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离开普陀山之后,李乾也就和高凌宇及江振禄在一起了。

卸掉沉重的担子,高凌宇语重心长地道:“肩负四条人命之战,这种感受二位恐怕无法体会……。”搔搔头皮,李乾道:“是啊!要是换了俺,恐怕连‘渔标’也打不过,奶奶的,四个老家伙早就伸腿瞪眼啦!”江振禄瞪他一眼,道:“你再口头上没遮拦,迟早会吃大亏的。”转而又对高凌宇道:“高老弟,在离开紫竹坪之前,我发现宫不屈以传音入密和你交谈,不知我们师兄二人可否与闻?”高凌宇道:“江兄,自小弟入关闯荡以来,树敌不少,交到的朋友却不多,又有什么事不能对二位说呢?此番到紫竹坪,事前谁也不敢保证没有凶险,二人若非瞧得起在下,何必前去涉险?所谓: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有一点素心,也就是这个道理。”话题一转,江振禄道:“好朋友,还讲这些干啥?倒是二位护法去追韦天爵,居然未曾追上,这小于真不可轻视呀!”长长地吁口气,高凌宇又长眉紧蹙,道:“这也正是我和宫不屈当时所谈的一部份,据二护法回报,有一年轻人和小弟一模一样,向二护法施袭,暗助韦天爵逃走,功力之高,似不在韦天爵之下。”江、李二人一楞,凛然互视一眼,江振禄道:“这又是什么人?能助韦天爵逃走,手底下又不逊于韦天爵。”似有所悟地苦笑着,道:“此人即使不比韦天爵高明些,也相差无几。至于他极像小弟,我有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李乾又要插嘴,江振禄一瞪眼就给挡了回去,江振禄讷讷地道:“莫非……莫非就是在阉党手中作人质的……”一抹萧煞,悲戚之情,闪过高凌宇的面孔,很久之后,他才吃力地点点头,道:“江兄,我们所极不愿发生的事,它发生的可能性却又特别高了。”江振禄道:“也许不是,而是另有其人……。”高凌宇萧索落漠地摇摇头,他的心情很坏。在外人看来,他和宫不屈之战,胜败之差极微,但他怀疑,宫不屈并未全力以赴。

果真如此,要估计对方的实力就很难了。

半年时间不能算短,但是他必须设法弄清一件事。那个酷肖他的人,是不是在阉党中作人质的弟弟高凌云。

“清理了一下鼻涕,李乾小心翼翼地道:“高大哥,到底哪一个是铁梅心?哪一个是张培兰?而哪一个又是宫莲花呢?他奶奶的……这三个小娘们,可把俺弄昏了头哩!”自嘲地耸耸肩,高凌宇拍了李乾的肩胛一下,道:“李兄,不要说你,连我这个当事人也被弄糊涂了!不过我事后凝思,应该是伤心渡那个张培兰是铁梅心,在莽林古洞中那个是宫莲花,所以根本就没有一个张培兰,那是铁梅心的化身。”不解地搓着手,江振禄道:“老弟,铁姑娘和你有那么深的交情,她真会负有减口之责,而且心如铁石,连你也未放过,又思将仇报,施袭砸伤了我?”沉默了很久,高凌字道:“江兄,那时的张培兰,我以为又不是铁梅心,而是宫莲花了。梅心虽狠,那不过是奉命行事,且可能也有亲人在阉党手中作人质。宫莲花之狠,就是本性的问题了。”略有所悟地,江振禄道:“我想起来了!如果在莽林古洞中那个不是宫莲花,而是铁梅心的话,老弟稍一亲近她,绝不会连续吃耳光的……”“哈哈……”李乾大笑起来,见二人都没有笑,知道又失态了,道:“高兄,俺这个鸟人就是这副德性,你别见怪。”高凌宇道:“李兄,我觉得为人处世保留少许纯真,当哭则哭,该笑则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武林中这个大染缸呆久了,有几个能不迷失本色的?”李乾有点受宠若惊地道:“高兄,所有认识俺的人,可没有一个这么说的,都说俺是乡熊、大拉酥一个。俺也承认俺土,可绝不承认是坏种哩!”正色地,他拍拍李乾的后颈,道:“李兄,你绝不是坏种,更不是大拉酥……”你如果去过金陵,或者仅仅是慕名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吧,你绝不会没听说过迷离烟水的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也正是隔着秦淮之岸呀!

高凌宇等人来到了金陵,也进了酒家,只是,高凌宇为了行动方便,不至打草惊蛇,化装成个壮年人模样,有了抬头纹和鱼尾纹,还粘上一些络缌胡子。

刚刚叫了菜,还没有送上来,楼下来了两个三十来岁,都长了一副野兽似的响体,衣着华丽的汉子。两只贼眼在宽敞的琼华楼上一梭溜,其中之一就开了腔,道:“你们听清了,马公子要在此会友宴客,马上要重行打扫清洗一下,快快走开……”马公子何许人有这么大的甩头?在别处或许未必人人心照不宣,但在金陵,马士英和阮大钱之流炙手可热的人物哪个不知?提起马公子,可要谈谈马士英的威风了。庄烈带十七年,流冠李白成攻陷北京,传到江南,兵部尚书史可法起誓勤王,渡江刚到浦口,北京已破,福王由崧及潞王南奔到淮安。南京诸大臣会议立君,张慎言、吕大器及姜日广等商议:福王有贪淫、酗酒、不孝、暴虐、不读书、干预讼事等七大劣迹,不如立潞王。当时风阳总督马士英同魏奸余党阮大戊贪福王昏庸,可以控制利用,密结武人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及高杰等发兵护福王到仪真。史可法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勉强迎入金陵。后来马士英把史可法及张慎言等人说福王七不可立的信札奏上,拥兵入朝,于是福王即帝位,马士英入阁……

一听马公子要来宴客,一般的客人有的还没吃完,有的叫了菜还没送到,统统颠着屁股下楼而去。

不到半盏茶工夫,走得光光地。

只剩下临窗一桌的高凌宇、江振禄和李乾等三人。他们的确并不知道马公子何许人,却知道必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想留下看看。

两个汉子一看这三人根本没有走意,那个高的偏着头,眯着一双鸳鸯眼对另一个道:“我说老张,在这地面上,居然还有这种楞头青,连这点风水也看不出来。喏!你看,和咱哥哥泡上哩!你说够意思吧!”姓张的正要上前,伙计托着盘子,上有两个菜和一壶酒走了上来,正要送到高凌宇这桌上来。

姓张的道:“小三子,弄你格妈妈地2你看不出来,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只有这三个吃生米的家伙大概是想在秦淮一带踩场子、踢门头,扬名立万,光祖耀宗,也没有看看他们祖坟上冒的是黑烟还是紫烟。”另一个道:“据说猪八戒他老娘是俊死的。小三子,把酒菜端下去!”伙计甜着脸向高凌宇这边歉意地笑笑,哈着腰道:“是……大爷……这就端下去……”小三子正要下楼,高凌宇道:“小二哥,菜做好了端下去怎么成?生意人嘛!将本求利,叫你们凭空损失可于心不忍哪!端过来吧!”小三子为难地讷讷道:“我说贵客,小店有贵人要在这儿请客,三位就迁就点,另换一家也是一样……”小三子边说边向三人眨眼示意。

勾勾手指,高凌宇道:“小二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把酒莱给我端上来,不要伯,你只是作了你本份的事。”小三子看看两个汉子,再看看高凌宇等三人,他在这琼华楼干了八九年的跑堂,什么人没见过?敢在这儿吹胡子瞪眼,不理马公子的碴儿,不是活够了,那就是成了气候的人物了。

可是小三子仍然不敢端上酒菜。

就在这时楼下车马声传来,鞭声盈耳,似乎停在琼华楼门外,这是一家客栈,也是一家酒楼。设备好,费用高,一般商旅住不起。

两个汉子之一奔下楼去,另一个走近道:“马公子来了,快走!快走!别自找倒楣。我是为你们好,可别不知好歹!在这地盘上招惹马公子,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哩!”这工夫高凌宇向窗外街心望去,正好见一辆豪华马车内走出一个衣着华丽、意气昂扬的年轻人,此人手执一根马鞭,对车外的躬身的部下连眼皮子也未撩一下。

那汉子还在一边罗苏,似想动手把他们撵出去。李乾道:“你他奶奶地在这儿联噪个什么劲儿?马公子来了就要统统让出来?你告诉他,俺是牛公子,‘牛马’‘牛马’,对不对?俺在他的上面,去告诉他,他的长辈在这儿,叫他回避到一边凉快去!”那汉子忍无可忍,一脚跺来。江振禄自然不主张动武,但对方这一脚至狠至毒,他伸手一抓一送,这汉子单腿跳退,滚下楼去。

而现在,正好这琼华楼门外又来了辆马车,走出一位二十七八,三十不到,艳光照人,丰腴白哲的美妇,一小婢扶着往里走。

原先那位马公子乍见这艳妇,目光直勾勾地,魂儿出了窍似地。这时一个三十来岁,鼠目削腮的蓖片似的汉子哈腰走近,在马公子耳边说了几句话,马公子又对那汉子交待了几句,就进了琼华楼的大门。

而那蓖片型的汉子却招呼四五个差弃模样的人物,上了马向西边疾驰而去,在这一刻,也就是自高凌宇看清了这位马公子的面貌时,唯一的感觉是心窝上被戳了千万刀,正在淌血。

他木然的目注街心,却是什么也没看到。最初他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没有那种可能,但是骨肉手足,哪有不认识之理?江振禄推推他,道:“老弟……老弟……”自懵懂仲怔中醒来,理理思绪,高凌宇道:“江兄,偏劳你立刻径奔雨花台附近的码头,去阻止一件害人的勾当这些话对江振禄来说,真是没头没尾。但高凌宇立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江振禄愕了一下,立刻离去。

这是琼华楼客栈的前楼,还有些所谓单间雅座,大凡到这儿来的富商巨贾,纯吃喝的很少,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不外乎叫条子、出堂差,玩玩女人罢了。

这工夫琼华楼管司的前面引路,下面是那位艳光照人的美妇,被小婢搀扶着上了楼,进入单间之中。

小三子也跟上来,道:“这位夫人先点菜好不好?”只闻那小婢道:“先等一等,我家老爷不久就到,人到齐了再点不迟………”小三子颠着屁股退出来去张罗茶水,却连看高凌宇等人一眼也不敢。他以为,看这三人的样子,不会笨得连危机迫在眉睫都不知道的,怕惹麻烦,急忙下楼。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到高凌宇桌边,道:“二位大概是刚来这京绕之地吧?这也难怪,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马公子的身份,他的义父就是当今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当朝一品的马大人。而他就是马大人的义子马凌云。今天在这儿宴客,客人太多,所以只好请二位多包涵,到别家去吧!改日我孙七好好请请两位。”李乾又要嚷嚷,高凌宇扯了他一下,道:“孙兄的意思我们当然明白,不过我们来此在先,而且约定在此等人,如果离开,就可能和等待的人无法碰面,所以……”孙七陪笑道:“其实这也很简单,隔壁的松竹楼也很气派,不过是一门之隔,只要这位老弟说明贵友是何人,什么样子,来了之后在下叫他到隔壁去找你就成了,你看如何?”这人总是面带笑容,倒像个和气生财的买卖人,而且颇有点耐性,不愿弄得太僵,也不抬出马公子吓人。歉意地笑笑,高凌宇道:“孙兄,真抱歉2在下与友人约定在此会面,有急事相商,实在不便挪动,不过我猜想他马上就会到。孙兄你是知道,我们叫的酒菜,有位仁兄都不许小二端上来,为了息事宁人也就算了!只是约会事关重大,不能不遵守。”和气生财似的笑容已经褪色,孙七仍然不死心,道:

“二位贵姓?”高凌宇道:“在下复姓宇文,这位友人姓李。”孙七道:“宇文老弟,你太年轻,尚不能体会人类的休咎祸福。所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一时的忍让,可避免多少麻烦。宇文老弟,请再三思。”忍无可忍,李乾的涵养可没有这么好,他大声道:“我们不走就是不走!体他奶奶地像地瓜油一样,粘上就揭不下来,求爷爷告奶奶的,在这儿穷罗苏个什么劲儿?你再不走,俺就赏你一顿火腿熊掌!”冷森轻蔑地一笑,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好话说尽,可别怪我,你先给我滚下去……”孙七伸手去捏李乾肩后的“秉风穴”,快得比眼珠子转动还利落,李乾的反应自然没有这么敏捷。但高凌宇一拉李乾,脚在桌下一蹴,在此人的“犊鼻”上蹭了一下。孙七的腿一弯,差点跪下。骇然退了两步,冷冷一笑,目中冷若闪电,道:“朋友,姓孙的可是好话说绝,仁至义尽,就算有那么两手,要在这金陵地面上咋唬,斤两还不够吧?”李乾道:“你也别咋唬!爷们三条腿的瞻没见过,两条腿的大活人可见多哩!奶奶个熊!还是那句话,等的人到了,二话不说,马上走人!人没到,绝不走人!”孙七吆喝了一声道:“哥们,庙小神大,不大好侍候哪……”不久自楼下冒上三个,都是三十多四十不到,有心人不必动手,只要瞄一眼就知道,不是易与之辈。

加上孙七一共是四个,真正是二话不说,马上动手。

李乾身手极有限,高凌宇道:“到我身后去,看着点,不必动手。”说话工夫孙七已砸出两拳,另外三个之二,一人跺出五脚,一个在背后放冷箭劈出三掌。在江山险危,局势飘摇的辰光,作威作福的情况更加不可遏止,就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玩一天是一天似的。因而欺压良民,贪脏枉法,上下包庇之事随时可见。就像这四个人,如果在此杀’了人,把尸体移走,一点纰漏都没有。

高凌宇由于原先听到了那蓖片人物对马公子说的话,以及马公子交待的话,他内心悲怒不已。此刻一动上手,不知不觉就把那股子义忿宜泄到这人身上来了。

“盘古旋”七旋八转,一连闪过二十余人次拳、掌、腿和肘的狂攻,这四人个个出手狠辣,绝不招呼不关痛痒的部位。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不忍,什么叫心软,往往为主子逼债,敲烂了债户的手和脚,再放入盐水中泡上一个时辰。

这样的事,他们唯一的感觉就是有趣。

所以遇上这两个不开眼的倒楣鬼,他们早就打好了谱,想好了点子,一旦逮住,有他们的好看。其中一人凌空跺出三脚,道:“我说三位……有没有新点子折腾这两个家伙?”三人之一龇着一口獠牙,道:“在他们那话儿上涂上蜂蜜,然后杆在蚂蚁窝上……”四人大笑声未毕,一只神来之手揪住了他的头发一抖,“嗖”地一声,高凌宇手中竞有一束长发和头皮。那人头上白森森地冒出了一头血珠。原来高凌宇恨他们下流阴毒,手上蓄满了内力把他的头发全部连根拔下。

当这人摸摸自己的头,粘粘地、滑滑的,而且血珠汇成血流淌溅满脸时,发出了没有人味儿的嗥叫。

另外三人被这惨烈景像惊得微愕,拳山腿浪山压而至,一个家伙的脸被砸成不等边三角形,另一个的双腿断了三截,除了死的,都昏了过去。只有孙七只挨了一腿,滚到墙角,像一只巨猫爪下漏掉的耗子,眸子中尽是震骇神色。

李乾要上去找补几下,微微伸手一拦,高凌宇道:“算了2这家伙是四人之中,比较稍有人性的一个,放他一马。”孙七扶墙站起来,抱拳道:“宇文大侠,我相信你也许不是姓宇文。因为在下从未听到过这名字,以尊驾的身手,也只有我们马公子也许还能应付。今承手下留情,姓孙的会永远放在心上,候机图报,二位如有事找我,可到下关孙破子杂纸铺子去,他是家兄……”孙七下楼,江振禄一头大汗的上了楼来,在高凌宇耳边道:“老弟,老哥哥差劲,稍迟了一步,那个富商已经淹死在江边,据船家说,是他不小心失足江中的,老弟,我当然不信。”暗暗磨切牙齿,高凌宇道:“派去那几个人呢?”摊摊手,江振禄苦笑道:“总之,老哥哥迟了一步,不幸已造成,没见过那几个派去的汉子,八成是偷偷摸摸上船把人弄昏损入江中,或者那富商已上了岸,被他们丢入江中淹死立刻逸去。总之,不可能那富商自己失足落水的。”站起来,高凌宇道:“我们要设法暗示这位不幸的未亡人,叫她赶紧设法趋避。”李乾搔搔头皮,道:“师兄,到底是什么事?别他奶奶的神秘今今地,怕我泄了你们的底似的。”挥挥手,江振禄道:“不说话人家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掉。事了之后再告诉你……”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首先上来的竟是那个神采飞扬,英挺中略带阴鸷之气的马凌云。他的身后跟了七八个汉子,其中三人就是不久前派到江边去害人的人。孙七站在最后,似在使眼色,叫他们速走。

马公子负手走近,仰着脸,眼光向下看,扫瞄了三人一眼,“喷喷”连声,颇有欣赏的意味,道:“金陵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能人奇士一定不少,只是人各有志,有人宁为龙之潜、豹之隐,而不愿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就以这位仁兄来说,身手之高实属少见,本公子十分欣赏。置身乱世之中,只要有真才实学,飞黄腾达往往是一夕之间的事。而这位兄台如果愿为朝廷效力,本公子保证力荐,弄个三四品的前程,岁入万把两银子,那可是稀松平常之事高凌宇还坐在那儿,面向窗外道:“马公子这番盛意,在下太不敢当了!村野匹夫,庄稼功夫,实在难登大雅。再说浪荡惯了,也享不了那种官老爷的福……”爽朗潇洒地一笑,马公子道:“兄台不必客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人处世,就怕没有真本事,只要有真货,总是不会埋没的,怎么样?兄台……”高凌宇始终没有转过头来,淡然道:“男儿当自强是对的,但别忘了,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志以詹澹泊明,节从肥甘丧,正是所谓澹泊明志,甘肥丧节……”微微一窒,那种神采和笑意就收敛多了,马公子道:

“兄台志节高超,更是朝廷急需的人才,机缘稍纵即失,何不随本公子回去,改变这种漂荡流浪生活?”那蓖片人物在马公于身后道:“这位少侠,这正是你转运时机,必须抓牢,不可意气用事。我们公子能看上你,可算是天大的造化。再说,撇开官职不谈,岁入万余两,相当于一位尚书的年俸,眼珠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老兄,你可要好好的酌量酌量呀!”终于他缓缓地站起,高凌宇道:“如此位高俸厚的差事,谁不动心?但在下一生作事,极重视原则,如果援引在下的人本身就不光明正派,俸禄愈高岂不更加危险?”尖喝一声,那蓖片怒声道:“大胆的刁民,马公子不过是爱才如渴,对你百般忍让,居然敢言语轻浮不敬……”冷冷一笑,高凌宇道:“请问马公子,就在今日,你可曾作过问心有愧的事,呢?”他突然面对马公子,目光如电凝视着他。

马公子这半天都只见高凌宇说话而未见其面孔全貌,此刻一看,高凌宇虽已化妆,但面部轮廓,尤其是永远无法化妆更改的眼神,是无法改变的。

他们兄弟分别才不过六七年左右,这点时间,无法冲淡兄弟之间的情感或那灵犀一点。因而目光一交接,马公子如中电殛,几乎失态,道:“你……你……”高凌宇绝对不在此刻揭开身份,却又收回目光移向街心,道:“如果我没有说错,先把那件问心有愧的事解决了再说。”马公子多少有点错愕,不久前那种消闲镇定之色已经不见了,道:“这……这……”再度把目光移回马公子的脸上,一字一字地道:“作过坏事的人,最怕人揭穿,这点羞恶之心,至少还存有一点善念‘相反的,作了点善事而唯恐人家不知的人,就是醉心名利,在他的所谓善中已埋藏了恶根。”篦片和其部下自然听得出高凌宇语含讥消,但也蕴含哲理,篦片虾着腰谄笑道,“公子,要不要拿下,这人太不知好歹了!”不耐地挥挥手,马公子道:“走开!”像蓖片这种帮衬人物,在这种纸醉金迷的金陵重地,自有他们生存的环境,他们大多善解人意,且会出点馊主意,如果受点委屈,不论轻重也能蒙受下来。

蓖片狠琐地迟下,高凌宇离开桌子,以蚁语传音道:

“如你还愿念这份情谊,就放掉那个女人,妥为安抚,明天傍晚在玄武湖上见……”马公子没有回答,却拦住了部下不许他们动手,让高、江等人离去。

下关有一家安寓客商的小客栈,高凌宇等人就寄居在这儿。为了证明孙七的话,吃完晚饭后上街。果然找到了那家杂纸铺,屋子不大,到处放满、挂满了纸人和纸马。

就在这光景,有人在他们身后低声道:“三位稀客既然来了,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快请进来,在下还有些话要说。”回头一看,正是今日在琼华楼吃亏最轻,表示感激的孙七,首先带路进入杂纸店。高凌宇点点头,江、李二人随同高凌宇进入,且进入后院中的小屋内。

孙七并未引见他的兄长,他说他的哥哥既聋又哑,却叫他哥哥准备菜点。孙七神色肃穆地道:“不知宇文大侠和马公子有什么渊源?”江振禄颇老练,急忙接过,道:“孙兄怎知宇文老弟和显赫一时的马公子会有什么渊源呢?”神色一整,孙七道:“依在下跟随马公子一年多的经验,如果宇文大侠和他没有渊源,仅是敬佩宇文大侠的身手而甘被讥消、训斥,在下以为绝对不可能。”点头笑笑,高凌宇道:“孙兄可算是有心人。当然,我们是有点渊源的,在谈这个之前,可否请孙兄告知,今日那美妇的事是如何解决的?”孙七长叹一声,讷讷道:“看来三位才是有心人。今日发生的事,可能三位早就知道了吧,又何必问在下?”江振禄道:“我们所知不多,不妨印证一下。”为难地踱了几步又坐了下来,孙七道:“宇文大侠,孙某这点底子虽然有限,作人却也有个原则,我早已看不惯那种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的作风了!宇文大侠,请原谅!不论你们是何渊源,在下还是有一句说一句。”激赏的抱抱拳,高凌宇肃然起敬,道:“若非在琼华楼在下就看出孙兄是个血性汉子,也就不会找到这儿来。”苦笑着,孙七道:“那太不敢当,不过,正因为在马府当差作个护院,由于不大会奉迎,甚至同流合污,也就不大吃香。像那个蓖片柳怡斋,只不过是一位千总的舅子,但他善于逢迎,专门给马公子出点子作坏事,所以他在马府十分吃香……”高凌宇道:“孙兄,那美妇如何了?”孙七喟然道:“美妇是苏州一个富商的二房,这次到金陵来游玩,没想到被马公子看上了,于是……”目光如严冬的冰水,瞬间结了冰,高凌宇道:“于是派人去弄死了那个富商,却造成落水淹死的局面,然后把那美妇据为己有?”点点头,孙七道:“大致如此,不过在下并非马公子的贴身亲信,我是听别人私下这么谈论的。他们私下也谈论过马公子似乎颇为忌惮宇文大侠的事,都感到奇怪。”冷冷一笑,江振禄道:“有什么奇怪的?”摊摊手,孙七苦笑道:“马公子在金陵南门外跺跺脚,北门外的地壳也会震动,像今天那场面,三位非但不离开,还宰了马公子的人,居然让你们团固着离去,这不是异数吗?高凌宇道:“这么说,那美妇已经进入虎口,一切都完了?”比划着,表答他不以为然的意思,孙七道:“我只能这么说,这妇人可能失节,如果她不太贞烈,尚能保有一命,被送还苏州;设若她是个正经的女人,她……她目前是否活着就很难说了!”李乾憋了这半天没说话,像个爆仗炸了开来,扯着破锣嗓子道:“姓马的是什么东西?捏着个驴鸟到处乱甩,这还有王法吗?”激赏地耸耸肩,孙七道:“这位兄弟,由这几句话可知你善良、纯正,有如一张白纸,这辰光,这当口,还有什么王法?这主子坐上龙椅之后,一切都乱了套哩……”孙七有满腹牢骚,却只能说这么多。

乾了一杯茶,高凌宇道:“这么说,马公子是仗势凌人,无恶不作了?”搓着手,孙七所要表答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点着头,无论如何,再谈多了,那就是“交浅言深”了。

高凌宇自然也知道他的处境,自己不表露身份,光是问人家,人家岂不顾虑“一言贾祸”的危险?道:“孙兄,承你推心置腹,在下不能总是言不由衷,在下姓高名凌宇,应该是马公子的同胞手足……”陡然一震,孙七讷讷道:“高大侠不就是武林中盛传的‘白骨断肠刀’吗?”高凌宇道:“正是在下……”.

讷讷半天,孙七又道:“高大侠不说……在下还没有注意,如今看来,高大侠的脸型和眉宇之间……果然极似马公子,尤其是眼神。只是高大侠目蕴神光,严而正;马公子的目光森寒而略带阴寒。”高凌宇道:“孙兄现在应该知道为何在下的同胞手足会在金陵改姓姓马,横行无忌了吧?”茫然苦笑地摊摊手,孙七道:“恕在下愚昧,还弄不大清楚。”喟然地,高凌宇起而踱着道:“孙兄,不瞒你说,在七年之前,在下和你一样,还是阉党的爪牙中的核心人物。由于家父欲脱离其控制而被狙杀,因而舍弟被留在阉党手中作了人质,却弄不清为何如今又变成马公子了。”愣了半天,孙七才像是自睡梦中醒来,道:“马士英本不是阉党,阮大钺才是。但他们勾结,狼狈为奸,也只有他们密切勾结,才能利用武将刘泽清、高杰、刘良佐及黄得功等人。因为他们有兵权,福王上台听马、阮的话,又封黄得功为靖南侯,高杰为兴平伯,刘泽清为东平伯,刘良佐为广昌伯,但这四人并未把马、阮二人放在眼里,这半壁江山……”屋内静了很久,悲戚气氛浮现于每个人的眉宇之间,北京已陷,这些孤臣孽子却在分地盘,争权夺利。

孙七续道:“关于令弟为何由人质而变为马士英的义子,在下也弄不清,但却知道,马公子武功高强,在皇家御用的供奉人物中,没有几人是他的敌手。”冷漠地,高凌宇道:“这已经就是最好的答案了,马士英需要一个绝顶高手作他的侍卫,而舍弟恰巧又是个数典忘祖的软骨头,这种人必然深信: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更不能一日无钱。当了马士英的义子,认贼作父,他所希望有的都有了……”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话又重提,高凌宇道:“在下已挑明了身份,这也是因为孙兄虽上了贼船,却是良知未泯,随时都会站在正义这边,在下才会说出秘密,所以请孙兄说说舍弟的劣迹恶行面色一整,孙七道:“承高大侠瞧得起,今生今世,愿终生为高大侠执鞭随橙,只要高大侠不嫌在下累赘无能……。至于马公子,杀人越货,敛聚无数,而最令人发指的是,被他看上的美好女人几乎无一幸免,而且,为了灭口,玩过之后很少留她们活口的……”他所牵肠挂肚的弟弟,竟是个人面枭獍,无边的绝望竟使他心身俱颤。但他稍后又想起一件事,道:“孙兄,你可曾见过一个名叫韦天爵的年轻人?三十左右,中等身材,双目深陷,说话低沉,使用巨剑……”略一凝思,孙七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在下见过两次,其中一次和马公子同乘一马车;另一次他们在秦淮河上招妓侑酒……”一切都弄清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救这个可能已不可救药的手足。如果他中毒已深,良知全混,不但要考虑大义灭亲,还要防他反噬。

孙七肃然道:“高大侠,有句话在下本不当说,因为俗语说:疏不问亲……”高凌宇正色道:“孙兄,你我一见如故,如再见外就是不想交高某这个朋友了!有任何话都请直说。”激动地搓搓手,孙七道:“高大侠,你如果要劝他脱离这圈子,回头猛省,自然也是手足之情,尽人事而听天命,但你必须小心!”连连点头,表示想法相同,高凌宇道:“在下也有此戒心,明天我就要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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