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前进后退之间

他本来一直紧靠在白素的身边,别看他身手高超,身形又巨大,可是靠在白素身边的那种神情,就宛若小⒆右揽孔疟D敢话恪

这时,他的喉间,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大踏步向右再走去,他步子大,每一步跨出,几乎有两公尺左右,七八步跨过,已到了在右角处的一具棺木之前。

当他站定之时,略有犹豫之色,但随即转过头来,伸手向左角——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了一指。

这一次,我绝对可以肯定了:在四巧堂的手语之中,有关方向,都是相反的,指东,是说西;指上,是说下。如今他指向左,当然是在说,就是在他右边的那一具棺木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没有多大的诀窍,但总算是一个发现,所以我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我出声,白素早就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她向我微笑,点了点头,道:“他说,就是他身前的那具棺木。”

这时,众人也不及去理会何以他指向身后,说的却是他身前。温宝裕先走向前去,到了那棺木之前,看了一下,就大摇其头,而且,立刻自作聪明,向那巨人打起手势来,又是摇头,又是摇手,意思是不会是那一具棺木。

那巨人瞪着眼,望了他片刻,转头向白素望来,白素笑着,向那巨人比画了几下,那巨人也立刻有了反应,作了回答。

白素道:“小宝,你怎么说不是这具,他说肯定是,掀开棺盖,人可以下去。”

温宝裕仍然摇头:“这些陈长青的祖宗大爷,我全都伺候得极熟,每一具棺木,我都认得出来。这一具,我还用X光透视过,左边是一柄长戟,右边是一双长剑,绝不可能有甚么通道。他要不信,请他来试试,看是不是能杷棺盖打开!”

白素把这意思向那巨人“说”了,那巨人神情疑惑之至,走前一步,一伸手,抓住了棺盖的边缘,用力向上一掀。

他这一个举动,结果出人意表之至——他未能打开棺盖来,可是却将那巨大的棺木,抬起了一半来!

我估计那棺木至少有两吨重,看他像是并没有费甚么力,居然就抬了起来,其神力之惊人,只怕也不在传说中薛仁贵的有九牛二虎之力了。

温宝裕一见这等情形,就叫:“慢慢放下来!”

那巨人哪里听得见,一见棺盖打不开,反倒用力把棺木重重顿下去又抬起来了几次,在地窖中发出了沉闷巨大的声响,骇人之至。

这棺木中躺的,也不知是陈长青的哪一位祖先,算是该有此劫,棺木的骸鼻,只怕已被弄乱,正合上了“骨头也散了”这句形容。

白素也已急忙打手语,那巨人反倒有不明白何以打不开棺盖的神色。

这其间的道理,其实再明白不过。那当然是在他们上次,由这里进入地道之后,棺木已被移动过位置了。

白素当然明白这一点,她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这次双手齐出,轻轻一推,他用的力还是大了些,把那具棺木推得和另一具撞在一起,又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

温宝裕喃喃自语:“陈门历代先人,有怪莫怪,这巨人是涸浑人。”

那棺木被推开之后,地面上仍然是铺的大麻石,和别的所在,并无二致。

良辰美景立即飘了过去,在那地方,用力顿了几脚。

温宝裕笑道:“你们身轻如燕,如何试得出虚实来?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就叫那巨人去试试!”

良辰美景道:“小宝这主意不错!”

白素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立即身子向前一耸,带起了一股风,跃起两三尺高下,重重向刚才放置棺木的所在,落了下去。

只听得结结实实的一声响,我真担心,若是那麻石板不够厚,这下子就叫他顿穿了。

当然麻石板丝毫不动,发出的声音,也绝不空洞,说明下面是实地。

接着,在白素的指挥下,那巨人又在别处也跳了几下,发出的声音,也是一样。

良辰美景道:“填死了!”

温宝裕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这工程,只怕浩大之至!”

温宝裕道:“有这样的奇事,工程再大,也得进行,反正陈长青留下来的钱甚多,不花掉一些,留着作啥。”

我笑道:“说得也是,这事情——”

良辰美景抢着道:“交给我们去办!”

温宝裕正好趁此脱身,连声道:“好极!眉!”

这事情进行起来,可以肯定,困难无比,但是决定倒简单,三言两句,便算是有了定论。

白素道:“这工程进行起来,只怕不是三五天能完事的,重型机械用不上,只能用人力,估计……”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道:“简直无法估计——谁知道这大石块有多厚?或许有一尺!”

堂道:“无论如何,今天午夜之前,是绝不能完成的了!”

堂这样说,令各人大是错愕,因为这是废话,今天午夜之前,非但不能完成,且连开始都不能,他说这话,不是白说吗?

我刚想说他几句,一转念间,倒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堂又道:“你也想到了?过了今日子夜,这巨人和我们不同路,再无相逢之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就无法证明。他若是胡说八道,我们就算把这屋子翻个身,也不会找到甚么地道的!”

他这一番话,大是有理。

良辰美景听了,大是气馁,向我望来。

我叹道:“此是其一,其二是,一条地道,要是有心把它填死了,并不如小宝所想那样,总可以掘出来,它可能变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白素的意思则是:“这巨人绝不会胡说八道。不过,大动土木之馀,是不是能找到有地道,那可难说!”

这意见和我相同,因为要填塞一条地道,令人找不到,那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良辰美景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想表示异议,温宝裕道:“其实要知道那巨人有没有胡言乱语,很简单!”

白素叹了一声:“是,只要看是不是真会有飞机失事,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此言一出,人人尽皆默然。

因为飞机出事,几百人丧生,那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没有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可是那巨人又说来言之凿凿,而且,在他的生命之中,也经历了两次。看来,只要相信他的话,这种惨事就一定不会发生。

他就是为了避免惨剧发生,才大闹机场的。可惜的是,我们这几个人,虽然可以接受他这种怪诞的说法,但是负责处理事件的官员,却根本不相信。

如果惨剧真的发生,那证明巨人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不然,甚么“双程生命”等等,也全都是他的胡说八道了!

我相信别人都和我一样——又想巨人所说的是真,但又不想惨剧发生。可是世事难两全,这两件事,要来就一起来,要没有就一起没有,不可能有选择!

温宝裕性格乐观,绝不多愁善感,他双手一摊:“该来的总要来,也无法可想,我只想到一点——”

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巨人,我吃了一惊:“小宝,别乱来,这巨人力大无穷,打一个喷嚏,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温宝裕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向各人望了一眼:“理论上来说,他的回程生命是倒退的生命,也就是说,时间对他来说,是倒退的,不是前进的!”

堂闷哼了一声,我则点头道:“就我们对这事的理解程度而言,应该如此。”

温宝裕道:“这就怪了!”

他说话一贯夸张,所以他叫了这一声,也没引起甚么人特别的注意。

可是接下来,他所提出的问题,却令得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都在心中想:是啊,怎么会这样?

温宝裕接下来说的是:“这真奇怪,时间的倒退,为甚么以一天为单位呢?时间的前进,是不断在进行的,每一分钟都在前进,也就该每一分钟都在后退!”

镑人感到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大是有理,可是也没有答案。

白素道:“不单每分钟都在变化,而是每秒钟,每千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亿分之一秒都在前进——如果倒退也照这种方式的话——”

她说到这里,神情古怪之至。

我也立即道:“我们根本和他没有相逢的可能,他根本无法和我们在一起!一个向前,一个倒退,虽然理论上有交叉的一点,但那一瞬即过,亿分之一秒或更短,如何能和他在一起那么久?”

良辰美景道:“是啊,更混乱了——他的生命虽然是倒退的回程,可是,至少在今天的这一天,他是向前的,还是从清晨零时起,过到第二天零时止,并不是倒退着过,只不过是过了今天,他就变成退到了昨天了。”

温宝裕摇头不已:“那也不对啊,各位看——”

他说着,向前跨出了一步:“跨一步,算是一天,今天,他是向前跨出了一步的,过了今天,他后退——”

他说着,之后退了一步,站定,神情也古怪。

我失声道:“如果是这样子,他也回不到昨天去,来来去去,进一步,退一步,他应该永远在今天!”

良辰美景双手撑着头:“更混乱了!包混乱了!”

确实是更混乱了!

温宝裕又跨进一步,再后退一步:“除非他进一步,退两步,那才能回到昨天。”

他说着,以行动来表示,跨了一步,退了两步,那当然比他原来的位置,后退了一步。

他像是有了大发现,很是兴奋:“一定是这样!”

良辰美景苦笑:“甚么是这样啊,乱七八糟的。”

温宝裕道:“在所谓回程生命之中,以一天为一个单位,在这单独的一天之中,他的时间和我们一样,向前进;然后,一天结束,他就倒退两天,再前进一天。这样,他的整个生命,才形成一个倒退的生命!”

温宝裕的这一番分析,令我大是赞佩,我大声道:“说得好,你没来之前,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温宝裕受了称赞,更是脸上发光,继续发挥:“时间和日月星辰的运行有关。他的这种情形,基本上,还是一种时空的错乱组合所致,当然,也是来自宇宙运行的一种变异,恰梅从υ谒的身上而已!”

我笑:“这只好算是一种假设。”

他的回答顺口之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良辰美景有点不屑:“如何求证法?”

温宝裕向那巨人一指:“就落在他的身上。理论上来说,今日子夜,他就会在时间上倒退两天,然后,开始他的昨天。”

我也不知他准备如何“求证”,所以很有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温宝裕道:“这关键时刻,是在子夜时分,一到第二天的零时零分,我们到明天,他到昨天,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在将到子时之前——”

他才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来:“不可以!”

温宝裕大讶:“我还没有说出来要怎么样,怎么就不可以了!”

我道:“千万别试图把他绑起来、关起来,或是有类似的行动,以阻止他离去!”

温宝裕神情不服,一翻眼:“那会怎么样?”

良辰美景哼了一声:“很简单,你还没动手,他就把你的骨头拆散了!”

温宝裕还想争辩,可是他向那巨人看了看,对于良辰美景提出的这一点,他倒也不敢不认真考虑。

我相信他本来的意思,确然是想把那巨人关起来或是绑起来甚么的,可是他脑筋动得快,一转念间,他就道:“谁说要把他绑起来!我的意思是,请他好好吃一顿。在食物之中——”

我不等他说完,就喝道:“自己掌嘴!连这种下三滥的主意也想出来了!”

温宝裕嚷了起来:“这可能是人类科学史上,最伟大、最重要的发现。”

白素也不以为然:“加进药把他弄昏过去,我看并不能阻止他在时空之中倒退。别忘了,他第一次开始时空倒退,是在他死了之后的事!”

温宝裕怔了一怔,这才伸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是,我想岔了,死了尚且可以倒退到昨天去,昏迷也不能解决问题!”

我又好气又好笑:“别企图改变他的双程生命了!”

堂却不同意:“最好可以改变,这人……是总监当众交给我看守的,要是他不明不白消失,谁会相信他回到了昨天?”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仍大有埋怨地望着我和白素,可知他始终在担心这件事,而且嗔怪是白素向总监出的主意,把巨人交给了他。

我已向他保证帮他说明,他仍是如此担心,我也无法可施。

我道:“现在我们唯一可做的是,到子夜时,大家围着他,且看他如何消失。”

温宝裕道:“我要拉住他的手!”

一众人讨论到这里,自那巨人的身上,忽然发出了一阵很是怪异的声响,令人人为之愕然。

那阵声音并非发白巨人的喉间,而是自他身体之内发出来的,听起来,像是有一大锅水,正在沸腾一般。

一开始时,确然是人人愕然,但不到一秒钟,也个个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连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黄堂,也有了笑容。

因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中,我们的遭遇,实在太奇特了,所以成了惊弓之鸟,一有些甚么现象发生,就立即联想到了怪异的方面去,却不向寻常的方向去想。

所以,乍一听到那巨人的身体之内,发出了声响,就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有甚么怪事发生了。

等到定下神来,这才想起,人人的身体之中,都会发出相类似的声响,只要他的肚子又饿了的话。

那是饥饿造成的生理现象,所谓“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就是这种情形。只不过因为这巨人体形庞大,腹腔自然也广阔,所以那一阵声响,听来特别惊人而已。

我忙道:“他饿了,小宝,你这里有甚么吃的?”

温宝裕笑了起来:“有,大大的有。五分钟,不,十分钟之内送到!”

他说着,飞奔了开去,奔到了地窖的门口,又站定:“大家都吃点东西的,有必要再在这地窖之中么?”

白素道:“暂时没有必要,我们要争取驼饩奕讼啻Φ拿恳幻胫樱可以搁一下的事,都搁一下再说。大家都上去吧!”

温宝裕大声叫:“到厨房去!”

他说着,巳冲了出去,可是他快,也不如良辰美景,两人身形一闪,就已从温宝裕的身边,掠了过去。

等到白素带着那巨人,我和黄堂跟着,到了巨宅之中,那巨大无比的厨房之中时,桌上已经摆放了不少食物。

这巨宅本来是陈长青的,陈长青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厨房连着一个很大的冷藏库,那冷藏库,照陈长青的说法,是“长期抗战”式的。里面储藏的食物之多,简直是匪夷所思,整头的牛羊猪獐鹿,每一种至少有十头以上,有生的,有煮熟了的,各种调味皆有。

其馀鸡鸭鹅等等,更是不在话了。所有食物,都经由特别的真空处理,而且,冷藏库的温度,陈长青特别仿照北极发现长毛象猛蚂(原犬字旁加马)的那一处的低温,是摄氏零下五十二度。

探险人员在那样的低温下,发现了一批古代长毛象——不是化石,而是在低温下,被保持得很是完整的确体。探险人员设法剖下肉来,还很新鲜,完全可供进食。而推测时间,那批长毛象,可能是冰河时期起,就冻结在那里的,超过五百万年了。

所以,陈长青以前常说,他保存的那批食物,不但在低温之中,而且,经过真空包装,他估计,在一千万年之内,都可以保持新鲜。

是不是真的可以保持新鲜一千万年,只怕谁也无法去实践证明了,但是,百来年是绝无问题的,而冷藏库中的食物,至多不过二三十年而已。

所以,当一只烤羊,经过微波迅速处理,温宝裕吃力地将之扛上桌来时,热气腾腾,肉香四溢。白素向那巨人做了一个手势,那巨人发出了一下吼叫声,大手伸处,将整只羊一把抓了起来,张口就咬,也没有见他吐甚么骨头,只见他腮帮子不断鼓动,发出一连串各种古怪的声响,转眼之间,那羊已是剩下了一半。这样的狼吞虎咽法,只怕做过野人的红绫,也要叹为观止。

我看着那巨人吃东西,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不论是甚么问题,都要通过白素才能和他沟通,所以我向白素做了一下手势,示意有很多问题要问。

白素还没有回答,黄堂又道:“我看,等他吃完了,送他进拘留所去吧!”

我忙道:“不行,我们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个奇人,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又不长,怎能轻易放走他!”

堂的神情仍是迟疑,我再说服他:“和这巨人一别,不单是距离上的问题,还有时间上的问题,那是再也不会有希望重逢的了。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

堂皱着眉:“我竭力主张,至少在午夜之前,送他进拘留所去,不然,我会有大麻烦!”

我一挥手:“再说好了!”

我的态度,得到了除黄堂以外,其他人的认同,黄堂也无法可施。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证明黄堂的忧虑,并非事出无因。而我完全没有照顾到他的想法,那是我的不对。

堂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其间难听的话颇多,也不必细述(谁会详细记下人家骂自己的话),最后,他以极其愤慨的语气道:“卫斯理,你这个人,一贯自以为是,所以也自私无比。为了你一己的好奇,不理他人死活,自说自话,莫此为甚,我认识你这种人,算是我倒了十七八代的楣!”

我有生以来,还真未曾挨过他人如此的痛骂,但这次错在自己,我除了苦笑以应之外,没有别的可做。

堂骂完,拂袖而去,后来又生出许多事来,但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下,不但是我,温宝裕也在迅速地利用一具小型录音机,把他想要问的问题记下来。

那巨人一直在埋头痛吃,双手起落如飞,两颚运动不绝,咀嚼之声,如同万马奔腾一般。最令人骇然的是,竟可以看着他的腹部,渐渐鼓起,直到吃到了看来像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时,他才抚着肚子,一连打了十来个饱嗝,又吞了一大块猪肉,这才吁了一口气,不再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