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回 一丐一侠河间府义救崔镖头
且说金-崔鹏也是十分难过,口中说着和穆、李二镖师再见,究其实哪还有再见的希望,只好那么说而已。马走如飞,出了周家集,黑沉沉的一片漫洼,当中一条沙土道,两旁的庄稼地,被夜风摇曳着,已到了大秋收成之时,地里“劈叭”的自起爆音,一处处黑影幢幢,好似潜伏着多少敌人。小孟尝金-崔鹏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留心着匪党们暗算,自己不论如何,在未到枯柳屯之前,不愿受匪党的折辱。一面走着,一面留神着,神枪手穆文义所告诉自己这一带的形势,免得走过了头。正往前走着,打量着这一带头象穆镖师所说的情形,只是在黑夜间和白昼间不同,察看形势,与辨识道路,费事多了。崔镖头正在怀疑,把牲口放慢了,仔细察看着,蓦然道旁庄稼地里高粱棵子“唰啦”一响,有人暴喝:“站住,再往前走用箭射你了!”小孟尝金-崔鹏一勒缰绳,呵呵冷笑道:“朋友,不用摆这种阵势,官庄大道,你不叫我走行么?为什么来的,说痛快话,好朋友别和好朋友来这一套,我还见过的多呢?”高粱地内带着轻屑的口吻道:“你先报出万字来吧!无名小卒,我们好早早打发你回去,没有那些话和你说。”小孟尝金-崔鹏一面留神着匪徒发话的所在,一面冷笑着答道:“朋友少说这些张狂话,要打发尽管打发!怕事的不来,来者不惧,你们要这么无理,我认定绝不是金七老的麾下,姓崔的也要无理了!”
高粱地内,嘁喳了一阵,有一人哦了一声道:“来人敢是万胜镖局崔镖头么?我们弟兄久候多时了!”话声甫落,“唰啦唰啦”,高梁叶子一阵响,从里边纵出两条黑影,全落在道旁,内中一个说道:“对不起,崔镖头,你若是尽打发些不相干的人来,我们不愿和他打交道,只有挡驾,叫他怎么来怎么回去。崔镖头,你还够朋友,还有别人没有?”金-崔鹏道:“只有我姓崔的只身前来,用别人做什么?好汉作事一身当,事情轮到身上,刀山油锅也得见识见识,对么?朋友!”那答话的却嘻的一笑道:“崔镖头,你不仅一人吧!你的前站早到了,我们老头子脾气不好,我们没敢叫他进去,现在还在岔道口等着你哩!”崔鹏心中一动,遂问道:“姓崔的确实是一人来的,难道还有别人我会不知道么?”匪徒道:“就是那姓于的,别看本领不怎么高明,胆子倒是够正的。”金-崔鹏哈哈一笑道:“这倒可以算数,他是姓崔的手下一名伙计,提本事是没有,只有一股子为朋友不怕死的血性,和江湖道中的义气。他身上挂彩,我不叫他前来,他竟私自头里下来,姓崔的倒还有这么个好伙计,朋友们多照应他吧!”
匪徒们说了声:“好,随我来。”小孟尝金-崔鹏见人家全在步下走,自己也飘身下马,随着往前走。又走出没有半箭地,头里的匪徒轻轻的打了一声胡哨,立刻从一股岔道里蹿出一人,手中提着口锯齿刀,站在路口向这边问道:“起凤,来了么?”这边引路的匪徒答道:“来了,万胜镖主自己来的。”这时在这股岔道里边有人说道:“朋友们,不含糊吧?”提锯齿刀的扭头喝叱道:“少说话!”小孟尝金-崔鹏听出里面是于二愣的声音,遂向引路匪徒道:“朋友,咱们可有言在先,我们事有事主,请别难为谁,这是我们于伙计的语声,请把他唤出来,我有话嘱咐他。”这名匪徒蹿在头里去,和那看守岔道口的匪徒低声私语了一阵,这才回身向小孟尝金-崔鹏道:“崔镖头,你随我来,叫于头跟你一块进去就是了。”小孟尝金-崔鹏拉着牲口往这股小道走来。这条道极窄也就是一人道,要是牲口不驯的还真不易从这里走。拐进小道不远听得一片高梁棵子“咔喳咔喳”的声音,却是于二愣从庄稼地里牵着牲口出来,把庄稼地踩折了一大片,口中却招呼:“镖主你才来,我早在这里等着你来了!”
小孟尝金-崔鹏道:“于头,你这时图什么呢?你的伤势怎么样了?”于二愣很高兴地说道:“镖头的药好,不疼了,我是自己愿意来,镖头你不用为我担心。”崔镖头道:“好吧!只是不准你多言多事,来替我牵着牲口,留神我的青子在上面挂着了。”于二愣一面接缰绳,一面还要说话,金-崔鹏却一把把于二愣的手腕子抓住,低低叱喝道:“好浑小子,还不把腿上的青子给我,你有几条命?”于二愣是久在崔镖头的手下,早已慑服在崔镖头的恩威之下,不敢不听;又听镖头说话时那么悄声郑重,赶紧在接缰绳的工夫,一抬腿把腿篷子上的手叉子拔下来,递在崔鹏的手中。在两匹牲口往一处合时,道路又窄,不断的又踩到高梁棵子,崔镖头却故意高声喝道:“于头拉住了缰绳,高梁叶子直扫牲口,看岔了眼。”
说话间已轻轻把手叉子抛进高梁地,这时于二愣嗫嚅道:“镖主,你这图什么呢?我带它来为是到不得巳时,料理我自己的!”金-崔鹏低低叱喝道:“胡说,原镖回来,你随回去;镖要不下来,我倒得随着你回去,记下了,不许多言多事。”于二愣还要答言,前面“吱吱”的连响了两声胡哨,其声凄厉,跟着远远接了声,崔镖头说了声:“念短吧!”(唇典谓不要说话了)自己往前紧走了两步,立刻蹿到头里去。这时从远远的闪出两道黄光,直向这边射过来,金-崔鹏看出是有人在向这边察看。跟着有人高声向这边问道:“几个点儿?”这边答道:“只有万胜镖主和他的手下一个伙计。”那边又问道:“不对吧!我看许是三个吧?”这边道:“不对,只有两个点儿,咱们的伏桩把的紧。不会再有人趟进来。”这时两下里已走近了,只见来的也是两个少年。内中一个道:“那么头里报进去的一定是陶师弟了?”这边答道:“不能,陶师弟还在卡子上,没有老头子的话,哪能就撤下来。”来人咦了声道:“这真怪!方才分明有人抄着前面岔道进去,怎么不是陶师弟么?”
两人还待推问,远远的又是一阵胡哨声,给小孟尝金-崔鹏引路的匪徒竟自慌张说道:“先别管那些闲事,老头子已经摧我们进去。别再耽搁了,就让他再有几个,难道我们还伯什么?”说着紧催着金-崔鹏快走。崔鹏见匪党这种举动和布置,似乎党羽还不少,又随着走了一段路,前面隐隐有灯光闪动。刹那间已到近前,竟是一个提着纸灯笼的匪党迎上前来,站在土道的当中厉声喝问道:“万胜镖局子的崔镖头,可是你一人来的么?后面跟随的是什么人?”金-崔鹏道:“崔某只身赴约,随来的不过一名伙计,为崔某看守马匹。金老当家的现在何处,怎么还不见来,与我崔鹏一会?”-迎面这匪徒道:“老头子候你多时,你随我来吧!”说罢转身就走。眼前已现出一片空旷之地,隐隐的疏疏落落的象是个小村庄。在这小村子的房顶上不时闪出一道黄光,向四下照射,可是任凭灯光不时的照着,连个野犬的吠声全没有。这真是怪事,崔鹏只想是奔这小村庄了,哪知匪徒们竟引着斜奔这小村的西南角。一转过方向来,只见一箭地外似乎有一片稀疏的柳林,在两棵枯树上挂着两盏油纸灯笼,已经烧的尽是洞,里面的烛焰被风吹得倏明倏暗。渐渐走近了,看出这行疏柳后隐着一座小庙,这定是他们所说的土谷祠了。在庙门口也挂着一盏灯笼,在庙门口站着两个提兵刃的壮汉,雪亮的兵刃,不时闪出一缕缕的青光。
这时引路的两个少年向金-崔鹏说了声:“在这候着,别往前走。”崔鹏停住身形,两个少年匆匆走进庙去。这座土谷祠多半倾圯,庙门里昏暗的灯光中,人影幢幢。跟着从迎着庙门大殿中闪出一片昏黄的灯光,有两个匪徒,提着两只灯笼走出土谷祠分向庙门的左右一站,工夫不大,只听得庙里一个口操半南半北语言,嗓音刺耳难听的说道:“我老头子这趟没白跑,居然得会北路的英雄,也叫我瞻仰瞻仰这已成绝学的凤翅-!”说着话从庙门里走出一位怪相的老者,瘦削的身材,脸上两只颧骨特别的隆起,两只深陷在眼眶内的眸子,烁烁的闪出精光,这种貌相令人看着有些心悸。穿着一身绸子短衫裤,白袜缎履,两只肥大的袖管高挽着,走下了台阶,却把身形站住。小孟尝金-崔鹏只得抢行了两步,向前抱拳行礼道:“这位敢就是鄂中江湖老前辈金老当家的么?我崔鹏仅以江湖的规矩向金老当家的面前谢罪,敝号这票镖,请老当家的可肯赏我崔鹏这个全脸?”
这要命金七老把金铣崔鹏上下打量了两眼,微微冷笑道:“万胜镖主你也过强了!我金老寿把你的镖留下,为的是好好请你前来一会。你的镖驮子原封没动,全在这小庙里存着,我金老寿绝不会那么下作,见财起意。不过咱们的事另说说,我金老寿此来的意思不妨明告,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方兆熊,栽在你镖主手中,这怨他不度德不量力,咎由自取!我金老寿不仅不能袒护这种可恶的徒弟,我还要按门规惩戒他,只是叫我金老寿不能释怀的是崔镖主说什么……我们爷们只能在江西道上立足,这大河南北山左右一带没有我们爷们走的道路。我还怕这孩子吃了人家亏,故意捏造出这篇话来,我一再盘诘他,他竟在祖师前发誓自明,没有一字虚言。
“那么我金老寿倒要在崔镖头面前领教,我们江湖道中人,在江湖道上走,哪一支哪一派的祖师爷也没给划出界线来,这只看你个人的本领。正如你崔镖主的镖只在北五省走,不到大江南北去,这是你崔镖头不肯赏光,没有人敢限制你的镖不能往江南走。如今你崔镖主竟自扬言这北五省没有我们爷们走的道路!崔镖主咱们搁下远的说近的,我金老寿不才在江湖道上也鬼混了这些年,就没有肯这么藐视我们爷们的!我也知道你崔镖头掌中一对凤翅-为武林中的绝学,敢发这种狂言,也正为有一身绝艺,没把我们这路江湖道放在眼中。崔镖主,咱们这么办,我们现在任什么不用讲,咱们各凭武功分一分强弱,你的凤翅-要是胜了我金老寿这双肉掌,不仅大河南北我们爷们无面目再涉足,从此我金老寿算洗手江湖,连大江南北也没有我这一号。要是你崔镖主不能胜了我这双肉掌,我金老寿原镖一样奉还,不过可不能在这里还你,你得把北五省的镖行中有名有姓的请出来,我们爷们要在北五省露露‘万’儿,当筵把镖驮子奉还。我看也没有别的说的,崔镖头你就亮-赐招,咱们就试试看吧!”
小孟尝金-崔鹏见这要命金七老声势逼人,这派狂傲的情形,几乎叫人不能忍耐。可是一见这要命金七老的情形,自己也是久走江湖,一望而知是个江湖的能手,自己要想对付他绝不易讨了好去,遂竭力忍着怒说道:“金老当家的,你先略候半刻,容我崔鹏把我这点意思说出来,任凭你金老当家的发付。我崔鹏论武功本领,不过是一个末学后进,只仗大家捧我干这个镖局,从刀尖上找碗饭吃,尚懂得武林中的义气、江湖上的规矩,哪一时我也没敢错规矩。那年往河南走镖,所经过的阳武县方家屯,小字号也曾从那里走过,就不知道那里住的竟是令高徒。
“我们干镖行和江湖道的朋友,全是一条线上的事,耳目极灵,不时的打听着:哪条线上来了什么人,有什么新上线的英雄,就怕误会。令高徒原是离家多年来的人,蓦然回到方家屯,要想在本乡本土创‘万’儿,应该叫江湖同道,早早把风声散放出来。在下那年走镖到那里,事前既不知那里住着令徒,赶着令徒出头拦镖,颇有新上跳板的‘上线开腿’之势。我崔鹏恐怕自己见闻不广,怕是哪路上老前辈的麾下,也曾向令徒请示门户师承?
“哪知令徒不但不示师承门户,反倒反语相讥,辱及我在下师门,我这才忍无可忍动起手来,也不过点到为止。我崔鹏是被逼处此,不得不和令高徒周旋。我要想息事宁人,除非我当时把镖驮子给令徒留下。当时他败在崔鹏手下,是自己无面目在家乡立足,临行更扬言叫我姓崔的等着他的,不把我万胜镖局子字号给挑了,绝不算完。他有来言,我才有去语。我说是象你这种不懂江湖道规矩的小辈,就是再请出人来也不过和你一样的主儿,这北五省中谅还没有你发威之地!
“令徒走后,我也自悔失言,不该再开罪于他人,只是绝没想到他竟是鄂中江湖老前辈的门下!我姓崔的这点本领,现江湖道上和我一样的比牛毛还多。我从离开沙老恩师的门下,我就没敢凭武功来创‘万’儿。天性好交朋友,也就仗着朋友把我捧起来,同道中送了我‘小孟尝’三个字的绰号,这不过是同道捧我,可不敢当这三个字,姓崔的交朋友还交不过来,我焉敢故意开罪江湖前辈,自取灭亡!如今无意中得罪了七老你,这实非我崔鹏本心。
“我崔鹏今夜前来,一来是谢罪,我承认我有失言之处,可是姓崔的把话说明了,金老当家的,你也听清楚了,我只有向你金老当家的谢罪;至于令徒,我姓崔的没有失礼之处,我不能向他谢罪。二来是请老前辈念在保镖的闯这点名姓儿不易,立时把镖赐还,我崔鹏已经是够栽的了。你金老当家的莫说叫我崔鹏普请北五省的镖行,要在酒席筵前还我崔鹏的镖驮子,崔鹏万不敢承认。就是错开今夜今时,再把镖驮子还给我,我在下不敢领情。干镖行既为名,又为利,临到节骨眼儿,把利抛开,也得要名,凭真本领是没有。七老你所说的叫我崔鹏以凤翅-在你这老前辈面前现丑,越发不敢从命!因为在下尚有自知之明,以我这点武技要和七老你动手,那是自取其辱!话已说明,我崔鹏静候七老你的示下。”
要命金七尚没发言,身旁的一个少年道:“师父,别听他这一套,要叫他花言巧语的就把镖驮子要走了,你老人家怎么回去。”要命金七老向这发言的少年叱喝道:“不准多言!”遂向小孟尝金-崔鹏道:“崔镖头,话不是这样讲,咱们把过去的事全抛开,只说现在的吧!我金老寿既已把尊驾的镖驮子拾了,焉能就这么还你,无论如何你不在我金老寿面前搁点什么,想把镖驮子起回去,那是休想。爽快的把你独步江湖的绝技凤翅-的高招,叫我金老寿见识见识。崔镖头,我们全是江湖道中人,作事不要拖泥带水,没完没休。你要想把镖驮子立时起走,那也容易,镖驮子就在这土谷祠内,骡马存在眼前小村中,连骡夫们也全吃得饱饱的,睡的香甜甜的,一呼即至。你要起镖,自己动手好了,我金老寿可最讨厌牵缠不休。你若不立刻起镖,我金老寿可不陪了,我们在鄂中再会!”
这时小村中一阵骡马嘶声,小孟尝金-崔鹏知道再难挽回,只有和他拚了,遂切齿说道:“金七老,何必逼人太甚?我崔鹏此来,也没想再生还,既是非叫我崔鹏献丑不可,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说罢一转身同于二愣一点首道:“把我的家伙摘下来。”于二愣看着镖主崔鹏这么卑词厚礼和这多年积盗金老寿对付,人家依然毫不理这个碴,自己深恨镖主太软弱!他就是三头六臂,事情挤到这也得和他拚一下子,自己带来的手叉子要不是被镖主扔在高粱地里,说什么豁出死去,也得和他招呼一下子。这时听镖主一招呼递凤翅-,伸手就从马鞍下摘了下来,于二愣手脚又重,又在惯怒之下,凤翅-的翅子把马肚带捋住,把牲口的肚皮也划了一下。这匹牲口“希聿聿”一声长嘶,扬蹄挣扎蹴踏,幸是缰绳没撒手,算是没把牲口惊了。
小孟尝金-崔鹏亲自把凤翅-摘下来,在这种时候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就在这里一耽搁的一刹那,小村那边突然一阵叱喝詈骂,崔鹏也不由一惊,那要命金七老竟也斜身查问,向身旁一个少年说了句什么,一个少年匪党已经纵身出去。这时小村屋顶所把守的党羽一面用孔明灯往这边照着,一面喝着:“站住,再往前走你是自己找死!看箭!”“嘎吧”一响,一支袖箭向这边走来的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身上打来,只听这衣服褴褛的人也是口操南音“哎呀”了声,崔镖头只认定这人已被袖箭所伤,哪知道这人半转着身躯,手里拿着一根尺许长、黑忽忽的棍子,向后面摇晃着,接着他“哎呀”之声嚷道:“怎么这个地方,这么厉害!我一个少眼无目的残废人,紧着就象冤魂缠腿似的只在这块地转悠,这里竟会没有我走的路,把马竿也掉在臭沟里,这已经够我瞎子受的了,你们这要再拿箭射杀我,可没我的活路了!”这人絮叨叨的这么说着。
这时那持灯发箭的匪党已走到近前,厉声叱喝:“住口,你胡讲些什么?不用装模作样,你定不是好人!干什么事的?说实话,难道还等我动手么?”这个穷瞎子忙作揖打拱的说道:“老爷们一定是官面了,我一个瞎子可不会作贼,我倒常和臭贼子们打交道。我这穷瞎子住不起大店小店,常叫贼偷。我想往河间府趁生意去,把路走错了,转了两天还是这块穷地,老爷们高高手,我不就过去了么?再说听你老爷的口音,咱还是老乡哩!”这时那鄂中的巨盗要命金七老,竟把崔鹏亮兵刃的事先不理,目注着这相隔两丈余远的瞎子,似乎十分注意他。更向身旁另一个徒弟说道:“你去看看,要是鹰爪孙,赶快收拾他,要真是生意人,放他去。”这少年应声纵身过去。
小村子那边追过来的,尚自不放松,逼紧的盘问道:“谁和你是乡亲,你是哪里来的?”穷瞎子说道:“我从湖南来,咱不是乡亲么?”先过去那个少年呸的啐了一口道:“我们湖北没有你这么块乡亲。”穷瞎子说道:“别管湖南湖北,反正全有湖,江河湖海,全是一家子,老爷们叫我走吧!哪条路许我走全行,只要有我瞎子的活路就行。”二次过去的少年叱喝道:“少说废话,你要找苦子吃!你怎么走到这里的,我们四面全有人把着,你能进来,相好的,别想走了!”说着这少年竟自照肩一把,往回一带,喝了个“捆”字,瞎子象灯草人似的,“哎哟哎哟”的嚷着往地上倒去。可是动手的少年这个苦子也吃大了,瞎子手里那根短棍,是根笛子,也不知是存心是巧了,在一倒的工夫,正点在少年的筋骨上。少年疼的吭了声,咬牙没敢出声,头上汗珠已经下来。这时那瞎子仰跌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只嚷:“要了命了!要了命了!”两个白眼珠一翻一翻的,一边“哎哟”,一边嚷:“救人啊!救人啊!你们欺负我不行,我还有师父啊!你打吧!打死我,有师父给我报仇!”
那执孔明灯的道:“师弟,你别这么愣啊!你看他这把子骨头,还禁得住你摔么!我看快打发他走吧!别让老头子怪罪下来!”这个动手的少年,正是伤于二愣的姜天佑,肋骨被瞎子戳伤,吃了哑吧亏还说不出,只得恨声说道:“便宜了这瞎东西,我若不是因为老头子在这里看着,非把他料理了不可!”遂和先过来的四师兄徐忠凤退了下来。守小村的匪党厉声喝道:“你还不起来滚!今夜遇见我,算是便宜了你,赶紧给我离开这里,再要往这里胡闯,休想再活!”穷瞎子一踅身坐起来,翻着两个白眼珠,冲着这匪徒道:“我早就算出有贵人帮我瞎子的忙,敢情应在这里!好人你作到底,你把我领出去行么?”匪徒冷笑声道:“你这瞎东西,倒想的自在,老子们叫你逃走,已是恩典你,你还想叫人送你去?赶紧滚,再迟延你是自己找死了!从这里往东南走,不远就是大道,再顺着大道往东走,就是奔河间府的大道了。”这时穷瞎子已然站起,仍然站在那里不动,自言自语道:“我的老天爷!我前世没作好事,今生遭这种报应,我哪还知道东南西北,我往哪里走对呀!我还给他个瞎闯,掉在河沟子里倒省事,要不然跑出这么远来,也是回不去!”守小村匪徒因为他是个穷瞎子,收拾他不是江湖道朋友作的事,遂忍着怒气,把这穷瞎子推的面向着东南,顺手一推道:“滚吧!穿着高梁地就出去了,别拐弯,再回来弄死你!”穷瞎子被推的脚步踉跄的撞出去,穷瞎子嘴里还是不闲着道:“老乡们,回头见!”高梁叶子“唰啦啦”的一阵响,穷瞎子竟隐入黑影中。
这时要命金七老已经和金镜崔鹏二次答话。崔鹏对于这贸然出现的穷瞎子十分疑心,按着这枯柳屯的形势,和匪党的布置,就是有眼的人也不易闯进来,他一个瞎子竟会这么凑巧,竟在这时闯到这里,真是怪事。这金七老所率领的全是久历江湖的绿林道,怎还叫他逃出手去?他们真有点输眼了,他们这里的扰攘已息,自己提鎏金凤翅-过来向要命金七老拱手道:“金老当家的,事到如今,我崔鹏只可如命而行,请你亮兵刃给我领招吧!”要命金七老呵呵一笑道:“崔镖头,你不用客气,我只凭一双肉掌、一袋五毒神砂,在江湖上闯了这些年,你叫我金老寿亮什么家伙,你就进招吧!”金-崔鹏听要命金七老说出这种话来,好生不悦,暗骂:老贼子你也太狂了,我虽不是你的敌手,但是我也得叫你尝尝凤翅-的厉害!随答了声:“好了,我崔鹏承让了!”随即双-一分,走行门迈过步,看关定式,向要命金七老喝下声:“七老,你进招吧?”
要命金七老嘻嘻冷笑道:“金老寿从来没那么发过招,我的门规,动手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镖主你就爽快进招,叫我老头子也开开眼!”金-崔鹏不禁如火上浇油的痛恨老贼张狂的过分,自己气纳丹田,全神贯注到老儿身上,索性豁出去了,要凭师门这手绝艺,与这鄂中巨盗一拚生死。踏中宫直进,够上步眼,脚尖一点地,腾身跃起,正落到要命金七老面前,口中仍然招呼了声“崔鹏无礼了!”凤翅-已然递进招去,一照面就用了手“流星赶月”,双-挟着劲风砸到。要命金七老喝声:“来得好!”这老儿果然名不虚传,真个厉害!双掌全是骈着食中二指,往凤翅-上点,这种兵刃慢说用掌来接架,武功稍弱的连兵刃全不好招架。凤翅-是三面带尖带刺,专克制敌人的兵刃,小孟尝金-崔鹏把凤翅-施展开,点、扎、划、压、挂、崩、砸、锁、耘、拿,招术精绝。凭小孟尝金-崔鹏这趟凤翅-,得生死掌沙全义的亲传,武林中动手过兵刃,足以克服强敌,只是今夜突遇上了强敌。
这要命金七老本名是八步赶蟾金老寿,不仅身轻体快,掌法中他竟得南北派武林中独创一家的“嵩阳大九手,罗公八一式”的绝学,武林中又称作“嵩阳大九套”,八十一手掌法独揽各派拳术的精华,今夜以这种称雄江湖的拳术来对付金-崔鹏,崔鹏哪会是他的敌手!这时崔鹏已认出要命金七老施展的是嵩阳大九套,暗道:我命休矣!凭我这点本事,如何接的下来?就是师父有一掌判生死的黑煞手的功夫,也未必胜得了他。自己预备实不得已时,绝不落在他手内,也无面目再回去,只有以凤翅-自戕。
金-崔鹏这一气馁,更犯了拳家的大忌,立刻双-的招术也慢了,那要命金七老却是击虚攻隙,拳风迅捷,变化灵活。金-崔鹏自己准知道多走几招,也不过多延迟一时,有什么用,事已至此,还留恋些什么!只是两次想撤招退出来,向老贼痛骂一顿,饮刃自裁,但是这要命金七老逼的太紧,想退下来哪由得了自己。金-崔鹏鼻洼须角全见了汗,自己陡然明白了要命金七老果然毒辣,他不下手伤我,我不扔凤翅-向他求饶,就得活活把我累死!金-崔鹏一醒了攒,立刻拿定主意,心想你用这种阴毒的手段,只能对付怕死惜命之徒,姓崔的不要命,就不听你这套了。想到这里,方要揭破他这种恶意,忽然远处呜呜的一阵笛声。
要命金七老正在动着手,十分惊异的“哦”了声,立刻招呼他身旁随同的弟子道:“小子们还怔着,咱们爷们输了眼了!穷瞎子奔东北,怎会转到西南,他这笛子的声音也不对,不是竹笛,去!赶紧追这穷瞎子,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告诉他,七老子这里等他,方才他的眼睛不瞎,七老子眼瞎了,去!快!”嘴里这么说着,掌上依然是封闭擒拿,一毫不放松,两个弟子应声向西南追下去。伺侯在庙门外的一共是四个人,这时仅剩下守门的两个匪徒,要命金七老这一发话,匪党们认为是要镖的另有接应,遂乘着老头子和敌人动着手,全转到西南角上,偷着察看。就在这时,金-崔鹏也起了疑心,知道这笛声定是方才在这里搅扰了半晌的穷瞎子,自己认定那穷瞎子定非寻常的生意人。
此时见要命金七老这种惊惶的情形,看出老贼已然明白了那瞎子的来路,定不是平庸之辈,要不然他不会那么着急。崔鹏此时倒把速求一死的念头稍煞,倒要看看是否还有下文。自己无形中似乎有人告诉,已经有了一线生机。这一来精神陡振,凤翅-重新用得意的绝招来应付。两下里动手是行东就西,忽进忽退。金-崔鹏一个走式正纵身往庙门的东北角一落,斜身跨步接架金七老的追击,蓦听得身后的头顶上有人说道:“你们姓崔的当门宗族全上了手,别泄气,卯上劲!干,揍这小子!”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金-崔鹏为了应付要命金七老虽是没敢回头,可是也微一侧脸,侧耳细听身后这人所说的话,这不过是刹那之间。那要命金七老跟的紧,他隐约听见有说话的人,因为庙里还有人把守着,并没十分提防。及至看到小孟尝金-崔鹏的情形,忽的省悟这是有人和他说话。要命金七老也真个厉害,一声没响,脚下暗暗一用力,身形已拔起,从金-崔鹏的头顶上飞纵上了土谷祠的墙头。这份轻快,倒把个万胜镖主金-崔鹏吓得一机灵,先疑心他是来暗算自己,往西耸身闪避。金老寿已脚点墙倒,厉声喝问:“什么人暗中发话?在你七老子面前弄些鬼吹灯,我可不买这个帐。”只是并没有人答声,也不见别的形迹。忽的想起院中的人呢?又喝问:“胡阿兴往哪里去了?”又没人答声。要命金七老不禁冲冲大怒,才要招呼外面守庙门的两个匪党,突然正殿的脊后面人影一晃,要命金七老喝问:“谁?”哪知居然有人答了话:“过来看。”
要命金七老认定了是那假装瞎子的,恨声骂道:“老花子,讨便宜饭讨到你七老子头上来了!七老子早想找你,你倒找了我来。滚过来。和七老子见个高低!不用说你是崔鹏这匹夫请出来的了?”殿脊后一声冷笑道:“老鬼,你是谁的老子?只有给你家里贼子贼孙当老子吧!老鬼你这回可作了外丧鬼,你还有脸活么?别拉扯好人,要镖的单人独骑,我老爷子是看着不公,要多管管这回闲事。老鬼,不服气这里来比划比划!”要命金七老自入江湖以来,横行了这些年,没遭过这种讥诮。怒吼一声,脚点墙头,身形纵起,直蹿向殿顶。他这种身手,还是惯用出其不意的动作,捷如飞鸟的扑过去。可是对手绝非弱者,容到要命金七老扑过去,那人已用燕子飞云的轻功蹿出土谷祠,仅仅看到敌人的背影,使要命金七老更加诧异。这人的身形既比瞎子矮,更兼衣服也不一样,虽则在黑影中,背着身子看不见面貌,自己已确定不是那瞎子了。
金七老越发暴怒,见这人竟蹿向高粱地,要命金七老不肯容他走开,旋展八步赶蟾的轻功绝技,身形疾如鹰隼,“飕飕”的连着两纵,已到那人的身后,相隔不到三尺。要命金七老怒喝了声:“你还想逃出你七老子手去么?”左脚一点地,身躯不往前探,反往后坐,往下一煞腰,口中“嘿”的一声,双掌齐推,照这人的后心打去。这种双推问心掌,完全是阳刚之力,真叫他双掌打实了,就是铁布衫的功夫,也给他打散了;就是掌沾不实,只要被他这种掌风的力量震着,也得受伤。并且这种掌式也是在少林派排山掌下来的,也是外家的诀要,“吐气开声”,纯运丹田亢阳之力。不过要命金七老也是急劲,因为要镖的崔鹏没作了断,凭空出来这江湖能手出头和自己为敌,而且来人一派心存戏弄之意,也正是要命金七老最恨最厌的地方,所以毫不迟疑的连下毒手。
只是他不知对手的来路虚实,对手对于他手段家数确已深知。他一施展八步赶蟾的轻功绝技,就知他是非下绝情不可,要想再纵起已来不及。老儿的身形快,掌力也快!说到了,是人到掌力到。这人已觉到他掌力发出来,肩头猛往左一栽,看着就象蓦然脚底下被绊了一下,身形往左倒去,其实左脚已滑出去,卧看巧云犀牛望月式,刚刚把这金七老的双掌正面力量避开,就这样右肩头尚被他掌风扫了一下。这人也运用开全身本领,一个浪里翻身,已把身躯挺起,双掌同时横着往要命金七老的双臂上一截,喝了声:“老鬼,咱们不过这个哩!”这人用的也是重手,要命金七老哪会不识得厉害?双臂往下一沉,右脚暗着一点地,往右首纵出丈余,这才看见对手的正面,黑影中虽然面貌辨不甚清,只这人颏下一缕山羊胡子,和那瘦小的身形,已令自己陡然想起,又惊又怒。这可该着金七老子洗手江湖,今夜竟遇上这么两个敌手,那穷瞎子分明是江南道上硬对头老花子崔平,已足令自己对付的;再添上这老儿,自己岂敌得过他两人?愤怒之下,遂喝了声:“老兄可是淮阳派追云手蓝璧老匹夫么?”这人嘻嘻的一声冷笑道:“老鬼,你又不是瞎子,是不是自己认!”要命金七老听他提到瞎子二字,又羞又愤,怒叱道:“蓝老大,不用装腔作势,你和那老花子完全是被万胜镖主崔鹏那匹夫买出来的搅我七老子这场事。不过蓝老大,你要知道你金七老的手底下就没容人这么侮弄过,七老子岂肯和你们善罢甘休!”
现身和要命金七老相斗的,正是追云手蓝璧。对于万胜镖主这场事不肯袖手旁观,明知道要命金七老手底下够厉害的,只是自己生就了侠肝义胆,又本着淮阳派的门规,在江湖行道,济困扶危,是本着侠义道的天职,哪能见死不救?更因为要命金七老要是按着江湖的规矩,隔着省越着界,和万胜镖主崔鹏有梁子,应该凭本领到镖局子找他,以武功相见;不该这么目中无人的上线拾镖,置北五省的绿林武林于不顾,过嫌狂妄的目中无人。好歹的也得给他点颜色看,叫他知道北五省尚有管这篇闲帐的人,自己遂暗中跟缀上万胜的镖驮子。直到要命金七老劫镖之后,两位镖师以及趟子手于二愣忠心报主的情形,越发叫这侠心义胆的蓝璧不肯退后。深知崔鹏果然够朋友,他手下所用的人,真能给他卖命,这班有血性的汉子到处令人敬服。
追云手蓝璧缀着金老寿见他落脚在土谷祠,更把枯柳屯的几十户农家治的服服贴贴,为他所用,以崔鹏的本领哪会是这老贼的敌手?到周家集见两镖师已经暂在这里落脚,蓝大侠遂赶回河间府,恰巧万胜镖主赶到,自己恐怕再一耽搁,万一金老寿携镖银一走,可就费了事了,遂投柬警告崔鹏。蓝大侠以追云手的身手也从河间缀在他们马后,跟到周家集,发觉金老寿的党羽已在这里安了桩,蓝大侠暗骂猴儿崽子们真够辣的,一步也不肯放松,遂在店房上把那匪徒打下房去,自己遂赶奔枯柳屯。不料一到这里竟发觉另有人也暗中趟了进来,并且这人的身手非常厉害,本领实在自己之上。以自己的轻功提纵术,在江湖道上已经成名,竟有两次被这人跟在自己身后,竟自没觉察出来。这一下把个久历风尘的老江湖道的蓝大侠可吓着了,暗叫自己:“蓝璧,今夜是你的最后关头到了,一个鄂中巨盗要命金七老,已不知自己能否对付的下来,这要再是他的羽党,自已是准栽在人家手内了。”
后来追赶这人到枯柳屯的小村中,蓝璧这才放心了,这人不但不是金老寿的党羽,竟是他的对头。竟自把自己引到一个农家里,叫自己看到万胜镖局子的被掳骡夫们,竟象养骡马似的,在一个小篱笆院里的草棚中,或躺或坐,有两个匪徒看守着。骡夫们睡不睡的倒不管,只不准说话,一个提着刀。一个提“懒驴愁”的鞭子,只要一言语就是一鞭子。这位江湖异人却暗暗和这班骡夫们开了玩笑,连着装着骡夫们说话,引得匪徒诱到了篱笆外,全给点了“软麻穴”定在那里,提着他的刀搭在篱笆上,提着懒驴愁的,也搭在篱笆上,拧着眉,瞪着眼,面向着囚骡夫的草棚。篱笆矮,露着上半截身子,又在黑影中,骡夫们只认定是瞪眼看着自己,也被他这条懒驴愁打怕了,真就一个出声动弹的没有。追云手蓝璧治完了,竟奔了小村口,这就是前文已说过的那穷瞎子现身引逗那守村口屋顶的匪徒。追云手蓝璧隐身在高粱地内,这才看见这瞎子的面貌。自己暗暗惊疑,这人其貌不扬,看不出什么惊人之处来,竟具非常身手。风尘中尽有奇人,自己竟不知道此人的来路,这地方就叫输眼了。直到这穷瞎子打搅了半晌,隐身退去,追云手一心想要摸清了此人的底细,自己从高粱地中跟踪追赶,又已失踪。
忽的背后有人低声说道:“蓝老大,你是干什么来的?别看热闹,崔鹏岂是那老兄的敌手?今夜我不叫老贼丢个大丑,我绝不罢手。我还有好些没收拾,你去到小庙里把看庙的两个狗杂碎弄出庙去,搁在高粱地小道边上,我还用他们。你把银鞘全给他挪到庙后的那股土道上,你赶紧接应崔鹏,别叫他遭了老儿的毒手。你看到小村子的火和小庙里火一起,叫老儿带着他徒子徒孙赶紧走,他所有连人带马可全被人点了穴道,蓝老大要是不赶紧去接应,那么就告诉他,人只好喂河间府的狗,马只好送河间府的汤锅,那可不是别人手黑心狠,是他自己耽误的。老贼气不出,有穷瞎子接他的后场。蓝老大,误了我的事,咱两人可算不清的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