿足,又或者发出特别响亮的吸气声等等,总之,大家都用某种动作或声音,极力表示支持崔怜花的意见。

沈神通没有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回答。

每个人都从他审视那勒住李政的七道金线的动作,看得出他极之小心仔细。

他自然须要特别小心仔细,因为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独步天下的绝学,就算你已经有了破法有了把握,最好仍然再度严密精细地检查一次。

人人都屏息静气瞧看着,尤其是李政娘子更是紧张得全身微微发抖。如果稍加分析,这儿就出现一个奇异现象,例如李政或他的妻子,不久以前都曾经为了徐奔而起过不惜一死的决心。那时李政若是战死了,本质上跟现在才死并无区别,可是,现在李政娘子却会为了丈夫安危而颤抖,但不久以前所下决心时却毫无所惧毫无牵挂,人性的微妙变化于此可见一斑。

只听沈神通道:“红儿,过来。”

李红儿赶快走过去,人人都看见她左手只有几只手指露出衣袖外,右手则简直完全被衣服包藏住了。

然而每个人眼睛都忽然睁大,都使劲死盯住李红儿那几只手指,连曾经帮助李红儿练功的崔家姊妹也不例外。

李红儿的几只手指不但像玉葱一般纤巧美丽,而且有一种吸夺目光以及迷醉心神的奇异力量。

但那只是左手几只手指而已,假如是整只手露出来又如何?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她的右手是怎样子的呢?是否跟左手一样美丽?是否一样能令人心醉神迷?

当然崔家姊妹惊愕的内容与别人有点不同,她们一齐走近沈神通,崔怜花道:“沈大哥,红儿的手不但美丽好看,而且也必定属于世上最灵巧的手之一。”

沈神通头也不回,面孔仍然看着墙角的李政。“我知道。”他声音透出少许怏怏不乐之意:“而且我比你们还早一些知道了。”

崔怜花道:“沈大哥,假如这双手忽然变得很难看,因为有些疤痕以及又青又紫,又或者这双手长在没有生命的躯壳上等等,那岂不是很令人难过的事?”

“是的,我一定也十分遗憾。”

“但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你一定要用这双美丽的手去担负这件危险可怕的任务吗?”

“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你们想得出来,并且告诉我。”

崔家姊妹一齐轻轻叹气退开了好几步。

既然她们已经透露很可怕很危险,人人的心都忽然抽得很紧,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李政,抑是为了李红儿的手。

沈神通声音很温柔但很坚定,他说道:“红儿,小心听着我所指定的部位,那都是在墙壁上的,我要你摸到有毒的针尖,还要一一拔出来。”

李红儿挤近去,身子等于靠在沈神通背上,她应道:“我知道了,你说吧。”

“你的手现在还稳定么?心跳得快不快?”

“还好,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现在开始。”

最先搜查的部位是李政颈项紧贴的墙壁,由于颈项没有衣服遮蔽,所以人人都看得见李红儿伸手探人李政颈后。

由此看来,她的手由形状、长度以至肤色,无不极之美丽悦目,令人无法不不注视也无法衷心赞叹欣赏。

如果有人能够把看见她整只手的心情,跟刚才看见她几节手指的心情作一比较的话,必定会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两次心情及反应竟然都是一样的。

换言之,李红儿只露出几节手指所收到的效果,跟露出整只手掌居然没有区别。

这种现象自是值得惊奇,若以美女的肉体为例,大胆彻底的暴露无疑比只裸露一只手或一条腿更触目更吸引人注意。

这时很可能由于李红儿的手在动手中,所以谁也没空去想这些问题,现在大家都用心看李红儿的手怎样挤人李政颈后,她能不能摸到毒针?假如摸得到毒针,针尖会不会刺破了李红儿的白嫩手指?

若是指尖表皮被毒针刺破,李红儿就算幸而不死,只怕也一定十分麻烦,这一点人人都很明白,所以才替她紧张。

只见李红儿的手一下子就已经挤了进去,轻松容易得好像那儿本来有一条很大的缝隙一样。不但如此,她还能在墙上摸来摸去毫无滞碍,连那道横勒在李政咽喉的金线,也似乎全然不妨碍她的活动。

人人都泛起了叹为观止之感,虽然大家都知道沈神通若不是有些把握的话,绝对不会叫李红儿出手的。可是似这般神乎其技的灵巧手法,仍然不能不认为大开眼界。

李红儿的手缩回来,说道:“每一边的墙上都有一根毒针。”

她的手指居然没有被毒针刺破,连沈神通都大大透一口气,别人都更不用说了。

李红儿摊开手掌,掌心有两枝像牛毛的细针,她又说道:“我已经拔出来啦!”

既迷茫而又险恶的情况忽然变得开朗顺利,李红儿依照沈神通指示每次摸出两枝毒针,一共摸出了十四技之多,在这段过程中,反而是沈神通想的时间多,李红儿动手的时间少,因为沈神通想好了后来一讲出口,李红儿几乎是一伸手就把毒针给弄出来了。

李红儿得到暗示稍稍退开,沈神通回转身子向着众人仰天长笑,声音充满了愉快得意之情。

他这个人极难表露出较为强烈的感情,所以人人都大为欢欣兴奋。

李政娘子奔上来,抓住沈神通臂膀,叫道:“谢谢你,我知道已经成功了。”

崔家姊妹一个搂住李红儿,另一个揪住沈神通另一条臂膀,话声中夹着银铃般的笑声道:“沈大哥,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马玉仪当然比别人更高兴更快乐,因为至少大牧场铁骑们是为了保护她而绕到候桥镇,假如他们不来,就不会碰到陶正直了,何况沈神通的成功,亦即是她的光荣。

不过,当她看见刘双痕俊美动人脸庞上,只有一层笑容之时,心里便不禁大为迷惑惊诧了。

笑容如果只有一层,那意思就是说在笑容下面还有别的东西。

他不但漂亮而且智慧过人,这是马玉仪第一个念头,她脑中所想的“他”,是刘双痕,而不是沈神通。

他为何有点勉强地装出笑容,他绝对不可能嫉妒沈哥,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知道自己一定想不出,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这就是女性最最奇妙的本领直觉。

她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动作比平时快一点,走上前向沈神通说道:“沈哥,你先看看刘双痕的样子好么?”

她把问题推给沈神通,让他找出原因,当然是最佳方法,谁的脑子能比沈神通还灵光呢?

沈神通望了一眼,道:“晤,他的笑容好像装出来的。”

在他身边几个女性都赶紧定睛望去,从她们这种迅速的反应看来,能够不关心刘双痕的女性大概不怎么多。

马玉仪道:“他的笑容为什么要‘装’出来?”

崔怜花也接口说道:“对呀,莫非沈大哥你解救李政,成功得手,他反而不满意?”

崔怜花接下去所说的话,才使人觉得很合理。因为以崔家姊妹和刘双痕的密切关系来说,就算刘双痕真有问题,她们亦不应该公开揭穿,当然更加不应该当众谴责。

崔怜月说道:“刘大哥绝对没有不满意的道理,我也敢保证他肯为李大哥脱险而连干十大杯最烈的酒。”她肯定的口气和声音已充分表示出强烈信心。

然而很多时候单单表示“信心”是不够的,最强有力的还是“事实”。

崔怜月说不出任何具体事实来解释这种情况,幸而她也有她的法子,她说道:“不过我这位刘大哥,智慧过人,我向来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所以我看我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如果她最好不要乱猜,则别人乱猜毫无疑问一定更加不好了。

所有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刘双痕面上,深深感到这张比美女还漂亮的脸庞,散发出吸引人注意的强大魅力。

刘双痕却只瞧着沈神通,眉梢微挑,好像作无声的询问。

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样子眉挑目语,可能令人感到既旖旎而又有趣,但两个男人之间,给人的印象就没有这么罗曼蒂克了,甚至不但毫无浪漫情趣,还会些恶心之感。

沈神通一开口,人人都松了口气,否则恐怕有些人真会无法忍受了。

“崔姑娘说你智慧过人,她又说永远猜不出你心里想什么,这两句话使人打破了一个闷葫芦,不过这是题外之言,现在似乎不大适宜提出来谈论。”

刘双痕点头道:“是的,现在的时机好像不怎么合适谈这引起事情。”

但有人不同意他们的见解,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而是四五个人之多,所谓不同意也就是希望他们讲出来的意思,这四个人都是女性,她们是崔家姊妹和马玉仪,这三个人作出这种反应甚是合理,但第四位女性竟然是阶下囚的吕夫人,就使人觉得奇怪了。

而且表示不同意之后,四个女性的发言人居然是吕夫人,她说道:“沈神通,你的闷葫芦是不是刘双痕跟崔家姊妹的关系何以没有更加密切?何以不更进一步?”

她做发言人很有道理,因为其他三个女性是想问问闷葫芦究竟是什么,但吕夫人却知道是什么。

吕夫人又道:“我们很多人仍然希望你们先谈谈这个问题。”

崔怜花道:“现在我们却只想知道你凭什么打破这个闷葫芦?”

沈神通道:“我知道,我若是坚持己见的话,反而会浪费宝贵时间,你们三个人……”

他指指刘双痕和崔家姊妹道:“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所以不会有男女相悦之情,崔家姑娘们请记住,男女之间往往是用心灵、用感觉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而不是用脑子、理智去知道的。”

大厅里寂静了一下,沈神通又道:“这就是找出你们之间有特殊关系的推理基础。”

别人都不作声,只有吕夫人深深叹息一声,道:“沈神通,如果我的男人是你,而不是金算盘,我相信结局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

答话的人不是沈神通,而是刘双痕:“你的想法很对,吕夫人,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现在谈论也没有用,我建议你最好抓住目前一个小小机会,看看能不能改善你将来悲惨的命运。”

吕夫人惊讶得连眼珠也差点突出眼眶外,呐呐道:“机会?我还有机会?”

刘双痕向李政娘子,还有大牧场残余四名铁骑们,用手势打个招呼,道:“你们诸位别见怪,虽然徐奔兄以及可能还有别的人遭遇不幸,她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不过假如她能够出力,使李政兄生命得到保障,甚至可能在对付陶正直这件事再出点力,你们认为可不可以将功折罪呢?”

虽然仇恨使人难以忘记,但目前李政的安全却是更加重要,何况陶正直比这个美貌女人又更可恶可恨,谁不想先对付陶正直呢?

刘双痕的话,得到众人一致赞成,便向吕夫人道:“我已经为你尽了我的力量,希望你心里不会记恨我。”

由于吕夫人是被他用剑刺散内家真气,因而失去武功,连逃走也有所不能,所以刘双痕会这样向她说。

刘双痕又道:“既然你已经点头,那就赶紧过去帮帮沈大哥的忙。”

沈神通向珊珊走近的吕夫人说道:“你以胸中所知‘机巧禁制’之学,仔细瞧瞧李政的情形,然后告诉我他还没有危险?”

这时人人恍然大悟,原来刘双痕并不随众欣然欢笑之故,敢情他认为李政的安全脱险还仍然有疑问。

在寂静中吕夫人仔细查看良久,才将脸望着沈神通,肯定地说道:“没有,‘七巧天罗’最高水准也不过共十四根毒针而已,我看过每一道金线两端的位置,并没有值得我怀疑的情形,既然你已起出十四根毒针,应该没有问题了。”

沈神通好像很信任她的判断,立刻付诸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复杂,只不过用手指勾住金线用力一扯,每道金线只要有一端的黑钉松脱这一道天罗就等于破去。

当然这样做法若是未起毒外以前,一扯之下必定有两枝毒针弹出刺人李政身体。

七道金线转眼已扯掉六道,只剩下一道乃是横勒李政胸口而没有动过,也因此即使无人扶撑李政身子,他亦不会仆倒。

沈神通没有再动手,露出寻思神色。

吕夫人声音很坚定自信,道:“这道天罗也没有问题,我保证不会有毒针射出。”

刘双痕居然已站在他们身边,接口道:“你说得对,这也正是沈神通最不放心的缘故。”

吕夫人讶道:“为什么?”

刘双痕道:“陶正直必须防你精通此道,也就是说他必须防你能破他的‘七巧天罗’,假如他没有出奇制胜之道,他怎敢放心扬长而去,这决不是陶正直的作风。”

他的话声停歇之后,厅堂内更无声响,因为没有人敢弄出声音扰乱沈神通和刘双痕的沉思。

当然如果有人想得出道理的话,大可以开口,可惜人人都被忽然有把握,忽然又没有把握的局势弄得昏头脑胀了。

沈神通终于有了动作,他伸手把了一下李政的脉,翻开他眼皮瞧了一瞧。

他也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我这一回本想全力击杀陶正直的。”

他的话乃是向刘双痕说的,故此回答的人也是刘双痕:“但看来你好像由智者忽然变成傻瓜,这话是他说的,他的意思是说你放过杀他的机会,是你忽然变成傻瓜之故。”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放眼当世,大概只有他有资格这样笑我,是的,我决定再做一次傻瓜,你有更高的主意么?”

刘双痕双手一摊,表示完全没有任何高明主意,不过他的笑容不但不苦,还充满赞赏佩服意思。

他说道:“只有你,沈大哥,只有你这位当代公门强人,才肯自认去做傻瓜,也只有你的气魄度量,才能够将别人的困难放在前面,自己的事反而放在后面。”

不但李政娘子明白刘双痕说什么,其余大牧场铁骑们,以及崔家姊妹等也清楚明白得好像看自己掌纹一样。

看起来,诛杀陶正直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

地面上那道小小的裂缝,透入微弱光线,因此陶正直得意的笑容谁也瞧得出来,假如人有能够瞧得见的话。

陶正直是在“时间”上推测各种情况演变,所以露出得意的笑容。

毫无疑问,他从铁骑、马车、刘双痕、沈神通等出现于广场的“时间”,使他知道了很多情况,也使他知道应该怎样做。

好些枯叶被秋风卷掠扫过缝隙,深秋的寒冷也使人一嗅就知道了,然而陶正直似乎全然不曾感到物换星移时序变化的深远意义,他好象只有“现在”,他好象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静悄悄的广场一如平时,其实广场上仍然有人马有车辆,换言之,并非静悄悄,只不过在陶正直来说却是的。

那是因为他只关心注意沈神通以及有关的人,除此之外,在他来说普通的车马人物都等于不存在于世上。

故此沈神通等人通通走了之后,陶正直便觉得很静很静,也许以后的日子比现在更静,因为从各种情况推测,沈神通似乎终于没有救出李政。

李政如果死了,陶正直当然变成众矢之的,他自是不可以公开露面,否则复仇之刀一定很快就砍向他颈子。

但是,何以那一辆帘帷深垂的马车,却好像有三个人?其他的人全部都露了面部,都亲眼看见了,只有三个人没见到其实一共五人没露面。不过,其中徐奔和杭吉是他亲手杀死的,所以这两具尸体必定在棺柩之内这三个人就是李政,他的妻子,还有就是吕夫人。

如果这三个人都在马车内,便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李政究竟是还活着,或是已经死了?

陶正直原本在“时间”上推算,李政应该已经遭惨死,所以,这些人才会在这时候出现,然而现在一切推论又已变成不怎么把握了,因为假如李政已死,他的尸体无须放在马车上,就算放在车上,那李政娘子陪着丈夫尸体还说得过去,但怎会让吕夫人也乘坐那辆马车呢?

有时有些推论看来所采用的证据并不十分强大稳固,因此你可能觉得这等无关重要之事本来不值一提,更不能充作推论的基础。

这种看法本来不错,只不过通常我们要找出某一神秘事件的真相,往往须得从很微细的无关重要的地方观察,也从这方面找出线索,陶正直正是采取这种方式途径。

因此依循这种“观微知著”的方式途径推论下去,便可得到如下结论:

李政已经死亡,但沈神通为了掩饰这一点,故意把他尸体放在马车内。

李政没有死亡,可是沈神通不想被他(陶正直)知道,所以用此手法。

不论李政是生是死,这个人质已经失去作用,这是因为李政如果已死,便不成为人质了,如果他没有死而又被救走,当然也不是人质。

为何沈神通那么鲁莽?以他的经验成功和才智,怎会贸然去破那天下无双的绝艺“七巧天罗”?

就算沈神通犯了错误吧,但他何以匆匆忙忙率众离开?这候桥镇没有老虎也没有鬼,他害怕什么?为何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先搜索我的下落?搜不到再离开也不迟呀?

沈神通固然给他一些资料,可以借以推论,但同时也留给他一些难以解释之疑问。

这也正是沈神通最地道,最正宗的手法。

纵然他已经失败认输,仍然可以使敌人大大伤一轮脑筋,这种评语绝非虚构,至少陶正直一定投赞成票。

因为陶正直苦苦思索好久之后,忽然又由于某种奇怪事情发生而不得不集中精神赶紧查看,而查看之后又不得不紧动脑筋寻思。

这种奇怪情况当然也只有沈神通摆布出来,所以陶正直非投赞成票不可。

现在且说那能使陶正直从深思苦虑中,突然惊醒的原因。

敢情那片广场上忽然真的寂静无声,甚至连马匹也不喷鼻踢蹄。

以前说过,陶正直虽然认为沈神通等人走了之后,广场上等于没有任何生物一般寂静,但这只是他心理状态所形成的感觉而已,事实上声音多得很,只不过完全无关重要,所以他可以当作没有生物存在。

然而本来有人有马,也有种种声响,却忽然完全静息完全没有了,陶正直岂能不立刻从冥思中突然惊醒?

陶正直的眼睛自然很好,普通人的眼力比起他大概等于近视眼,于是乎人人都看得见的景象,他更加瞧得清楚了。

在广场上只出现一个人,不过由于这个人还背负着两个人,所以显得极特别、极不寻常。

被背负着的两人,一个是年轻健美女子,她由于衫裙裂开,几乎直达助下,所以露出了小半边雪白的身体和大腿,甚至连Rx房也隐约可以看见一部分。

这样子装束的女人,只要白白净净面目不丑,大概走到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会惹起注目哄乱。

单单这一点,恐怕引人注意则有之,使众声俱寂却又未必,尤其是那些不会看女人的牲口,老实说就算完全赤裸美若天仙的女人,对于牲口的魅力只怕还比不上一桶草料。

然而现在所有骡马牛羊全都寒噤悚立,可见得压在那漂亮雪白女子身体上面那个黑毛茸茸大汉,大概有些古怪。

那家伙称之为大汉已经形容得不确切了,正式一点应该称之为“野兽”才对。

陶正直自是认得出那“野兽”和“美女”是什么人,他还认识背负着野兽与美女的人那个衣服光鲜还佩着剑的年轻人。

他为之再度大大伤脑筋正是因为他认识这些人,那佩剑青年是李大通,乃是大江堂堂主严温身边的侍卫杀手之一,这次率众北上他就是领队。

其余两个一是兽人十七号,一是王若梅。

陶正直全都认得,但问题正是出在此处。以大江堂严温训练出来的杀手李大通,不但绝对不会背负兽人及王若梅行走于大路之上,就算是他的亲生父亲受了伤不能行动,他也决不肯用背负方式背着逃命的。

所以陶正直现在不但变得迷迷糊糊,脑子细胞全体罢工,而且不久就像梦游一样破土跃了出去,这意思说他跃出现身之举,连他自己也好像在做梦,并非经过冷静思考之后的行动。

李大通一看见他,欢欣神态的神情,简直不能描写,不能形容。

陶正直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现在更像坠入浆糊缸里,大大讶道:“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简直高兴得形容不出。”李大通答话声音快而不响亮。

他的声音显示他已出了问题,陶正直一下子就感觉出来,因而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因为我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李大通仍然答得很快:“你也知道的,每个人只有一条性命,能够不丢掉总是值得欢喜高兴的事。”

陶正直眉头皱得更深,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他们相距其实还有十三四步之远,所以李大通忽然向后连退七八步,两下的距离就拉得更远了。

李大通说道:“我知你不会明白,否则你不会亲身露面,这是沈神通的想法。”

“沈神通?你们见过他?”陶正直只觉全身汗毛直竖,冷汗直流。

李大通屁股一扭,背上两个人砰砰连声摔跌地上,却只蠕蠕而动,竟不会起身。

地上之人是死是活,陶正直全不关心,最最紧要之事,就是必须马上从李大通口中多知道一些有关沈神通的资料。

“你碰上沈神通?你们只剩下三个?”

“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你何以能逃得沈神通掌心?就算你他XX的逃得过,为何不赶紧夹尾巴溜跑?为何还背这两个该死的人跑来此地?”

“因为他是沈神通,所以我没有办法可想,我非这样做不可。”

双方对答之时,李大通话声虽是衰弱无力,陶正直的声音却挟着强大内劲,震得四下那些看热闹的居民和过路人的耳朵轰轰哄哄嗡嗡直响。

所以那些人都不知道不觉间后退,大部分还掩住耳朵以免耳膜震破。

因此在广场中好像只剩下陶正直以及远在二十步外的李大通(地上躺着的两人当然不算)。

也因此沈神通忽然出现,并潇潇洒洒地向他们走过来时,份外显眼份外清楚。

“沈神通,我服了你啦。”陶正直等他脚步一停,便道:“你怎可能想得出这种诡计使我现身呢?”

沈神通再走前两步,双方便只距一丈左右。“我不是容易欺负的,这一点请你务必记住。”

陶正直马上赌咒:“谁要是认为你是好欺负的,谁就是龟孙王八蛋。”

沈神通略表满意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你素来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我当然是。”陶正直回答:“我知道你的忠告对于我有延年益寿,还有身体健康,不会有病痛的好处。”

“那很好,看来我们有可能谈得拢了,卖货的人最怕就是碰到不识货的人,最高兴就是遇上大行家,你同不同意我这个笨拙的意见?”

“我当然同意,我平生对任何意见简直没有比现在更同意的了。”

陶正直讲得极之肯定,任何人听见他这种口气,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怀疑。

只是美中不足的却是陶正直根本还不知道沈神通要卖什么货,这一点又未免会使不怀疑他的人们变得怀疑起来了。

陶正直问道:“我们会有什么事情谈得拢呢?看来我现在只是刀俎上的鱼肉,看来我虽然是识货,也未必有做买家的资格。”

“不要这样说,你太看轻自己的份量了。”

“不,沈公过奖啦,我一直深信,每个人都应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份量,才可以长命百岁,沈公你有何指示呢?”

“晤,如果你希望长命百岁,我们就更容易谈得拢了。”

他本来还有话说,但由于王若梅努力挣扎一会儿之后,竟能爬起身,而且能够走到沈神通身边,她显然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所以沈神通转眼望她,暂不开口。

王若梅一身破裂的衫裙,反而平添无限勉力,那半边若隐若现的裸体,使得四下年纪轻一点儿的男人无不心跳加快,无不暗吞口涎。

“沈公。”她赶紧道:“别跟他谈交易谈条件,这人比魔鬼还可怕,比骗子还靠不住,你只有一个方法杀死他。”

陶正直哇哇叫道:“王若梅,我几时对不起你了?难道我挑你出来走这一趟,对你竟不是恩惠,竟不是好处?”

“不管怎样,你仍然是不可相信的人,而且仍然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人。”

陶正直摊开双手表示诧异道:“我是么?我曾经做过什么事,使你这样想呢?”

王若梅大声道:“我什么事都不必知道,总之你就是这种人,严温虽然残忍恶毒,却还远远比不上你。”

有时世间之事很奇怪很难说,通常你要指证一件事,必须有证有据才可以使人心服,使人相信,但有时候却又不一定需要,尤其是女人指证的事情,常常不必任何证据,也可以令听者相信的。

王若梅正好是这种情形。

陶正直耸耸肩头道:“算了,我不跟你争辩,就算我是没有信用的人好了。但我和沈神通的问题,让他自己去决定行不行?”

王若梅没有回答,只长长叹口气便向后退。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灵慧,她不必探询,便已感觉出我将会怎样做。”

陶正直衷心地点头赞成道:“她的确是的,因为连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想怎样做。”

沈神通微微而笑,看来好像还很愉快,他说道:“我打算再做一次傻瓜,当然是你口中的所谓傻瓜。”

陶正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讶道:“沈神通,你这话可是当真,你没有因为想使我出乎意料之外而这样做吧?”

“笑话,谁愿意做傻瓜,我们长话短说,那就是我暂时还不能杀死你。”

陶正直双手举向天空,露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大声道:“沈神通,我又赢了一仗啦!”

“你赢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可不见得,因为你是凡人,你不是神仙,所以你一定还有弱点。”

“这些理论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你跟我到那间屋子去,你不至于害怕那儿有围攻你狙杀你的圈套吧?”

“当然不至于这样想,老实说,如果连你沈神通都信不过的话,这世上还可以相信谁呢?”

他们很快回到马玉仪居过的屋子,在大门口沈神通已禁不住停步皱眉,并且回头望住王若梅。

“为什么只有你跟来?你又为何要跟来?”

陶正直冷笑一声,这种笑声令人想到陶正直必定是看出王若梅心意,而且她的心意必定是坏的,必定是属于大阴谋之类。

陶正直也不敢径自人宅,因为沈神通的一班人想杀死他的人很多,尤其是沈神通的朋友。

王若梅一手按住衣裳裂缝,以免春光外泄,所以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摊一下,表示她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无法奉答的焦急。

陶正直道:“严温只怕还有很大的影响力,王若梅,是不是这样呢?”

王若梅明眸一瞪,值:“我不要跟你讲话。”

陶正直冷笑道:“你为何连分辩都不敢?假如你是无辜的,是被我冤枉的话。”

王若梅道:“因为他是沈神通。”

陶正直怔一下,才苦笑喃喃道:“唉,沈神通,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何以人人都相信你?”

其实沈神通心中也发出苦笑。

在别人眼中,他是强人,然而事实上是不是呢?确切的说法是,在命运之前他还算不算强人呢?

“好吧,王若梅,跟我们进去。”沈神通说道:“假如不发生意外,我大概还可以替你找到稳妥的安身立命之处。”

事实上王若梅叛离了大江堂之后,真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而她除了希望沈神通指引帮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三个人踏人大厅内,只见李政依然僵立墙角,不过只有一道金线勒住他,使他不至于向前仆跌,陶正直面色大变之下,因为“七巧天罗”看来已被沈神通破去,虽然还留下一道金线,但那只不过用来拦住李政身子而已。

“我承认‘七巧天罗’真是当世罕见的无双绝艺,但幸而我另有不依常理的奇怪方法予以破解。”

沈神通说话字字咬得甚是清楚,故此谁也不会听错,也不会不明白。

“那么你认为我因何变色?”

“你一定深感讶疑,你甚至觉得十分震惊,因为你想不通何以我瞧得出除了‘七巧天罗’之外,你另外还做了手脚。”

陶正直侧转头看看旁边的王若梅,冷冷地道:“王若梅,你想不想得到沈神通的答案?”

王若梅讶道:“我当然想。”

陶正直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们得到答案,你就不必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更不必要靠近我。”

王若梅吃惊地退开几步,却又忍不住怒声骂道:“陶正直,你真是最混蛋,最可恶的魔鬼,你简直不是人。”

陶正直耸一下肩头向沈神通笑道:“瞧,每个人若是假面目被人拆穿,总不免会老羞成怒。”

沈神通道:“这是她正常的反应,你认为我们继续再谈这些闲话好呢?抑是立刻直接触及问题核心好呢?”

陶正直忙道:‘当然直接些较好,老实说这个候桥镇已经使我觉得作呕了。”

“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好印象。”沈神通说道:“我只想赶快回到江南。”

陶正直一定是对他的话大有疑惑,所以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他却没有再谈论下去,而是展开行动解救李政。

只见他没有先触动那根仅存的金线而是先将李政左脚揪高,离地至少有两尺。

陶正直又蹲低身子伸手在李政鞋底摸一下,虽然谁也看不见他摸出什么东西,但却可以肯定李政鞋底一定被他做了手脚。

李政右脚也接着被抬起,陶正直的手飞快在鞋底摸一下,起身道:“行啦。”

他不但随手弄开那道金线,还顺便解开李政受制穴道,李政长长吐一口气,接着喷出口浓痰,睁开眼睛看见陶正直,马上泛起凶狠神色。

陶正直连忙摇手,道:“不要冲动,你先看看那个人是谁?我希望你认得出他是沈神通。”

李政大概花了不少气力抑住心头暴怒,话声仍然挟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当然认得沈公,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沈公能够阻止我不跟你拼命。”

陶正直道:“那就行啦,老实说,今天若不是沈神通,换了任何高手,就算破得了我的‘七巧天罗’,但绝对想不到你鞋底还有毒针,因此你除非永远不会走动,否则只要一举步,你就变成一具尸体。”

他停歇了一下,仰天冷笑一声才说道:“你老兄已变成一具尸体,我陶正直似乎就不必怕你跟我拼命了。”

他的话有根有据尤其是当着沈神通说出,无疑只有真而无假。

李政不是头脑不清,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所以他现在只能长长叹口气,道:“陶正直,你赢了,你未死之前我李政决不踏入关内一步。”

沈神通静静观察一切情形,直到现在才开口道:“陶正直,我们之间好像还有很多问题,很多纠缠。”

陶正直道:“是么?例如什么?”

“例如我的师父和我的小儿子。”

陶正直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很邪恶并且令人恐惧,他道:“你的娇妻遭受不少男人凌辱,这笔帐难道不算在我头上?”

沈神通瘦长挺直的身子微微颤抖,王若梅上去伸展双臂,无限温柔地搂抱这个男人,她的心也和丰满温暖身体一样,紧紧贴住这个男人壮健却颀瘦的后背。

两对炯炯有光的眼睛(陶正直和沈神通的)对视片刻,陶正直收回眼光,沉吟道:“你虽然受了伤害,但却有许多人肯为你而死,男人和女人都一样,沈神通,你的确很了不起。”

王若梅、李政一齐厉声道:“对,我愿为沈神通而死,决不后悔。”

气氛一时变得激动壮烈,显然一点点小火花就可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陶正直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惜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死亡就可以办妥的,沈神通你同不同意呢?”

他似乎没有真正征询沈神通意见的诚意,所以他又已接下去道:“沈神通,你小心听着,既然我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对付你,我发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希望在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江南见到你,不过那时候你一定已经是不能击败的强人了。”

世上芸芸众生,可真有不能击败的强人?尤其是在命运之前,谁敢言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