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洞察奸狡计 巧设陷阱谋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掌灯时分。
就在大厅中两支大蜡烛刚刚点亮之际,双掌开碑关汉山忽于大厅门口出现。
公冶长离席迎上去,关汉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公冶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关汉山立即转身走开。
公冶长回到席上时,高大爷问道:“什么事?”
公冶长道:“没有什么,是花管事叫他传活来的。”
高大爷道:“传什么话?”
公冶长道:“花管事说,葛老心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她问东家要不要过去看看他。”
高大爷实在没有过去探望的意思,这位葛老夫子虽然一度被他倚为锦囊,但如今显已成了一个累赘,只是当着这许多人,他又不敢表现得太绝情,只好点点头道:“当然去看看,等我们喝过了茶,跟贾老一起过去。”
接着,大家离座,走向两边靠垫的太师椅,等家人撤席献茶。
公冶长等众人坐定之后,忽然带着一脸亲切的笑容,以人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倾身向贾菩萨道:“听说贾老年轻时,曾经卖过草药?”
大厅中每个人都听呆了!
这是什么话?
这位贾菩萨一生中最大的忌讳,便是早年这段不太荣耀的经历,就算无话找话,也不该选上这么一个话题。
众人骇异之余,忍不住一齐转向公冶长望过去,想看看这位年轻总管是不是喝多了酒?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之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公冶长脸上一点酒意也没有!
贾菩萨气得面孔发白,两眼圆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在蜈蚣镇上,一向受人尊敬,就连高大爷这样的人物,都只喊贾老而不名,如今竟遭一个后生小子当众揭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名家丁托着茶盘走进来,正好听到了公冶长问的这句话,两人身子一顿,茶盘虽未打翻,茶水却已溢出不少。
高大爷面孔也不禁为之变色,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公冶长道:“公冶总管,你是不是喝醉了?”
公冶长只当没有听到,仍然笑容可掬地望着贾菩萨,说道:“一般卖草药的江湖郎中,为了招徕顾客,摊子摆开之后,多半会耍几套戏法,敲敲锣,打打鼓,或是来上一点歌舞之类的节目。请问贾老,您年轻时擅长的手法是什么?”
贾菩萨面如白纸,双手握着椅把,胡梢儿抖个不住,那神情真叫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中风昏厥过去。
高大爷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厉喝道:“左师父,袁师父,公冶总管醉了,你们扶他下去!”
魔鞭左天斗和血刀袁飞双双应声离座。
不过两人并未立即向公冶长走过去。
他们站起身子,是为了顾全高大爷的颜面,这表示他们已经听到高大爷的命令,并且也准备执行这项命令。
但是,两人比谁都明白,公冶长并没有喝醉酒。
这是很尴尬的一刹那。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作出明确的决定决定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行动?
两人惟一的办法只有拖延。
希望形势会有改变。
然而,很明显的,这种拖延无法维持太久。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变化,高大爷一定会明令重申,那时他们格于形势,不论愿意不愿意,只有遵命动手!
大厅中顿时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突然凝结,每个人的呼吸好像都很困难。
只有贾菩萨的气色稍稍好转了些。
因为他虽受了公冶长的屈辱,但高大爷总算给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高大爷发怒了,左天斗和袁飞也已待命而动,公冶长这时的反应又如何呢?
如果这只是他因不满这位贾菩萨的医德,佯借三分酒意,开的一个小玩笑,这场小小的玩笑到此也该结束了吧?
是的,该结束了,这从公冶长转变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就在左袁二人起身离座之际,公冶长忽然转过头来,朝两人微微一笑道:“两位该不会以为小弟真的醉了吧?”
袁飞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跟公冶长之间虽然还有一笔旧账没有结清,但他显然不屑利用这种机会。
开口答话的是左天斗,这位名列前五号的隐身金狼,由于肩负卧底重任,似乎也不想为了一个漠不相关的贾菩萨,选在这个时候跟公冶长翻脸动手。
天狼会采取任何一项行动,均有预定的步骤,他有他要做的事,对付公冶长并不是他的责任。
所以他见公冶长有找台阶下之意,立即接口道:“不论公冶兄是否喝多了酒,总不该有如此奇态,须知贾大夫名满关洛,早年施药济世,德被众生,善行足式,非惟不足为盛名之累,而且而且怎么样?左天斗没有说下去。
因为有人正从大厅外面走进来。
进来的是双掌开碑关汉山,这位高远镖局的前任总镖头,如今似乎已经改行当了脚夫。
因为他这时肩上又扛着一只圆鼓鼓的大麻袋。
这已是一天当中的第二次了。
今天早上,他扛过来的,是无钱能使鬼推磨万成的尸首。
这一次呢?
又是一个死人?
大家都以惊奇的眼光,瞪着关汉山肩上那只麻袋,似乎想从它的外形上,猜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由于大厅中人人均为那只麻袋所吸引,以致这时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条身形,正自东边第二张太师椅上快如闪电般掠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贾菩萨!
这时候的贾菩萨,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如果说刚才的贾菩萨是头病猫,现在的贾菩萨则不啻是头凶猛的捷豹。
一头有着锐爪的捷豹!
他的锐爪,是柄匕首。
不满七寸的匕首,刀锋利如剃刀,刀尖细如锐针般。
一种可怕得令人打冷战的武器!
匕首闪着光芒,像划空流星般,直射公冶长的咽喉!
他身形掠起时,匕首并未出手。
他是连人带刀,一起扑过去的。
在这位贾菩萨来说,这显然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冷袭。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一个发现了这一意外变故的人,是高大爷。
高大爷发现得早,并不是因为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警惕性比别人高,而是由于距离近。
因为他就坐在贾菩萨身旁另一张太师椅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茶几。
贾菩萨坐外侧,他坐里侧,贾菩萨飞身掠起,正好挡住他视线,他便是由于视线突然受阻,才发现的。
如果换了别人,这对公冶长多少总会有点帮助;就算来不及出手阻挡,发一声喊,叱喝示警,也是好的。
而这位高大爷虽然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不是不想喊,而是喊不出来。
他还能坐在那里,像座泥菩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位贾菩萨,猝起发难,如果对象不是公冶长而是他高大爷,如今,又是怎么一副局面呢?
那是不难想象得到的,以对方敏捷之身手,以及那柄匕首锋利的程度,在他来得及反抗之前,至少,可以从他的身上割下十块肉条条来!
公冶长也在望着关汉山肩头上的那口大麻袋。
跟别人稍有不同的是,别人脸上布满惊疑之色,他脸上则浮现着一抹会心的微笑。
因为只有他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跟其他人相同的是,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贾菩萨会利用这个短暂的空档,突然拔刀向他飞扑过来!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任何武林高手,多了不用说,一生中只须疏忽这么一次,就尽够了!
银芒划空,一闪而逝。
贾菩萨身形扑落,公冶长连人带椅,顿为一片泡影淹没。
接着是一声在一般人听了也许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在江湖人物听了则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如同铲子掉人粥锅中的声音。
贾菩萨这一刀,戳在公冶长身上哪一部分呢?
喉管?
胸膛?
高大爷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感觉到岁月不饶人。
在关洛道上,他的天下也是打出来的。过去,他每脐身一次血腥场面,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仿佛是一个所向无敌,受千万人顶礼膜拜的大将军。而今,尤其是今晚,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股豪情突然消失,他几乎不敢去看公冶长中刀之后的模样。
他真的老了么?
还是因为贾菩萨可以杀他而没有杀他,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已使他心寒?
大厅中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有人惊呼。
有人叱喝。
也有人发出哈哈大笑。
高大爷霍然张目。
怎么回事?
是谁在笑?
难道他耳朵有毛病,听错了不成?
高大爷很快地就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耳朵,完全正常,他并没有听错。
发出哈哈大笑的,正是公冶长!
贾菩萨的一刀,既狠又快,也够准!他戮下的地方,是公冶长耳后颈肩间,他一刀凌空括下时,公冶长也没有闪让。
除了那哧的一声,他几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刀尖已刺入公冶长的后颈骨。
但当一只怪手突然伸入他的胳肢窝,轻轻搔了他一把痒之后,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后他便发觉这一刀原来是戳在皮背椅上,他感觉中的颈骨,其实是坚硬的椅架,公冶长原来一直在等着他上当。
等着他自动显露原形!
贾菩萨被扬着痒处,匕首插在椅背上,急切间又拔不出,双肩跟屁股一齐扭摆,模样甚为滑稽。
公冶长大笑着道:“这大概便是阁下当年卖草药,招徕顾客的一套节目吧?”
高大爷神经突然清醒。因为他突然想起贾菩萨不会武功。
这人身手不俗,必然又是一头金狼!
于是他急忙大喝道:“左师父,袁师父,快拿下这老家伙,这老家伙不是贾菩萨!”
左天斗和袁飞,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贾菩萨不会武功,而这时的贾菩萨因为被公冶长使了捉狭,神情狼狈无比,也不像个会武功的人。
他们尚以为贾菩萨跟公冶长是为了刚才的口角发生冲突,上了年纪的人,火气特别旺盛,一时看不开也是常有的事。
高大爷刚才还为这位贵宾几乎跟自己宠信的总管翻脸,如今又下令要他们拿人,眨眼之间,北辙南辕,岂不是太兀突了些?
就在左袁两人犹豫不决之际,那位显属冒牌的贾菩萨,神情也突告清醒。
他还要那柄匕首干什么?难道匕首比性命还要紧?
心念一动,双手立即松开,身形同时向斜侧里侧纵掠出!
奇怪的是,公冶长居然未加阻挡。
他保持着让开那一刀的姿态,歪着上半身坐在椅子上,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好像捉拿这名刺客的事,已用不着他来烦心。
是的,这一点的确不须他烦心。
因为他已布好了每一着棋。
贾菩萨去势如箭,一晃身子,便越过了尚在蜘躇之中的左天斗和袁飞,眼看就要穿门而出。
但是,大厅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关汉山!
不过,贾菩萨似乎并不怎么把这位总镖头放在心,他一族身,挥掌大喝道:“关老总让路!”
口中虽说要对方让路,实际上一掌已向对方面门拍去。
他似乎极具信心,认为关汉山接不住他这一掌,只要关汉山偏偏身子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了。
关汉山身子一偏,果然乖乖地向旁边让开一步。
贾菩萨大喜,一边顺势前冲,一边致谢意道:“承情”
哪知道他承情两字刚刚出口,关汉山身子陡然一转,一团黑乎乎的物件,已经撞上他的胸膛。
撞他的物件,正是那口大麻袋。
只听关汉山冷冷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这个人,如今我也要你死在他手里!”
听这语气,麻袋里装的,果然又是一具尸体。
关汉山既有双掌开碑之外号,两臂的力量,自是相当可观。
贾菩萨一个踉跄,捧心栽倒,全身缩成一团,血自唇角泪泪溢出,瞬息间便告昏迷过去了。
惊险的场面过去了,高大爷也突然有了生气,他第一个跳了起来,气呼呼地大声吼喝,叫道:“掌灯过来,让我瞧瞧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两名缩在大厅一角的家丁,立刻以最快的动作,点上两支牛油火炬,大步走了过来。
大厅近门处的地面上,这时呈现着一幅很奇异的景象。
两名青衫老人成了字形躺着,同样地衣着,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蓄着一把白胡须。
两个贾菩萨!
好高明的易容术!如今大家虽然明知两人为一真一假,在火炬照射之下,依然无法加以分辨。
如果一定要这两个贾菩萨有什么分别,便是一个已经僵硬,一个则还有着一丝游息!
面对着一个垂死的人,高大爷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他蹲下身子一把扯去那假贾菩萨的胡须,又以指甲挖下一些易容药膏,一张人人熟识的面孔,登时显现出来。
谁?黑心老八!
高大爷双手突然发抖,好像剥蛋时突然剥出了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蜈蚣。
既然是黑心老八,为什么会以公冶长为对象,而不以他高大爷为对象呢?
当时黑心老八如果想下手,岂不是方便得多?
黑心老八为什么一定要置公冶长于死地的秘密,这位高大爷当然无法想象。
突然升起的恐惧感,使得这位关洛道上的龙头老大顿然忘记其所以,猝然一掌拍了下去。
他这一掌,并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为了要驱除心头上的那片阴影。
黑心老八的脑壳应声开花,溢出脑浆,像挤破了一个大脓疮。
不过,这一掌显然并未带给黑心老八多大痛苦。
相反的这一掌实际上还为他解除了不少痛苦。没有这一掌他也活不了,而现在这位黑心老八再也不必为能否获得解毒之药担心!
高大爷情绪上获得发泄,心境立即平定下来,他心境一平复,马上就想起了公冶长。
想到公冶长,他应该惭愧,同时他也应该对他这位精明的总管,表示感激和嘉勉才对。
然而,这位高大爷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对公冶长仍然大感不满。
因为公冶长显然早就识穿了黑心老八的冒牌身份,而公冶长没有事先告诉他。
今天晚上,一直跟黑心老八紧邻而坐,如果黑心老八以他为谋刺的对象这个责任该由谁来担负?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而不知道自己在天狼会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当他站起身子,向公冶长走去时,这位高大爷的眼色很不好看。
经过多日相处,公冶长的种种表现,他已视为理所当然,而渐渐忘了像公冶长这样一名人物在今天对他高某人的重要性。
公冶长正在灯光下把玩着那支匕首,高大爷走过去时,公冶长刚好抬起了头。
但公冶长抬头并不是为了迎接高大爷,而是为了回答朝三爷提出的一个问题。
胡三爷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正是人人想问,同时也是公冶长迟早必须加以解答的一个问题。
他以前既没有见过贾菩萨,而黑心老八的易容术,又几乎毫无瑕疵可寻,那他是怎么瞧出破绽来的?
回答这个问题,本来非常简单。
他可以告诉大家,黑心老八也跟葛老一样,被天狼会的人逼着眼下一粒毒药,三天内不能取他公冶长的性命,就得不到解药。如今已是第二天,任何一个走进如意坊的,都有可能是这位黑心老八的化身。
这也就是说,他和黑心老八,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机会。
穿心镖谷慈受伤,高府必须请大夫,这个大夫会请谁呢?
关于这一点,黑心老八应该比别人清楚。因为他曾经一度是高大爷手底下的人,他当然知道高大爷最信任的大夫是谁。
所以,不必发现证据,贾菩萨也是一个可疑的对象。
这便是他悄悄吩咐关汉山去贾菩萨住处查对,而结果真的证实了他判断正确的经过。
但是,他能这样回答吗?
不能!
因为他今天早上掩瞒了部分事实,当时他并没有说及黑心老八已受天狼会挟制,要在三天内取他性命。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让大家知道,他公冶长才是天狼会想对付的重心人物!
所以,他这时慢慢地取出一张药方,含笑递给胡三爷道:“您三爷自己瞧吧!破绽就在这张药方子上。”
胡三爷正待伸手接取,被高大爷一把抢了过去道:“待我瞧瞧!”
药方在高大爷手上打开,众人一起凑上去观看。
药方上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高大爷瞪着那张药方,一张面孔,慢慢发红。
他抢着要看那张药方,原以为药方上有什么明显而可疑的记号,谁都不难一目了然。
现在,他接过来,看清楚了,才发觉药方上什么花样也没有。
换句话说:他如今拿在手上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
而他认识的字又没有多少,像这样一张药方,就叫他从今年看到明年,他也不会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如果公冶长不肯立即加以解释,别的人又等他发表高见,他当初抢下这张药方,岂不成了自己找的好看?
事实上目前也正是这样一副局面。
人家都在瞪眼望着他,包括公冶长在内,似乎都在等着他指出公冶长所说的“破绽”。
高大爷脸孔愈涨愈红,忽然福至心震,点头脱口道:“是的,这笔迹是有点问题……”
这句话说得相当聪明,因为这世上最难模仿的,便是他人的笔迹。
黑心老八的字体,当然不可能跟贾菩萨的字体完全一样。
胡三爷第一个点头附和道:“是的,依我猜想,也是如此。”
于是,大家又一齐转向公冶长望去,想看看公冶长是否也同意这一说法。
公冶长但笑不语。
艾四爷忽然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看看……这这这……这一定不不……不是笔迹的问题。”
这位一向很少开口的艾四爷,忽然插进来发表意见,而且跟高大爷大弹反调,倒着实出人意料之外。
高大爷一向瞧不起这位艾四爷,如今听艾四爷竟一口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心里当然更不高兴,他掉过头去看着艾四爷道:“不是笔迹问题,你认为是什么问题?”
艾四爷犟道:“当当当……当然不……不是笔迹问题。”
他说得辛苦,别人也听得辛苦,但现在大家却不得不听下去。
因为他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只是强调他的立场,他没说出他持反对意见的理由。
“这这这……很简单,公公公冶总管,根本不认识贾贾贾菩萨,他当然没……没有见见过贾菩萨的笔迹,就就就算见过,一时也无从比比比较,又怎……怎会……从从从笔迹上看看看出毛病来?”
他能说出这一大篇话来虽不简单,但理由的确很简单。
简单而有力!
公冶长笑了,他忽然发觉,这位艾四爷有时也不无其可爱之处。
高大爷面孔又红了起来。
他也无法不承认艾四爷这番话说得有理,而他心底下则真想赏这位艾四爷一个大耳光。
因为艾四爷这些话,只说明一件事:说明了他高大爷是如何的愚蠢,竟认为破绽是出在笔迹上!
高大爷红着脸孔道:“那么,你认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艾四爷道:“那那那就要问问公冶总总总管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句话摆脱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的,显然只是为了将高大爷驳倒,如今目的已达,就没有他事了。
高大爷心头冒火,正想另找题目发作之际,公冶长已笑着接下去道:“两位别争了,关于这张药方的秘密,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
他从高大爷手上拿回那张药方,含笑接着道:“我们大家都知道,一般大夫都有一个通病,有时是为了跟药店勾搭,有时是为了显示学问高深,当开列药名时,往往合本草所载之药名不用,而另画鲜为人知之偏名,或选画神仙难认,状如蚯蚓打架之草字。总之,一个目的,叫别人拿到这张方子也看不懂!”
他指指药方,又道:“现在,你们细看这张方子,字迹虽草得像个行家,但用的全是正统药名,贾菩萨的为人,我已问过了,你们认为贾菩萨会是这样一个不玩一点花巧的大夫吗?”
众人听了,无不深深折服。
这种事情,本来人人知道,说穿了的确不值一文。
可是,在说穿之前,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这些细微的地方去呢?
这时众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心情稍稍有点异样。
这个人便是魔鞭左天斗!
这位魔鞭对自己掩护另一身份的技巧,原本极具信心,现在,他的这份信心动摇了。
当公冶长尚未投入高府之前,他一直认为组织方面如此重视这小子,似不无小题大作之嫌,如今他才发觉,这小子的确是个可怕的人物。
甚至比组织方面所估计的还要可怕得多!
这小子心细如发,目光锐利如刀,常识又渊博得惊人,你永远料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以及下一瞬间会突然有些什么举动。
这小子既能识破黑心老八的伪装,会不会突然把箭头一下又转到他这位魔鞭身上来呢?
他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全是杞人忧天。
事实上,这小子如果对他起疑心,随时都不难一下逮住他的把柄!
譬如说:在小翠花处,以他在鞭法上的造诣,何以连一个潘大头也收拾不下?
其后去林家磨坊时,他为什么一反常态,一定要去追赶那头金狼,尤以后者,使他越想越后悔。
他回来后,曾暗示那头金狼已被他追至山中收拾了,如这小子一时心血来潮,就像他命关汉山去调查贾菩萨一样,也悄悄吩咐一个人,去找那头金狼的尸首,谎言岂非马上拆穿?
魔鞭左天斗,想到这里,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对付龙剑公冶长,本来并不是他这次卧底的任务,如今为了自保,看来他只好采取权宜之计,想法子找个机会,将原先的任务稍稍修改一下了!
太平客栈的几名伙计,一个个,全是老油子。
他们很少认错人,也很少拍错马屁。
遇上有钱的大爷住进客栈,哪怕对方衣服上打满补钉,他们也不难一眼便分辨出来,而适时送上加料的殷勤和笑脸。
有人曾向栈里的歪脖子杨二请教:问他们这种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究竟凭什么方法,一下便能断定对方是个值得恭维的客人?
杨二笑笑说:“嗅出来的。”
请教的人问道:“嗅什么地方?怎么个嗅法?”
杨二笑道:“随便嗅!”
请教的人问道:“有钱的人身上气味不同?”
杨二笑道:“不错!”
请教的人问:“那是种什么气味?”
杨二笑道:“钱味!”
有钱的人,身上真有钱味?
这当然只是杨二说的笑话。
不过,笑话归笑话,不论杨二用的是套什么方法,他的这套方法,还真灵验。
一个有钱的人住进太平客栈,只要轮着歪脖子杨二伺候,只要这个客人真正有钱,无论你衣着多么寒酸,无论你脾气多么特别,杨二也绝不会将你冷落一旁!
如果有人以虎刀段春为例,证明这种说法不对,那只能怪举例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虎刀段春年少多金,自从住进太平客栈,也的确未见杨二如何巴结。可是,这能怪杨二没有眼光吗?
伙计巴结客人,也不是全无条件的。
在杨二的经验之中,有钱的客人,计分两种:一种是多喊一声大爷,便有多喊一声大爷的好处;一种是在你赔尽小心说尽好话,也休想获得分文额外的赏赐!
虎刀段春,便是属于后者。
这种客人不希望别人巴结,客栈里的伙计们,也不想去巴结。
巴结了没有好处,又何必白赔笑脸?
至于杨二为什么不巴结这位少年多金的客人,当然还有另一原因。
那便是他不敢巴结!
他已从艾四爷和花六爷的随从们口中,获悉这位虎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连高大爷也惹不起的人物,他歪脖子杨二惹得起吗?
他的脖子歪歪的不怎么好看,但他自己并不嫌弃,就是再歪再难看些,他也希望它能永远保持完好如故。
自从杨二讯得了虎刀段春的来临,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份警觉,不论何种情况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均以不惹恼这位小煞星为妙。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现在,杨二必须在两件事情上,作一选择:他是继续保持这份小心,不去惹恼那位小然星好呢?还是冒点风险,为自己增加一笔小财富?
晌午时分,虎刀段春喝了点酒,他在关门休息时交代杨二:天黑之前,不听他召唤,不准进来打扰他。
杨二乐得清闲,当然唯唯称是。
可是,不料虎刀段春刚睡下不久,栈里就来了一个客人。
来人是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杨二凭他锐利的眼光,一见面便看出这人是个事业发达的富商。
这种人空手走进客栈,经常都是只为了要办一件事找个娘们喝喝酒,消遣消遣。
杨二知情识趣,特别为这位客人选了一个幽静的房间,安顿完毕,他含笑守立一旁,只等客人发出暗示。
他在等候时,心底下已在加以揣摩,揣摩这个客人是叫美美?还是叫蓝蓝?
关于客人叫姑娘的事,杨二时时都感到好笑。
很多外来的客人,都知道镇上有座万花楼,也都知道万花楼有两名红姑娘,一个叫美美,一个叫蓝蓝。
所以,十有九次,客人都指定要这两位姑娘。
而他,也每次来上一段老套,说万花楼的姑娘,人人一招便至,就这两名姑娘不容易出局。直到客人反过来求他,并许以重酬,他才装出勉为其难,姑且一试的神情出门。事实上这家太平客栈,除了美美和蓝蓝,本就很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
但这一次杨二可猜错了。
那人喝了口茶,缓缓抬头道:“有位段春段大侠,可是歇在这里?”
杨二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这儿是住了一位段相公,就住在后院三号上房。”
他将少侠改成“相公”,这便是表示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也很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他自动告诉对方段春住的房间,也是有这些用意在内:尊驾如想打听这位段春的种种,最好亲自过去,我已告诉你,他住的是那房间,找我杨二,是没有用的。
那人似乎没有体会出杨二这番用心,望着他又道:“我有事想跟这位段少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过去替我通报一下?”
杨二摇头,回答得很坚定:“不行!这件事小的办不到。”
他一向很少以这种态度对待客人,尤其是有钱的阔客。但是,事关虎刀段春,他就顾不得许多了,得罪一位阔大爷,虽属不智之举,但比得罪虎刀段春总要好得多。
那人道:“为什么办不到?”
杨二道:“这位相公脾气大得很,小的招惹不起。”
那人道:“过去说有人想见见他,他也会发脾气?”
杨二道:“他喝了酒,正在睡觉,他交代天黑以前不准有人去打扰他。”
那人皱皱眉头道:“我这件事情很重要,等不及天黑怎办?”
杨二没有开口,这不是个他能回答的问题,这种事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回答将是:“若是等不及,你何不自己过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住的房间了!”
那人曲起指节骨,在掌心里敲了几下,忽然取出一张银票来,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去后面看看,如果可以传话,你就收它下来,如果实在无法可想,就到柜上兑一下,替我弄点酒菜,说不得只好耗着等天黑了。”
杨二浑身发麻,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晕了过去。
我的老天爷,传一句话,就是五十两银子!是这个人疯了?还是他在做梦?
事实上那人并没有疯,他也不是在做梦,因为那张银票很快地就到了他的手上;州大通银庄的票子,铃记分明,一丝不假!
那人递出银票之后,和悦地接着说道:“就麻烦你伙计跑一趟吧!不管办不办得到,试一试总可以的。”
杨二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
走向后院。
他如果现在吵醒虎刀段春,虎刀段春真会不分情由,跳起来一刀杀了他?
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唔……大概……大概……一个火辣辣的大巴掌,外加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也许是免不掉的。
杨二迷迷糊糊的忖想着,心情顿时为之开朗。
五十两银子,相当于他两年的工钱,那还得不吃不喝,才能凑足这个数目。
为了这样一笔意外之财,换上个把巴掌,又算得什么呢?
老实说,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别说是一个巴掌,就是再挨得重一点,三个月起不了床,也是划得来。
他以前初干这一行时,奉承功夫不到家,一文好处没有的一巴掌,还不是照样地挨过好几次?
城隍庙前算命的赵瞎子说他今年要交好运,果然一点不错。
杨二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天气也仿佛越来越美好。
他心里暗暗许愿:“今天若是抽得出空,一定得请赵瞎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杨二的确该请赵瞎子几杯。
因为他今天运气实在太好了。
好得比赵瞎子告诉他的,还要好上了好几倍!
他战战兢兢地敲开三号上房的门,原以为曾有一顿好受的,哪知道虎刀段春看清楚是他,竟然一点怒恼的表示也没,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杨二赶紧哈着腰赔笑脸道:“前院来了一位客人,他说有急事要见段相公,着小人先传个口信,问段相公愿不愿意会见他?”
段春说道:“这位客人姓什么?从哪里来的?”
杨二呆住了!他如果不答应替那人通报,这些当然可以不问。既然负责过来传话,怎可以连对方姓名也不问一声?真糊涂!
好在段春并不十分计较,又接着道:“这人多大年纪?看上去是干哪一行的?”
杨二面红了一下,才搓着双手,嗫嚅地说道:“大……大……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像生意人。”
“你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他也没有说出找我是为了商量什么?”
“是的。”
段春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好,你去请他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