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山月鬼谭

五个照面,五个孔,俱都是划破胸衣不伤皮肉。

这种眼力、手力、剑法,已到了惊世骇俗之境。

如果“黑儒”有心要命,第一个照面便够瞧了。

所有在场的,个个惊魂出窍。

“草野客”猛一跺脚,大叫一声:“栽了!”

弹身便奔了出去。

“黑儒”目注“五狱尊者”,一字一句地道:“不要耽延时间,速作了断!”

“五狱尊者”脸上泛出了紫色,激厉地道:“老夫决不束手听任宰割!”

“本儒说过,你可以凭功力自卫。”

“哈哈哈,黑儒,老夫今天认了,但愿当年故事不再重演。”

随着话声,向前迈了数步,手中剑作出了起手之式。

“黑儒”不开口,长剑斜斜扬起。

场面,再呈无比的紧张,每一双惊怖的目光,全投身在黑儒”的剑上,谁也无法预料结局是什么?

双方对峙了盏茶时间,“五狱尊者”额上渗出了汗珠,持剑的手开始发颤。

每一个在场的目光冻结了,呼吸停止了,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这短短的一刻,像是有一年那么长。

“呀!”

一声栗吼,击碎了冻结的空气。

“五狱尊者”闪电般出剑攻击,这一击,挟毕生功力而发,气势、劲道,俱致极致,论剑术在江湖中堪列拔尖之流。

“锵!锵!锵!”三声震人心魄的剑刃交击夹着一声凄哼,“五狱尊者”踉跄退了数步,“呛!”长剑掉地,左右两肋冒出了殷红。

“黑儒”缓缓归剑入鞘,目光一扫全场,然后徐徐转身,陡地电弹而起,如幽灵般越屋没入夜色之中。

众高手长长嘘了一口气,恍若从一场恶梦中醒转,齐齐圈向“五狱尊者”,关大娘这时才挣扎着站起身来,默无一言,蹒跚离开现场。

余化雨激动地抓住“五狱尊者”的手,无限歉疚地道:“东方兄,恕区区未伸援手!”

“五狱尊者”凄然一笑道:“庄主,此事谁也无能为力,如果庄主强出头,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黑儒’对两位庄中高手业已留了情,如庄主出手,情形便两样了。试问,如果庄主出手不幸而流血的话,贵手下们决不会袖手,结果岂非太可怕!”

“不错,但东方兄是庄中客人……”

“这是老夫当年好事的代价。”

“啊!让区区看东方兄的伤势……”

“不必看了,皮肉之伤。”

“仅是皮肉之伤?”

“不错,论伤势是如此,不过,伤在穴道……”

余化而栗声道:“东方兄已失去了功力?”

“五狱尊者”颓然一笑道:“对方在现身之初,便已说过了,要取老夫的功力。”

“啊!”叶茂亭等齐声惊呼。

※※※

丁浩奔出一程之后,改回了本来面目。

这一带是“齐云庄”的天下,如果在镇集留宿的话,势必泄了底,所以他避开市镇,漏夜奔行,两个更次之后,天亮了,夜行客变成了早行人。

辰牌时分,抵达华容,这是个大去处,他停下来打尖歇脚,回想昨夜的情景,对“五狱尊者”感到侧然。

但师命不可违,凡属榜上有名的,谁也逃不了被废除武功的命运,好在师父没要自己杀人,否则将四处血腥。

“齐云庄主”余化雨,在背地与“五狱尊者”交谈时,又矢口否认与“江湖恶客胡非”

等凶手有关联,这相当令人困惑。

他不知情,便表示他不是当年血案主谋,是真还是故作姿态?

如不是他,便是凶手冒“齐云庄”之名行凶,意图嫁祸,那主谋人是谁?

为什么这些凶手除“鄂都使者”惊鸿一现之外,全失了踪?

齐云庄”派人追索“云龙三现”,真的为了他叛庄么?

“云龙三现赵元生”是庄中总管,而他是凶手之一,余化雨能脱干系么?

目前,除了尽力追凶,别无他途。

只要找到凶手之中的任何一人,便可揭开谜底,但人海茫茫.天长地阔,追凶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半半叟”的意见不同。救出“全知子”、凭他的江湖阅历,将大有助于缉凶。而且自己对他有许诺,救他出困是实践诺言。

此去荆山,不知能否顺利找到黑石谷天音洞?

而最大的问题是“雷公”是否尚在人间?

打类之后,继续上路,经过数天奔驰,来到荆山地界,他备了充足的干粮,然后入山。

荆山广褒千里,要寻这少为人知的“黑石谷”可真不容易。只有瞎打瞎撞地碰了,山行三日到了主峰附近,“黑石谷”连影子都没有。

凡属江湖人寄身之处,多数隐秘,千方百计,不让外人发现,所以向山农猎户探听,也是任然。

既然山农猎户足迹不到,定是绝地,基于这一个想法,丁浩专拣叠岩绝壑攀援。

这些所在,除了具有好身手的江湖客能涉及之外,一般人是望而却步的。

一连七日下来,毫无蛛丝马迹可循,他不由有些丧气,后悔当时不曾向“全知子”问得详细些,便不至如此费事了。

这一晚,他露宿在一座高峰顶上。

银汉无声,玉盘轻转,入目一征凄清,远望群山,如纱掩雾罩。丁浩孤寂地坐在一块山石上面,浴着清光银晕,心里一片澄明。

突地,一个幽急但不失清脆的女子声音,遥遥传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丁浩陡然一震,此时此地,怎会有女子的声音一莫不成是山精狐媚?一声幽凄的长叹之后,吟声再起,依然是那两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创”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声音发自左后方的峰边。当下站起身来,悄没声息掩了过去,一看,更是惊愕不已,只见一块巨石顶上,站着一条娇小玲珑的身景,长发披肩,仰首对月,裙裾在微风中飘动,那样子,确像乘风归去的仙女。

那女子似乎未曾觉察有人到了身后,痴痴地兀立不动,出声吟唱道:“空相忆,无计得传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丁浩心中大惑,这女子词意中充满了相思凄苦之情,看来是个情海伤心人,但这里是荒山野岭,人迹不至,而且又是夜晚,这女子何来呢?心念之间,故意轻轻咳了一声,可真怪,这女子竟然不理不睬,依然雕像般痴痴仰首望月。

丁浩忍不住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那女子充耳不闻,冷寂如故。丁浩向石过移近数步,再次道:“姑娘的修养到了家……”

那女子开了口,但语音冷若冰珠:“找死么?”丁浩不由一怔,这女子出口便伤人,必非什么好来路,当下冷冷一哂,说道:“姑娘是人是鬼?”“格格格格……”

那女子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凄厉,激荡夜空,引起四谷齐应,纷披的长发,由于身躯的震颤而波动飘飞。

丁浩心头下意识地泛起了寒意。

久久,那女子敛住了笑声,反问道:“你是谁?”

“一个山行的过路人!”

“你是人?过路人?格格格……”

“不是人难道是鬼?”

那女子以栗人的音调道:“这种境地,只适合鬼魂遨游!”

丁浩冷酷地道:“那姑娘你是鬼了?”

“不错!”

“世间真的有鬼?”

“格格格,活着是人,死了便是鬼,而人人都免不了一死,其间相差几何!”

丁浩身上起了阵鸡皮疙瘩,难道她真的是鬼?

但看起来分明是一个人,传说中鬼是没有影子的,但她有影子,从她的怪论推断,她可能伤心人别有怀抱?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高论!高论!在下生平仅闻!”

“你是人?”

“当然,是人就不必强为鬼。”

“人鬼殊途,你走开吧!”

“姑娘方才不是说人与鬼是二而一的吗?”

“不错,但差了一线,你不愿变鬼吧。”

丁浩明知是人,但鬼话连篇,听来仍不免刺耳惊心。

如果换在旁的境地,可能不同,但这里是荒山静夜,本来的气氛便已透着异样了,何堪再加上鬼人鬼话。

心念之间,语含讥讽地道:“姑娘定要说自己是鬼,在下也没办法,不过依刚才姑娘的感叹看来,姑娘当是个怨鬼。满腹幽怨……”

“住口,幽冥异路,你别扰我。”

“是姑娘先扰在下。”

那女子一甩头,霍地回过身来,长发覆面,五官不辨,只两道森森目芒,透过发丝,如电炬般射来。

丁浩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战,但他表面平静如常,毫不示怯,直视对方。

双方对视了片刻,那女的先开了口:“你是什么人?”

“酸秀才!”

“酸秀才?”

“一点不错。”。

“有趣,你竟然酸到这穷山恶岭来。”

“姑娘如何称呼?”

“鬼!”

丁浩一怔神之后,冷冷一笑道:“那在下就称呼姑娘为‘鬼’了?”

“鬼!鬼!哈哈哈……”

狂笑声中,连闪而没。

丁浩怔在当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这女子托言为鬼,定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看样子她绝非山里人,显然是伤心避肚。

虽然她长发掩面,不辨妍媸,但从她婀娜的体态,羊脂白玉般的肌肤,证明她绝丑不到那里,看来她年纪也不大…

月移中天,夜凉如水。

丁浩折回他原来拣进的安歇之地,脑海中仍浮漾着那长发女子的身影。

天亮了,群山半掩在晚雾之中,丁浩取出些干粮,慢慢嚼食。

日出,雾气渐收,峰峦涧谷陆续出现。

丁浩有意无意地走向昨夜与女鬼交谈之处,展目四望,“呀!”他不禁欢然叫了起来,对面双峰夹畴之间,现出堆堆累累的黑石,这不是黑石谷是什么?

当下精神陡振,施展绝世身法,笔直驰下峰去。

到了谷中,只见满坑满谷连同谷壁,都是清一色的黑石,谷中寸草不生,但却有一条清泉淙淙奔窜于石臼之间。

谷势斜伸向上,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坑道。

两旁谷壁如削,高接天云,若非月夜峰头正对谷道,还真不容易发现,这等绝境,不为人知自是意料中事。

顺着谷道奔了约莫三四里远近,已是尽头,一面光滑如镜的黑色巨壁,横亘当前,却不知“天音洞”在何处?

丁浩停下来静静地观察了一阵,耳畔突然传来隐约的琴声。

叮叮咚咚,若有若无。

奇怪,这琴声何来?

这等绝地,竟有高人雅士在抚琴调筝?

他激奇地缓缓挪移脚步,走向石壁,愈近,琴声愈清晰,这可就透着奇怪了,怎么不见抚琴之人呢?

再走近些,忽然发觉琴声似发自脚壁那块突兀的岩石之后!

他停了停,再仔细聆听了一下,举步欺去。

转过突石,一个洞口呈现眼帘。

他陡然而悟,不禁脱口欢呼道:“天音洞!天音洞!”

一点不错,那似琴似筝的声音,是从洞中发出。

走近洞口,向里一张,洞深不见底,黑黝黝的,只能看入五六丈远,洞径不大,约一支左右洞石仍是黑晶晶的。

他想,对方是前辈高人,而自己因有求而来,不能失礼,当下整整衣衫,朗声朝洞内道:“武林末学后进丁浩,求见前辈!”

连叫数遍,一丝反应都没有。

心想,奇怪,莫非“雷公,已不在人世,这洞只是个空洞,不然怎么没有反应?既然费了这大的劲找到,好歹得弄个明白。

心念之间,再闪以丹田内力发话道:“晚辈要自行入洞了,请恕冒昧之罪!”

说完,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朝里淌去,洞径干燥而平滑,人行其间,发出了“踏!

踏!”的空洞回音。

五丈之后,洞径直折向右,一间广大的石室,映入眼帘,明亮的珠光,照得石室不殊一般房屋的白昼。

室内几案宛然,却意外地是用白石雕制,黑白相映,别具风格,看样子,不会没有人住,但却又不见人影。

丁浩止了步,第三次开口:“武林末学丁浩见老前辈。”

依然寂无回击,但那似琴韵般的异声,却越发的清晰了。

听似琴声,细细辨别又不像人手抚弹,无节无曲,单调呆板。

丁浩犹豫了片刻,一脚踏入,目光扫处,登时心头剧震,窒住了。

一个长发纷披的女人身影,面壁而坐,她,赫然正是昨晚峰头上所见那个称为“鬼”的神秘女子。

丁浩顿时激动万分,她怎会在这里?

她是“雷公”的传人,抑是……

心念之间,期期地道:“姑娘,恕在下冒昧打扰!”

“你忘了我是鬼!”

“哦!是的,鬼……”

“你意欲何为?”

“此地是黑石谷天音洞么?”

“不错,你怎知道?”

“是经人指点!”

“来此何为?”

“拜谒‘雷公’老前辈!”

“何事?”

“呃……有事奉恳。”

“什么事?”

丁浩窒了一室,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想求借‘雷公匕’一用!”

“他老人家业已辞世多年了!”一

这口吻完全不像鬼,丁浩觉得十分好笑,但随即惊声道:“什么‘雷公’老前辈已不在人世间了?”

“不错,不然怎与鬼为伴!”

这么一说,丁浩便迷惘了,到底“雷公”是真死还是假死,这神秘女子又是他的什么人?

不管“雷公”是死,是活,匕首得设法借用,人死了总不会带着兵刃去。

心念之间,试探着问道:“请问姑娘是……啊!不,鬼是‘雷公’老前辈的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

丁浩又是一怔,道:“那你怎会地在此洞中?”

“做鬼!”

“在下希望姑娘正经回答在下,不要出言相戏!”

那女子幽幽回身,依然长发覆面,但在明亮的珠光下,隐约可见肌理。

“你说话相当无礼!”

“怎样才算有礼?”

“你冒闯洞府。”

“在下数度出声请谒,并已告过罪了。”

“现在你滚出去。”

丁浩修养再深,也感到受不了,当下冷冷地道:“如果在下说不呢?”

“那你是诚心想做鬼。”

“在下只想求借‘雷公匕”一用!”

“做梦!”

“这却未必,在下一向不改变既定的主意的!”

“你认为你很了不起?”

“在下没这么说。”

“你滚是不滚?”

“不达目的决不离开。”

“好哇!”

怒喝声中,女子突然地站起身来,双掌一扬,曲指如钩,疾抓而出,这一抓奇玄厉辣到了家,如换一般高手,很难逃得过一抓。

丁浩轻轻闲了开去,口里道:“在下礼让这一招!”

那女子厉哼了一声,双手一收一划,再次抓出,快如闪电,较之前一抓,更加厉辣,其中所藏的变化,令人咋舌。

丁浩再次避过,道:“请不要太过份!”

那女子又一次出手落空,霍地退步躬身,双掌一颤,数道指风,激射而出,破空发出“嗤!嗤!刺耳之声。

丁浩有意要折服对方,竟然不闪不避,指风上身。发出一连串暴响,悉被护身罡气震散,而他面不改色。

那女子怔住了,久久才道:“酸秀才,你……功力的确惊人?”

“好说!”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求借‘雷公匕’一用,事后立即奉还。”

“告诉你‘雷公’早已辞世,此地没有‘雷公匕’!”

丁浩心念数转之后,平静地道:“姑娘,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么?”

“没什么好谈的!”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以为我无法请你出洞么?”

“无妨试上一试,不过,在下以礼求见,不是逞强斗胜而来。”

“废话!”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突地自她身后的石案下,取出一柄连鞘长剑,顺手拔剑扔去剑鞘,一振腕,剑尖幻出一片耀目的银星。

看她这样子,剑术造诣很可观。

丁浩剑眉一紧,道:“姑娘定要动手?”

“你能接我三剑,也许可以谈谈!”

“好极了,在下只守不攻,如接不下姑娘三剑,立即离此,决无二言!”

说着,缓缓拔出佩剑,前进了三步,站到石室集中央的地方。

那女子上步,欺身,出剑,剑势走的竟是偏激路子。

丁浩手中剑斜斜向前一伸,这一伸奇奥无方,诡辣至极的一剑,竟被封住了。一连三剑,剑剑惊人,但都被丁浩轻描淡写地封开。

那女子脱手把剑扔在石案之上,激动地道:“你能为我办件事么?”

丁浩缓缓还剑入鞘,道:“在下能为姑娘办什么事?”

“请坐下再谈!”

丁浩依言坐到了侧面的石墩上。

那女子坐回原位。双手-拢长发,露出了芙蓉美面。

丁浩一看之下,心头微觉一动,她长得很美,清丽脱俗,正如原先的想像,只是眉梢带怨,眼角含愁,粉腮苍白而憔悴。

女子深深望了丁浩一眼,幽幽地道:“我叫杨筱芬!”

“哦!杨姑娘,你是‘雷公’老前辈的……”

“我说过什么也不是,‘雷公’辞世已五年了。”

丁浩惑然道:“那姑娘怎会来到这‘天音洞’中?”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谁?”

“他叫欧阳庆云……”

丁浩倏有所悟地道:“他是姑娘的心上人么?”

杨筱芬点了点头,幽凄地叹了一口气。

丁浩紧跟着问道:“姑娘愿意说说事情经过么?”

杨筱芬双目一红道:“只怕他已遭了意外,不然早该回来了……”

话锋一顿之后,接着又道:“他是‘雷公’唯一的传人,三年前,我俩在开封城无意中邂逅的……”

“啊!‘雷公’的传人!”

“两人一见倾心,为了他……我悖逆父母,作了大不孝之人……”

“怎么样?”

杨筱芬语音转悲,凄切地道:“父母本已为我择了门户,我嫌对方是纨绔子弟,不肯应承,这时正巧碰上了欧阳庆云,于是我……与他私奔,他带我来这里。”

“以后呢?”

“两人在这里过了半年与世无争的神仙般日子,有一天,他说,要到江湖上走走,增长见闻,同时也不负所学。

我答应了他,他走了,我送他到昨在的峰头。临行,他说中秋月圆之夕,必然回山,可是……”

“他没回来?”

“月圆三度,却不见他的影子。”

“姑娘身手不凡,并非普通女子,为什么不出江湖找他?”

“我……我不能!”

“为什么?”

“第一,我无颜再见父母。第二……”

“怎样?”

“你看那边!”

丁浩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不禁全身一震,只见靠里的一道石门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看似两三岁的光影。正睁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啊!原来如此!”

那小孩有些胆怯地道:“娘,他是父亲回来了么?”

杨筱芬凄然一笑道:“孩子,这位是叔叔!”

“父亲不回来了么?”

“要回来的!”

“您在哭……”

杨筱芬竟真的忍不住流下了泪,一摆手道:“孩子,你进去,娘与叔叔说话,丁叔叔要带你爹回来,小云乖!”

“真的?”

“娘不骗你,小云听话!”

那小孩真的转身入内去了。

丁浩不禁慨然,感到鼻酸酸地,这母子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境地中。的确是件人间惨事,那男的如非遭了意外,准是个负心人。

心念之中,道:“那位欧阳兄知道孩子出世么?”

“不知道,但他知道我有身孕。”

“在下……在下出山之后。当着意为姑娘找到他。”

杨筱芬拭了拭泪痕,道:“我想求少侠办的,便是这件事。”

“在下一定办到!”

“如果,他……业已遭了意外……”

“希望不如此,在下必有回者。”

“如果他负心另有所爱……”

“这……该如何?”

杨筱芬咬牙道:“请你……杀了他!”

丁浩一震道:“杀了他?”

杨筱芬泪水籁籁而下,显然她是伤透了心。

她说这话,当然是一时气愤之语,但俗语说的:“爱深恨亦深”,这感受非局外人所能体味的。

丁浩义形于色地道:“姑娘,在下如碰上他,当尽力劝他回山。”

杨筱芬哀怨地道:“三年了,如他不变心,早该回来,如不是为了那孩子,我……早不想活了。”

“杨姑娘、不可如此想,也许他被不得已的事缠住,身不由己……”

“这是从最好的方面讲!”

“目前只好如此!”

杨筱芬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少侠尊姓大名?”

“在下丁浩!”

“哦!丁少侠巴巴赶来这深山绝各,求借‘雷公匕’,为什么?”

“为了救人!”

“救人要用‘雷公匕’?”

“是的,有位武林先辈,被人用特制的铁链困住,非此匕不能断”

杨筱芬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入方才小孩子出现的石室中。捧出一个尺许长的铁匣,放在居中石案之上。

她正色道:“这便是‘雷公匕”是欧阳庆云当初给我的信物,他出山没带走!”

丁浩略显激动地道:“杨姑娘信得过在下?”

“我看少侠是个诚正的君子。”

“在下十分感激,用过之后,当即奉还!”

“少侠见到那个负心人时,可出示此匕!”

“好的,姑娘可以略述欧阳兄的形貌么?”

“他……年已三十,但看上去可能年轻些、虽非美男子,但也不俗,五官均匀,双眉人鬓,与少侠一样,喜着儒衫。”

“好,在下记住了,哦!还有件事请问……”

“何事?”

“这琴韵之声何来?”

“这个么,是天生异象,这岩腹之中,有无数孔隙,暗泉流滴其中,这发出了这异声,所以称为‘天音洞’!”

“哦!原来如此!”

“少侠定必饿了,待我整治些吃的,只是……深山无物,请将就……”

“不必,在下带得有干粮,此刻尚未及午,在下想告辞出山。”

“那我不强留了!”

说着,揭开铁匣,取出一柄带套的尺长匕首,轻轻抽出数寸,立觉碧芒耀眼,果然不是凡物,杨筱芬归匕入套,递与丁浩。

丁浩双手接过,放入招文袋,诚挚地道:“在下就此告辞,姑娘的事,当尽力办到。”

_

“重托了,我再说一句,如他已变心,我此生不愿再见他!”

“是的!”

“还是先前那句话……”

杏眼一睁,恨恨地又道:“请就用这柄匕首取他的性命,他带我来此山时,曾以此匕为誓,如有负心,不得善终。”

丁浩期期地道:“在下……会看着办的,姑娘还有什么话要交待么?”

“没有了!”

“如此在下告辞!”

“少侠知道出谷之路?”

“这个……不必了,在下可由峰壁直上。”

“恕不送了!”

“姑娘别客气,请珍重。”

说完,拱手一揖,转身出洞,循原路出谷,飞升上峰,一看日色,已是正午时刻,取出干粮饱食了一顿,认明方向,展身奔去。

此行可称十分顺利,但那杨筱芬的事,却如一块石头般压在心上,她是个痴情女子,但愿欧阳庆云不是个负心汉。

照她所说。欧阳庆云定是个美男子无疑,既是“雷公”传人,身手必然相当可观,但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是相当不容易的,一切只看机缘了。

露宿一宵,第二天上了山道。

他准备直越荆山,仍由襄阳一路入豫。

这一天,眼看已快到山区边缘,离襄阳已不远了。

正行之间,忽见道旁林中似有白影在晃闪,不由心中一动,折身便朝林中淌去、才只进入数丈,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唱道:“什么人,站住!”

丁浩闻声止步,目光朝前一扫,不远处的林木间,一个十分眼熟的白色背影,俏然绰立,一个青衣少女,已到了跟前。

不禁“怦!”然心动。脱口道:“你是凝香!”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酸秀才,你还记得我?”

丁浩的确大感意外,做梦也估不到在此地碰上不久前邙山古陵邂逅的白衣少女主婢。

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白衣少女的背影,心儿卜卜乱跳,故意大声道:“姑娘,真是幸会!”

说着,目光又不期然地瓢了过去。

这一看,却使他心头剧震,只见白衣少女身旁,倒了数具尸体,树上,倒吊着一个伟岸的黑衣人,看来也是具尸体了。

当下急弹身纵了过去,凝香大声道:“你别胡闯!”

话方出口,丁浩已到了白衣少女身后,凝香也跟着追了过来。

白衣少女,不言不动,恍若未觉。

丁浩一看地上,一共是四具尸体,从衣服上的标志,看出是“望月堡”的弟子,死者全身发黑,显系中了剧毒。

再看树枝上倒吊着的,是一个伟岸老者,一样肌肤发黑,但面孔轮廓,却极眼熟。

仔细一辨认,不禁惊呼道:“伏虎将军王志!”

青衣少女凝香秀眉一挑,道:“少俊认识死者?”

“是的,他是‘望月堡’内三堂‘黑旗堂主’,”

“哦’”

“这些人全是毒死的……”

“这谁都看得出。”

“你家小姐竟曾用毒……”

“胡说八道,你看见了?”

丁浩俊面一冷,道:“人是谁杀的?”

“一个瘦长的黑衣人,自称‘酆都使者’,少侠当不陌生。”

丁浩登时热血沸扬,忘形地大吼一声:“酆都使者!”

凝香寒声道:“怎么回事?”

丁浩猛觉自己失志,忙以至高定力平静下来,歉意地一笑道:“在下正要找这魔头,请问他人呢?”

“出山了,我与小姐是后到。”

丁浩的内心仍是激荡如潮,“酆都使者”是“天地八魔”之一,也是当年家门血案的主凶之一。

在王屋山中,惊鸿一瞥,想不到在这里现身杀人,由此出山,奔的当是襄阳一带,如能逮住他,当年血案真相,便可大白。

心念之间,又道:“请问他离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

“姑娘怎知他是‘酆都使者’?”

“我们到时,此人尚未断气!”边说边用手指向那倒吊着的“伏虎将军王志”。

白衣少女缓缓回过身来,美赛天仙的容貌,超凡脱俗的气质,使丁浩为之目眩神迷、他的心里原本就有她的倩影,现在更深刻了。

丁浩下意识地俊面一红,拱手上揖道:“请问姑娘芳名?”

白衣少女仍然是上次初见肘那样的冷漠,像冰雪中的一朵寒梅,轻启朱唇道:“有人叫我‘梅映雪’!”

“这是外号?”

“唔!”

这不置可否的一唔之后,再无下文。

丁浩也是冷傲成性,不再追问下去,但男女爱悦,本属天性,所以诗经上有:“窕窈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丁浩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心中虽有爱慕之意,口里却表达不出来。

冷面人对冷面人,谁也不再开口,空气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此刻、一个十分悦耳的女人声音道:“小兄弟,你不愿跟我好,原来是为了这个!”

人随声现,一个美得使人不敢逼视的冶艳红衣妇人,姗姗步入林中,来的,竟然是“血影夫人”。

白衣少女与凝香俱各一震,粉腮变了色。这妇人委实太美了,真个是美得天仙生妒,百花失色。

丁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意乱神迷。

“血影夫人”偏头仔细端详了白衣少女几眼,柔声荡气地道:“不错嘛,真是我见犹怜!”

白衣少女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一个如幽谷百合,超凡脱俗,一个是牡丹盛发,国色天姿。论美色各擅胜觞,论气质,白衣少女更胜“血影夫人”多多了。

“血影夫人”春风含笑地凝视着丁浩道:“小兄弟,姐姐我真的不屑一顾么?”

丁浩登时面红耳赤,期期地道:“夫人请庄重些!”

“血影夫人”腰肢一扭,荡气回肠地道:“啊!小兄弟真是名符其实的酸秀才,这位美人儿是你初识么?”

白衣少女回眸怒视了丁浩一眼,没有开口。

丁浩忽地想起“一指追魂公孙瑾”说过的一句话:“……你可做她孙子。”

心念及此,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她不但是败花残柳,而且是人中之魔,她这一胡扯,不但眨低了自己人格,连声名也损了,以后就别想再见白衣少女“梅映雪”之面,她将视自己为一个无行的武士……

心念未已,只见白衣少女回过脸来,不屑地道:“酸秀才,原来你是这样的一种人!”

丁浩啼笑皆非,发急道:“姑娘别听她胡扯!”

“血影夫人”格格一笑道:“我胡扯什么?”

白衣少女“梅映雪”冷冰冰地道:“不要脸!”

“血影夫人”荡态倏敛,寒声道:“丫头,你骂谁?”

“骂你,怎样?”

“哈哈哈,本夫人有生以来,还不曾被人如此骂过,你黄毛丫头真有种……”

“我就骂你无耻之尤!”

“你吃醋么?”

“呸!”

“你存心找死!”

喝话声中,双掌一扬,红光暴闪……”

丁浩大叫一声:“血手功!”闪电般横身去挡,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他知道白衣少女决承受不了这一击。

“波!”的一声巨响,丁浩斜撞出七八步。

白衣少女花容失色,脱目惊呼道:“原来你便是‘血影夫人’!”

“你到现在才知道?”

丁浩吁了一口气,弹回原处,俊面罩上了一层严霜。

青衣少女凝香也是满面骇色,毕竟“血影夫人”四个字是令人股栗的。

“血影夫人”怒视着丁浩道:“你为她卖命?”

丁浩寒声道:“未治不可!”

“血影夫人”目中隐泛杀芒,但这只老狐媚子别有居心,轻轻一哼,道:“丁浩,你真是薄幸无情,竟然喜新厌旧……”

这句话相当毒辣,白衣少女粉腮微微一变。

丁浩肺几乎气炸了,暴喝一声:“住口,不然……”

“不然怎样?”

“你敢再信口胡,我劈了你!”

“哈哈哈,丁浩,你未免太张狂了,本夫人只是念在往日情份而已……”

丁浩七窃冒了烟,厉声道:“你敢再说一句,我要你当场伏尸!”

“血影夫人”披了披嘴,转向白衣少女道:“你真的爱他?”

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是又怎样?”

这话大出丁浩意料之外,他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心头登时一阵卜卜乱跳,目光下意识地瞄向白衣少女,俊面有些发烧。

“血影夫人”幽幽地道:“小妹子,我不怪你横刀夺爱,但劝你要小心,有一天你也会秋扇见捐的!”

丁浩双目赤红,他看出“血影夫人”的居心,要破坏自己与白衣少女“梅映雪”之间一丝初生的情愫。

“梅映雪”淡淡一笑道:“夫人,我得尊你一声老前辈,他本来就不爱你!”

“血影夫人”粉腮一变,道:“你怎知道?”

“从他的为人便可判断,而夫人这一闹,是自暴其短。”

“好一张利口,你自恃年轻貌美,足以颠倒众生么?”

“颠倒众生四个字应该回奉夫人。”

“丫头,你当心祸从口出!”

“晚辈时时注意的!”

“你缠定了这小白脸?”

白衣少女登时玉面飞霞,但仍平静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定尝过了他的甜头?”

这句话实在相当下流,不堪入耳,白衣少女柳眉倒竖,正待发作。

丁浩早已忍耐不住,“唰”地拔剑在手,冷森森地道:“血影夫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警告你,立即离开!”

“血影夫人”咬牙切齿地道:“如本夫人不离开呢?”

“那你就永远在此长眠!”

“你办得到么?”

“无妨试试看!”

“血影夫人”脸色一变再变,最后一跺脚道:“我们走着瞧了!”

说完,弹身飞逝,转眼无踪。

回剑入鞘,愤愤然道:“无耻之尤。”

白衣少年“海映雪”庄重地道:“敬谢丁少侠适才援手!”

丁浩微微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想不到她会是‘血影夫人’……”

“如果加上彩轿,便容易辨认了。”

“她的年纪当在古稀之间,可以称为妖物了!”

“谁说不是。”

“她很迷人,是不是?”

“这是事实,如果不明底细,是会着迷。”

“看样子她不会放过少侠?”

“在下倒不在乎!”

凝香上前数步,先瞟了丁浩一眼,然后向白衣少女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丁浩忽地想起了“酆都使者”,这魔头既已在此现踪,该立即加紧追缉他才,这是自己的切身大事。

心念之中,双手一拱,道:“姑娘,后会有期了!”

白衣少女秀眉一蹙,轻启朱唇,道:“少侠有急事么?”

“是的!”

“那就请便!”

丁浩心念一动,道:“姑娘有什么话要说么?”

“你既然有急事要办,算了!”

“姑娘无妨说说看?”

“我……是想,请少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请少侠到谷城为我取一件东西!”

“谷城,取东西,什么东西?”

“是一个革囊,里面装了一大一小两个锦盒,不瞒少侠,是两件家传的至宝,我把它藏在谷城东门外城隍庙正殿的承梁上……”

丁浩大是困惑,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家传之宝,带着行走江湖,秘藏在庙里,又要别人去取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呢?

心念及此,不禁沉吟起来。

白衣少女似已窥出丁浩的心意,嫣然一笑道:“少侠不愿意么?”

“不,不是不愿意,是……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

“既是家传至宝,何以带在身边?既带在身边,何以又藏在庙中?既已藏妥,又叫别人去取不怕在下侵吞?”

“侵吞是不会,如少侠真的喜欢,奉赠亦无妨,我是因为被人盯得太紧,怕保不住,才出此下策,如我自己去取,必被对方发觉而起急夺,放久了,又怕失落,所以才请少侠相助。”

“哦!原来如此,取到之后呢?”

“请暂时保管,或另寄存可靠之处,俟再见面时向少侠讨取!”

丁浩心中十分作难,自己是断梗飘萍,何处可寄存,再说带东西奔走江湖,是个大累赘、但他还是点头应了“好!”

白衣少女又道:“取到之后,请以他物遮掩,不则革囊会被人认出。”

“在下照办!”

“一切重托了?”

“敢不尽力!”

白衣少女嚼起小嘴,娇嗔道:“这句话小妹不克敢当。”

“小妹”两个字,丁浩如饮醪,直甜到心眼儿里,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美人青睐,的确不同凡响。

白衣少女也似有察觉,这一声称呼不恰当,玉面飞上两朵红云,螓首低垂。

这一来,更加美得眩目了,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慨。

丁浩不由得痴了!

凝香咕咕一笑道:“深情独我情何限……”

白衣少女一抬头道:“贫嘴!”

丁浩俊面一热,期期地道:“姑娘,后会有期了,所托之事,必定办到!”

白衣少女娇羞不胜地道:“小妹先行谢过!”

“好说!”

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但心中仍牵记着“酆都使者”的事,那是大事,决不能困儿女之私而耽误,如再错过,将来又到何处去找。

当下硬起心肠,排除绮念,拱手一揖,弹身疾掠而去。

一路之上,眼前尽是白衣少女的影子,挥之不去,他有些如醉如痴,但也有些苦恼,心情乱得如一团理不清的麻。

奔了一程,觉得不对,像“酆都使者”这等人物,很不可能往闹市通街走,多份仍在荆山之内。

于是,他折转身重入山区。

他不循山路,盲目地在乱山里奔驰。

眼前,来到一条涧谷旁,只见翠峰环拱中,有一片依山平阳,疏疏落落有数十株亭亭如盖的虬松,间杂着数业修算,一椽茅屋,半隐林间,四周以杂树枯枝为篱,高与人齐,一道柴扉,半开半掩,隐约可见杂莳的花草。

丁浩心想,看样子定是什么高人雅士隐遁之所。

心念之间,只见一条身影,奔出柴扉,宽袍大袖,秃头白眉,十分眼熟,再一辨认,不由暗叫一声:“是他!”

待回过头来、那身影已消失了。

这出现的,赫然正是谷城外“崇功寺”那白眉老僧,在襄阳城外江岸,曾以碧眼邪功伤了叶茂亭。

这妖僧在此出现,这样茅屋便大有蹊跷了。

心念之中,弹起身形,悄没声息地掩进柴扉,茅屋中静荡荡地不闻人声,也不见人影。

屋门倒是洞开着。

丁浩略一迟疑,大声道:“屋里有人么?”

不见有反应,他一个箭步,窜到了矮檐边,周光向里一张,不由一怔神,只见一个瘦长的人与一个矮了半个头的老者据桌而饮。

两人似已大醉,以手支腮,斜倚桌沿,久久不见动静。

丁浩干咳了一声,两人仍不言不动,丁浩举步入屋,一看,不出心头剧震,只见桌下地上积了一大片血水,两人早已断了气。

桌上三付杯筷,显见那白眉老僧与死者同饮。

人走了,留下两具尸体,凶手当是白眉老僧无疑。

他为何要杀这两人呢?

丁浩走过桌边,低头朝桌底下一看,死者小腹间还在滴着血水,两人致命之伤完全一样,奇怪的是安坐如故。没有挣扎的迹象。

白眉老僧是以什么手法制二人于死命呢?

有一点可堪认定,两死者业已有了酒意,白眉老僧猝下杀手,伤在小腹,证明是暗袭,因为部位是在桌面以下。

丁浩呆了片刻,伸手想提开死者,察看致死之由蓦地,一个声音道:“碰不得!”

丁浩大吃一惊,缩手抬头,一条人影站在门边。

丁浩不由大感意外地道:“柯老哥,怎会是你?”

来的,赫然是柯一尧。

两人在岳阳楼分手不久,想不到又在这里碰上,如说巧合,那就未免太巧了。

柯一尧惊奇地道:“丁老弟,怎会到这里来?”

“胡闯来的!”

“这太巧……”

“是很巧,老哥与此间主人……”

“我是跟踪此人而来!”

说着用手一指那瘦长人的尸体。

“他是谁?”

“名震江湖‘酆都使者’,一身都是毒!”

丁浩陡地一震,栗吼道:“他就是‘酆都使者’?”

“不错!”

“他……死了!”

柯一尧惊声道:“老弟,因何如此激动?”

丁浩激越万状地道:“小弟正要找他,想不到他竟先死了。”

“老弟找他何事?”

“问他几句话。”

“哦!”

“是那白眉老僧下的手?”

“不错,他们三人聚饮甚欢,老哥我自付不是他们三大魔头的对手,不敢迫近,只在远处窥探。

他们谈些什么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明显的,白眉老僧是出其不意地猝下杀手,不然‘酆都使者’这毒物颇不好惹,杀人与举手投足之间。”

丁浩木然地听着,心中懊恼万分,这一条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竟意外地断了。

柯一尧顿了一顿,接着又道:“至于白眉老僧杀人的动机,便不得而知了。”

丁浩咬了咬牙道:“这老者又是谁?”

“有名的‘怅人严无忌’,本身功力有限,但专与巨奸大恶之辈结交。凭着诡计多端,助人作恶,是以江湖中给他取了这“伥人’的外号”

“老哥找‘酆都使者’又为了什么?”

“想从他身上追出‘云龙三现赵元生’的下落!”

丁浩心中一动道:“老哥怎想到这一招的?”

柯一尧窒了一窒,道:“我得到线索,‘云龙三现’失踪前会与这老毒物有来往。”

丁浩心中暗付,他们是当年血案的主凶,联手为恶,有来往那是必然的。

“老哥对‘云龙三现’志在必得?”

“是的!”

“这线索一断,下一步准备如何着手?”

“赴洛阳一带查访。”

丁浩点了点头,心想:不久前,“望月堡主”不惜代价,买白眉老僧为凶手,杀害叶茂亭。

据那穿针引线的胖和尚透露,为的是阻止“齐云庄”的密探侦出“云龙三现”的下落,这就说明了庄堡之间的暗斗,与“望月堡”确实在包庇“云龙三现”。

令人不解的是“望月堡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龙三现”何以值得他那样做?

柯一尧从怀中取出一粒白色珠子,把酒菜逐一试过,欢然道:“老弟,酒菜无毒,我们乐得享用一番!”

丁浩望了望两具尸体,剑眉一蹙,道:“看着尸体恶心”

“这好办,我们换地方!”

他倒是说做便做,朝两边暗间张了一眼,动手把酒菜搬到左首的房中桌上,丁浩不好意思闲着。也帮着动手。

一老一少,在房中若无其事地吃喝起来.

丁浩边吃边想,“酆都使者”一死,仇人只剩下了“长白一枭”、“江湖恶客”、“云龙三现”等三人与幕后主使的元凶,目标只有放在这三凶身上了。

这老秀才何一尧曲意结交,自己找的人,也正巧是他要找的人,这中间是否有什么文章,抑或真的是巧合?

据“竹林客”说,幕后主使人是‘齐云庄主余化雨”。

他是根据发生血案的当晚、行凶者的说词而判断的。

但自己在庄中作客这些日子的观察,似乎不像。可能是凶手假托“齐云庄”之名以嫁祸,但“云龙三现”是“齐云庄”总管又是事实。

除了逮到凶手中的任何一人,逼出口供,真相便无法大白。

柯一尧若有所思地道:“这两人死得好,江湖中去了两个祸害!”

丁浩皱眉道:“想不透的是白眉老僧何以要对这两魔下手?”

“这个……除非能探出那老秃驴的来历。”

“以老哥的阅历,江湖中以目芒伤人于无形的有几人?”

“没听说过!”

“比如说,这老僧当年是俗家高手……”

“也没听说过这等邪门武功。”

“以他的身手而论,决非无名之辈……”

“不错,但就是想不出来。”

丁浩心意一动,道:“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

“谁?”

“一代奇人‘全知子’!”

“哦!对了,他可能知道,此老端的是万事皆知。”

“如果直接去找那白眉老僧呢?”

“老弟知他的落脚处?”

“知道,谷城外野林中的崇功寺!”

“如他有意隐秘来历,恐怕也难逼出,不然怎会江湖无名?”

“呖!还是先找‘全知子’为上。”

“老弟,天色已晚,出山是不可能了,我俩将就在这里过夜吧!”

丁浩抬头望了望窗外灰暗的天色,道:“只好如此了!”

一宵易过。

次日晨起,两人在厨下寻了些食物,草草果腹。

食毕,柯一尧道:“这两具尸体如何处置?”

丁浩望着“酆都使者”的尸体,仇火中烧,真想鞭尸以泄恨,但想到人已死,毁户有失天和也非正道侠士所当为。

他想了想,沉声道:“放把火连茅屋烧了吧!”

柯一尧点头道:“也好,这样干净省事!”

火光熊熊中,两人离谷出山。

途中,柯一尧道:“老弟行止如何?”

丁浩想起白衣少女所托,道:“小弟在谷城还有点事要办,”

“然后呢?”

“北上入豫!”

“愚兄我准备走襄阳这条路,那我们洛阳再见了!”

丁浩心内暗忖,你怎知我益赴洛阳。

口里却应道:“好,洛阳城再见!”

出了山区,两个人分道扬镖。

一个向东,一个朝北。

丁浩想起了自己家园正在隆中山麓,此去并不远,据“半半叟洪锦”说,已是废墟,该不该顺道去凭吊一番呢?

一股难言的冲动,使他不期然地改变路线,直奔隆中山。

在乡野人家借宿了一宵,次日辰牌时份,隆中山在望,他不禁又踌躇了,不知道确切地点,如何去寻昔日家园陈迹呢?

他想,附近祖居的人家,可能会知道,不妨打听一下。

心念之间,奔向了山脚一户人家,犬吠声中,一个老农启扉出视,见到丁浩的装束,不由的一怔。

丁浩上前一揖道:“老丈请了!”

“哦!这位公子是……迷路么?”

“小可要向老丈打听一家人……

“噢!什么样的人家,老夫世居此地,周围数十里无有不识!”

“小可打听三户姓丁的人家!”

老农灰眉一紧道:“姓丁?这附近没姓丁的……”

丁浩心头一沉,道:“是十多年前卜居隆中山下的。”

老农把丁浩上下打量了一遍,偏头想了想,突地大声道:“有!有!有这么一家人,十多年前,老夫与位丁员外时相过从的,可是,这家人已经……没了!”

丁浩心头一惨,强装出一丝惊诧之色,道:“怎地没了?”

老农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据说是遭了天火,烧得片瓦无存,以后没再见到一人,可能是迁移他处,或许……都遭了劫,唉!丁员外是好人,这一带乡里都得过他的好处……”

丁浩心在滴血,“天火!”

谁知道这其中的血泪辛酸?

谁知道这惨绝人寰的故事?

“老丈,还有遗址可寻么?”

老农疑惑地望了丁浩一眼,道:“公子上姓?”

丁浩抑制住悲怀,道:“小可也姓丁,与这家人是远房亲戚,很久没有来往了,小可是奉父命探访!”

“啊!这就难怪了,丁庄由此顺山脚行去,约莫五里,附近没人家,有一大片古柏林,林后便是,极易辨认。

“敬谢老丈指引!”

“请到寒舍奉茶?”

“不必了,小可还要赶回头路!”

说完,拱手一揖,转身离开,依那老农的指引,顺山脚奔去,五里距离,转眼即到,果见一大片古柏,横亘眼前。

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是他出生之地,因当时尚在稚龄,一切均无记忆,完全陌生。

转出柏林,只见野草凄迷,杂树业生,风吹草低,隐约可见墙基石脚。

这就是梦中的家园!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到一片整齐的房舍,然后是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火光,剑影……

一切消失了,剩下一条灰色的身影,立在茂草业中。

久久,久久,丁浩陡地意识到这不是幻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心头一震,神思回复,不错,是一个人,如石像般兀立在那里,背对着这一方。

再定睛一望,竟然是一个灰衣老人。

奇怪,这老人来此作甚?

丁洁轻咳了一声,缓缓移步,走了过去……

灰衣老人没有回身,冷冷喝问道:“什么人?”

丁浩沉声应道:“在下‘酸秀才’,阁下何方高人?”

灰衣老人回过身来,“两道炯炯目芒,倒使丁浩心头为之一震。

只见这老人,年在五十之间,一袭灰衫,长仅及膝,美髯拂胸,貌相威严。

“你……就是新出道的‘酸秀才”?”

“正是!”

“来此为何?”

丁浩心念一转,道:“奉命拜访此间主人,但已成了废墟。”

“你奉何人之命拜访此间主人?”

“奉家师之命!”

“今师是谁?”

“这一点歉难奉告,前辈尚未示知来历。”

“老夫来历不说也罢,你拜访此间主人何为?”

丁浩心念一连几转,平静地道:“在前辈未说出来历之前,晚辈无可奉告。”

灰衣老者冷厉的目光在丁浩面上一连几绕,突地哈哈一笑道:“老夫知道你的来历了!”

丁浩不由吃了一惊。沉声道:“前辈知晚辈是什么来历?”

“老夫一路南来,听闻传言,新出道的‘酸秀才’是后起之秀,身手十分了得,除了他,没人能调教出这等年轻高手

……”

“他是谁?”

“都天剑客丁兆祥!”

丁浩一听提到亡父的名号,俊面登时变色,显然这老者来此必非无因,而家门血劫,迄未传出江湖……

灰衣老人又是振声一笑,道:“老夫没说错吧?”

丁浩心念疾转,得先弄清楚对方的来意,当下故作神秘地道:“晚辈说过无可奉告!”

灰衣老人脸色一沉,道:“丁兆祥匿居何处?”

丁浩一听声口,这老者现身大有文章,微微一哂道:“除非前辈先说出来意!”

“否则你什么也不说?”

“正是如此!”

“老夫来讨一笔陈年老帐!”

丁浩心想,差不多了,今天可巧,碰上了讨帐的。

父帐子还,仍不易之理。

“什么旧帐?”

“老夫说出来之后,你必须有所交待?”

“那是当然的!”

“你听说过‘玉面侠司徒青’其人否?”

丁浩登时心中一震,师父曾经提到过中原有数高手之中,“玉面侠司徒青”可算一个人物。

丁浩不由惊声道:“就是前辈么?”

“不错,正是老夫!”

“啊!晚辈听说过。”

“当年老夫有个女友,叫‘天南一娇苏倩倩’……”

丁浩又是一震,曾听“竹林客”说过,当年母亲“南天一美邢慧娘”与“天南一娇苏情倩”同时爱上了父亲,结果父亲选中了母亲。

“天南一娇苏倩倩”愤而投入“冷面神尼”门下,削发为尼。

想不到她是他的女友,问题重点可能在此了。

“玉面侠司徒青”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她碰上了‘都天剑客丁兆祥’,竟然一见倾心,移情别恋,但‘都无剑客’情有独锺,并不爱她,她竟一怒出家为尼,所以……”

丁浩插口道:“这事能怪‘都天剑客’么?”

“玉面侠”苦苦一笑道:“不怪他,全是苏倩倩自作多情,并非他横刀夺爱,不过当时年轻气盛,为此双方约期决斗,结果老夫因一招失误而败北……”

“啊!”

“当时老夫与他约定十年后再一拼高下。”

丁浩惊声道:“十年?”

“不错,是十年,老夫如期登广拜办……”

“结果如何?”

“玉面侠司徒青”再次发出一声苦笑,手抚长髯道:“双方激斗了百招,最后老夫仍落败,于是,再期十年之约……”

“啊!又约十年?”

“不错!”

“今日是一十年之期?”

“不,早过了,老夫因遇事阻碍,误了约期,今日才来践约。”

“噢!”

“想不到物换人移,‘都天剑客’竟已迁地为良了……”

“丁浩心头又是一惨,冷冷地道:“前辈已误时失约,彼此又无深仇大恨,揭过也就算了。”

“玉面侠司徒青”狂声一笑道:“不,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身为武士,岂能甘休!”

丁浩心头一沉,道:“前辈的意思是……”

“老夫来意已明,现在听你说了?”

“晚辈仍然无可奉告……”

“岂有此理?”

“晚辈话尚未说完,这笔帐由晚辈接下。”

“不行,你先说你是否‘都天剑客丁兆祥’的传人?”

“不是也差不多?”

“他人现在何处?”

丁浩豪气干云地道:“晚辈如接不下前辈高招,立即奉“玉面侠司徒青”大声道:“酸秀才,你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狂妄得相当可以?”

丁浩平静地道:并非狂妄,天下事往往有情非得已者!”

“你决心要与老夫一决高下?”

“晚辈本意是希望这笔帐由晚辈就此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