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外没有夜禁,酒坊要午夜才停业。

天寒地冻,酒鬼比往昔多几倍,燕京酒坊三间两进,足有七八十副座头,今晚已有了八成座,喧闹声让人耳根难净。

右间的店堂人数稍少些,但同样嘈杂,同样怪味四溢,冬天老羊皮袄的臭味令人受不了。

靠后进食厅走道附近,有一排小桌,让那些无伴的食客小饮,只能坐三四个人。

扮成小流浪汉,穿了臃肿老羊皮外袄的贺淑华姑娘,占了一副小座头,要了一壶良乡酒意思意思,几盘肉脯果品独自小酌,似有所待。

她却不知,不远处近窗的一副座头,李平平夹在几个粗豪的食客中,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

酒坊的食客,品流都不高,有着身份的人不会光临,食客以旅客为多,她对这些陌生人,别人也不知道她这小流浪汉是何来路。

她认不出李平平,李平平却一眼便看出她的身份,一个杀手的锐利神目,与惊人的记忆力,是干这一行的人,不可或缺的本钱。

不久,进来一个泼皮打扮的人,身后跟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的浪人,片刻便找到了她,两人笑吟吟地到了桌旁,一打手式,在对面坐了下来。

身材矮小的人,却打横落坐傍着她。

店伙送来杯箸,各喝了一杯再敬了一杯。

“小哥,我替你引见这位张老二。”泼皮放低声音说:“他是城里混的人,眼界宽手面广。”

客套一番,她自称李小华。

“小哥,你的事我已经尽了力。”泼皮一面削椿子一面低声说:“这个叫黄坤的人,的确有两天不在城外走动了,所以我替你引见张老二,请他在城里查探那家伙的住处,你在城外枯等,不会有结果的。”

“要问那些人的底细,不是我张老二夸海口,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我都认识,包在我身子。”张老二说话的腔调奇怪地说:“只是城里开销大,我那朋友不能喝西北风白跑腿是不是?”

贺姑娘戒心全消。这些泼皮混混不足为害。

“我手头也紧。”她探囊取出一只十两金元宝:“皇帝不差饿兵,规矩我懂,查出他的落脚处,金子是你的。”

“我说过,包在我身上。”张老二拍脉保证,伸手想抓元宝。

贺姑娘另一手伸出,递过一块三两重碎银:“这是酒食钱,不会让你白跑。”

“好,我收你的酒食钱,用消息换金子。”张老二收下银子,脸上堆下笑,嗓音逐渐变异:“我知道你心里很焦急,急不来的,你一定要仔细听我的吩咐,一步一步跟我走,我会替你安排,见到你希望见到的人……”

“我听你的咐吩,一步步跟你走……”她象学舌的鹦鹉,用低柔的语调重复张老二的话。

“这才对。”张老二亲热拍拍她的肩背:“我替你安排,一步步跟我走…”

就这样,三人亲亲热热地离座。

泼皮丢下两吊钱会帐,三人扬长出店走了。

李平平随即跟出,店外罡风凛冽,大概不久之后,大风雪就要光临了。

有些人自以为阳气足、煞气足就是力够,不会受到所谓妖术所侵害。

迷魂术里种类繁多,道力深浅功效各异。

江湖行业中有所谓拍花轻轻地一掌就大功告成,被术者必定形如痴呆,乖乖跟着走。任刹任剐。

说穿了就不足为奇,这只是催眠术的一种,受术人绝不是在一拍之下受到催眠的,拍之前就已经受到干扰了,拍只是受制行动的结束而已。

阳气足定力够,自信心坚强的人,假使碰上妖术高深的施术人,而又在毫无戒心的情况下,同样会受制而不自知,有时信心坚定反而容易受制。

贺姑娘武功根基深厚,自信心也够坚强,可是,在张老二的高深妖术摆布下,毫无戒心地着了道儿。

神智一清,她惊得跳起来。

跳是跳起来了,但立即感觉出某些地方不对劲,手脚力道有限,一跳便感到四肢无力头重脚轻,猛地一握拳,五指却感觉不出力道。

“你……们……”她骇然惊呼。

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洋溢着冶荡风情的三个艳丽女入。

那穿贵妇衫裙,艳光四射的女人,五官有点眼熟,除了脸色从灰褐改为艳红之外,五官似曾相识。

终于,她完全清醒了,这位艳光四射的丽人,正是那位叫张老二的泼皮。

令她吃惊的,是她自己的打扮,秀发披肩,穿一袭开领的绯色连身软裳袍,里而什么都没穿,露出颈下一角白嫩酥胸,脚下穿了软睡鞋,也没穿袜子。

这是一间和近乎奢华的闺房但绝不是大户人家闺女的闺房,太奢华了,仅牙床上的绣帐锦衾所绣的图就不是一般人敢使用的了。

说是香闺,倒是名副其实,整间房内香喷喷令人心旷神怡,熏香之外还有脂粉香。

她是从床上跳起来的,一跳便滑下了床,跌坐在床口的春凳上,长袍一动,妙态毕陈,襟动腿现,连她自己也感到羞愤交加。

另两个艳丽的女人轻些,打扮更是艳冶撩人。

三个女人站在床前不远处的桌旁,圆桌周围设有双座式的数座锦墩。

好暖和,足有六座内闭式火盆、八盏银灯,整座香闺内闪烁着亮丽的色彩。

“我叫张二站。”艳光四射的女人笑容可亲:“但外面的人,叫我张艳霞,或者亲切地叫二姐,另有一些人,则称我为京都瑶宫仙史,偶或有人不怕忌讳叫宫主。”

“你……你们……”她大惊失色,一听就知不是好路数,怎能不惊?

“我这里,就是京都极有名气的瑶宫。”瑶宫仙史笑容依旧,但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媚态:“我就是瑶宫的主人,瑶宫坐落在西郊,南面是至西山的大道,我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王公贵人,与各形各式的人士往来,在我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女人,从最美的到最丑的,最老的和最嫩的,燕瘦环肥各擅胜场。”假使她熟悉京都秘辛,就知道瑶宫仙史是什么人了,但她所知有限,却知道这些话代表了什么意义;只感到浑身冰凉。

“你把我诱来……”

“不,是把你买来的。”瑶宫仙史纠正她的话。

“什么?”

“你不是找黄坤吗?”

“是呀!他……”

“那些泼皮出卖了你,两面拿钱,黄坤叫元坤法师,目下在曹家有一份差事,他有财有势,是我瑶宫的常客,他花了不少银子,我收了他一百两黄金,托我把你带来给他享受,你明白了吧?”

“你这天杀的贱妇……”她厉叫,奋身猛扑而上。砰声大震中,她摔倒在地,浑身无力,手脚不受控制,心念神动,身躯却不听指挥,一动便倒。

瑶宫仙史发出一阵荡笑,鼓掌三下。

“在我这里,不会有三贞九烈的女人,也不会有可以上天入地的英雄,你认命吧!小侠女。”瑶官仙史拉起她往床口一推:“你放心,我不许黄坤杀死你,你是我最有价值的摇钱树,他天胆也不敢撒野。”

另一女人在房门口也鼓掌三下,绣帘一掀,进来了打扮得象绅士的元坤法师黄坤。

“黄爷,人是你的了。”瑶宫仙史媚笑着迎客:“你给我记住,怎么待她,那是你的事,但如有三长两短,休怪我反脸无情。”

“放心啦!我的好仙史。”元坤法师在小腰肢上掏了一把:“她想死,我还不让她如愿呢!我要派人捎个信,告诉她老爹荡魔一剑……”

“你给我早些死了这条心。”瑶宫仙史也冶荡地拍了对方一掌:“我不希望那些高手名宿,掂着剑跑来京都拼命送死。”

一阵荡笑,三个女人出房走了,关上了房门。

贺姑娘急得想上吊、想嚼舌,却又不甘心,也无力找衣带上吊。

元坤法师一面脱掉皮袍,一面用饿狼一样的怪眼盯着她狞笑。

“小女人,你追到京都来,就太不上道了。”贵坤法师语气凶狠,脸上却有得意的狞笑:“事先我并不知道,你贺家与杨家沾亲带故,不知者不罪,是吗?”

“你这人神共愤的畜生……”

“哈哈哈……”元坤法师狂笑,几近粗暴地将她压在春凳上:“等会儿你就知道,与一个畜生在床上,是多么快活的事了,我被你追得几乎上天无路,不得不逃来京都替一些混蛋做跑腿,整天听人使唤,抬不起头来,此仇此恨,刻骨难忘,我要你生死两难……

拉着她的衣襟,着手剥除她仅有的遮羞外裳。

刚拉开胸襟,她也刚发出第一声咒骂。

“哎……是……是谁开……开玩笑……”元坤法师嘎声厉叫,象是中魔。

“李……兄……”贺姑娘哀叫,泪下如雨。

一顿凶狠的拳脚,把元坤法师打得象骨头寸断的垂死老狗。

“你先找衣物穿上,等我。”李平平扶起快濒临崩溃的贺姑娘:“不要哭,打起精神来。”

“等你?李兄……”她象一个找到了迷途亲人的小女孩,抱着李平平惊煌地问。

“别怕,瑶宫每一座房间,都安全得很,外人是不容易乱闯的。”李平平将烂肉似的元坤法师拖至壁角放下:“你一定被软骨药物制住了,不找那个仙史,能走得了吗?我去去就来。”

不久,李平平大踏步进房,左手抓住瑶宫仙史的发髻,象拖死狗似的将人拖入,右手扶住一只檀木雕花珠宝箱,啪一声搁在桌子上。

瑶宫仙史象头病狗,浑身衣衫凌乱,花容失色气色甚差,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大概曾经挨了一顿拳脚,比元坤法师好些而已。

一把将瑶宫仙史摆放在桌上,李平平倒出箱中的珠宝首饰,其中有几只名贵的翡翠小瓶,里面分别盛着丸散一类五花八门药剂。

“好仙史,我要把这些膏丹丸散,全灌进你那迷死的肚子里。”李平平凶狠地说:“让你也尝尝你自己的坑人药物是何滋味,免得你继续坑那些可怜的良家妇女。”

按住头,小瓶口硬往艳红的小嘴里塞。

“不……不……我……我告诉你那一瓶是……是解药……”瑶宫仙史含糊地狂叫,吃力痛苦地挣扎讨饶:“我……我错……了

“那一瓶?”

“桃色瓶塞的……一瓶……”

每一个翡翠的瓶塞子颜色都不同,等于是暗记。

“分量多少?”李平平找出那一瓶,启塞察看内容。

—……颗……

倒出一颗豆大丹丸,递给在一旁咬牙切齿的贺姑娘。

“我来看,该怎样处置这坑害良家妇女的贼淫妇。”李平平将所有的珠宝扫落,掀起瑶宫仙史凶狠地说:“世间有你这种人,就多一份祸害…”

“你……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瑶宫仙为生命而奋斗,居然振作精神大叫。

“天杀的贼淫妇,竟然敢说我味着良心说话,难道你没坑害良家妇女?你没用迷魂术坑害贺姑娘?你……”李平平举起掌,要揍人了。

“我承认偶或害人,但绝不会坑害可怜的良家妇女。”瑶宫仙史躲在墙角;大声分辨:“如果不是黄坤一而再声称贺姑娘了得,是什么名满天下大侠的女儿,我也不会亲自出动去计算她,我就是讨厌那些什么大侠,那些侠,行径不见得比我好多少。”

“你愈说愈荒谬绝伦了。”李平平怒气全消:“过来坐,我不咬你,反正我不想管你的事,我不是侠,我只要你解药对症,贺姑娘复原我就带她走。”

“你……你的手好……好重。”瑶宫仙史畏畏缩缩,揉动着身上发疼处,走近在锦域落坐,哭丧着脸可可怜怜相:“你……你不是侠,却……却救这个侠……侠女……”

“我并不认识她,我这种人,有时候手痒就管闲事,手不痒,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伸手救一把。”李平平笑笑:“算你倒相,恰好碰上我手痒,打痛了,我抱歉。”

“也许我真的倒霉,这几天老是右眼跳个不停。”瑶宫仙史居然笑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事。”李平平也大笑:“哈哈!”所谓事,得看怎样解释,福来祸来任凭认定,你认为祸来,祸就一定来,错不了,作恶多端的人,大多数心中有鬼,眼一跳就疑神疑鬼,必定想到祸来而不想福来。”

“我承认我偶或作恶,却否认作恶多端。”

“哼!你还嘴硬?你这坑害人的瑶宫……”

“你可以向我那些姑娘们查问,就知道我是不是作恶多端,李爷,不要把我看成十恶不赦的女人。”

“皮厚,你……”

“我问你,假使你要买一百个女人,能不能合情合理合法买得到?”

“这……我买那么多女人干嘛?我又没发疯。”

“在京都,你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都是一些出身高贵的女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平平的脸色暗了下来:“教坊司每天都有官媒买女人,买那些被抄了家的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好官、贪官、忠官。奸官的妻女,天杀的!就是有人想做官。”

“也许你认为我坑害了那些姑娘,但你错了。”

“我错了?”

“我问你,比方说,某一户人家,就算是官户吧!失职或者受陷害,须抄家输赎,也许需要一万两银子,好,就算三千吧!抄家封产只值两千,尚差一千缴不出,就流放边塞苦役终生。

“他的女儿有孝心,顾意卖身筹款,如果有官媒发卖,他值不了两百两银子,如果她找到我,我替她付一千两银子,她愿意为我工作三年,你说,是我害她吗?抑或是我救她?我总不能把她当老娘一样供养吧?”

“你……”

“你要见这种女人吗?”我瑶宫里最少也可以找出三十个这种女人,你如果以悲天怜人的侠义襟怀,愿意仗义救她们出所谓火坑,我不要你管她们赎身,你带她们走,找是很慷慨的。”

当然,如果她们不愿跟你走,我也无法强迫你带她们走,她们知道该怎样去找自己的归宿。”

“该死的!你这妖姬有一张可恶的小嘴。”李平平半假半真举起巨掌:“不揍死你,你会作怪。”

“你不是大英雄,你不会再打我了。”瑶富仙史看透了,嫣然一笑指指在旁活动手脚的贺姑娘:“带她走,要她不记恨,好不好?我真诚地向她道歉。”

“我算是服了你。”贺姑娘走近脸红红地说:“就那说几句话,你就把我象牵小羊似地牵走了,难怪一些拔尖的武林高手,宁可对剑海刀山,也极力避免与会妖术的人碰头,不记恨,谢谢你的解药。”

“小妹妹,你能碰上这个狠人。”瑶宫仙史指指李平平:“算你幸运,他是第一个在我的瑶宫中,拳打脚踢打倒不少千娇百媚的女人,毫无怜香惜玉风度,打倒我拖着走的大男人。

跟着他,他会在京都保护你,曹家路家的天龙地虎和铁血门的杂碎们,不敢再找他的晦气,他们目下正为了神秘黑豹的事鸡飞狗跳。”

“贺姑娘,不要和他啰嗦,她那张樱桃小口有蛊,有令人中邪的毒,象你这种所知有限的大闺女,最好离开他远远的,走吧!我替你带这个什么大法师。”

李平平放肆地拧拧瑶宫仙史的粉颊和小嘴又道:“你如果真狠心向你这大美人下重手,你那还能在这里强辞说你的歪理?总之,一切请包涵,后会有期,谢啦!”

拖起不省人事的元坤法师扛上肩,向房门走。

“你最好别再来。”瑶宫仙史跟在他后面拍了他一掌:“打坏了我不少生财家具,不赔不许你进门。”

“不进门,我跳墙、跳窗、哈哈……”

飞云神龙当然不可能在朝日坛自杀,他又没发疯。

天龙地虎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并不在乎神秘黑豹。

毕竟人多人强,只要防犯得宜,就可以占地利的条件,有效地阻止黑豹深入行刺。

两天、三天……毫无动静。

但戒备并不是因此而松懈,反而更为严密。

众所周知,黑豹是极有耐心的超等杀手,会耐心地等候或制造最佳的时机,逐行致命的一击。

好漫长的等待,曦春园风声鹤咽草木皆兵。

黑豹一点也不焦急,他对宫夫人说过,他有的是时间,不急在一时,日子已经定了,定的是行动开始的日期,何时发动或结束,完全操在他手中。

客店前的广场,客车轻车正在车夫的照料下,套妥车待发,备有坐骑的旅客,也在作最后的检查。

贺姑娘也在检查马肚带,坐骑携有马包,马包上捆车一只盛了盐胞人头的木匣。

她一身骑装,穿了乌云豹大皮袄,三块瓦风帽,外表已看出是男是女。

“不能太紧。”李平平帮着她扣马肚带:“记住,过了芦沟桥,再检查一下扣,不然你会忙上半个时辰,说不定半途会掉下马来。”

“不……不平哥,我……俄们就这样分手一别天涯吗?”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欠你太……太多太多……”

“别傻,姑娘,别忘了你是叱咤风云的侠女。”李平平拍拍她的肩膀:“萍水相逢,风尘知己,毕竟各有前程遇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不欠我什么,这是缘份。

假使在另一场合柑遇,你我可能是生死仇敌,这就是人生,也就是所谓宿命,走吧!珍重再见。”

“请告诉我,你的真名号……”

“有必要吗?”

“我要记在这里。”姑娘指指心口。

“李平平不是很好吗?”

“那样,我一辈子心中都会不平。”

“不要这样,姑娘,当我离开京都,李平平就不存在了,日后如果相逢有期,你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如果心中有负担,活得相当忧愁的。”

“平平哥。”姑娘投入他怀中,含泪亲吻了他壮阔的胸膛。

“我不送你了。”李平平扶她上马。

“我觉得,我日后一定可以和你重逢。”姑娘在马上说,束妥掩耳:“后会有期,平平哥……”

一抖疆,健马小驰。

“珍重再见。”李平平挥手叫。

健马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风沙尘影中。

李平平转身,向远处高耸入云,雄伟慑人的正阳门瞥了一眼,虎目中涌起猛兽肉食者的特有光芒。

“是时候了!”他喃喃地说。

这里是城东郊的一座巨大园林别野,一连串广庞深院星罗棋布,但天一黑,这里鬼打死人狐妖出没,有人称之为鬼屋。

原来这是忠国公将军城外的别野,也是复辟的天顺皇帝,所饬建赏给忠国公的府第,没有这位石将军,皇帝不可能复辟成功。

石将军在今年初春造反,石家的人—一伏诛,这座大别野名正言顺由皇帝收回;目下派有一些老卒看管,还没赐给新的宠臣。

天顺皇帝赐给忠国公的府第(万亨原爵是武清侯,复辟之后升爵为忠国公),城内城外共有三百余栋之多。

这一座,还不算最豪华的但已经令人羡慕眼红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倒了,今日是高官厚爵,明天是法场亡魂。

这就是人生,人生有太多悲欢离合c

偏北的一座密室中,李平平点起一根牛油大烛,细心地收拾百宝囊中的用物品。

蓦地——

他抓起手边的一只杯,双手一揉,杯化为碎片,选出一些合用的藏在掌心,眼中涌发悍野的光芒。

信步到了排窗下,拉开上下三富闩,再退回桌旁。

片刻,窗外响起叩击声。

“可以进来吗?”窗外的人问。

他将皮帽的掩耳放下来妥,仅露出双目。

“可以,但没有保证。”他沉静地说。

窗吱呀怪响,拉开了,踱人两个同样仅露出双目,腰带上插了连鞘刀剑的人。

“是李平平李兄吗?带剑的人抱拳行礼问。

“不错。

“似乎李兄即将有所行动。”

“阁下能找到在下藏身的地方,委实高明。”他回避正题:“外面阁下的两位同伴,请告诉他们不要妄动,那不会有好处的,就算能堵住出路,能走的地方还多得很呢!狡兔三窟,我有六窟。”

“他们无意堵住出路,是预防另有跟踪的人,对李兄绝无恶意。”带剑人在替留窗外的同伴辩护,也暗暗心惊。

他不但知道有人前来骚扰,连来了多少人也一清二楚,按理是绝不可能的事,却的确发生了。

“但愿如此。”他并没有消灭戒心:“请教,诸位有何指教?”

“李兄要到铁血门?”

“为何?”他反问。

“李兄与阴雷使者的事……”

“错不在我。”

“我知道,所以猜想李兄必定不甘心,因为铁血门仍不肯罢休。”

“要是在下去,你老兄要阻止我?”

“在下奉上命所差,与李兄谈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如果李兄去了一次之后,不管是否已经讨得公道,从此离开京师,在下以十色珍宝价值巨万相酬,从此请李兄不要再光临京师。”

他心中一动,有点醒悟。

“晤!这个……”

“京师非常混乱,人心惶惶,目下除了黑豹之外,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刺客进进出出,多你一个能力毙阴雷使者的可怕人物,对任何人都是严重的威助。”带剑人坦然地说:“说难听些,你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阁下是星斗营的人……”

“呵呵!请不要问来历。”

“好,不问。”

“李兄能答应吗?”

“希望获得李兄的金诺。”

“好,我以大丈夫的气概,回答你的要求。”

“在下洗耳恭听。”

“其一,去不去铁血门,在下还没决定,但如果去了,必定以一次为限。”

“谢谢李兄金诺。”

“其二,我不要阁下的十项珍宝,我不会要不该要的任何身外物。其三,事了我立即离开。其四,而后是否光临,概不保证;因为世事沧桑,谁也不能保证明天的事,更不能保证身不由己的天意,我已经表明态度,就看你们的了。”

带剑人反而怔住了;有这么好说话的事?

“李兄的话当真?”带剑人讶然问。

“我已经表明了,我是以大丈夫的气概说话,大丈夫一言九鼎,生死不易。”

“在下可以代表敝上,谢谢李兄的金诺,而且保证今后不干预李兄的纠纷,在下告辞。”

“不送。”他抱拳相送。

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他心中暗栗,毫无疑问,这几位仁兄是门家星斗营的人。

星斗营与铁血门,表面上是一家的两支,骨子里却是互相憎恨、猜忌,门逵指挥使与指挥路皋之间,名义上是上司下属,但门逵指挥使大权旁落,因而面和心不和,早晚会发生权利斗争。

这人要求他去一次,可知这不反对他痛宰铁血门的人,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他心栗的是星斗营竟然能发现他藏匿的地方。

这表示星斗营目下人数虽少,名家高手人才,却比路家曹家多,假使星斗营也集中全力对付他,凶险必定凭空增加十倍,极为可怕。

“我真得小心这些人。”他丢掉碎杯片,闭上窗:“而且得尽快办妥事,及早远走高飞,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这些人的诺言,是靠不住的。”

云沉风恶,奇寒眨骨。

曦春园一点也没有早春的和热气息,比严冬更萧杀。

每一角落皆隐藏着凶险,每一个人皆躲在寒冷的隐秘处戒备,暗中祝祷黑豹不要来闹事。

二更、三更……

警卫是一个班次换班轮值,每一岗是两个人,天寒地冻,轮值的人叫苦连天。

罡风呼啸,连房屋也发出怪响。

在屋外警戒,听力已经派不上多少用场,视力也因不时刮来一阵阵飞沙,而影响了视界,能动的物体多,树枝摇晃就令人疑神疑鬼,目力的锐敏度大打折扣。

两个警哨站在院子里的一座花亭旁,监视着三十步外的房舍每一角落。

天一黑除了警卫之外,严禁其他的人擅自外出走动,所以如果发现有人走动,必定不是自己人,必须出面捕拿。”

“该死的黑豹,可把咱们累惨了。”

一名警哨向同伴抱怨:“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他这一闹,咱们可就灾情惨重,他娘的!他最好别让我碰上。”

“碰上你,你就一刀宰了他?”同伴讽刺他:“你真行呢!连会主也不敢说这种大话。”

“古兄,你不要长他人志气。”那位警哨仍在吹牛:“人都是差不多的谁也没多条胳臂多长两条腿,你与我半斤八两,相差也不会太远,黑豹也是人,并不是真的豹,真要拼起来,谁怕谁呀?”

“是呀!人都是差不多的,谁怕谁呀?所以才会为名利个个争先,人人都以英雄自命,问题是差就是差,不服气也得服,汤会主所以能当会主,你我只能当小组的校刀手。

咦?你身后是什么?哎……”

警哨身后隐约可看到一个贴身的黑影,说话间,警哨正向下挫。

黑影仍在,如在眼前。

古兄已魂不附体,那一声“哎”叫得尖厉刺耳,掠怖欲绝就是这种声音。

已来不及反应,黑豹的爪已伸及咽喉。

叫声惊动了其他警哨,有两个人从门廊下奔出,一跃下阶,向花亭奔来。

“古兄,怎么啦?”奔在前面的人大叫。

“嗷……”豹吼震耳。

豹影一纵一伏,随罡风刮起的风沙而至。

“黑……豹……呕……”

第二个人大骇,急急止步拔刀。

黑影一长身,黑豹消失在房舍的暗影里。

警号发出了,人声大作。

四名警哨全被割断咽喉,快速搏杀骇人听闻。

黑豹做买卖时不杀无辜,报仇却见人就杀,下手不留情,今晚大劫降临曦春园。

房舍太多,要围捕一个鬼魅一样的黑豹,真不是容易的事,只能分区防守。

四名大汉奔入一条复室内的走廊,两壁间共悬有四盏照明灯笼,走道明亮,谁也没料到上空有人。

黑豹象一只隐藏在洞隙中的编幅,小得不成比例,缩藏在屋顶承尘与墙壁的衔接处,非定神细察绝难发现。

走在最后面的两名大汉,只感到后颈一震,颈骨在一扭之下,象折筷子一样从中而断,皮肉仍然相连。

“嗷……”豹吼声掩盖了颈骨扭断声。

前面两人刚转身,脑盖便挨了一爪。

眨眼之间,四个人躺成一堆。

“救……我……”颈骨被扭断的人,居然还能发救声呼?

黑豹一纵即逝,下手不留情。

曦春园能派得用场的人,为数并不多,天龙地虎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手。

逐一残除,一击即走,先清外围,再进中枢,这种策略还真有效,这些人不可能聚在一起叫喊示威,必须分头追逐,注定了在劫者难逃。

当这些人发觉豹吼声此起彼落,来去无踪,而己方的人数愈来愈少时,真的吓坏了。

一些执役的男女,早就躲入内房不敢出来了。

几乎到处都可以发现死尸,而真正看到黑豹的人就没有几个。

三个中年人紧握着长剑,奔入一座小厅堂。

“熄灯,藏在暗处等他。”

为首的中年人,向扼守在小厅中的四个人急叫。

轰隆隆大震,西面的排窗轰然破裂崩塌,黑影似流光,随破碎的木板逸入,立即扑倒了两个人。

“拼了!”中年人怒吼,一剑向黑影吐出。

黑影一滚即起,两爪左右齐伸,短短的匕首分毫不差。贯入两个中年人的胁助,再一闪一扭,匕首贵人那位攻了一剑,剑走空来不及收拾的中年人右腋窝要害。

收缩人伏,高不及尺,腰一伸身影暴起,美妙地飞扑前跃,一脚踢破了一个人的天灵盖,凌空疾落,匕首光临最后一个人的背心。

这人的反应够快,本能地猜出身后有人扑,也采用黑豹着地身法,一仆一滚,左手掏出一把金钱镖,躺在地上一刀疾挥,身手极为高明。

可是,黑豹已改变了方向,贴地窜来,金钱镖全部落空,刀也一挥落空。

黑豹爪一伸,匕首划破了咽喉。

“黑豹在这里!天啊……”厅门闯入的人大叫。

黑豹一跃而起,优美地穿窗走了。

七个人,有三个人仍在挣扎呼救。

外面不安全。

血腥刺鼻,受伤的人叫号声惊心动魄。

再也看不到有走动了,死亡吓坏了这些人。

飞云神龙出现在宽广的院子里,身后跟着地虎盟主旋风狂虎和四个高手名宿。

“黑豹,你出来!”飞云神龙凄厉地狂叫:“你找的是我,我等你,不要滥杀无辜,我要和你了断,你出来!你出来……”

“嗷……”豹吼声发自大厅的门廊。

“来吧!一比六。”飞云神龙毫不脸红地说。

“嗷”

黑豹不出来,表示拒绝一比六可笑的要求。

“你敢面对我一百二十六位高手名宿,为何不敢面对六个人生死相拼?你是个懦夫!出来,出来……”

“嗷”

“懦夫,你没有种……”

黑影出现在屋顶,似乎真的用手脚行走,懒洋洋地从檐口爬至屋脊,伸伸懒腰,举爪柔动。

蓦地一伸爪,轻灵地跳出丈外,坐下来,抖抖身躯,写意地舔爪。

如果加上一条尾巴,那就神似一头豹,或者一头吃饱了的猫了。

任凭飞云神龙如何咒骂叫嚣,黑豹无动于衷,在瓦面走动、跳跃。弄爪、伸懒腰,真可以把下面的几个人气疯,黑豹显然不做以一比六的傻事。

“嗷……”调或发出一声豹吼,吼声流露出满足感。

“黑豹,你这胆小鬼,其不敢下来吗?”

“对极了,我黑豹的确是胆小鬼。”黑豹终于说话了,心平气和甚至懒洋洋毫无火气:“阁下,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今天够了,我明天再来,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甚至一年两年,我一定会很有耐心地伺机杀光你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可能永远聚在一起等死,我会逐一杀掉你们,三绝秀才比你们强十倍,所以你们才舍得花大把金银,雇我黑豹杀掉他,我黑豹当然可以杀死你,今晚到此为止,咱们明晚见,嗷……”

“我奉还你的五干两银子。”

“我有的是银子。”

“外加利息。”

“免了。

“黑豹,应该有商量……”

“汤会主,你已没有商量的价码,我的中介入死不瞑目,他在等我报仇,嗷……”

四周的屋顶,人影暴起。

有人弯弓待发。

黑豹身形一缩,向下一滑,挂下檐一伸一缩,蓦地形影俱消。

飞云神龙六个人,速度似电击,但到了阶下,檐上已失去黑豹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