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鬼面神估错了神拳电剑路武扬,失败得好惨。

他以为路武扬这些河南来的人,不是白道英雄就是侠义道的侠士,办事规规矩矩堂堂正正,正是君子可以欺其方的笨蛋,不会乘他和飞灾九刀了断时,乘虚干扰捣乱从中渔利。

这期间,他也用了不少虚虚实实的策略和手段,企图诱使路武扬转移目标在飞灾九刀身上,消除内顾之忧,以便全力对付飞灾九刀。

如意算盘打错了一遭,一步错全盘皆输。路武扬装腔作势与他虚与委蛇,模模糊糊表示不参与不干预他与飞灾九刀之争,按兵不动隐约表示置身事外,让他放胆倾巢而出,至铁城十面埋伏对付飞灾九刀。

他忽略了一件事:路武扬与他恨重如山。

他吞并了河南一半的地盘,屠杀了路武扬当地的不少亲朋好友,清除了不少尊奉路武扬的弟兄,直捣许州路武扬的号令中枢。

比起他与飞灾九刀个人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路武扬有乌龟肚量忍受得了,那些死去的人的亲朋好友,能忍受得了吗?日后何以领导其他的弟兄?

如想成功,必须利用任何机会,甚至必须制造机会,才能掌握必可成功的情势。

飞灾九刀造成了有利的情势,路武扬岂肯平白放弃这大好机会?

蓝家大院成了不设防之城,这座大江北岸的黑道山门,在片刻间土崩瓦解。

鬼面神追不上五位魔道至尊,在东南面会合了一组人,仍在作绝望的搜寻。

谁都不曾见过飞灾九刀的身影,如何搜?

南面山林间奔出二十余名男女,落在后面的几个浑身浴血,伤势不轻。

鬼面神首先发现奔来的人,大吃一惊。

“不好!”他向十二名同伴急叫:“那混蛋不在这附近,他在外围截杀咱们的人。”

“大爷,不对。”一名中年人脸色骤变:“那是留在大院里的弟兄,他们……他们……大爷,大院有了可怕的变故……”

“哎呀!”鬼面神大惊失色。

最先接近至五十步内的三个人,身上都有伤痕。

“大爷,大事不好。”其中一个一面奔来一面狂叫:“河南来的人大举袭击,庄院……易……主。”

“那些卑鄙的狗东西!我完了……”鬼面神仰天长号,如丧考妣。

人都是这样的:只许自己卑鄙,不许别人卑鄙。

鬼面神也不例外,他忘了自己用卑鄙恶毒的手段,向河南扩张自己的地盘,杀了路武扬多少亲朋好友。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微风细雨仍然不止。

路武扬的朋友中,有一半是白道英雄。白道,指任职公门、武师、镖客……以武技正当谋生的豪杰。

这些人与官府打交道驾轻就熟,熟悉门槛,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毕竟他们都是绝大部分知法守法的人。

从蓝家大院救出从河南各地掳来的人质,共有六十余名之多,一部分是家属,甚至有无辜涉入的人。

这些人质,立即偕同德安的捕房干员,至府衙投案。

捕房的人,正是标准的白道人士。

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

蓝家大院立即被官府抄没,群魔四散。

路武扬这一记绝户计好毒,一棍子敲在要害上。

巡捕丁勇四出,搜擒主犯蓝天虹,捕捉有案的黑道歹徒,搜捕有关的疑犯,而且奉命格杀勿论。

如果路武扬无法攻入蓝家大院,救不到被掳的人质,就不敢惊动官府,只能以江湖规矩三刀六眼私自解决。

有了确证,他就不需私了。

一场可能血流成河的大火并,因飞灾九刀的适逢其会介入,情势突变,总算避免了一次空前惨烈的屠杀,也许是幸事。

双方实力仍在,谁也不甘心。

鬼面神那些人,把飞灾九刀恨入骨髓。

飞灾九刀成为泄愤的中心,图谋他的人,比主张向路武扬报复的人更多。

毒手睚眦一些主脑人物,图谋更为积极。

并不是因为飞灾九刀导致江北群豪崩溃的仇恨,让这些首脑人物痛心疾首而图谋报复。而是他们集合了邪魔外道的顶尖高手,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小辈飞灾九刀,不但威望扫地,而且羞愤难当大丢脸面。

所以不杀飞灾九刀,日后休想再厚着脸皮充人样了。

十日后,信阳州的小南门。

信阳是路武扬的地盘,但自从鬼面神发动吞并时,信阳首当其冲,早就暗中渗入的黑道高手,一发难便把路武扬的朋友清除得一干二净,安插蓝家大院的人兼并了所有的江湖行业,换旗号派人手得意得上了天。

现在,这些人闻风撤走远遁。

所以,信阳成了三不管,也管不了地带。

路武扬的中州车行,设在信阳的站头,目下只有两个小伙计暂时管理,南下的长程客货车还没正式复驶,新秩序还没建立呢!

百废待兴,正是忙乱空虚时期。

小南门距大南门不远,这是本城的小城门。

在南关客店区抽空的旅客,有些人喜欢从这座小城门出入,因为大南门经常有便衣公人巡逻,经常盘问可疑的人。

小南门的义阳老店,是闯荡江湖豪客喜欢落脚的地方,在这家店出入的旅客,可知都不怎么高级。

当乌锥马驰入店前的广场,在栓马栏招呼其他牲口的店伙,便觉得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位店伙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看到一身黑的骑士便知道麻烦来了。

德安火并结局的事件,已经传遍江湖。

“客官,让小的照料宝驹。”店伙上前接缰:“上厩?上料?”

“不错。”飞灾九刀开始卸马包:“明晨动身,我不希望我的坐骑有任何意外。”

“客官请放心,误不了事。”店伙向在店门张望的同伴打手式:“小的先溜溜马,再上厩。”

“劳驾啦!”飞灾九刀将马包交给迎来的另一名店伙:“要上房,最好是独院的,那种天一黑,牛鬼蛇神方便悄悄接近耍把戏的上房。”

“客官笑话了,请随小的来。”扛马包的店伙僵笑,在前领路。

侧方的停车场,一辆自用双头厢车的车夫,一面检查车辆,一面留意黑衣骑士的举动。

“许州路大爷有麻烦了。”车夫喃喃地说。

“平白无故烧了乡邻的家园,哪能没有麻烦?”一旁照料另一辆轻车的车夫接口:“不过,路大爷风头健,威望平空增高三倍,已成为宇内风云人物,声誉如日中天,当然不怕麻烦。”

话中有刺,似乎对路大爷并不怎么尊敬。

神拳电剑固然是第一流的高手,但以往只能算是一方之豪,离开河南本乡本土势力范围以外,比起那些宇内之豪仍然差了那么一点价码。

连开封灵剑周家的周元坤,声誉也比路大爷高一级。

一剑愁、一笔勾、毒手睚眦、宇内双残……这些人,才算是宇内之豪,江湖的风云人物。

但现在,路大爷的行情看涨,实至名归地登上宇内人物宝座。

谁成功,谁就是英雄。

英雄,就该受到尊敬。

“老兄,你话中有话。”这位车夫是个崇拜英雄的人,碰上不尊敬英雄的人就冒火:“你好像不服气,路大爷没得罪你吧?”

“哈哈哈!”另一位车夫狂笑:“你老兄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你看,我算老几?一个混口食的赶车人,哪配路大爷得罪呀?”

“谅你也不配。”这位车夫神气地说:“祸由口出,老兄。不该说的话,最好别说;即使是该说的,也以不说为妙。不说,没有人认为你是个哑巴。”

第三部轻车的车尾后,转出一位獐头鼠目大汉。

“你们都认识那个人?”大汉指指刚进入店门的黑衣骑士背影:“他是老几?”

“飞灾九刀李大爷,错不了。”另一位车夫翘起大姆指说:“好汉子,可不是吹的。告诉你,对他没有敌意的人,用不着怕他。想打他的主意,就得准备飞灾横祸临头,明白了吧?”

“你不怕飞灾横祸临头?”大汉狞笑着问,不怀好意地接近。

“你老兄放心,我不会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吃炮了撑着了去打飞灾九刀的滥主意。”

“也许有好处……”

“屁的好处!给你一座金山银山,没有命享受要来何用?有人出了一千两金子花红,储金以待决不食言。老兄,那些金子沾不得,沾了会有飞灾上身的,你说是吗?”

“你似乎懂得很多呢!”大汉已经近身了。

“不算多。”车夫一点也不介意对方近身:“不过,我翻天神手符孝武,毕竟在江湖闯荡了不少时日,多少知道一些江湖情势,了解一些江湖奇闻武林秘梓,而且知道是非黑白,知道什么钱该要与不该要,这就够了。”

大汉打一冷战,老鼠般溜走了。

江湖上有五个有名的浪汉,专向地方豪霸索口食打抽丰,讹诈勒索手段相当高明,奇闻秘梓就是他们敲诈的本钱,对方不敢不破财消灾。

翻天神手符孝武,就是五浪汉之一。大汉心中有鬼,一听名号便知道自己走了眼,像避瘟疫似的溜之大吉。

大汉是从侧门入店的,匆匆疾趋三进院东面的客房,那是一排有内间的雅厢,当然并不真的“雅”,只是小院子里多了些花木而已。

小院子里有位中年仆妇,正打发前来张罗的店伙离开,看到大汉打出的手式,立即要店伙离去。

“有事?”仆妇向大汉问。

“那话儿来了。”大汉毕恭毕敬地说:“刚落店,已经证实,有人认识他。”

“没错?”

“没错,与传闻一模一样。似乎,这位老兄有意以真面目招摇,唯恐没有人知道他的身分。”

“很好,留意些。”

“是,误不了事。”大汉行礼去了。

“吴嫂,有什么事呀?”厢房中传出娇滴滴的语音。

“有着落的事,小姐。”吴嫂一面答,一面推门而入。

飞灾九刀也住在三进院,但住的是西厢院的客房。

每一座院子,都有一处供旅客活动的客厅,也照例有一位店仆随时听候使唤,设备简陋,几张长凳供旅客坐下来聊天而已。

晚膳毕,客店的喧闹声渐止,有些旅客不甘寂寞,上街逛夜市去也。须赶早动身的旅客则留在店内,早早歇息以恢复旅途的劳累。

飞灾九刀洗漱毕,换了一袭黑长衫,黑腰巾缠了四匝,包住了衫外所扣的皮护腰,没带刀,清清爽爽,居然带有三两分和蔼可亲的仕绅气质,不像个挥刀杀人的纠纠武夫。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返回客店神色悠闲。回房必须经过客厅,厅中灯火通明,三个像貌威武,骠悍之气外露的大汉拦住了他。

“失望了是不是?”为首大汉流里流气地问。

“并不完全失望。”他背手泰然地答:“跑了两处地方,随州、云梦,那是蓝家的秘密老巢,可惜都去晚了一步,两头落空。不过,线索并没完全中断。”

“算了,承认失败吧!李兄。”大汉摆出行家的态度:“你老兄不是我道中人,手面又不够广。”

“是吗?”

“你知道是。俗语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找不对门路,踏破铁鞋跑遍天下,也是枉然。”

“哦!似乎,你老兄有门路。”

“对,正确的门路。”大汉傲然地说。

“可能的,你是他道中人。”

“有意思谈这笔买卖吗?”

“没意思。”他一口拒绝:“谈不出什么来的,而且……”

“怎么啦?”

“你有货,我却没有本钱。”

“不多,李兄。”

“在你来说,不多;在我,可就不胜负荷。”他大声说:“天杀的混蛋!吃这门饭的人越来越不讲信用行规了。

先后有七个人来找我,说得活龙活现像是真的,先后收了在下七次定金,到头来鬼也找不到一个。”

“在下的信用,是有口皆碑的。”

“鬼的信用。”他更大声了:“在下所带的盘缠有限,受了七次骗,本来就所剩不多了,再受一次骗,阮囊羞涩,在江湖寸步难行,我哪有精力去找鬼面神讨债?所以,这种方式不能采用了。”

“你是说……”

“我要用我的最基本手法进行。”

“那是……”

“那是我的秘密,法不传六耳。”

“李兄……”

“你老兄最好离开我远一点。”他脸色一沉,语气中有令人心寒的凶兆。

“你威胁我吗?”大汉也气势汹汹质问。

另两名大汉一左一右靠近,要有所举动了。

“不是威胁,而是严重的警告。”他仍然背着手,对左右近身的两大汉视若无睹:“如果你们三位仁兄,认为比鬼面神那无数弟兄强十倍,或许可以漠视我飞灾九刀的警告。”

“哼!你恐吓得了一些地方痞棍……”

“你又是哪方的普天大菩萨?呸!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大菩萨不至于沦落到出卖假消息做骗棍。给我滚!”

“混蛋……”

“别给脸不要脸,在下不想与鼠辈打交道。”

“上!”大汉恼羞成怒,下令动手。

三人向中聚合,六条粗胳膊汇集,随即以更快三倍的速度飞退,没有聚合的机会。

“砰!”一名大汉背部撞上了墙壁,反弹倒地。

另一个仰摔倒,立即昏厥。

打交道的大汉,被叉住脖子抵在墙上。

“噗噗噗噗……”飞灾九刀的右拳,在大汉的小腹、两肋、肚子……连捣九拳之多。

“呃……呃呃……”大汉像被抓住七寸的蛇,痛苦地挣扎扭动,脖子被叉住叫声小得很,双手拼命拍扭叉脖的大手,最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世间居然有你这种不知死活的混蛋。”飞灾九刀停止揍人,大拳头抵在大汉的鼻尖前磨动:“不要认为好汉怕赖汉,我飞灾九刀决不是好汉。”

“哎……你……你是……”

“我是死汉,赖汉怕死汉。”

“饶……命……”

这一顿狠揍,把在厅中目击的五六位旅客,看得掩口偷笑,三大汉的不可一世英雄气概,从英雄变成了狗熊,的确有几分可看性。

“你是赖汉吗?”飞灾九刀不放松。

“我……我是混……混蛋……”

“谁派你们来的?”

“我……我们不该贪……贪图花……花红,妄……妄想耍赖放……放泼……”

“去你娘的!”他叱骂,信手一挥,将大汉摔出丈外,摇摇头出厅走了。

三大汉好半天才苏醒,惊魂初定,第一个反应,就是在旅客讪笑声中溜之大吉。

逃出二进院,走道的暗影处踱出两个穿衫裙的女旅客,香凤入鼻,打击也猝然光临。

两个女的打三个男的,打击之快速沉重无与伦比,手一动便倒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便手到人昏。

即使三大汉预知有警事先戒备提防,也禁受不起两女的快速沉重打击。

三人被冷水泼醒,这才发现被捆了双手,吊在横梁下,仅足尖可以点地。

是一间客店堆放杂物的房间,想必位于马厩附近,因为可以嗅到刺鼻的马粪臭。

破桌上搁了一座烛台,用木板挡住一面,另一面照在三人的方向,暗的一面隐约可以看到三个女人的模糊形影,马粪臭中流动着女性醉人的幽香。

即使他们没挨揍一切正常,也不可能分辨三个女人的面貌。

“关中浪子姓廖的。”一个女性阴冷的嗓子从烛后传出:“谁唆使你们向飞灾九刀挑衅讹诈的?”

“我……我我……”被飞灾九刀揍得七荤八素的大汉,说话大感吃力,他就是颇有些泼赖名气的关中浪子廖兴成,一个皮粗肉厚挨得起揍的江湖浪人。

“本姑娘预先警告你,说谎的人,身上的零碎得准备一件件卸下。从实招供的人,可以活。

关中浪子,你是个赖汉,你可以放赖,反正命是你的,你先招,说!”女性的嗓音充满杀伐味,可不是说来玩的。

“是……是……哎呀!不……不是你们吗?为……为何这样待……待朋友的?你……”

“我们?我们是谁?”

“我……”

“说!”

“我只知是……是几……几位美……美丽的姑……姑娘,你……你们……”

“也许你说的话不假。”

“就是你们!”关中浪子愤然叫:“廖某情面难……难却,帮……帮你们去骗飞灾九刀一……一些银子,你们怎么来……来这一手?失败又……又不全是我们的错,那小子软硬不吃……”

“那些美丽的姑娘,在何处落脚?”

“在……在街东的申州老店。”

“你认识哪几个?”

“我……我一个也不认识,反正标致的姑娘们,像……像貌都……都差不多,她们又……又没通名,通名我也记不住谁是花谁是草……”

“原来你三个痞棍,被美色迷昏了头。”

“你……你们是……”

烛火突然熄灭,黑暗中传出三人半窒息的叫喊声。

刚踏入客房的小院子,前面人影乍合,两个人刚才拼了一掌。

小院子挂了盏照明小灯笼,烛光朦胧,目力佳的人,一瞥之下便可看清是一男一女在交手。

双方的掌力相当惊人,掌出带有隐隐风雷。

“啪”一声双掌接实,劲气激荡中,这一面的男人身形一挫,马步不稳退了一步。

对面的女人掌力稍胜一分两分,仅身形略晃,立即挫身出腿,扫堂腿攻下盘。

男的仓猝间用鱼龙反跃身法避腿后上升,半空中空翻三匝,最后稳下身形以平沙落雁身法飘落,相距已在三丈以外了。

三种身法一气呵成,轻功的火侯已臻化境,能在仓猝间后飞撤出三丈外,武林中有此造诣的人,屈指可数,这人决非泛泛之辈。

北魔魔鹰于天才的轻功技绝武林,但大概并不比这个人高明多少。

在后空翻连续三翻腾时,高度竟然达到丈四五左右,恰好从刚踏入院子的人头顶上空翻越。

让陌生人从头顶上空飞越,是十分危险的事,不论用任何兵刃暗器下击,击中的成算相当高。

下面的人即使有所防备,也难逃大劫。

黑影一晃,便闪在一旁,飞越的人并无异常举动,似乎志在脱身,如此而已。

女的疾冲而上追袭,扫堂腿落空,不等身形挺起恢复原状,便贴地一跃而起向前疾射。

方向偏了些,恰好与侧闪的黑影同一轴线。

“纳命!”女的沉叱,掌到身随,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再说。

黑影百忙中一掌封出,来不及闪避只好接招。

“啪!噗噗!”连封三记重掌,风雷殷殷。

女的挫退了三步,咦了一声、

先前飞退的男人,已跃登瓦面一闪而没。

黑影屹立原地,脚下稳如泰山。

“住手!”黑影沉喝:“怎么一回事?”

“你是淫贼一伙的……”女的怒叫。

“胡说!我是旅客。”黑影指指自己的房间:“那是我的客房,刚从外面晚膳返回。”

“唔,你是……”

“飞灾九刀李大爷。”

“啐!什么大爷?你是谁的大爷?哼!”女的显然怒火未熄,凶霸霸地跃然若动。

他看清了这位女英雄的面貌,暗喝了一声彩。

灯笼的光度朦胧,灯光下朦胧看美人,更增三分朦胧的美。相反地,灯光朦胧下看丑妇,也更增三分丑,会像个母夜叉。

绿衣绿衫裙,隆胸细腰丰臀显得艳媚夸张,梳代表待字闺中少女的三丫髻,带有三分俏与野。眉目如画,一双明眸灵活光亮。

他想起程贞,想起周小蕙,想起西门小昭。

可是,这位美丽的小姑娘谁都不像。

也许,说像谁就像谁。

“至少,刚才你那三记碎脉掌要不了我的命,我就配称大爷。”他笑笑,轻揉自己的掌心:“小姑娘,你经常出手便用绝学杀人的?”

“刚才那淫贼就接下了我七掌之多,我怎知道你不是他的党羽?”小姑娘说得理直气壮:“平时我用指功,制毁经穴废掉算了,才不屑用掌一下子把人打死,我又不是女屠夫。”

“我却是屠夫。”他半真半假:“刀一出,飞灾立至,所以我的绰号叫飞灾九刀,刀刀致命。你所追的所谓淫贼是何来路?轻功高明极了。”

“谁知道?他躲在窗外施放迷香,我启门猛扑,他竟然硬接了我七记碎脉掌。哼!要不是你不早不晚恰好闯进来,他休想逃得掉。”

“你追不上他。”他摇头:“这是一个轻功已臻化境的飞贼,能追得上他的人,屈指可数。”

“你能吗?”

“不能,除非他不逃。哦!还没请教姑娘贵姓呢!失礼失礼。”

“我姓吕,双口吕,吕绿绿,我喜欢穿绿。你呢?名字就叫大爷?”

“李九如。”他觉得这小姑娘俏皮得很:“谁不想称大爷呀?所以我也自称大爷神气一番。不早了,吕姑娘,早些歇息吧!那家伙可能不敢再来了。”

“那可不一定哦!我等他,李大爷,再见。”嫣然一笑,袅袅娜娜向自己的客房走。

“唔!她的笑好媚。”他盯着妙曼的背影自语:“奇怪,她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练成碎脉掌?除非……”

除非天生异秉,或者有灵药相助。

或者,年龄上他估计错误。

但是,吕绿绿所梳的三丫髻,已明白表示决不可能超过双十年华。女人二十岁还没有婆家,做老爹的人可就忧心忡忡啦!

总之,他对吕绿绿甚有好感,也就不愿往坏处想,宁可相信天生异秉、有灵药助成,幸遇明师等等好的方面想,所以印象相当好。

“要不了多久,江湖上将产生一位武功惊世的女英雄。”他一面想,一面向自己的客房走。

进了房,仍感到手掌麻麻的感觉仍在。

假使他事先不怀戒心,一掌就可以毁了他半边身躯的经脉,不用说三掌了。

街东百步外,另一家客店申州老店,规模比义阳老店大些,旅客也高级些。

信阳州往昔曾叫义阳州、申州,所以这两家客店,都自称老店。

申州老店有独院客房,可以招待内眷多的旅客,所以规模不小,店伙足有男女六七十人之多。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突然飞越院墙,飘落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无声无息点尘不惊。

这是申州老店最高雅的一座独院,本身有五间客房两座厅,有三名男女店伙负责照料。

但投宿的一群女旅客,把三名店伙打发走了,由自己人照料,交供店伙如不招呼,不许擅自出入,连膳食也不用店伙经手,显得神秘万分。

这些女旅客是前天晚间落店的,何时离店,主事的女旅客讳莫如深,不透露丝毫口风。

旅客长期住店,店东应该十分欢迎求之不得。

但对这群神秘的女人久住不去,店东却惶惶不可终日,知道早晚会发生事故的,因为这些女人带有刀剑。

白影不打算来暗的,不然不会穿一身白。

右侧一丛月桂下,踱出一位穿劲装的佩剑女郎。

女郎用白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大眼,分明有意掩藏本来面目。

白色的衫裙在微风中轻柔地飘拂,袖椿长,裙也长,真有袅袅如仙的神韵,站在院中似有所待。

“你等什么?”穿劲装的女郎冷然问,是负责警卫的警哨。

“等你们。”白衣女郎也冷冷地回答。

“等我们有何贵干?”

“问问你们的根底。”

“大胆!凭什么?”

“不凭什么,反正我来了就是。”

“你又是谁?为何蒙面?”

“蒙面表示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自己不想暴露身分,却又想知道我们的根底,未免妙想天开。”

“我会要你们说的。”白衣女郎态度强横得很。

“可恶!你好大胆子……”

“胆子不大就不会来。说!你们为何唆使关中浪子几个人,前往义阳老店骚扰飞灾九刀?”

“你是飞灾九刀的什么人?”

“朋友。”

“朋友该有难同当,打!”劲装女郎声出掌发,相距八尺虚空一掌吐出,阴柔的奇异掌力一涌即至。

白衣女郎如果不是事先提高警觉,很可能栽在这突然聚劲一击的阴掌下。

大袖一抖,身形疾退丈外,掌劲四散,袖也发出奇异的啸风声,白衣女郎显然被可怕的阴掌所惊。

“留下!”院角暗影中冷叱震耳,另两名劲装女郎先发暗器,再随后扑出冷叱。

白衣女郎疾退的身形未止,按理已失去应变能力,势将伤在暗器下。

白影陡然飞升,像一朵云,袖挥裙扬,反而向前面纤掌仍未收口的劲装女郎飞扑而下,反应之诡奇,令人觉得她不是个真实的人,而是可变化的妖怪。

罡风迎头压下,劲装女郎大骇之下,向前仆倒,滚出两丈外,反应也超尘拔俗。

不等扑出的两个劲装女郎折向攻击,白影已远出丈外,悠然飞升瓦面,再一闪便登上屋脊。

“原来是你们!”白衣女郎高声说:“众香谷妖女!”

屋后有人跃登,也是两个女的,要堵住退路。

白衣女郎身形连闪,眨眼间便连越三座屋顶,消失在夜空下。

共有六名女人追出,速度差了两三分。

飞灾九刀睡得不怎么安稳,也许是吕绿绿的出现,引起他情绪上的波澜吧!

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正常年轻人,不是一个苦行僧。

路庄主利用他与鬼面神铁城约会的好机,一举攻入蓝家大院,捣散江北黑道群豪的司令中枢,毁了鬼面神的山门堂口,牛鬼蛇神各奔前程,群豪树倒猢狲散,鬼面神亡命躲起来了。

所有与他有关的人,也消失无踪。

他对与他接触过的姑娘们,仍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可是,这些接触过的姑娘们,都是他的敌人,尽管事实并不曾向他表示过真正的敌意。

迄今为止,他没有真正的异性朋友。

吕绿绿,是他接触过的,不是敌人的姑娘。

但见面的三记碎脉掌……

他感到心烦:难道人与人之间,见面非你死我活不可?犯得着向一个陌生人下毒手?

一灯荧然,他倚躺在床头陷入沉思中。

八年杀戮,烽火漫天,他不愿想。

路庄主毁了他的根,他感到愤概填膺。

解决了屠杀纪郎中一门老少的鬼面神,下一步,他必须到许州,或者到藏剑山庄讨回公道。

思路一转,回到姑娘们身上了。

程贞、周小蕙、西门小昭……甚至江南三娇。

“混蛋!怎么尽想这些?”他甩甩脑袋,想把这些烦恼的事甩走。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客邸寂寞,孤灯独眠,还能想些什么?

对面邻房,住着刚认识的吕绿绿。

左邻的上房,传来隐约的男女打情骂俏声浪。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右侧的粉壁,可看到字迹,那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旅客,客居无聊,在壁上所题的即兴打油诗,好像累积了不少奇文,写的字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居然笔走龙蛇颇具功力呢。

他目力奇锐,黑暗中可明察秋毫。

一览之下,可看清一些写得倒还工整的字句。

大多数是些什么:人在客中心在家,家中还有一枝花……

也有一位仁兄写着:从来不见诗人面……为何放屁在高墙……

偏左角处,赫然是一首秦观的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昼角声断斜阳……”

不是秦少游的原词,而是曾为苏东坡赏识的改韵满庭芳。

是杭州西湖名妓琴操,在酒筵前戏作的改韵词。

原词的韵是“门”,秦少游的原词是“昼角声断谯门”。

琴操将门改为“阳”韵,整首词意境一新所以苏东坡大加赞赏,一个妓女的才华,获得一代大文豪的肯定,真不简单。

整首改过的词,真的很凄,很艳,很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昼角声断斜阳(谯门)。

暂停征辔(征棹),聊共饮离觞(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侣(旧事),频(空)回首,烟霭茫茫(纷纷)。

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数点),流水绕红墙(绕孤村)。

魂伤(消魂)当此际,轻分罗带(香囊暗解),暗解香囊(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空染啼痕)。

伤心处(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

括弧内字句,是秦少游原词。

两相对照,这位妓女琴操的才华,是无与伦比的,比那些诗人击钵联吟即席吟诗似乎更难些,难怪能成为词坛千秋佳话。

题在壁上这首改韵满庭芳,当然没将秦少游的原词也用括弧写上。

他有点伤感,也有点怦然心动。

也许,这是某一位多情旅客,找来一位可爱的青楼红粉,在某一处旅邸,也可能是这一座客店,这一间客房,度过美满快乐的一夜春宵,事后所留下的感慨和思念用词来寄情吧!

此去何时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也许,这位旅客是写实的人,不像秦少游那么浪漫多情。

一个妓女,走了就走了,最多只留下襟袖所沾的余香,哪会哭哭啼啼惜别,襟袖上空染啼痕?

琴操就是过来人,她不会表演伪情,留给恩客的只有余香,而没有啼痕。她改得妙到颠毫,至真至美至善。

“这位旅客真会自作多情。”他笑了:“可惜没具名,要让他老婆看到,准有一场闺房风波。”

目光往下移,他笑不出来了,而且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意,像浪潮般袭来,无端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是两首诗,两首不像诗的诗:

“孤星疏影月朦胧,苍郁佳城冷雾浓;影沉秋水欢期绝,憔悴幽花泣残红。”

“寂寞幽情夜未央,倩影无依空断肠;几星碧萤恋衰草,冷月凄风伴白杨。”

他就是一位寂寞的旅客,桌上的孤灯发出朦胧的幽光。

他用感情的低回声音,念完了这两首诗,平空感到心潮一阵汹涌,脖子上、脸上、手臂……汗毛根根直竖,似乎室内刮起了一阵阴风,感觉出莫名的寒意。

“题诗的到底是人是鬼?”他心中嘀咕:“满篇鬼气,这岂不是有意吓唬旅客吗?他在悼念什么?”

巧的是,窗外真的传来簌簌落叶声。

已经是秋天了,秋风落叶该是正常的事。

也许是心生恐惧,也许是他的本能感觉特别锐敏,顺手抓起枕畔的刀,在皮护腰上扣妥。

真的有隐隐风声,枯叶在地面擦动的异声更吓人,仿佛有罪的鬼魂拖曳着铁链行走,风掠过窗缝发出咻咻的刺耳怪声。

他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躺下,幽邃的目光像鬼火般闪烁,他整个人也变成在苍郁佳城内游荡无依的鬼魂,浑身散发出妖异不测的气息。

幽光朦胧的灯盏有了异象,本来就微弱的暗红色火焰,开始变成暗绿色,开始拉长,拉长。

“咻……”阴风徐徐转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