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凤囚帝苑 回妃存坚贞
满清时候的直隶,即是今日的河北省,是京畿所在地,由北京城向南走一百六十里左右,那地方就是易水河,战国未年,侠士荆轲受了燕国太子丹的厚遇,毅然只身犯险,到秦庭去行刺秦王赢政,太子丹就是在这易水河边给荆轲饯行,生离死别,当时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百年后,易水渡头也因为这两句悲歌,垂名不朽,满清一代,自从顺治入关之后,便把易水河西岸一带的土地,辟做皇陵,由康熙皇帝起,死了之后,葬在这里,就是易州西陵,和沈阳的北陵满清未入关时太祖努尔哈赤和太宗皇太极的葬处遥遥相对,易州西陵周围一百里内,不准百姓居住,四边种满了松柏树林,除了守陵墓的人员之外,其他一切官民人等,绝对禁止踏入,无形中成了庄严的禁城。
就在易州西陵外的易水河边,一行车马蠕蠕而动,有一队喇嘛僧,入数约莫有三十多人,由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年喇嘛带领着,另外还有一百多名官兵,围绕着两架璎珞满垂的车子,轮声辘辘,向北行进,那瘦长的老喇嘛就是天龙派喇嘛天籁禅师,他奉了兆惠的密令,押解大和卓木的可敦香妃,小和卓木的妹子孟丝伦到北京,这两个都是皇上要的回疆美人,天籁禅师负了押解美人的重责,他对沿途地方官府只说自己奉令押运西域圣僧的舍利子头骨入京,所有帮同押运的喇嘛和兵丁,个个守口如瓶,不提只字,他们跋涉了几千里路程,今日始来到易水河边,距离北京皇城不远,天籁禅师估量快到京师了,自己可以卸下这副千斤重担,不禁仰首向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就在他们一行人马,隐隐望见易州西陵红墙的时候,迎面突然走过一个三络白须、面色红润,儒冠儒服的老头子来,这老头子当着易水河岸一站,向天籁禅师拱手笑道:“老禅师,别来无恙,有缘千里来相会,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哈哈哈!”天籁禅师不禁一愕,他觉得这老头子十分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在心中狐疑,老人突然把儒冠一抓,拿了下来,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寿星头,天籁禅师方始恍然,原来眼前的人正是北天山阿特朗玛峰和自己交过手的智禅上人,不知怎的穿了俗服,由西域跟踪自己到这里来,不禁哎呀一声惊叫!
天籁禅师立即退后几步,抄起九环钢杖,智禅上人脱了儒冠,刷刷两响,连儒衣也脱掉,甩在地上,现出一身僧袍,恢复本来面目,老禅师再一个转身,寒光闪处,凌霜剑已经出鞘,他用剑向天籁禅师一指道:“番和尚,你不是老衲的敌手,阿特朗玛峰上,咱们比试过了!你押解的小和卓木妹子金弓郡主孟丝伦,交回我吧!”天籁禅师眼光一瞥四外,这里是易州西陵,皇陵禁地,决不会有人来,自己如果跟智禅动起武来,未必是他敌手,这百多个兵丁也不济事,天籁禅师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哈哈一阵狂笑道:“老和尚,真有你的一手,你要得回金弓郡主吗?很好,我且布个天龙风火剑阵,你如果闯得过,我便把孟丝伦交回给你便了!”
他说了这几句话,摇手向押解人犯的喇嘛一摆,叫道:“排阵!”这批喇嘛总数是三十六名,全是天龙派训练出来的好手,一声齐应,立即排开阵势,原来番藏派的喇嘛,向来精通位置战法,所谓位置战法,就是四个人至六个人为一组,排成各种刀阵剑阵,各人站定一个固定位置,彼攻此守,此起彼落,如果配合纯熟,真个有莫大的威力。
智禅上人向来隐居西域,当然知道青藏派喇嘛武功的特点和长处,他看见这三十六个喇嘛一字长蛇也似的排开来,两个人站成一对,三十六人站成了一十八对,各人拔剑在手,两个人面对着面,高举右手,两剑交柯,三十六柄玉剑搭成一十八个人字,青锋闪闪,映日生辉,天籁禅师向智禅上人冷笑道:“你是峨嵋派的掌门,当然知道天龙风火剑阵,如果你自己量力,闯不过去,马上知难而退,佛爷爷还可以饶你一命!”智禅上人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说道:“区区一个剑阵,有甚出奇的地方?居然班门弄斧,很好!看老衲在十个照面之内,破了你的剑阵便了!”话刚说完,身子向前一窜,凌霜剑寒光一闪,直向剑阵冲去!
天籁禅师把九环钢杖一横,遮住阵门,智禅上人展开峨嵋白猿剑法,“猿猴献果”,一剑向天籁面门刺去,天籁禅师钢杖一沉,用个“龙门击浪”,把智禅上人的宝剑卸向外门,这老喇嘛叫了一声:“大家上来!”三十六名喇嘛,立即催动剑阵,一涌而上,这天龙剑阵宛似长蛇,头一对喇嘛人影闪处,两柄剑左右齐进,刺向智禅上人肋下,智禅回剑一扫,这两上喇嘛刺出的剑全是虚式,倏地收招,一掠而过,智禅上人正要用个“星移斗换”,一剑削去,第二对喇嘛跟踪窜上来,剑光闪处,两柄剑疾如掣电,分刺智禅上人的太阳穴,天籁禅师九环杖哗啷啷一响,同时扫向智禅的下三路,智禅上身一仰,下身一晃,“蜉蝣戏水”,居然运用峨嵋派飞蝗步功夫,由剑杖间隙中窜过,当日史存明在昆仑山王母天池边采摘龙脑草时,躲闪铁拳袭击,用的也是这种身法,这两个喇嘛僧刺他不着,也自一掠而过,刹那之间,天龙风火剑阵完全发动,三十六名喇嘛,源源而上,一对接着一对,彼去此来,各自按着一定方位,车轮般的乱转,四方八面剑光闪闪,密不通风,智禅上人暗中点头道:“西藏派的天龙风火剑阵,原来跟中土八封拳六合拳的步法同出一派,不过变化繁复一点罢了!”老禅师只守不攻,无非是琢磨对方的剑阵,作为日后自己练功的研究,过了几十个回合,智禅上人把对方剑阵奇正相克之法,大概摸清楚了,想着自己这次到来救人,还是速战速决,方为上着,智禅上人主意既定,一声大喝,展开雷电披风剑,一道剑光急如掣电,剑花错落,宛似缤纷瑞雪,又如火树银光,刹那间叮叮当当,一阵断金切玉之声,当堂有十几名喇嘛,飞掉了手中兵刃,每人身上中了一剑,有的伤肩,有的伤腿,个个血流如注,剑阵当堂大乱。
智禅上人又是一声长啸,厥若龙吟,连人带剑舞成一道白光,在残阵内冲突来去,那些喇嘛个个觉得手腕疼痛,失声喊叫,原来他们不是被智禅的剑刺着虎口,就是刺伤腕肘关节,有几个还痛得蹲在地下!智禅上人没有说错,他不用十个回合的功夫,便把三十六个喇嘛布成的天龙风火剑阵,杀得落花流水,瓦解无余,天籁禅师又惊又恼,九环杖招式一慢,智禅上人陡的分心一剑,迎面刺来,天籁正要用个“云断奇峰”横杖一挡,哪知道老禅师的雷电剑法,奥妙无方,突然拔身一纵,跳起两丈多高,用个“电母挥袖”,凌空翻了一个跟头,唰的一剑,向天籁禅师飞身直刺而下,天籁禅师吓得神魂俱冒,急忙用地堂功,连人带钢杖向地上一滚,翻出七八步远,智禅上人这一下飞身进刺可实可虚,忽然在空中一盘一折,扭过身子,噌声纵落第二架垂着璎珞的车子上,宝剑霍的一声,砍开帐幔,车中坐着的原来是金弓郡主盂丝伦,反绑两臂,如痴如呆,智禅上人伸手把她的肋下一挟,孟丝伦突然高声喊叫起来:“存明哥哥!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不住挣扎,智禅上人二指一落,点了她的昏眩穴,孟丝伦哼的一声,不省人事,护车清兵一声呐喊,刀枪并举的逼上来,智禅上人剑光一绕,当当当,凌霜剑把他们手里的兵刃完全削折,就在众清兵惊呼的时候,智禅上人挟着金弓郡主孟丝伦,一声清啸,大鸟掠空似的直窜起来,飘过众人头顶,落在易水河岸,奔向易州西陵的红墙,转眼间由近而远,化成一个灰色影子,隐没在皇陵的松柏林里,无影无踪!
天籁禅师被智禅上人劫走了金弓郡主孟丝伦,只好大叫倒霉,他回头看看自己手下三十六名喇嘛,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一大半人身上负伤,兵刃掉满一地,真个空前的惨败,天籁禅师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追赶了!因为前面不远是易州西陵,那是皇陵禁地,智禅上人逃了进去,自己也不能够擅自闯入,因为犯了朝廷诅制,那就是杀头的罪名,若果知会守陵太监进去搜索时,至少也要迟延上半天,敌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只好派出几名兵弃,骑了快马,向南飞跑,向着还在二百里以外的兆惠凯旋大军先锋跑去,告诉一切。
这时候兆惠的西征大军,昼夜兼程赶路,由秦陇进入中原,兆惠为了早日返回京师,不走憧关走入河南,由黄河渡口入河北这一条大路,径自从陕西长安向东挺进蒲津,由风陵渡过黄河入山西行走这条捷径,至低限度可以把归程缩短半个月,当天籁禅师一行车马在易水河畔被动之时,兆惠大军已经到了河北磁县境内了,消息传来,兆惠不禁为之失色!因为他已经用了两条金蝉脱壳的妙计,惑乱外人耳目,尽早提解香妃和金弓郡主进京,哪知道就在成功在望的时候;出了乱子!好在对方只劫去一个金弓郡主,事情还可以设法弥补,如果连香妃也给对方劫去,自己这次西征功劳,不但全部化为乌有,说不定还要给乾隆皇帝杀头呢!兆惠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连忙跟副帅福康安咬了一阵耳朵,两个人挖空心思,杨出一个弥补法子来,然后下令大军继续行进。
北京城的二月,仍是黄尘漫天,寒风凛冽,可是那时紫禁城里面的满清统治者。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心头,却感到春天的温暖,因为他在半月之前,已经接到征西大将军兆惠的捷报,说天朝大军已经平定了回疆;擒斩叛回酋长大小和卓木及以下叛回二十万众(满清一代远征异域的武将,多数夸大战功,比如杀一千人便向皇帝奏报说杀了一万人,像雍正年问年羹尧平定青海,乾隆初年锡保平定大小金川,以至傅恒征服缅甸,及后来海兰察平定尼泊尔,都是虚报战功,夸大战果,连正史也为了顾存皇帝面子,一并照录)
南疆一十六部酋长,已经臣服天朝,最后还有一个令乾隆皇帝心花怒放的消息,那就是艳名远播回疆的大和卓木妃子香妃娘娘,小和卓木胞妹孟丝伦这两个美人,也被天朝俘虏,随军押解归来,不日便可以抵达都门了!乾隆帝这一喜非同小可!立即下旨在征西大军凯旋返抵京畿之日,皇帝本人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到北京城南的良乡去,(即是以出产栗子驰名的良乡镇)郊迎劳军,圣旨一下,紫禁城里立即忙乱起来,修饰仪仗,准备车驾,忙个不停,二月十四日那天,正是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良辰,乾隆帝穿了御服,盛陈车驾,出北京顺天门,百官沿路清道,不到晌午时分,御驾到了良乡,礼部司仿效汉光武帝当年云台点将的故事,设了将坛,乾隆帝在文武百宫簇拥之下,到了坛上,俗语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乾隆帝在将坛上喜气洋洋,他本来是个文武全才的天子,一时兴发,吟了几首律绝诗句,自有拍马屁的臣子,恭予抄录,未牌时分,炮声连发,黄尘大起,兆惠的征西大军已经进入良乡了。
先行的是铁甲骑兵,旗分五色,军容壮盛,分列行进,如火如荼,乾隆帝站在将坛上掀髯笑道:“朕上承皇考嗣位,不知不觉二十多年,海净河清,宾至如归,荡平中原,勘定大小金川,今日又攻破了回疆,全赖这等百战雄师呢!”
在说话问,中军大蠢囊出,兆惠、福康安、富德一班西征将帅,到了坛前,乾隆帝为了策励功臣,乃亲自下坛迎接,兆惠等立即慌忙下马,叩头俯伏,说道:“奴才身受皇上圣恩,统兵征回,转战三载,虚糜军晌无数,今日得圣上的洪福,才把叛回平定,哪知道还要劳动圣上亲自郊迎,奴才等虽然肝脑涂地,亦不足以给圣上作犬马之报!”
这是封建时代臣子对皇帝的卑词,乾隆帝不禁大喜,亲手扶起兆惠道:“赐卿平身,卿家这次平定回部,劳苦功高,一同上坛饮酒吧!”说着便引兆惠上了将坛,坛上已经设了筵席,水陆纷陈,乾隆帝表示酬勋,亲自用金杯向西征诸将赐酒,三杯酒罢,乾隆帝向兆惠问道:“叛回家眷在哪里?”
皇帝口里说的叛回家眷,当然是指香妃娘娘,兆惠立即躬身垂手回答道:“奴才已经把众叛回家眷押到了,请圣上一过龙目!”说着传下将令,实行献俘典礼,顷刻之间,左右校卫武士已经把大小和卓木的家眷,牵到坛前,这些家眷当然以香妃娘娘为首,乾隆帝在坛上一看见了香妃,不禁神魂飘荡。
原来香妃自从国亡夫死,身为臣虏之后,终日以泪洗面,玉容憔悴,可是在乾隆帝眼中看来,这位艳名远播的回部王妃,果然名不虚传,肌肤比羊脂白玉还要白嫩,樱唇比珊瑚玛瑙还要红,纤巧合度,骨肉称匀,虽然愁锁春山,仍旧艳光照人,不可逼视,乾隆帝人为之迷,神为之眩,情不自禁的叹道:“朕虽身为中原天子,富有四海,却比不上一个回部叛酋,他得到这样的美人做妃子,侍奉枕席,试问是几生修到的艳福哩!”
乾隆帝身边坐着中堂学士和坤,这是乾隆帝跟前最得宠的幸臣,接口道:“大小和卓木虽然有美人,结局免不了兵败国亡,有何足道?哪里能够跟圣上洪福相比呢?”乾隆心中甚喜,又向兆惠问道:“卿家的奏章中,还俘获了一个回疆美人,就是小和卓木的妹子孟丝伦,现在哪里?”
兆惠慌忙俯伏道:“奴才该死,那孟丝伦不但天姿国色,而且精通武艺,我军擒获她时,已经受伤,押解回京途经甘肃,她因为水土不服,旧创复发死了!奴才因为千里迢迢,不便附运棺柩,就在途中把她埋葬!”乾隆帝这时候全副精神被香妃艳光所夺,哪里还有心追究孟丝伦的事?顺口答道:“好好一个美人,如此死了,可惜可惜!”说到这里,台下却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原来香妃被押到将坛下,应该向满清皇帝跪拜才对,可是她想起山河已碎,国破家亡,今天还要被敌人当做俘虏牲畜一般,推到台前,万目睽睽任人注意,自己出世以来,几时受过这般羞辱?不禁悲从中来,俯首饮位,泪下如雨,押解她的武士,看见香妃不肯随众俯伏,已经非常的不高兴,看见她饮位流泪,立即上前喝道:“喂!你见了皇上怎的不跪,不怕死吗?”香妃突然把粉面一仰,面上现出圣洁的光辉来,断然用回语说道:“我是回部王妃,一生只跪丈夫和穆圣真神,哪个跪拜你的靴子皇帝!”武士勃然大怒,可是当着皇帝面前,哪里能把她怎样,只好示意内监禀奏皇上,哪知道乾隆帝不以为然,说道:“香妃生长西域,不知天朝礼仪,不用多事苛求!”下旨把叛回家眷统统释缚,牵过一边,兆惠起先恐怕金弓郡主孟丝伦的事交待不了,就“得犯上欺君罪名,那是杀身之祸,看见乾隆帝被香妃美色吸引住了,方才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献俘典礼完毕,乾隆下旨摆驾回京,一路上旌旗飘飘,鼓声雷鸣,军威浩荡,傍晚时分便进了顺天门,乾隆帝返回紫禁城里,他想着香妃的天姿国色,连晚饭也没心吃,匆匆用过御膳,下旨召幸香妃,从前皇帝的“召幸”就是侍候枕席,哪知道官监去了半晌,空手回来,说道:“万岁听禀,香妃不肯奉皇上的召幸,她说国破家亡,求赐一死,奴才不好动粗,拿她没有办法!”乾隆帝勃然大怒道:“混账!
罪妇为奴,是本朝的成例,香妃胆敢不从朕吗?试问她有几颗脑袋!”乾隆帝立即带了四名宫监,两名武士,气冲冲的到了西苑寝殿,也就是安置香妃的地方,这位风流天子一进了寝殿大门,不禁为之一愕!
原来香妃穿了一身白缎缝成的孝眼,上下身裤完全用针线密缝起来,危然正坐,一派庄严之气,令人不敢逼视,四名侍候她的宫女,却是站得远远的,乾隆帝踏进寝宫大门,香妃全不理睬,既不跪拜,也不迎接,乾隆帝见了她这个样子,满腹欲火已经减了一半,左右宫监喝道:“大胆罪妇,见了皇上也不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