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在想,也在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会不愿伸手救助垂危的人?这是每个人该做的,爷爷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敢相信那是事实,自她记忆开始,她便一直和爷爷住在这里;此地虽偏疏僻远,物质的享受虽简粗,但精神的拥有却是无可比拟的,真的,她和爷爷一直生活得很愉快,她跟着爷爷学会了捕鱼,猎鹿,他们有吃不完的粮食,这是一个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爷爷传授了她武功,这使她会猎得不少的山猪和麋鹿,她甚至会捕得凶猛的虎豹哩,她说不出有多高兴,她骄傲的和爷爷驮着它下山,换了很多钱;然后满载着日常的日用品,而且还可以做新衣服咧!

爷爷一直爱护着自己,他是那么仁慈,那么风趣,使自己忘却了没有爹娘的痛苦;她从没有见他们,她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也从不告诉自己,她当然很想知道,但爷爷不肯告诉自己,自己也不敢追问,她是不敢惹爷爷生气的。

但今天她就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她从没见过爷爷这样的脸色,更从没看过爷爷这么大声的喝叱自己,这是为什么?

想着,想着,爱凤不禁悲从中来,俯首抽泣。

泪水濡湿了她两颊,她心中又感到一股委屈。

爷爷教自己念古圣先贤的书,时常叮咛自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有用的人;今天,她这样做,是错了吗?

不!救人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怎么会是错了呢?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反对呢!

为什么?……

爱凤收束泪痕,拿着小石子,无意识的,一个一个的,丢进河里,响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她真是想不通,想不通。

望着溅起花花的浪花,爱凤百思不得一解。

她想累了,但她仍在想……

不知过了多久,月儿已是偏西,她才听到皂衣老者在呼唤她:“凤儿,可以进来啦!”

爱凤连忙提起忘记带回去的鱼篓,跃步而进;一进门口,她便问道:“爷,那人有没有希望?”

皂衣老者满头大汗,似乎疲惫非常,闻言只冷漠的点了一下头,道:“那厮耐命的很,可能死不了。”

把鱼篓放在灶上,爱凤撩目向床上望去,但只见邵真静静的躺着,脸色依然很苍白,看起来并无起色,一点也没有元气的样子。

他的衣服已换上了一袭黑色大袍,显然很不合身,有点臃肿的模样,显然他那身衣服是皂衣老者的。

左手的袖子挽至臂肩上,手肘则用两块木板夹着,而且还用一块黑布扎起来,缠至颈上,使左手弯曲着,平放于胸前,很明显的,他的手曾经脱臼。

另外右臂上也扎着伤口,以及左脚踝上也包着,大致上,他的伤势是如此——是说从外表看来。

“爷爷,他为什么会这样子?”眨了一下眼,爱凤转首问道。

淡漠的撩了一下眼皮,皂衣老者淡淡的道:“谁知道?或许是被人谋害,或许是不慎,也可能是他自己导短见。”

回眸望了一下邵真,爱凤问道:“爷爷,他有没有内伤?”

“何止是有,差点没五脏离位呢!”

点了一下头,皂衣老者拿起一条湿手巾,擦抹脸上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显得很疲倦的道:“助人助到底,既然救了他,爷只好尽全力了;我已经让他服下咱自己炼制的‘回魂十三丹’。”

欢欣的露出一个微笑,爱凤道:“那他一定可以活了,我们的‘回魂十三丹’,任是如何严重的内伤,只要不断气,一天一服‘回魂十三丹’,服完十三剂之后,包管痊愈!”

皂衣老者没接腔,面无表情的望了邵真,生硬的道:“但不知道他会不会感激我们?”

猛地一愣,爱凤奇怪的望着他,不解的道:“怎么不会呢?我们救了他的性命,他当然很感激我们啦!谁不会呢?’,

冷冷一笑,皂衣老者嗤着声道:“话别说得太早!”

又是一怔,爱凤不禁整个愣了下来,她真不懂她爷爷话意何指,天下哪有不对救命恩人感激的?

呆愣了良久,爱凤才缓缓启齿道:“纵算他不感恩也罢,我们救人的动机,并非为了博得他的感激呀!”

牵动了一下唇角,皂衣老者似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接着岔开话题道:“不谈这个,凤儿,爷爷累了,你帮我准备热水好不?”

虽然满腔疑惑,爱凤仍是柔顺的颔了一下首,说道:“好的,爷爷,凤儿准备热水去。”

“噢,我忘了你全身湿淋淋的,还是你先去洗吧。”似是才想起,皂衣老者赶忙道。

摇了一下头,爱凤微笑着道:“不用了,方才我在外头,风已把衣服吹干啦,还是爷爷洗吧。”

说罢,不等皂衣老者回答,便从灶上取出热水,提着桶走出屋外左侧的澡房;皂衣老者也不再说,便取了衣服洗澡去。

爱凤回到屋里头,望了望邵真仍无动静,不禁有点急,见四下无人,大胆的伸手摸摸邵真的额角……

但觉一触手,甚是惊人,几如烤红的铁一般热,爱凤不禁大吃一惊!

正吃惊时,邵真忽然蠕了蠕乌紫的嘴唇,模模糊糊的嗯了几声,爱凤连忙侧耳静听……

然而声音却很细微,像蚊子声般的哼个不停,倒很像是在呻吟……

好可怜呵,竟遭此不幸,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爱凤如此单纯的少女,心肠自是很慈悲,她望着邵真扭曲抽搐着的面孔,不自禁的叹息道。

邵真的身子忽然轻轻翻动了一下,爱凤以为他要醒来了,心中暗喜,但邵真旋又静止不动,爱凤不禁一阵失望。

“好好休息吧,你会好过来的。”扯上一条被单,轻轻的盖住邵真的身体,爱凤喃喃的自语道。

忽然邵真又呻吟起来,好像是在说些甚么,起初爱凤听不清楚,但声音愈来愈大,爱凤终于能够清楚他所吐的字语:“……嗯……你……为甚么要,要……?我……爱你,我……不,不能……”

声音像断线的珍珠,渐又趋于微细,突然邵真像发疯般的大喊:“哈哈哈!毁灭我吧!沉沦我吧!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的!”

爱凤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跳了起来。

邵真旋又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但已能看见他的胸膛在做着有规律的起伏,显然他的伤势已是好转过来了。

爱凤轻拍着胸脯,受惊地喘了一口气,心中暗笑着道:“差点没把我吓倒,你毁灭沉沦,谁又在乎?干嘛,嚷这么大声的?”

旋即又想着道:“他方才似乎提到一个女人的名字,说甚么爱他又不能,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想着,皂衣老者已洗完澡,走进门来。

爱凤连忙说道:“爷爷,方才他吐梦呓。”

皂衣老者似乎是洗过了澡,心绪不再那么阴沉,脸上虽没笑容,至少不像方才死了一样扳的那么难看。

他像是微感惊异,走前问道:“哦?他说了些甚么?”

爱凤把方才邵真说的话,告诉了皂衣老者。

皂衣老者听完,沉吟一下道:“照此推测,显然是为了男女间的感情纠纷。”

说着端详了一下邵真,沉吟道:“他已好多了,依此看来,他最迟明儿便能醒过来,可能要比这更快一点。”

爱凤也望着邵真,好奇的道:“爷爷,从他的受伤情形,我们能不能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

俯首沉思了一会,皂衣老者道:“从他严重的内伤看来,那是跌撞而成的,并非为人所击,前天不是有一场暴风雨吗?他可能是看不清路而跌下的。”

凝神听着,爱凤眨了一下眼问道:“爷爷,你意思是说他从悬崖上掉下来?”

微微点头,皂衣老者旋又道:“如果他真涉上‘情’字,很可能是他自己跳下来也说不定。”

“你是说他自杀?”微感吃惊,望着邵真问道。

皂衣老者道:“我是说有这个可能,反正他不是他杀错不了。”

爱凤不感同意的道:“如果他被人追赶而致失足坠崖呢?那不算是他杀吗?”

皂衣老者不禁感到语塞,露出一个笑容,赞赏的道:“凤儿,你的脑筋蛮精密的,你的假设有理。”

“爷爷,你夸奖了。”

受他一捧,不禁乐不可支,爱凤见皂衣老者不再扳着脸,兴奋的道:“爷爷,现在让我们来解释为什么他能攀上树干而没死呢?”

“你认为呢?”

含笑点一下头,皂衣老者显然被激起兴趣,捋着短须道。

爱凤眨了眨乌溜溜的眸子,似是沉思了一下,方开口道:“我不敢说我的想法是对的,不过我认为这样解释是很合理的:当时即是狂风暴雨,必定摧折了不少的树木,掉至河里,而他掉下的身子正巧跌在树干上,你或许会认为,这也有跌死的可能,但水的软体物,与一般硬实的陆地不同,他如果掉落地上,必殆无疑,回生机会等于零,可是跌在水中便不是如如此,他可能掉在树干上的时候,树木随着压力从水里沉下,而水有浮力,可大大减轻堕下的力量,而那人又正摔在树枝上,树枝比树干脆弱,多少也可以减低掉落的力量,所以他实在挨上的劲道,并非与从他崖上落下的劲道成正比,再者,看他两边太阳穴鼓鼓的,显然是学过武功,而且可能武功不差,人在危难的时候,总会有潜在的求生力量,他一碰上那树干的时候,很自然的激发他体内的功力,多多少少可以减少他碰击的力量,所以他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死去,然后他之所以在树干上漂浮两日,没有翻落水底淹死,是因为枝叶紧紧的勾住他的衣服的缘故。”

顿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爱凤仰着脸问道:“爷爷,这便是我的想法,你以为呢?”皂衣老者静静听完之后,沉思了半晌,呵笑着道:“凤儿,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它。”说话之时,床上的邵真忽然大声的呻吟了一下……皂衣老者祖孙俩忙不迭转眼望去——

但见邵真的身子大大的蠕动了一下,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爱凤见状忙不迭走近床边,蹲下身子,轻轻叫道:“壮士,你醒醒!”

皂衣老者也走近床畔,目注着邵真,微微讶异的道:“受如此重创,竟能这样快有反应,真太不简单,太不简单!”

话声未完,邵真已哦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皮。

邵真只感四肢一阵刺骨之痛传来,全身骨架像是拆了开来一样,疼痛难当,他想翻动一下身子,马上痛得紧蹙着眉头,嗯哼不止,他很吃力的撩开沉涩的眼帘,有如千斤重般的,好不容易,他才睁开了眼。

但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不见一物,连忙闭下眼来,耳中隐隐听到有人声,连忙开口道:“请问,这是哪里?”

爱凤连忙回道:“这位是我爷爷,我叫侯爱凤,你是在我们家里的,你伤势还没好,不要乱动。”

邵真睁开眼睛,溜了一下,仍是黑漆漆的,不见一物,蠕了一下唇角,不解的问道:“你,你们在哪里,在下怎没见你们?”

奇怪的往皂衣老者望了一眼,爱凤茫然的道:“我们就在你面前啊。”

“在我面前?”

猛地一震,邵真连忙挣坐起身子,但觉周身如火灼,痛叫一声,又躺下去,他的心房刹地抽搐起来,他睁大眸子,他甚么也没看到——除了黑暗!

“你们骗我!我根本没有看见你们!”

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邵真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警惶的喊着:“你们为甚么要这样?为甚么不燃盏灯?”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呆愣了一下,吃惊的互望一眼,皂衣老者俯下身子,伸手在邵真睁得斗大的眼前缓缓挥了挥

但邵真一点反应也没有,两双睁得很大很大的像死鱼的眼球,如中魔般的瞠视着。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倏然一震呆呆的互望着,他们的心底有一个共同的意念:他瞎了!

邵真的心在痉挛着,他明明听到说话的声音是在眼前,可是他看不到说话的人,真的看不到!

缓缓的张开嘴,嘴唇在颤抖着,大大的颤抖着,他苍白的脸冒出了如指大的汗珠,他很困难的扯动了一下喉结,嗓子宛如呛了泥巴一样沙哑,沙哑里头带着浓深的惊骇和浓深的哭音。

“我……我看不见?我是一个瞎子?我真的看不见!我真的是一个瞎子?”

突然,他发狂般的大喊着:“不!那不是真的!决不是真的!我能看见你们!我怎会看不见你们?我看见了!你们在我眼前对不!我不是瞎子!我有两只眼睛!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我看见了——黑暗!天啊!”

皂衣老者和侯爱凤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疯举动,皆是一愣,呆立不知所措……

邵真尽力睁着瞳孔,他想拿起左手,但觉一阵刺痛,立即换上右手,用力的在眼前晃着,晃着,用力的晃着!但他没有看见,真的没有!他的神经是刹地收起来!他的意识刹地停止运转!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是一片黑暗!黑暗!他最讨厌的黑暗!黑暗!黑暗……

他相信这是一个梦,一个丑劣的噩梦!那不会是真的,决不会是真的!他咬了一下舌尖,咬得很用力!一阵痉痛传来,噢!他相信了!这不是梦!那是一个千真确的事实,令他呼天抢地的事实——他是一个瞎子!一个盲人!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即使他不想看的也一样,他多么希望他此刻能看到一点点光亮就好,一点点就好,哪怕是火烧尸体的火光!噢!天!

他崩溃了!他接受了一个残酷的打击——他被一切光明抛弃了!他从此永远被黑暗吞没了!他的前程再也没有光亮,只有黑暗!黑暗……!

他不是一个铁人,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血肉躯体,他有悲怒,他有喜乐,他甚至比别人来得容易喜怒哀乐,他如何能承受这打击?他哭了!哭了!真的哭了!这不是懦弱,这是一个凡人的抗议——当他到了绝望无助的地步的抗议,抗议苍天的不公!抗议命运的作弄!抗议自己的不幸!他可以这样的,为什么不能呢?

天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财富,不是名誉,更不是生命,因为那些有的可以失而复得,有的可以不再感到痛苦,然而失明,那是永远活在黑暗的地狱,永远忍受着别人不敢受的痛苦,痛苦!噢,有吗?有什么比失去灵魂之窗的眼睛更痛苦呢?有吗?有吗?

邵真忘却了他曾是如何讥笑过流眼泪的人,但他现在尽情的哭了!他愈哭愈伤心,因为别人哭时尚能见到自己的眼泪,而他连这点权利都没有!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在一旁,默默无语着,他们想不出用什么语句来安慰邵真,他们可以体会到邵真的痛苦,如换了他们,他们也会和邵真一样的,也许比邵真更要来得伤心呢!

侯爱凤的心很软,尽管她和邵真并不认识,甚至可说是毫无关系的人,但她见邵真那副伤心失魂状,两眸也不自禁的红彤彤的,泪儿汪汪,只感心胸一阵悲忿填膺,默默的流着泪。

皂衣老者虽也经过无数的辛酸苦辣,而且当初他还不愿意救邵真,此刻严肃的脸上也一片同情之状,油然而露。邵真哭累了,哭倦了,他睁开眼,旋又闭上眼,不是吗?此刻,甚至以后的他,睁眼与闭眼对他都是一样,并没两样,他开始镇定自己,他未曾如此崩溃过,他一直就认为既然成了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么就必须接受事实,不管事实是如何的糟。

现在,他接受了这事实,他开始冷静的回想,回想他为什么会失去了光明,他必须想,他一向对一件事情的发生,都要追寻前因后果。

然而他昏沉的脑海怎么也想不起任何东西,只是一片空白,空白的像一张纸——即连一点“污点”也没有!没有,完完全全没有!

他再度颤栗了!他再度接受一个事实——他,丧失了记忆!

猛然的,他大声的狂叫着:“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被他这发疯般的一嚷,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倏地吓了一大跳,两人吃惊的互望了一眼,心头猛又是大震,他们已知道邵真在不幸中又加上一层不幸了!

“怎么?你们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吗?你们死了不成?总不开口?快!快讲我是谁!”

刚平定下来的情绪,陡又如狂波怒涛般的掀起,邵真号叫着,挣扎道:“我是阿狗?是阿猫?我是王公孙子!我是叫化乞儿!说呀!我是谁!噢——天!为甚么如此折磨我?”

声音之凄厉悲惨,几乎要使侯爱凤号啕大哭,她含着泪,她颤着手,按住邵真挣动的身子,哑着嗓子,她说道:“壮士,你不要伤心,你会很快的回复过来的……”

“你是谁?”睁着眸子,邵真粗鲁的打断她的话,恶狠狠的问道。

侯爱凤决料不到他如此凶恶,竟也呆怔了一下,有些怯生生的道:“我,我叫侯爱凤,在我身旁的……”

不等她说完,邵真又粗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怔了一下,侯爱凤蠕着嘴,道:“我,我怎会知道?”

猛然大叫一声,邵真睁目怒道:“混蛋!你怎可以不知道?”

吓了一大跳,侯爱凤花容失色的惊叫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跑开……

皂衣老者忙不迭揽住她的肩胛,面无表情的望着疯狂的邵真,不知是恼火邵真的粗蛮,还是实际需要,他冷漠的道:“凤儿,咱们别理他,不妨让他吵一阵子,过一会他便会平静下来的。”

侯爱凤睫毛上仍沾着泪痕,心中不忍的望着邵真哽咽着道:“可是,爷爷,他这样子?”

“没事的。”

皂衣老者像是安慰的说:“他这样,已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心中的痛苦,我们是没办法替他解决的,不是吗?让他尽情的发泄个够,然后他便能减除他心中的痛苦了。”

侯爱凤拭着眼泪、凄声问道:“爷爷,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恤的望了一下邵真,皂衣老者沉声道:“大概是他头部受了太大的冲击,以致破坏了他脑部和眼部的机能。”

“太可怜了!”

泪水又涌了出来,侯爱凤闭下眼,似是不忍观看邵真那惨状,把脸庞埋在皂衣老者胸前,哑声问道:“爷爷,我们有没有办法救他呢?”

摇了一下头,皂衣老者苦笑道:“我们能救活他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竟放声哭出来,侯爱凤哭得很伤心,彷佛就是她自己失明了,丧失记忆一样、她断续的问道:“那……那别,别的大夫是……是否能治好他呢……”

“很难说。”仍是摇了一下头,皂衣老者声音沙哑的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邵真闹着,哭着,要不是他觉得无法起身,他一定会跃下床来,良久,他终于冷静,不,应该说是累了,他沉沉的睡过去……

屋外,月光仍然照耀着,风儿依然吹着,可是,可以很深刻的体会出来,它染上了一层凄怆……

秋高气爽,凉风徐徐。

辣辣的“秋老虎”被浓浓的,郁郁的,看起来像是没有杂质的云朵遮住了,层层的堆叠着朵朵的云翳,像棉絮,像豆腐,也像轻纱。

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引人遐想沉思。

它只是一个阴凉的天气,它代表秋天的典型——阴而不沉,静而不谧,不寒而燥,亦雅亦肃。

秋之虫,不再争鸣竞歌,悄悄的,只有风拂动树梢的声音,河水磨动沙石的声音……

平静的河水,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蜿蜒迤逦的伸展着,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去于何方,它不让人看到它的两端,只能让人知道它是“源源流长”的。

河水缓缓而流,显得很深沉,肃穆,没有滔天的浪花,没有澎湃的涛声,很静;静得像未经世故的处子坐禅,也静得像饱尝风霜的暮年人。

暗褐色的牛官石上,盘腿坐着一名年轻人。

这名年轻人穿着一袭乳白的劲装,但有几处是用了不同颜色的布料缝补上去,在观感上,显得很格格不入。

他的背影,长而壮健,但他端坐得纹风不动,彷佛是入定的老僧一样,在他虽是稳重的背影里,却不难看出抖散着有太多的悲怆,落寞和孤独,这,和他的年龄又是如何的不相称哪!

他是在垂钓,但一点也不像,而且看起来他连那个意思也没有。

身旁的鱼蒌空空如也,连条小鱼也没有,他闭着眼,青绿色的钓竿被他无意识的握着,从他英朗的眉宇间,却又很奇怪的抹上一层阴影晦涩。

他的头发散了开来,没有扎发髻,很优雅的披散在两肩,清风掀起了它,却又飘散着淡淡的落魄,和隐隐的伤悲,他红润的唇角虽是紧抿着,但他决不是坚毅魄力的洋溢,却是一股自我嘲讽和变态恨意的昂扬——那不是别人,正是“鬼见愁”邵真。

从他被救起来的日子算来,他呆在这里至少有半个月了。

在这半个月里,他接受了皂衣老者和侯爱凤的悉心治疗,在“回魂十三丹”的滋养下,他的内创和外伤皆已痊愈了,但这并未包括他失明的两眼和空洞茫然的脑海。

他确实伤心了好一阵子,他甚至想自杀,他真的无法忍受被光明摒弃的痛苦,和“忘我”的痛苦,但他想他一定是一个倔强的人,因为他坚强的活下来了。

半个月来,他真的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如果他还能知道以前的自己的话,他一定会惊奇自己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他的人生观渗进了太多的悲观色彩,他敌视一切,他憎恨一切,包括他自已。

从今以后,他是一个瞎子,他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他为,“现在的自己”取了一个叫吴知的名字——那是一个含有自嘲与无奈的意味的名字——吴知与无知同音也,见不着东西,想不起过去,这不是“无知”么?

现在他自己是一个谜,他不仅过去的想不起,即连他为什么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唯一能知道的,他是一个练武的人,是在武林中行走的江湖客,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很富有,他发现自己的钱囊里有七万两银子的飞钱,和一把显然是自己的兵器的短剑。

侯大再——就是那个皂衣老头,和侯爱凤曾为自己的银子而惊讶,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惊讶,自己的羊皮囊袋里为何有这么多钱?

当他抽出短刃的时候,侯大再和侯爱凤曾大声惊呼,他们说他的兵器令他们睁不开眼……。

但这些,依然无法使他想起自己是谁。

现在唯一能记忆的是从他被侯家祖孙俩救起之后,他看不到他俩的面貌,他知道了他们是猎户,生活很清苦,仅此而已。

侯爱凤对他很是友好,在这里,唯一能使他稍稍感到心胸开朗的,便是侯爱凤对他的友善。

但侯大再对他却似有很深的敌意,他能感觉出,侯大再对他相当冷漠。

侯爱凤显然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子,他看不见她,但他肯定,有善良的灵魂一定也有美丽的外表,他深深遗憾自己不能目睹她的庐山真面目,那一定是很美的,她虽是深居此荒山中,显示着她是有涵养,有见识的女子。

侯爱凤很爽朗,也很健谈,邵真阴涩的心情,因她如春风沐雨般的欢快而开朗起来,她完全没有看不起自己是一个盲人,她,是一个令人感激的女人。

然而侯大再便不同了,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本是不愿救自己,是受了侯爱凤的要求,才救自己,他叫自己伤好后便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起初以为是他生活清苦,无法负担自己的用度,但他把银子拿给他的时候,他又坚决不要,这不禁使他感到扑朔迷离。

不管怎样,人家救了自己,已是一件大恩德了,人家并没有理由要收留自己,再说自己也必须查明自己是谁,相信有人认识自己的,自己不妨在江湖上摸索,说不定就会碰上熟悉自己的人。……

邵真端坐着,他的脑海在思索盘算着——

侯大再祖孙的武功显然很行,昨儿侯大再独自一人便捕到了一头大熊,而侯爱凤和自己钓了满满的一篓红尾大鲤鱼,事实上这都是侯爱凤一个人钓的,他连一条小鱼也没钓着,他想不到自己对钓鱼竟如此差劲。

今天,一大早,侯大再便单人扛着熊和鲤鱼,徒步到远在一百里以外的镇甸卖钱,预计入晚以前赶回来。

邵真拿了一张一千两的飞钱托他兑换,并托他买些物品,他盘算把这些物品作为酬谢他们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虽然这举动显得俗了一点,但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本来侯爱凤也要一同去的,但她为了怕自己一个人寂寞,而留下来陪伴自己,邵真对她无尽的感激。

几天来,邵真已习惯在黑暗中摸索,他发觉自己虽是看不见,但听觉却很灵敏,几乎一点点声响他都能听到。

正所谓:失去某一件东西,也必能得到某一件东西,这,便是造物者的平衡吧?

邵真已暗自决定,明儿一早便要离开这里。

这并非是因为侯大再对他的冷淡他才想走的,事实上他不走难道一辈子留在这里?当然不会,邵真必需要“找回失去的自己”,不是吗?

正想得出神,邵真忽然觉出背后传来一阵极为微细的脚步声,他摒弃思想,开口道:“爱凤,地瓜烤好啦?”

侯爱凤手里捧着两条仍冒着热气的地瓜,她本是蹑手蹑脚的,像是想吓吓邵真,见邵真先招呼,似感惊楞的笑了一声,随即放开脚步,扬声道:“好啦,我赶热给你吃呢。”

侯爱凤的脸蛋上绽着一朵笑靥,掠了一下发辫,她坐在邵真身旁,仰脸道:“你倒真像耗子般的精灵,人家原本想吓吓你的,不想没走了几步路,你却发觉了。”

哈哈一笑,邵真挪动了一下身子,道:“谁叫你地瓜烤得恁地香喷喷的?你瞧,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哪。”

心中很是受用,侯爱凤欣喜道:“你倒真会捧人。”

挑了下眉梢,邵真道:“如此恁丽,焉能不捧?”

“别滑嘴了,我可不吃你那一套哪。”粉颊浮上了两朵红云,侯爱凤不胜娇羞道。

望了望鱼篓,侯爱风笑着又道:“啧,真差劲,钓了老半天,连个小牝鱼也没有。”

耸了一下肩,邵真道:“有啥法子,整条河的鱼都是雄的。”

兜了一盆雾水,眨了眨眼,侯爱凤道:“你在说啥?’,

“不是嘛?”哼声笑着,邵真道:“昨儿你钓满篓子,今儿我却空空如也,鱼儿如是雌的,焉会如此偏心……”

娇羞的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侯爱凤道:“油腔滑调,不与你说了。”

感伤一叹,邵真道:“忠言逆耳,自古皆然也。”

噗嗤一笑,侯爱凤道:“哟,你说得有板有眼了,不害臊。”

把皮剥好,侯爱凤把地瓜凑近邵真嘴边,娇声道:“先黏黏嘴吧,看能否顺气些?”

咬了一口,轻轻嚼着,邵真唔声道:“唔,佳人美肴!不顺气也得畅气。”

脸上露着笑,心底开着花,侯爱凤却故装嗔怒状娇嗔道:“没得正经,岂为君子?”

有趣的拔长了一下颈子,邵真顿着牙道:“君子本为君子,其之所以没君子,乃女人是祸水之故也。?”

“饶舌!”红着脸,侯爱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咎由自取,焉能怪女人耶!”

微微一笑,邵真朗声道:“君不曾闻圣人之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一怔,即嗤了一声,侯爱凤道:“腐儒迂生之言,何以为据?”

大惊,邵真道:“毁谤圣人,其罪无以复加!”

忍俊不禁,侯爱风笑道:“吾不与汝辩矣。”

朗笑一声,邵真道:“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

皱着鼻子,侯爱凤道:“得了,得了,我的大儒士,别再酸了好不?”

哈哈一笑,邵真放下钓竿,道:“如何,小丫头认输了吧?”

嗤了一声,侯爱凤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吾知趣耳。”

一愣,邵真道:“丫头竟讨便宜,该打。”

得意娇笑,侯爱凤道:“教汝以后不敢轻视女人也!”

朗声一笑,邵真道:“尔不曾闻男人是宝,女人是草之言乎?”

眨一下眸子,侯爱凤道:“君亦不曾闻女人即贤人否?”

一怔,邵真道:“未曾闻之。”

娇声一笑,侯爱凤道:“如此,井底之蛙,何足论哉?”

佯怒,邵真道:“道来听听。”

得意的咳了一声,侯爱凤道:“有言‘贤贤易色’。色,女人也,把敬慕女人之心转变为敬慕贤人之心,岂不是女人与贤人相等乎?”

恍然大悟,邵真笑道:“丫头强词夺理,一派胡言,真巧言乱德也!”

把地瓜凑近邵真的唇边,侯爱凤笑着道:“地瓜要凉啦,我们拉平,谁也不输好不?”

咬了一口,邵真边嚼着边道:“你丫头真个厉害,少爷差点要落败了呢。”

“你也不差。”

妩媚一笑,侯爱凤凝视着邵真显得有点苍白的面庞,由衷道:“瞧不出你这个武夫竟有如此墨水哪。”

忽然邵真的脸色凝了下来,怔怔沉思着。

微感讶异,侯爱凤蠕了一下红嘟嘟的小嘴问道:“你又怎么了?”

蹙着眉头,邵真沉声道:“我在想,我既已丧失记忆,

何以仍能想起我从前念的古书?我在想我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但我还是想不出来。”

眨了眨乌黑的眸子,侯爱凤安慰的道:“别太操急,你慢慢会想起来的,爷爷说你只是受了撞击的原因,以致丧失记忆的能力,那天我们到镇北找有名的大夫治疗,你一定能痊愈的。”

轻叹了一声,邵真道:“这回要不是你们相救,我……”

打断他的话,侯爱凤柔声道:“提这些做啥?这是份内之事,何况这又不过是举手之劳,谁也会这样做的,对不?’,

缓缓的摇了一下头,木然的脸上,泛上一股激动,耸动了一下喉头,邵真颤着语音说道:“你不仅救了我的命,更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惭愧的承认,要不是这么多天来!你给我鼓励,你给我安慰,你给我关切,你给我照料,真的,我怀疑我现在仍能活在世上,侯姑娘,我,我真不知要如何表不我心中对你的感激j”

展着笑靥,侯爱凤柔声道:“说完了没有?你不须要表明,我能很深刻的体会你心中的谢意,为了想使你以后不再说这些话,我诚心接受你的感激好吗?现在,我们是否该转转话题呢?我不妨告诉你,你如再说,我就要生气了尸

难耐的撇了一下唇角,撒下一撮难以克制的激动,缓缓吸了一口气,邵真道:“爱凤,这么多天来,你忘寝忘食的为我煎药煮粥,洗衣涤物,你如不让我表示我心中的谢意,我会很不安的……”

稍稍一顿,从怀中掏出黑色的羊皮袋囊,从里头抽出了七八张飞钱,递给侯爱凤,挚声道:“我知道这样俗了一点,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爱凤,你一定要收下,否则会令我很……”

瞪了一下美眸,努着小嘴,侯爱凤不待邵真说完,一把揪过飞钱塞进皮袋里,把囊袋重重的揣进邵真的怀里,气煞的说道:“你令我很不高兴了!”

苦涩涩的笑了笑,邵真说道:“爱凤……”

“你再说,我真的要生气了!”重重一哼,侯爱凤抢着道。

“吴兄,咱吃地瓜吧。”说着,把地瓜放在邵真手里,侯爱凤自己也啃着一条地瓜。

默默的吃完地瓜,邵真开口道:“爱凤,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

把地瓜皮丢进水里,溅起一个小浪花,侯爱凤凝视着悠悠而流的河水,缓缓说道:“感激,并不需要以财物来代表。我如真爱财,我可以‘谋财害命’是不?我只需要把你救起之后,搜出你的银子,然后再把你推进河里,不就成了吗?我可以得到你所有的钱咧,不是吗?”

微微一停,把眸光停注在邵真脸上,侯爱凤抚弄着小辫子,接着道:“目前你虽无法复明与恢复记忆,但我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并非永久的;我更深信有大夫可以治好你的,而治你的病,必需要钱,对吗?”

默默的听完,邵真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缓声说道:“爱凤,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俏脸一红,不待他说完,侯爱凤羞答答的说道:“看,又来啦!我郑重宣布,你如再说这一类的话,我发誓不再理你了。”

佯装苦脸,邵真道:“为了要你丫头理我,小的只好接受郑重的宣布啦!”

掩唇轻笑,侯爱凤道:“如此才是,可千万记住,如再有,姑娘便要实行我的宣布了。”

两手拱起,高举过头,邵真煞有介事的道:“小的遵命。”

“去你的,谁要你不正经?”格格娇笑,侯爱凤红着脸,使劲,击了一下邵真浑圆的臂膀。

“哟,痛煞我也!”蹙眉咧牙,邵真道:“大胆丫头,敢揍你家少爷?”

说毕,单手扣向侯爱凤的腕脉。

扬着银铃般的笑声,侯爱凤往旁闪去。

“往哪儿跑?”趣心顿起,邵真站起身子,追了上去。

“在这里哪,我的大少爷。”娇笑着,侯爱凤一面闪一面道。

“死丫头,少爷马上便抓到你。”

微微犹豫了一下,邵真缓缓的挪移脚步,他发现他的耳朵可以很清楚的听到侯爱凤站的位置。

“你抓不到我。”侯爱凤显然是因为邵真看不见,而不敢离开太远,她深怕邵真会绊到什么而跌倒,是以她只是在他四周叫跃着:“在这里哪,在这里哪……哈,差一点。”

“丫头,你别得意,抓到了有你好受的。”说着,脚下绊了一个石子,邵真的身子突地向前仆去!

惊呼一声,侯爱凤见状忙不迭伸手挽向邵真,但她的手方不过递了一半,她陡地愣住了!

但只见邵真斜倾的身子,蓦然像大雕般的怒冲而起!

她看得呆住了!

邵真的身形,那么优美的在至少有二十丈以上的高空,像苍鹰般的盘旋了两下,然后又像轻燕般的缓缓下降,伫立在地上!

她呆得两眼都要发直了,一个看不见的盲人有如此身手!

侯爱凤眨了眨眼,她扭头望着静静而立的邵真,她发现他好像在凝神静待;她疑惑的转了转眸子,悄悄的蹲下娇躯,拾起一枝枯木,猛地开口道:“吴兄,接着!”扬声中,枯木已如箭飞向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