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阴云浓

由暗而明,武林中终于为一个惊人的消息奔走相告,进则沸沸扬扬地骚动起来。

消息内容,正是终南一品轩那张蓝笺上写过的: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等五大门派将改为五凤帮五处分舵……限期三月……要不然……哼哼!

“喂,您说这事演变结果会变成怎样?”

“这个,这个嘛……”

“很难说?”

“很难说!”

“除非天龙老人出面?”

“看来也只有看天龙堡方面如何反应了!”

天龙堡方面呢?至少在表面上仍无任何动静。

有人说,天龙堡主已下天龙堡,也有人说,天龙堡主仍在天龙堡中,只有一件是事实,自五凤帮宣告成立,就没有人再见到过天龙堡主本人。

同一时候,一名白须白发的青袍老人,正沿着关洛官道东行,由长安起程,向洛阳方面赶去。

老人年约七旬,精神矍铄,因为老人并不隐藏行踪,而且走得不急,一路上,立即引起中原一带武林人物的注意。

老人眼神如电,显然具有一身不俗功力,但是,面目却无人能识。

“可能是天龙堡主伪装的吧?”

“可能就是赶去王屋五凤帮总坛的吧!”

一传十,十传百,青袍老人每到一处,身后遥随的黑白两道人物便随之增加。

青袍老人从容行止,对身后有人跟踪,似乎毫不在意。到洛阳,正值除夕,老人歇宿青云栈,青云栈由于老人到来,立即为之客满。

傍晚,老人喊去店家,取出一锭白银,吩咐道:“今宵留宿本栈的有多少位,就准备多少席位,老朽宴请!”

店家传话出来,全栈欢声雷动,如此豪放作风,正是这老人就是天龙堡主的证明啊!

灯上,席开,青袍老人于主位起立举杯道:“老朽身份,愿诸位不必追究,老朽去向,正如诸位所揣测,去王屋五凤总坛,老朽此行之目的,诸位届时自知。”

他稍顿,一笑接着说道:“现在,先干一杯!”

两道群雄,人数逾百,轰然响应着干了。

老人俟群雄空杯斟满,又说道:“身为武林人物,时时会遭遇三个字:‘不得已’!为复仇而血染双掌,不得已;为抵御寻仇而血染刀剑,不得已;为光大门户,为扬名立万,种种理由,种种的不得已的。今天,老朽只有一句话要奉劝诸同道,可以承受不得已,千万别去制造不得已。”

群雄默然,老人接着道:“譬如说,老朽此次赶去王屋,系出不得已,而诸位相随,就非必要;这一点,只是老朽用来举例而已,诸位身为武林中人,对此事不能不关心,自有可谅之处;老朽真正想说的话,是想借此说明最近武林中发生的这件事:五凤帮要五派改为该帮之分舵,谁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此种要求,乃属横蛮狂妄之行为,演变结果,争端在所不免,到时候,势将一片血腥。试问,这种情形下,谁人将处身‘不得已’,又是谁人制造了这种‘不得已’?

“由此推敲,今天,天龙堡主仍不露面,我们就该这样设想:天龙堡主会是一位怕事的人吗?他老人家迟迟不出,也许另有不得已之处吧?如果有人这样想过,那就对了。

“另一方面,明日去王屋五凤帮方面,一定有他们的一套说词;易为挑拨性的片面之词所动,是我辈血性特强的武林人物的弱点。对症下药,我们对付今日情势的最佳方法,便是一再自问:像这样,是真的不得已了吗?

“谢谢诸位敬重老朽这把年纪,老朽再敬诸位一杯!”

“干!”

“干!”

由衷的一阵欢呼声中,一名红衣青年突自厅外闯入。红衣青年现身后,插手冷冷喝道:

“五凤帮百里地面之内不得聚众喧哗生事!”

青袍老人手一举,止住众忿,向红衣青年问道:“这位青年明友系以何等身份来此发话?”

红衣青年昂然大声道:“五凤总坛巡按堂红衣副鹰主。”

青袍老人点点头,然后挥手道:“很好,看在年轻份上原谅你一次,现在请你出去!”

红衣副鹰主昂立不动,冷冷道:“出去不难,请先散席!”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说道:“阁下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说罢,右掌一亮一托,摆出一个请便的手式,一股无形真气缓缓滚涌而出,越席直奔红衣副鹰。红衣副鹰正待亮掌反送,一条身躯已不由自主地向厅外倒飘而出。

群雄呆了呆,暮地雷呼道:“好神功!”

老人扬脸向厅外道:“据说贵帮遇有大事均取决于一位太上帮主,而那位太上帮主并不常在凤仪总坛,请顺便带个口信,就说老朽铁定明晨前往凤仪总坛求见!”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年,第一天,太阳正自东方冉冉升起。

春虽来到,但仍未能完全摆脱冬之寒威。王屋山区,积雪如银。这时,随着朝阳的升起,东方,雪地上,一名须眉皆白的青袍老人,正以行云流水般的飘逸步伐,走向当今武林中万众瞩目的所在:王凤帮总坛,凤仪峰。

老人身后,约一箭之遥,远远跟着一条人龙。

在这参差断续的人龙中,颇不乏当今黑白两道知名之士,如三目狂叟高群、贺兰鬼妪苗苦芝、媚娘胡卿卿、大巴山水火双煞:冷血书生王先贤和燎原剑客王先义、潼关平安镖局局主双掌开碑杨力奋、洛阳八方嫖局局主中州金钱镖尚羽等,均在行列中,总数不下百人。

凤仪峰下,五鹰武士黄青蓝紫红,五色掺杂,作速客状,分两列雁行站立,衣着光鲜,器宇昂扬,另具一派慑人威仪。

青袍老人视若无睹,袍角飘飘直向峰腰升登。

随行百余武林人物近前稍显犹豫,最后却让三目狂叟出了一次风头,他越众一哼,领先登峰,众人这才赧然跟上。

凤仪大厅前站着黄、青、蓝、紫四鹰主。

青袍老人仅在首鹰脸上那幅面纱上带过一眼,径直举步入厅。人入厅内,头一抬,青袍老人不禁微微呆了一下。

青袍老人似乎想不到五凤帮今天竟会以这样隆重的仪式迎接他。

云殿上五凤排坐,中间碧纱幔低垂,隐约可见幔后放着一张软榻,一人正于榻上拥被而坐。

老人入厅,五凤同时起立,纱幔后同时响起一个乏力的声音道:“您好,白老。唉,以前您是弄月书生,老身也被称做冷面仙子,而今老身已成鸠面妇,您大概也称不了什么书生了吧?”

慢后这位显为今日五凤太上帮主的老妇人,劈头即将自己掩遮了很久的神秘身份自我道破,这使青袍老人又是微微一呆。

青袍老人缓缓拱起双袖,向殿上道:“蓝大嫂好!”

冷面仙子轻咳着道:“像我们之间的年龄一样,这种称呼也稍嫌过时啦。”

她微顿,声浪稍扬,又接道:“必威,你们四个怎不招呼厅外那些朋友们进来?还有,黄凤丫头也该下去为你们的白老前辈端茶呀!”

厅外四鹰身子一闪,三目狂叟大踏步率众走入。

群雄入厅,黑白分明,黑道人物随三目狂叟走去东殿,白道人物则随双掌开碑与中州金钱镖两位老局主走向西殿。

云殿上,首凤娇应一声,便拟下殿,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种仪式而已,黄凤座下的两名黄衣婢,早已捧盏伺候着了。

青袍老人点点头,两婢便将茶具放上茶几,老人也在几旁一张特制的锦凤椅上坐了下去。

厅内一片静,殿上,冷面仙子这时又开口说道:“年前,本帮一名红衣弟子,据说因事犯在白老手上,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白老正应好好教训……”

青袍老人微微欠身道:“大嫂好说……”

冷面仙子又于纱幔后轻轻咳了一下,似对这种称呼颇为不悦。

青袍老人顿了顿,接下去道:“这也是一时凑巧,贵弟子试锋终南,正值老朽返山看望小女,不过贵弟子之成就,尤其那身轻功,实令老朽钦佩。说来惭愧,老朽自终南一直追至长安城内,始于一家客栈后院勉强追及……”

冷面仙子一咳接口道:“是的,后生无知,白老纵使毁了他也没有什么。”

青袍老人连忙说道:“哪会那般严重?”

冷面仙子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白老将他怎么了?”

青袍老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老朽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贵座下已由老朽着人先期送来洛阳,待老朽打这儿回去,大嫂…太……太上帮主就可以见到人了。”

“谢谢白老了。”

“不过,老朽却有点事,想向太上帮主请教一下。”

“白老但说无妨。”

“前几天,老朽自长安起程,忽接到小女白素华遣使飞报,说终南最近接到贵帮的一纸严令,说什么……”

碧幔后迅速接口道:“五派同等处置,这是五凤丫头们年幼无知。终南方面,既有白老出面,老身现在收回成命……”

青袍老人摇摇头道:“太上帮主错会老朽之意了。五派联盟有约,福祸与共;其他四派禁令不解,终南一派纵获太上帮主法外开恩,也一样无法独善其身的;何况老朽置闭已久,如为此事专程赶来说项的,岂非要遭天下所不齿?”

碧幔后面轻轻一哦道:“那么,白老今天……”

“今天,老朽来,并非专为终南,而是为了所有的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正派,如容老朽不客气说一句,也是为了太上帮主您以及整个的五凤帮……”

“咳咳,愿闻其详。”

“老朽凭这把年纪,好似记得,五凤帮成立以后的时间不算,这以前,包括太上帮主未下嫁蓝公烈老弟,还是天山门下的时候在内,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等五派,也都没有冒犯过太上帮主您的,因此,它不难令老朽想到,太上帮主您这样做,似乎并非针对五派,而是……”

“对了,而是另有用心!”

“哦?这下可轮到老朽请道其详了。”

“这个么?嘿嘿嘿,也简单得很。冷面仙子与天龙堡主原为夫妇,夫妇居乾坤敌体之位,天龙堡主已领袖武林几近二十寒暑之久,现在,下一个二十寒暑,让我冷面仙子威风威风也不为过!”

“当真为了这一点?”

“也许只是一个借口。”

“那么,这就是说,真正目的是不能让老朽知道的了?”

碧幔后面淡淡接口道:“也不尽然。”

青袍老人“哦”了一声道:“那么,老朽要如何才能了解太上帮主您这样做的真正意向呢?”

碧幔后面冷冷道:“叫蓝公烈来!”

青袍老人霍地仰脸道:“怎么说?”

碧幔后面阴xx道:“这就是说:如有疑问,应由他姓蓝的出面说明,到时候,情形将像今天一样,谁到场,谁都可以清楚!”

“别无他途可循?”

“似无他途可循。”

青袍老人倏而长身离座,向云殿拱手沉声道:“好,承教了。贵帮那位红衣高弟,日内自会无恙归来。以后的事,正如太上帮主所说的,为祸为福,全决于行事者一念之间。老朽现在告辞!”

云殿上有气无力地道:“白老不再坐坐了么?”

青袍老人没有理睬,轻嘿着,径自转身,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两殿群雄悄然鱼贯跟出。这次,青袍老人公开拜会五凤帮,说来虽无什么精彩场面和具体结果,然在群雄,却已够兴奋和满足的了。

众人做梦也没想到,神秘的五凤太上帮主,原来竟是天龙堡主的结发夫人,十五年前一度物故的冷面仙子。而五凤帮之成立,主要的竟是为了争衡天龙堡?

至于青袍老人的身份,众人的猜测虽都落空,但是,老人本身的份量,并不令人失望。

天龙堡主虽为近二十年来武林中公认之领袖人物,然在三十多年前,“武林三君子”却不包括这位后来方脱颖而出的一代豪侠在内。

那时的“武林三君子”,是指天风侠、知机子和终南弄月书生。

所以,弄月书生这个名号也许已被人遗忘,一经提出来,它的份量还是够重的。

弄月书生白吟风为终南有史以来,武林杰出的掌门人之一,一生虽未正式跟人交过手,其人一身武功却是无人不知。今天,就是天龙堡主对此老也会礼敬三分,冷面仙子凭什么却敢对此老不留一丝情面呢?

五凤帮立意与天龙堡为敌……连已退隐了的终南上代掌门人出面转圜都无效果……此一消息,立即又被层层渲染了传扬开去。

当天傍晚,葛品扬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洛阳城内。

他摆脱了少数好事者的尾随,隐至无人处,除下假发假须,洗净面部药物,服下还音丸,脱青袍重易红衫。

然后,强装出疲乏、羞赧愤激交集之色,再奔回王屋凤仪峰。

葛品扬二次到达凤仪峰,天已微黑,他在凤仪厅外,故意犹豫不前,似乎连正对几名守卫鹰士的勇气也没有。

两名黄鹰入内传报,不一会,黄衣首鹰现身出来。

首鹰仅朝他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立即转身向厅内走回,葛品扬稍稍踟蹰,勉强举步跟入。

首鹰在前领路直奔黄凤楼,至楼下止步垂手朗报道:“五弟回来了!”

“好的,带他上来吧!”

答话者,竟是太上帮主的声音,声调中似乎充满了怜惜之情,葛品扬微怔之后,旋即收敛心神,随首鹰登上楼去。

楼上,除了太上帮主,五凤四鹰都在。

葛品扬目光所至,不由得又是一怔,他真没有想到首鹰本来面目还未得见,如今却先见到了太上帮主的真面目。

眼前,灯下,一张软榻上坐着的这位五凤太上帮主,予人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脸色大苍白了。

苍白是病态,但在女人,它有时却是美的一种。

传说没有错,冷面仙子的确不愧为前此武林中的三美之首。由于缺乏血色,两道修眉益发显得细黑而整齐,修眉下面的一双眼神也分外澄澈鉴人,鼻梁微挺,唇角微沉,像座忧郁的石像,但神情却比石像更少生气,更见冷漠。这张美而令人寒栗的面孔,一方面可使人想到瑶池仙姬,一方面却又使人想起一具腐尽皮肉的骷髅。

葛品扬望着这位应该是自己师母的冷面中年美妇,不由得将身跪倒。

“起来,孩子。”冷面仙子轻唤着,接着,又是轻轻一叹,仿佛在自语:“不能怪你,孩子,白老儿一身玄功,别说你,就是你必威大哥,也不一定讨得了好。这次可说是错在老身,手谕上没有明白指定一派下手,凑巧又碰上白老儿冤魂回山,唉!总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使你们受委屈也就是了。”

这种犹如慈母般的抚慰,令葛品扬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谢……太上……恩典。”

冷面仙子又叹了一声道:“起来,告诉老身,白老儿有没有难为你?”

葛品扬说词早已准备好,当下低低说道:“没有。他一再逼问卑鹰,想知道太上是何许人。卑鹰说不出,他不信。最后,卑鹰心里有气,顶撞道:“本帮成立,曾广帖天下,总坛所在,可说无人不知。尊驾欲明所以,何不凭本事前去查探?’”

“好,以后呢?”

“老儿听了,仰天大笑,卑鹰冷冷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儿大笑着道:‘白吟风人懒脾气好而已,去还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稍顿接道:‘这就走,你小子正好作为见面礼!’”

“怪不得人家疼总是疼小的,你们看,你们先后两个五弟,那一个不比你们上面四个强?白老儿是有名的服硬不服软。你们五弟上终南,在他可说是罪无可赦,而你们五弟却能置生死于度外,不气馁不求饶,反而一再以话相激,结果,求速死反获不死。孩子们,你们可要学学呵!”

冷面仙子慨叹着,又道:“以后呢?”

葛品扬接着道:“之后,卑鹰穴道被点,由一名年纪比卑鹰还轻的少年以篷车运至洛阳。”

冷面仙子哦了一声道:“那少年是谁?”

葛品扬径自说下去道:“那少年没有说出名字,却透露他师父不是姓白,而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大棋士,因此,他自己也取了个外号,叫什么黑白小圣手。”

“噢,龙门古老鬼的徒弟!”

“那位黑白小圣手年纪虽轻,身手却极不弱,知道的事也颇不少,一路上,他说了很多……”

说至此处,葛品扬故意顿住。

冷面仙子果然追问道:“那娃儿说了些什么?”

葛品扬迟疑着,透着不安地道:“卑……卑鹰……不敢照说。”

冷面仙子悦声相向道:“说,孩子,老身吩咐你说,你说什么也没有关系的。”

葛品扬嗫嚅着低低说道:“他先告诉卑鹰,说太上是何许人,早已不成为秘密,白老儿并非不知道只不过想证实一下罢了。接着,他又告诉卑鹰说太上是什么堡主什么龙的元配夫人,早于十五年前就,就……”

“就死了是不是?”

“是……是的,他最后说,有两件事,他师父、白老儿以及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问卑鹰实情究竟如何。卑鹰对这些一无所知,自然无法回答他了。”

“哪两件事?”

“他说,第一、是关于太上当年的死,他师父,还有一位什么天风老人,都曾在太上灵前上过香,而且那位什么龙的堡主,守丧达三月之久,谁也无法怀疑那是伪局。如说出之太上之意,且连那位什么龙的堡主也给蒙在鼓中的话,实属不可思议之事。”

“何以不可思议?”

“那位堡主怎会被蒙过的?太上又何故要那样做?”

“第二件呢?”

“第二,他说,太上今天创立五凤帮与武林为敌,如仅凭像卑鹰这等脚色,实在差得太远。别的不说,单就那位堡主门下三徒,就非五凤五鹰资质所能望其项背;而那位堡主的独生女,叫蓝家凤,外号龙女,更是一代奇女子,聪明、秀丽、武功高,生性磊落,仁心侠肠,不让须眉。太上调教五鹰主对付那位堡主门下三徒还有可说,若以五名义女对付一名亲生女,真不知是何居心?”

听着,听着,冷面仙子一张本就够苍白的面孔,益发没有了人色。葛品扬不敢再说下去,故作畏罪状地悄悄住口。

良久,良久,冷面仙子忽然目顾玉凤道:“丫头们,对必照听来的这些话,你们愿意知道它们的真正答案么?”

王凤垂首,黄凤低答道:“恭聆太上开导。”

在葛品扬心跳加剧中,冷面仙子缓缓说道:“第一点,的确是不可思议。天风老儿、龙门棋士给蒙过了不算稀奇,蓝公烈也给蒙过就很难令人置信了。

“第二点,老身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身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十多年来,必照是例外,你们九个,都是老身从小带大的。

以前,你们只知道老身吃过天龙堡的大亏,与天龙堡已成不世之仇,将来,总有一天要成立一个帮派,直到完全毁了天龙堡为止。而现在,事实一天一天明朗化,你们自然也得多知道一些了。

“娘系蓝公烈结发之妻,叫冷面仙子,这些,你们是知道的。

“现在,孩子们,娘且问你们一句:俗云一夜夫妻百世恩,一对结发夫妇,婚后且生一女,又怎会忽成了生仇死敌的呢?

“在一般情形之下,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娘当年在天龙堡所遭受到的,非但不同于一般情形,而且只要是人,尤其是女人,就根本无法忍受!

“娘出身天山门下,本帮两位太上护法,你们都知道,他们就是为娘的两位师兄。天山一派武学精绝,当年之威望,并不在天龙堡之下。娘之下嫁蓝公烈,老实说,并不辱没他姓蓝的门媚;但是,在娘佯死的前三年,姓蓝的性情突变。有一天,居然严厉地向娘交代说:

‘嗣后天山门下,任何人不许再上天龙堡的门。’“为娘的惊怒之余,反责道:‘奴身算不算天山门下?’“唉,孩子们,你们知道姓蓝的当时怎么回答?‘随便!’他说:‘娘子如果不满,尽可自作主张!’“好个无情无义的蓝公烈啊!娘一气之下,回道:‘烈女不嫁二夫,嫁女如泼水,可发不可收。天山我回不了,但我也不能碍在你姓蓝的眼前就是了。’“于是,娘进入堡后一处有进口无出口的石室。娘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天性,娘这样做,纯出一时气愤,满以为姓蓝的念在夫妻情份上,会加以劝慰,谁知姓蓝的竟反而火上加油地阴阴问道:‘为了清静,室门要不要加封?’“想想看孩子们,人在气头上,死都不在乎,哪还会在乎什么室门加封不加封?

“于是,石室封死,仅留一个尺许见方的通风口。

“等到石室封死后,为娘的这才发现中了姓蓝的奸计。孩子们,知道天龙堡中现在那两个有天龙双娇之称的贱人吗?

“好了,递送的饮食,一天比一天粗糙;姓蓝的由一天望一次,渐渐少至三天一次,七天一次,再以后连人影也不易见到了。

“送饭的由堡中八将轮流担任。娘套问着他们说:‘堡主近日安好否?’他们均答道:

‘堡主安好。’再问:‘堡主近来作何消遣?’答:‘除了有人来造访或者访友,均在指导巫山来的两位姑娘的武功。’“所谓巫山来的两位姑娘,知道她们是谁吗?就是娘刚提到过、现被喊做龙堡双娇的两个贱人:黑妖精章曼华,白妖精柳文姬。

“指点武功?哼,见他的鬼!

“两个妖精是巫山知机子老鬼的义女,知机老鬼是天风老鬼的师兄,他们与天龙堡上代沾点远亲关系。两个妖精来堡时,年约十七八,各具一身上乘武功,而她们来堡的借口,则是奉师父师叙之命,向蓝堡主请益。

“两妖精人小鬼大,姿色也都不恶,来堡不久,娘就发觉有点不对。姓蓝的平时性颇豪放,但在两个小妖精面前,却故意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正人君子姿态,为娘的当时心想:‘情形反常了,唔,这里面一定有毛病。’“嗣后,姓蓝的突然要娘断绝与师门来往。娘越想越觉姓蓝的性情变异,定与那两个小妖精有关。老实说,娘要进石室,未始不起意于此,娘盘算:老鬼,你故意为难我,我明白,如今,我且暂时让你送愿,一旦真凭实据拿到手,那时,哼哼,等着瞧吧!

“不意姓蓝的天良灭绝,竟趁我气盛之时,拿话相激,一下子将石室封闭。想想看,孩子们,姓蓝的如对娘仍存一丝结发之情,娘囚石室,他哪会那样无动于衷?甚至探视日稀?

而且让饮食越来越是粗糙?

“娘乃生性好强之人,一朝入室,说什么也不会自动要求解封,这样下去,最多一年半载,不饿死也要给闷死,而这个结果,又正是姓蓝的所求之不得的。因为娘愈想愈觉不甘,最后忽生奇想,假如我冷面仙子死了,倒要看他姓蓝的狐狸尾巴还藏到哪里去?

“于是,娘开始在石壁上开凿。瞧娘这双手,孩子们,这,便是十五六年前,完成一条七丈隧道的成绩。唉唉,孩子们,世上尽多薄命红颜,但又有谁比娘的遭遇更不幸呵?

“七丈长的隧道,先后三月完成。娘自后山采集果蔬充饥,前面送来的饭菜,则原封不动,七天后娘咬指书于盘底:“余自知不久于人世,石室中颇宜长眠,请勿侵犯,以免惊余寒体为要!”

“娘出室后,并未立即远离,直到确定姓蓝的已无破室企图,方悄然自洞后,走下山来。

“离堡后的两三年中,娘易容走遍天下,一面留意天龙堡的动静,一面开始收容你们这批孤苦薄命的孩子。也就是自那时候起,为娘的既要抚养你们,又要为你们的武功扎根基,心力交瘁,方弄得今天这样……”

冷面仙子述说至此,不禁发出幽幽一声长叹;五凤热泪潸然,连黄衣首鹰那双冷电似的寒目中也闪起泪光。

受着气氛的影响,葛品扬无法不被感动,但是,他与五凤四鹰毕竟不是一起长大,而他,于此是非混淆之余,忽然想起一事,为求证实乃故意作切齿状,双拳紧握,瞻目忿然地问道:“不出……多久……姓蓝的果将两……两妖精收作-房?”

“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

葛品扬脱口反问,话出口,暗悔不已,既证实外传不假,黑白两姨是在三年后方嫁师父为继室,师父于礼无亏也就够了,何必画蛇添足又来上这一问呢?

“是的,照儿,三年之后。”

冷面仙子点点头,并无感到理屈之色,这时,轻轻冷嗤,又叹了口气道:“三年,是的,在一个男人而言,三年后续弦,于大体上是不亏什么的。不过,这得看情形。姓蓝的,娶的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两个年纪比自己小一半的晚辈?再说这三年,他们早已生活在一起,谁又敢断言,他们三年后所举行的,仅不过是一种表面仪式而已呢?”

葛品扬默然。冷面仙子最后这种说法,是讽刺的,也是刻薄的,他止不住生出反感。凭冲动,他想辩驳,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要是那样做了,并不能表示他的胆勇过人,只说明他犯了与对方相同的错误。

冷面仙子这样说,是主观没有证据,谓之含血喷人亦无不可,但是,他要是为师父与两姨辩护,又凭什么呢?没有证据凭主观,不也感情用事么?

冷面仙子,今天对他葛品扬来说,有双重身份。

五凤帮与武林为敌,乱杀无辜,身为武人固是不能两立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承认对方是他师母,上一辈的情感纠纷,做晚辈的应以不过问为当,如因与武林天运有关,而至不得不问时,分是非辨曲直,也得分外客观,分外冷静,非经求证,而不可遽作论断的。

这时,冷面仙子又叹了口气道:“刚才照儿说,外人讥娘以一批义子义女与生女亲夫为仇,不知是何居心。孩子,该想他们站在什么地位说话?他们谁是无辜遭弃的弃妇?他们谁在不见天日的石牢中住过一天?至于你们这一批孩子,你们可知道你们生身的父母为谁吗?

设非老身,你们谁会有今天?天龙堡受人崇拜,但与你们何惠?娘遭世人冷落、打击,而在你们该有何种的感受?说起家凤那丫头,是的,她是娘的亲骨肉。俗云虎毒不食子,老实说,哼,哼,要不是顾及那丫头,天龙堡会容它安稳到今天么?”

黄衣首凤忽然低声说道:“娘昨天曾吩咐……”

冷面仙子点点头说道:“不错,过了这几天,你带你五妹跑一趟,好好查察一番,看究竟有什么方法能将那丫头引来。”

黄衣首凤道:“为什么要还再过几天呢?娘昨天不是说要我跟五妹明儿就出发的吗?”

冷面仙子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过了照儿大典再走不迟。”

首凤讶然,其余的四凤四鹰也都一致抬脸,尤其是黄衣首鹰,双目中精光闪射,使人见之透骨生寒。

冷面仙子有气无力道:“是的,三天后午时正,大厅举行。不早了,你们各自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