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误入柔乡
干净的黄沙铺面土路,简朴的房屋,淳善的面孔,构成了这小镇的一切。
这是个极其平凡的村镇。
只是因为它距牡丹宫总舵仅咫尺之遥,便被称为宫下庄。
因而,庄子里的情势也就有些特别。除了那家寻常村镇难得一见的赌场之外,还有一家酒楼——聚英楼——无论规模、装饰都是一般村镇绝然没有的。
不过,聚英楼酒家的生意并不算兴隆,确切地说应当称之为萧条;而且,既使偶尔有次宴席场面,东家也收不上来银子。
然而,酒店的东家却不怕赔。因为它是牡丹宫礼堂开的,是礼堂在牡丹宫之外为招呼来牡丹宫的江湖朋友准备的场所。
在聚英搂酒家的斜对面,新近开张了一家“招徕客店”,厅堂里兼营馄饨、小吃,也卖些酒菜;铺面不大,生意却很好。
由于招徕客店的开张,牡丹宫的弟子们竟仿佛得了偏食症似的都喜欢光顾这儿;便是出外办事归来,牡丹宫里有为他们接风的酒莱,他们也要在这儿吃碗馄饨再赶回牡丹宫去。
招徕客店的馄饨馅香皮薄、味美汤鲜,固然是招徕顾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有个风流标致的老板娘。
她虽徐娘半老,已经有些发福,却风韵犹存;较之窈窕淑女更能使江湖豪客们感兴趣。
即使是对半老徐娘没兴趣的人在这儿也不会感到失望,因为老板娘还有位叫翠霞的干女儿;那可是个绰约多姿的姑娘!
说她是姑娘,实在没有说她是位少妇来得恰当。因为,姑娘们绝不会有她那种丰腴、婀娜的身材。
她脸色稍黑,也有几颗雀斑,但这些并没能影响她的美貌,尤其她嘴角的那颗美人痣,更平空给她添了许多迷人处。
好多人来这儿就好象不是为了吃馄饨,酒菜更不要;他们竟象是专门来看人一样,贪婪的目光尽往她母女身上扫来扫去。
老板娘每每报之以妩媚的娇笑。
翠霞姑娘则是一副娇靥含嗔的样子……
今天,招徕客店门前更加热闹。红日刚刚偏西,还不到饭时,便有几伙客人光顾了。
母女二人照顾堂面,忙得不可开交:一碗碗香喷喷的馄饨端上来,一摞摞空碗端回去……
在赌场里赢了大宗银子的那个少年也跚跚走了过来。
他武功极高,却显然不胜酒力——酒莛上几大杯下肚,便醉得不省人事,连饭也没吃,就伏在桌上一直睡到现在。
聚英楼的店东已给他准备了晚饭,他却没吃,只喝了一碗醒酒汤便下楼来了。
他信步在街面上走着,是馄饨的香味把他吸引过来。
他身上仍是那件褴褛不堪的衣服,但这小镇上的人却都已经知道他实际上腰缠万贯,便只今天在赌场赢的银子,只怕他一辈子也花不完。
小地方就是这样,但有奇闻,便能转眼间家喻户晓。客店的老板娘消息更加灵通。
她见那少年走过来,满脸堆笑,迎出店门,道:“小相公,请里边坐吧;小店里的馄饨馅香味美,吃一碗再走吧。”
少年点了点头,问道,“有酒菜吗?”
老板娘道:“有,有,敝店虽小,却是正宗鲁莱手艺,保您满意,里边请!”
少年拣了墙角一副桌面坐下。
这儿僻静,且可以把整个厅堂尽收眼底。
老板娘端了碗馄饨送来。馄饨香味诱人,老板娘的笑靥更加诱人,有几道贪婪的目光随着她丰腴的身躯一并跟了过来,但她的艳笑却只是冲着那少年一个,媚眼比嘴更会说话。
那少年的眼睛突地直了。
不过,他的目光并末冲着老板娘,而是绕过老板娘笑得直颤的腰身,注视在另一个娇躯上,无论身材苗条还是丰满都恰到好处。
然而,少年的,目光并没注视这些,而是那双抚媚灵活的眼。
好熟悉的一双眼。这现眼仿佛在哪里见过!……
哦,对了,不是这双眼,而是眼神——是牡丹宫里那位牡丹花姑杨玉华的眼神!
难道世上竟会有两个人的眼睛具有同样眼神?
老板娘显然注意到了那少年神色,媚然一笑,道:“小相公,那是老婆子的干闺女,叫翠霞。等会儿酒菜好了让她给相公送过来。”
少年没说话,只茫然地点了点头;老板娘又陪了个媚笑,转身走去。
正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两乘马来到店外停下。随即,两个穿紫花开氅的汉子走进来,大刺剌地在门旁一张桌旁坐下。其中一个汉子叫道:“快拿酒来,大爷渴坏了!”瞒嘴外乡口音。
翠霞翩翩走到两人桌前,道:“二位爷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妩媚动听。
那汉子一怔,突地伸出右手,托了翠霞的下颏,嬉嬉笑道:“黑牡丹酒,给大爷们每人一壶!”
翠霞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却被另一个汉子扯住衣角,呵呵笑道:“小娘子,别走啊;俺温兄弟说得对,你这‘黑牡丹’酒,大爷今儿是非喝不可。”
姓温的哈哈大笑,道:“实在难得,周大哥一向正经,可见了这么俊的小娘子,也有些憋不住了。”
但听“蓬”的声响,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呼地站起身,叫道:“他妈的,你什么东西!瞎了眼的疯狗,竟敢来牡丹宫地面上撒野?”
姓温的汉子笑道:“周大哥,人家在骂街哪,你猜那王八羔子在骂谁?”
那精壮汉子大怒,操起桌上一把酒壶,兜头掷了过去。姓温的汉子侧身避开;酒壶击在墙上,”砰”的一响,酒水四溅。
姓温的笑道:“你们看,小子长了副凶佯,要打架可不成!”
此刻,另有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和一个瘦长汉子抢到那二人身边,瘦长汉子喝道:“那位是牡丹宫贾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对方脸上猛击过去。
姓温的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对方的脉门,用力一拖,那瘦长汉子站立不稳,身子向旁边一张桌子冲去;姓温的汉子右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对方后颈。“喀喇喇”一声,瘦长汉子撞垮了桌子,连人连桌,扑倒在地上。
魁梧汉子亦已挥拳攻上,但见情势不妙,又收招后退;不期一只脚倏忽勾到,他“咕咚”坐倒地上。
那被称作贾香主的精壮汉子已纵身扑了过来,左拳直击,招至中途,右掌由左肘下穿出,正是一招“叶底献桃”。
姓温的叫道:“这厮倒还有两下子。”喝声中,挥掌格开敌掌,右手五指如钩,抓向对方肩头。
贾香主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姓温的测头避开,不料贾香主左拳突然张开,拳倏变掌,直击化成横扫。“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在姓温的脸上。
姓温的大怒,左脚飞起,“莲花盘腿”向贾香主踢来,贾香主闪向一侧,还脚踢出。
那两个汉子也和姓周的动上了手。转眼斗了十几个照面。
姓温的忽然拳法一变,双手或摹或掌,狂风骤雨般地打来,贾香主顿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忽听一声惊叫,继之“喀喇”一阵乱响。原来是那个魁梧汉子被姓周的一脚踢中右胯,硕大身躯-飞出去,撞翻了一副桌凳,跌倒地上。他环跳穴受制,扑在地上嗷嗷乱叫,声音倒是不低,却爬不起来了。
贾香主吃了一惊,忽又见姓温的一记“探海斩蛟”,右掌挟风,斜劈过来,连忙跃后避开。岂知,对方如影随形,又一式“猛虎归林”,右拳当胸击来。
姓温的这一招志在必得,以为对方绝然闪避不开,心里一阵得意。恰在此刻,他忽听得暗器破空,一件白乎乎的东西打来;他收势、躲闪都来不及,那物击中右手手背。
他吓得魂飞天外,惶然后跃两步,险些撞翻一张桌子。但见手背不甚疼痛,才稍放心,定睛看去,那白乎乎的东西竟是一个馄饨。他不禁气得脸上变色,叫道:“是那个混蛋王八羔子,想淌混水吗?”
墙角站起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怒道:“混蛋王八羔子,你那是骂人的话;你怎敢无理取闹,搅乱小爷的酒兴。”
江湖道上,拳头硬的便有理,若是这两个汉子听得少年大闹赌场的传闻,只怕再借他两副胆子,他也不敢叫阵。无奈,他们一无所知,又见对方貌不惊人,便不放心上。
姓温的汉子骂道:“王八羔子,有胆子的过来。”
少年怒道:“小爷不动,也照样打倒你个王八羔子!”说着话,右腕一抖,筷尖上的馄饨“嗖”的飞出。虽说是一张面片裹了肉馅,绵软已极,但挟啸打来,也万万不可忽视;一但被击中,或不致于受什么伤害,面子上却不好看。
姓温的看得真切,连忙一个“凤点头”避开。岂料,他头刚抬起,便觉眼前发花,稍一怔,另一枚馄饨堪堪击中他的眉心,登时头昏脑胀,踉跄欲倒。
姓周的汉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叫道:“小贼,有种的过来比划比划,怎敢暗器伤人!”
少年笑道:“就凭你,配和小爷比划吗?你倘能避过小爷的这双筷子,小爷再伸量你——看真切了!”
他话音甫落,又一抖手,两支竹筷电射飞出。
姓周的见他竹筷声劲力疾,向自己一双肩井穴打来,知道厉害,不敢伸手接抄,连忙闪身躲避。岂知,两只竹筷飞来之速倏变,看似快疾的一支突兀缓慢,落后的一支却又先到——这等情势往往使人产生错觉。寻常犯了错,可以事后改正;然而,武林中人在交手之际犯错,则必须付出血的代阶。
“扑”的轻响,血花迸溅。竹筷穿过肩头衣衫,皮肉,其势未衰,击在墙上。但听“咚”的声,又扎入砖石数寸。
继之,另一枚竹筷又到。姓周的知道躲避不及,吓得发声惊叫扑倒地上。
那姓温的原是靠了他的搀扶才站稳,他怆惶扑地,姓温的自然也就跌倒。厅堂里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姓周的刚想站起,已听得身边一个声音冷冷道:“趴着比站着舒服,别起来!”是墙角的那个少年,他已迅疾掠了过来。
牲周的气得面如猪肝,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站起来。
那少年道:“报上万儿来吧,既敢来牡丹宫总舵撒野,势必有些来头。”
姓周的汉子气得牙根紧咬,但听对方语音象是牡丹宫里的人物,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道:“在下周其昌,蓟州“北霸天”周一彪乃是家父。”
那少年又问:“那一个是谁?”
“他是保定“威镇河朔”温超温大侠的公子温继宗……”
少年笑着截口道:“‘北霸天’、‘威镇河朔’,名儿起得不错,却不知究竟是个几流货色;你们……”
正说话间,那位贾香主走了过来,抱拳拱手,道:“这位大侠请了。在下‘拼命三郎’贾亮,忝为牡丹宫外堂香主,请阁下以姓氏见教。”
少年冷冷道:“我是谁,有告诉你的必要吗?”
贾亮脸色倏变,抱拳道:“这……自然悉听尊便,只不过,这两位既是周、温两位大侠的公子,想必是牡丹宫的客人,尚请大侠放他们一马。”
少年道;“找并没想难为他们啊,只是见他二位有意挑战,我也只好接下。”
他顿子顿又道:“看来,他们是不想再打架了,我也乐得省事——既是你们的客人,我也就不招待了。”
贾亮抱拳作揖,道:“多谢大侠……”
但听脚步声响,等他抬头看时,那少年已向厅角缓缓走去……
贾亮身为外堂香主,在牡丹宫里地位不低,受到这种冷遇心里不禁有气,只是,对方终究援手帮过自己,又理应感激。
一时间,他也不知自己应如何是好——
那少年便是蓝衫客花满楼。
老板娘和翠霞往返几趟。花满楼面前,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这家小店显然已经尽其所有。
最后,紫霞捧了一个精致托盘姗姗走来;托盘里有一壶竹叶青,两只精致的限制酒杯。她满满斟了杯酒,捧到花满楼面前,嘤声道:“相公,请用酒。”见对方不接,便放在桌上,随即自己又斟一杯,把酒相待。
花满楼并不伸手取杯,冷冷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叫的只是四盘菜。”
翠霞嫣然一笑,道,“相公仗义援手,给妾解围,又使小店得免一场劫难;家母吩咐妾陪相公吃酒。这些菜也是分文不收。”
花满楼本应说些什么,却没张口,他险险乎惊呆了。
声音,好熟悉的声音!世上可以有雷同的相貌,相同的性格,但眼神和说话的声音却难得一样。
他迟惑了。
翠霞仍在笑着,喃喃道:“相公不喜欢妾陪着饮酒吗?”
花满楼定了定神,笑道:“姑娘这般皎好相貌,谁不喜欢?能得姑娘陪酒,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他顿了顿,道;“姑娘请坐。”
翠霞“扑哧”一笑,端起酒杯,道:“那妾就先谢了,请相公干了这杯,妾才敢坐下。”
花满楼“呵呵”一笑,仰脖喝干。
翠霞忙给斟上,才坐在凳上,浅浅抿了一口杯中之酒。
酒香肴味,佳人殷勤作陪。花满楼酒到杯干,翠霞笑语欢声。
厅内食客无不投来嫉羡的眼光。
转眼一壶酒干,老板娘早已预备了一壶在旁边。
一个人怕的不是酒醉,而是心醉。倘若他心先醉了,无论多能喝,也极容易被灌醉。因为他已无法节制自己喝酒;更有甚者,壶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亦分辨不出了。只知道喝……
他醉了,在他临醉之前已先觉得有些不妙,无奈,他已经没有半点自制能力。
他已闹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住处的,而且,这住处究竟是哪儿,他也不甚明了。是华山紫凤林珊的那间装饰豪华却有些凌乱的房间?还是在洛阳时牡丹宫主盛坚的那间花厅?有些相似,却又不很象;虽不很象,也差不多。不,这儿较之那两处都简陋得多。
房间里迷漫着一团雾气,温馨的雾气。
雾气中,一个女人走进房来,她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碗里有两个瓷匙,已放在花满楼身边的桌上。
花满楼被汤的香味勾得馋涎欲滴,却觉得无力去动那瓷匙。
那女人关了门走回来,冲着他媚然一笑,话也没说,便盛了匙汤向他嘴边喂来,花满楼象个听话的孩子,张嘴喝了下去。是鱼汤,真鲜。
花满楼惬意极了,却也有些惊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认出面前这女人是已经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盛素娥!他为之惊呆了。
他看着”盛素娥”,目光里充满抚慰和感激。
转眼间,一碗鲜美的鱼汤喝光了。
“盛素娥”抬起头,见花满楼正痴呆呆地看着自己,桃腮浮上两朵红云,嗔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花满楼胃里的酒几乎解了,然而,他的心却醉了,醉得很厉害,连话也道不出来。
“盛素娥”羞得满脸通红,站了起来,花满楼以为她要走,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迟疑着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汁么活也不必再说;她“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
花满楼悠悠醒来。
他竟有些怕睁开眼——他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个梦,奇怪而甜美的梦,醒来时还浸淫在甜蜜之中——他怕这甜蜜会消失。
可惜,那是一场不切合现实的梦。
盛素娥已经死了,死在中州大侠七星手郭璞玉的手里;他这次来牡丹宫便是送尸骨给她的父母!
他想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几乎同时,他听到身边有轻轻的矫憩声。他蓦然一惊,连忙睁开眼。谈淡月光透过窗格射进房来,昏暗中,一个娇躯正侧卧在他身边,竟是那个招徕客店里的翠霞姑娘!肯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花满楼满心歉意,登时窘红了脸——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做了他们刚才做过的事,无论如何,男人总是理亏,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突然,花满楼听到一阵异响——沙沙声由远而近,渐次已莅屋顶;他连忙翻身坐起。以他现在的武学修为早已臻武林一流高手境界,无论视,听都异于常人——花满楼已忖知来人亦非平庸之辈。
他在翠霞的昏睡穴上轻轻点了一下,悄悄整束衣带,蹑足走近窗前,力贯掌端,猛推窗扇,一式“燕子穿帘”,飞出窗外,
但见一个人影已向院外掠去,身法极快,一闪即逝;他稍一迟疑,拧身纵上屋顶、追了下去。
一路穿房越屋,转眼来到镇外。
出镇数里,来到一座山脚下,前面不远是座黑森森的松林。那人停步转身,高声问道:“来者可是花大侠吗?”
花满楼停下脚步,道:“正是在下。请阁下报上万儿;阁下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淡淡一笑,道:“在下郑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