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温香

“呵呵!想不到吴东主会相人术,而且可以论断人的气质。”癞龙邪笑着说:“凭良心

说,如果我癞龙不知道她的底细,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是个卖春的。”

人声终于完全静止,因为袅袅箫声已君临全厅。

好高明的技巧,没有人敢相信是出于一个半死老苍头之口,中气之浑厚,手法之熟练,

揉音之控制……无不臻于极致,似乎天底下,除了这动人心弦的箫声外,别无其他存在了。

那是一曲昼夜乐的过脉,已令听众屏息以赏了。昼夜乐,属于慢词长调。

终于,荡气回肠的珠圆玉润歌声;与出神入化的箫声相应和:“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

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长调艳词一代宗师,烟花神女的守护神,号称柳七郎(骚坛墨客称之为柳絮田,或称其

名柳永)的“昼夜乐”,从烟花女史口中唱出,不艳也艳,岂仅是荡气回肠而已?那简直是

勾魂摄魄的绵绵情话,心动神摇的情欲之媒,向远离娇妻的他乡客作强而有力的挑战。

箫声残,歌声歇,全厅食答鸡鸣狗叫喝起采来。

“吴东主,怎样,有意思吗?”癞龙邪笑着问:“以你的人才,嘻嘻!包在我身上。”

“算了,像她这种人,必定接应不暇,哪能轮到我?”他欲擒放纵:“我不想打破头,争她

的人必定不少,我不是有权有势的人。”

“这也是实情。”癞龙阴笑:“早些天,的确有几个人被人扔死狗似的,从她的门内扔

出门外摔得半死。”

“是有人霸住了她?”

“是的。”

“是何来路?”

“不清楚,这人霸住她三天……不,四天,来路不明,好像是一个四十来岁,膀宽腹

大,满脸肥肉的人,抓一个人吊起来像是抓小鸡般容易。”

“这人呢?”他不动声色信口问。

“前天神秘地失了踪。”

“小秀姑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有说,一口否认有这么一个恩客。”

“你没查?这处地面该算是你的地盘。”

“查个屁,人平空消失了,小秀姑坚决否认,怎么查?”癞龙耸耸肩,作出无可奈何的

表情:“而且,没闹出大事,我也没有工夫去多管妓女与嫖客的滥帐。”

“呵呵!我如果对她有意,会不会出毛病被人打破头?”他邪笑着问。

“哈哈!你如果被打破头,咱们的买卖岂不吹了?”癞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

啦!一切有我,至少,我癞龙赵十一还吃得住兜得转,交给我啦!”

这时,小秀姑已拎起小木篮用纤纤玉手托住,袅袅娜娜逐桌收钱,正沿走道向他们这一

桌接近。

“吴东主,你打发她一些银子,出手大方些。”癞龙低声叮咛:“这样就会引起她的注

意,以后的事由我来安排,不用你费心。”

“你要直接与她打交道?”

“废话!她又不认识我。”癞龙说:“通常接待拜码头的人,由我那位拜弟黑飞鱼接

待。兄弟对女色看得很淡,她不合我这种人的胃口。”

“哈哈!你的胃口是又麻又黑又糟的?”

“吴东主笑话了,哈哈哈……”

小秀姑出现在桌旁,那双会说话的媚目,仅在吴玄脸上轻瞥一眼,在看到吴玄放入托盘

的一锭十两纹银时,也仅含情默默嫣然轻笑,并无特殊表情流露。

“好像她并不怎么重视金银。”小秀姑走后吴玄向癞龙低声说:“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姑

娘。按理,她收入甚丰,似乎没有另结恩客的理由,她的歌喉足以赚钱糊口。”

“吴东主,哈哈!”癞龙的笑声相当刺耳:“财不嫌多,能赚,早些赚岂不聪明?等到

青春永逝,门前冷落车马稀,再想赚就嫌晚了,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不是吗?哈哈!不再

反对在下替你安排了吧?”

“只有白痴才会反对。”他盯着在邻桌讨赏钱的小秀姑背影说:“不错,是个可人

儿。”

“那我就着手安排,看样子,不会有问题,我看到她向你含情一笑,有意思啦!”癞龙

说完转头,向那位獐头鼠目仁兄附耳嘀咕了几句。

獐头鼠目汉子不住点头,然后悄然离座,轻手轻脚到了老苍头身旁,在老苍头耳畔咕哝

了片刻。

吴玄一直就在暗中留心四周的变化,可是,看不出任何异象。

闹哄哄的酒肆、粗犷不够上流的食客、阴险污秽的泼皮地棍、爱钱的风尘歌女……一切

是那么平常,一切是那么自然。这种场合,走遍天下,每一个通都大邑或稍像样的城镇,都

有这种久已存在的地方,委实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反常现象。

在他来说,癞龙口中所说,有关那位霸住小秀姑的神秘嫖客,才是不平常的事。

四十来岁,膀宽腹大,满脸肥肉,抓一个人吊起来像是抓小鸡般容易;这是屠贾曾杰的

像貌特征。他要我的人,就是屠贾曾杰,天下五大凶枭排行第三的屠贾。

屠贾是个冷血的屠夫,神出鬼没艺臻化境,唯一的嗜好是女色,而且特好懂情趣床第工

夫过人的风尘女人,对那些楚楚可怜不懂风情的小姑娘毫无胃口。

这就是他想从小秀姑身上找线索的原因。屠贾如果未曾离开芜湖,必定会重返小秀姑的

香巢。如果他能在小秀姑的香巢逗留一些时日,早晚会碰上屠贾把他丢出门外的,他希望等

到这一天到来。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更没想到有人要计算他。他之所以留心四周的动静,完全

是出乎江湖人警觉本能,具有这种本能,就会活得长久些。

没有任何岔眼事物,嗅不到任何危险气息。连那位獐头鼠目的汉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异

样的举动。这家伙只是一只阴险、贪婪、精明、善于掩藏自己欲望的地老鼠;一只在黑暗中

活动周身有刺的刺猬而已,用不着他耽心。

食厅内又恢复喧闹的杂乱现况,小秀姑已回到原处,等候另一次大展歌喉的机会,连续

唱会破坏食客的酒兴。

獐头鼠目汉子回来了。吴玄看到小秀姑远远地向他这一面注视,脸上没带有任何特殊表

情。

“我想,你没办成功。”他向就坐的獐头鼠目汉子说。

“只成功了一半。”獐头鼠目汉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土腔甚浓:“其一,小秀姑今晚本

来与人有约,须等她辞掉约会方能答应,是否能辞掉,现在很难说。其二,如果辞掉了,要

你午夜过后方可前往会晤,她卖唱通常在亥时正左右结束,你去早了她和她老爷爷不在家,

去也是任然,她希望你在此听她唱到终局。”

“我是有耐心的。”他说。

“那就好,她已经请人去安排。”獐头鼠目汉子说话不带表情:“先给你一些消息,她

的夜度资很高,你得先有所准备。再就是她是否愿意留你过夜,她有权决定,如果她请你

走,你可不能赖在那儿闹事。”

要求很合理,他当然毫不起疑。

“你放心,我会知趣的。”他说,话锋一转:“老兄,贵姓大名呀?来了许久。酒也喝

了不少,而且你老兄也替我办事,迄今尚未请教,真是失礼。”

“我这种人姓名是多余的,你就叫我地老鼠好了。”獐头鼠目汉子居然毫无表情自嘲:

“我跟随赵老大五六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干得胜任愉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人

叫,叫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哦!地老鼠老兄,你的修养真不差。”他嘲弄地说:“你说你干得胜任愉快,也不见

得,至少刚才在酒肆外面,你对我耍那一招就拙劣得很,不但不灵光,而且几乎引起天大的

误会。”

“你终于与赵老大谈成了交易,对不对?”地老鼠说:“这就是在下成功的地方,失败

的该是你。”

“不要多废话了,听,小秀姑又在唱啦!”癞龙亮开大嗓门叫嚷。

小秀姑的确又开始唱了,动人的箫声应和着。那双动人的媚目向其他的食客大抛媚眼,

边唱边拈着罗巾扭着水蛇腰,媚眼如酥风情万种,但却从不向吴玄这一面瞧,似乎有所顾

忌,道是无情却有情,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这是最正常的反应,吴玄真佩服这位风尘女人的老练,和善于掩饰的独到工夫。

河南市由于在城外,所以不实施夜禁,也不好禁,船只昼夜往来不绝,随时都有船到埠

或发航,如何禁?

戌牌末,食客渐散,一些灌饱黄汤的酒鬼,是被同伴挟持出去的。

小秀姑与老苍头终于走了。临行,总算远远地向吴玄嫣然一笑,眉目传情令人心荡神

摇。

癞龙与地老鼠一直就组成联合阵线向吴玄灌酒,可是,两人反被灌得醉眼模糊,几乎躺

下啦!而吴玄喝了百十杯酒,似乎除了出一身汗之外,最多只有三分酒意。

地老鼠比癞龙清醒些,小秀姑一走,立即放下杯筷,双手撑住食桌,短着舌头含含糊糊

向吴玄说:“吴……吴东主,该……该走了,要……要不要我……我带你去……去秀姑

的……的香闺?”,

“地老鼠,你能走吗?”吴玄问。

“当……当然能。老大,你……你先走好了。”

癞龙已爬伏在桌上了,自己走不了啦!

“唔……嗯……嗯……呃……”癞龙直打酒呃,看样子要吐。

“他快爬下了。”吴玄说。

“等……等会儿自……自有弟兄来……来接他。”地老鼠撑桌摇摇晃晃站起:“吴东

主,走……走吧,远……远得很呢。那……那小妖精,唔……那一天我……我也去……去找

她快……快活,快活。走,我……我领路。”

“不必了,我知道怎么我。”吴玄掏出两锭银子递给旁照料的店伙:“在街尾的城根

下,并不远。”

“哦!原……原来你……你早就对小……小秀姑留……留了心。”

“河口市的人,谁不知道那地方?你白说了。”吴玄说,推椅而起:“秀姑好像没派人

来回话,不知她是否已把约会取消了?”

“还用派人来回话?她早就打手式表示啦!”

“哦!怎么我没留意?”吴玄颇感意外。

他一直就在留意小秀姑的举动,按理他应该看到小秀姑打手式,但他的确不曾看到。

“她在等你。”地老鼠说:“我……我羡慕你。走吧!我……我领路,说不定在……在

她那儿可……可以吃她所做的醒……醒酒汤,鲫……鲫鱼酸……酸辣汤……”

“你走不动的,我自己走好了,谢啦!”吴玄说,整衣举步。

癞龙开始呕吐,酒臭薰人。来了两名挑夫打扮的人,挟了就走,店伙们没有人敢出面过

问。

地老鼠摇摇晃晃出店。街上行人寥寥,店铺的门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几个醉鬼像幽灵

般地街角踉跄而行,夜深了。而街西一带河边,仍然有船只移动,有人在忙碌。

吴玄已经不见了,往街尾走啦!

前面一处屋角的暗影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唿哨。

踉跄向西面相反方向走了十余间店面的地老鼠。脚下突然加快,醉态全消,在街角一闪

不见,隐入小巷的茫茫暗影中。

街东是街尾,房舍渐稀,已没有店铺,所以也没有门灯,显得暗沉沉,一些无主猫犬在

暗影中巡逡,不时发出几声吠叫。河畔芦苇高有丈余,江风吹来沙沙有声。如果再往前走,

往北一折,便可以到达金马门,那一带更是荒僻,晚上决无行人走动。

近城根处,一排五间上瓦屋,高高矮矮参差不齐,街道已窄了两倍,只能算是小径了。

五间屋,只有第二间窗口有灯光泄出。前面有院子,两侧是空地,杂草荆棘丛生。

吴玄赤手空拳,泰然到达有灯光泄出的院子外。首先,他打量四周的形势,这是江湖人

的信条:永远要留心你的处境。

平平常常的土瓦屋,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白天他已经侦查过,这时只须小立看看动静便

可。

如果屠贾今晚先来了,屋中决不会如此平静安祥。

他上前叩门三下,片刻,应门的是老苍头,默默地拉开门等他跨入再默默掩门上闩,再

默默转身领路越过小院子往大门走,老态龙钟,像个又瘦又小的幽灵。

厅堂很小,布置得倒还清爽。两侧没有厢房。走道在右侧进去就是光线有限的房间,然

后是个小天井,最后面才是内室。这种市街附近的房屋,平平实实毫无特色。

迎接他的,是已更衣换装的小秀姑。一袭松宽的罗衫,水湖绿百褶裙,隐约可见胴体的

曲线,平添三分秀丽。

老苍头已到里面去了,大概厅后的房间就是老苍头的居所。

小秀姑挑亮油灯,轻盈地奉上一杯茶,粉颊上居然有一抹羞态,妖柔而毫不造作地说:

“吴爷请用茶。贱妾寄居不便,家中还没雇使女,执行不周,休嫌简慢。”

“秀姑娘客气。”他并未用茶,将茶杯搁在桌上:“不要把我当作客人。”

“吴爷请小坐片刻。”秀姑并未坐下。“我在厨下准备点心;要不了多少工夫。要不,

请到内间小歇,不然爷一个人独坐,反而不便,请啦!”

谈吐不俗,也没有装腔作势的风尘女人打情骂俏恶像,吴玄心中一宽,至少不至于有尴

尬场面出现。

“秀姑娘请便。”他说:“能不能请那位老伯出来坐坐?听人说,那是姑娘的祖父。”

“他有点重听,人老了懒得说话。”秀姑娘笑笑说:“他老人家歇息了,我们到内间去

吧,请随我来。”

秀姑一面说,一面放茶具,想想却又重新放下,袅袅娜娜往里走。

吴玄跟在后面,一阵颇为清雅的脂粉幽香淡淡地往鼻中钻。

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脚下一慢,双眉深锁低头沉思。

走道后端挂了一盏纱灯,光线幽幽地。突然,秀姑转身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

手臂。

“天井没点灯,吴爷脚下留神些。”秀姑脸上有动人的笑意:“有一天,我会买一间宽

大的,有庭有院宜于居住的家。”

“你会达成心愿的。”他说,思路被打断了:“我觉得,这小小的希望恐怕满足不了

你。”

一进内堂,像是进了另一处天地。堂不大,但却像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妆楼,只不过缺

少一张床而已,那通向内房的门帘,是双凤朝阳图案的精制苏绣,恐怕至少也值一二百两银

子,其他就不要说了。没有凳,却有精致的绣墩。阵阵幽香中人欲醉,几上一对烛古色古

香。内堂已经如此华丽,内房就更不用说了。

“吴爷请坐。”秀姑放下他的手臂,媚笑如花:“我去沏壶好茶来、”

“先不必管茶。”他宽心地一笑,顺势将秀姑一拉,一挽小蛮腰,秀姑不由自主坐在他

怀里了,这种锦墩本来就是便于男女叠坐的:“你这里,比南京秦淮名姬的香闺还要富贵

些。”

“嗯……吴爷。”秀姑半推半就倚在他怀中,诱人的小樱唇一撅:“算了吧,别挖苦人

了,你是南京的小财主,见过的场面多,谁又能比得上秦淮的艳姬名花呀!是不是你每天都

往秦淮八楼跑?”

“商场应酬嘛!少不了的,但每天跑却又未必,我可不是家有金山银山的财神爷。”他

提起秀姑的玉手放在掌中欣赏:“以你的才艺来说,绝对称得上才貌双绝的名花,秦淮那些

花国艳姬,比起你来差远了。

秀姑是侧身坐在他腿上的,右手被他握住,小蛮腰又被他的右手挽实,想起身势不可

能。

“你像个花丛老手。”秀姑想把手抽回,娇媚的神情迷人极了,左手纤纤玉指点在他的

印堂上:“我说过我要买屋,你如果信得过我,借我几百两银子周转,不知道你舍不舍

得?”

妓女与嫖客,谈的不是财就是色,事极平常,吴玄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虽则他进室就

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至少,一个半开门的风尘女人,把租来的房子布置得华丽无匹有悖

常情。

“不是我舍不舍得,问题在你身上。”他说。

“我?你的意思是。你想金属藏娇,怕我不答应。”

“这个……”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秀姑的粉颊贴上他的脸,他无法看到秀姑脸上的神色变化,只

感到粉颊腻润无比,耳鬓厮磨吐气如兰。

“我的意思是……”

“吴爷,你要明白。”秀姑亲亲他的脸,情意绵绵地说:“跑遍河南市,就找不出几个

能有你这般英伟超群的人,而且位尊而多金。我跟定了你,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希望,除

非你对我无意无情。

“你又在说奉承话了……”

“不是我在说奉承话,而是说我心里要说的话。”秀姑挺身欲起:“你我初识,在我是

落花有意,一见钟情倾心,你这一面我就不知道了,就算你是逢场作戏吧,我也不会怪你

的。别毛手毛脚,我的点心还没弄妥呢,你自己坐坐,我就来陪你。内房已清理过,要不可

以进去躺躺。”

“在酒肆灌足了黄汤,肚子里填满了草料,还吃得下点心?”他抱住不放,嬉皮笑脸,

抱在小蛮腰的手不老实,揉来抚去把秀姑揉得浑身发燥:“不忙不忙,且……”

“你们男人呀!”秀姑媚眼水汪汪,春意上眉梢:“像是馋嘴的猫,进了厅就想进堂,

进了堂就想进房……”

“进了房就想上床。”他邪笑着接口:“我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秀姑腻声问,右手抽回,挽住了他的颈脖,整个胴体倚在他怀中,饱

满的酥胸压在他的广阔胸膛上。

吴玄不是坐怀不乱的鲁男子,他也不想做鲁男子,亲了秀姑的粉颊,色迷迷地邪笑说: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因为目前我还没想到床,也没想到床上的美娇娘。上了床,玉环飞燕

都是一样的,西子无盐并无多少差别,差别的是上床前的气氛和情调,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

得多,你这内堂布置得有如闺房,可见你定是这方面的能人高手,任何人进了堂,不色授魂

予者几稀。但今晚我的心情不一样,我要和你秉烛清谈。”

“什么?你……”秀姑扭着小腰肢挣扎。

“不要起来,就坐在我怀中闲聊。”他抱紧不放:“我不会放你走,因为……”

“哦!你总该让我宽宽衣……”

“该宽衣时,我会替你宽。”他抱得更紧:“不管你的身世如何,那一定是古往今来,

千篇一律的陈旧老故事,我不必提,我要提的是你的现在,和将来。”

“现在?你决定金属藏娇了?你……”

“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要谈你的处境。听癞龙说,早几天有人在你这里争风打架,有人

被丢出门外,被打得头破血流。”

“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一些什么人?把人打了丢出门外的人是……”;-

“哎呀!你揉痛了我的腰。”秀姑突然娇笑着叫:“放开我,我要站起来喘口气……”

“我又没呵你的痒。”他到底仍是放了手:“争风吃醋事情虽然平常,但处理不好,可

能会出人命……”

“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对不对?”秀姑用手掠着鬓脚,信口问。

“我是不放心你……”

“替你自己耽心吧。”

“你的意思……”

“要你死!”

死字声出,秀姑的玉手下移,电芒一闪,三枚原先藏在发内的牛毛针,奇快地射向吴玄

的胸口。贴身而立,一站一坐,手一伸便可触及身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大罗金仙也难逃

此劫。

吴玄的右手,这时刚抬起轻抚下颔,他首先发现秀姑的衣袖出现不正常的波动,等看到

几乎肉眼难辨的芒影;已无法闪避了。

“哎……”他惊叫,仰面便倒。

牛毛针长有三寸,如果全部贯人胸膛,那还了得?不可能当堂毙命,但决难走动,一动

便痛入肺腑,可以把人痛得全身发软。失去活动意志。

秀姑随发针的退势,轻灵地飞返丈外,飘落在内房门,飞快地掀帘而入,出来时左手有

一把精巧华丽的尺二匕首,站在通向厨房的通道口,冷然注视着在地上挣扎,被痛苦所折磨

的吴玄。美艳的面庞变得又冷又僵硬,那双勾魂摄魂的媚目冷电森森泪不转瞬地注视着吴

玄,像一头已吃饱了金钱豹,冷然漠视着死僵了的小鹿,眼中虽有杀机,但已经没有胃口;

豹通常不吃残剩的隔宿猎物,因为它猎食太容易了。

吴玄蜷曲着身躯,强忍痛楚慢慢地、一寸寸地挣扎着坐起,片刻,他成功了,左手按住

胸口,右手抱着锦礅支撑,屈右腿半坐,总算坐稳了。他脸色冷灰,脸上每一条肌肉皆崩紧

得变了形,脸型扭曲相当怕人,牙关咬得死紧,可知他所受的痛苦是如何可怕了。

他的目光极为怕人,焦点向秀姑集中,燃烧着怨毒之火,黑得怕人,冷得怕人。

远远地,传来了三更三点的更柝声。

“毫……芒丧……门……针……”他浑身颤抖着说:“你……你……你是……”

秀姑眼神一动,似乎对他还能挣扎着坐起颇感意外,更被他还能说话所惊。

匕首无声地出鞘,冷电四射,锋刃之利不言可喻。

“你是……是那神……神出鬼没的针……针魔……”

秀姑迈步轻移,一步步走近,步度极为缓慢,眼中有极度警戒的光芒。

吴玄身形一晃,几乎伏倒,但终于以手支地撑住了,颤抖着一寸寸向后挪动沉重的身

躯,以臀挪动双脚吃力地后撑,每一撑动,脸上痛苦的线条即加深一层。

身后不远处便是堂门,外面是黑沉沉的天井。

秀姑接近的速度,比他挪动的速度快。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躯的颤抖愈来愈激烈。

电虹飞射而至,人影冉冉压到,秀姑已迫不及待用匕首进击了,劲风压体,香气袭人,

森森刃气直指胸口,快逾电光石火。

他坐在地上,秀姑的匕首指向他的胸口,身形必定前倾,而且必须贴至切近。

一声低叱,他在锋刃及体的前一刹那,向后躺倒双足行迅雷的一击,剧痛令他失去应发

的力道,但攻势依然猛烈。

“哎……”秀姑惊呼,右足挨了一脚,斜撞出丈外,砰一声大震,撞得墙壁窗户撼动不

已,人亦摔倒在壁根下。

他仰起上身,但堂中一暗,一对银烛已被秀姑击倒,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显然,秀姑知道他的幻刀可怕,很可能有余劲发射幻刀,熄灯是最好的防护。

黑暗中,传出秀姑一声怪啸。

前面有了响动,老苍头鬼魅似的冲出天井,手中有那枝斑竹箫,但比用来演奏的箫要长

四寸,两尺二。

“他在门下!”秀姑急促地叫。

门内下方有物移动,藉天井的星光隐约可见。

“击中他的胸口,但他竟然挺得住。”仍是秀站的声音,但换了方位:“他踢中我的右

脚,短期间无法活动自如,快毙了他!”

老苍头举箫就唇,一道冷芒从箫中喷出,奇准地击中丈外在门内下方移动的物体,在异

声发出。

“不是人。”老苍头讶然叫:“他真在里面吗?”

“应该在。”

“你真击中他了?”

“三枚全中胸口。”

“你没补他一刀?”

“晚了一刹那……”

“糟!快出来。”

“按理他支持不了啦……”

“快走!”老苍头惶然叫。

整座住宅暗沉沉,声息全无。

吴玄隐身在后门的草丛中,身后是两丈高的城墙,人隐伏在草中,真不容易发现。他是

从后门走的,剧痛击不倒他。

他不能走,那老苍头的话靠不住,对方既然设下天衣无缝的妙计杀他,决不会不见死尸

便匆匆撤走。

他心中明白,对方在附近最少也埋伏了五个人,等他冲出去送死,或者等他断气再来找

尸体。

“我真该死!”他心中暗暗咒骂自己:“那么多可疑的征候,我却昏了头一一忽略了。

老天爷!是谁安排下这无懈可击的毒计来暗算我?我与针魔无冤无仇,她没有暗算我的理

由,为什么?为什么?”

他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善用针杀人的女人,天下间见过针魔真面目的人还没听说

过,双方从未朝过像,怨从何结起?针魔其人姓什名谁是美是丑,谁都不知道。

毫芒丧门针,那真是江湖朋友心惊胆跳的歹毒玩意,在大庭广众间施用暗杀,真可说神

不知鬼不觉,得心应手,百发百中。针太过锋利,劲道惊人,不中则已,中则必定没人体内

直贯五脏六腑,不将人体剖开,决难将针取出,片刻间内腑必将充血而死,因为针细,创口

不易被发觉,所以死了的人连死因也无法查出,江湖朋友提起毫芒丧门针,真是谈虎色变,

畏如蛇蝎,不论是黑白道朋友,无不恨之切骨,这几年来,莫名其妙死在这种针下的人,没

有五十也有三四十之多,全是些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明不白地被杀,死后才发现体内

的致命怪针。至于未发现遗针的受害者,到底有多少实难统计。

他被这恶毒的女人打了三针,针入体他便知道所中暗器的特性了。

他缓慢地小心地拔出袖套上的一把飞刀,缓缓拉开衣襟。他是那么小心,毫无声息发

出。

敢设下毒计暗算他的人,决非无名小卒,这些人潜伏在附近等候证实他的生死,任何轻

微的声息,也难逃这些高手的灵敏听觉,生死关头,任何微小的错误,皆可以决定生死大

局。

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但这一次他犯了事后方知可疑征候的严重错误。

首先,他想到了果报神安康宁。他与果报神是有数面之缘的朋友,没有深交,只有道上

的同道感情。论艺业,果报神与屠贾相去有限,而屠贾很少与人结伴,只要多加上一两个助

拳的人,对付屠贾应该胜任愉快。果报神派人从池州把他催来,他以为果报神身边必定缺乏

人手。但与果报神分手时,果报神居然说可以找朋友来助他,这件事怎不令他生疑?

其次是癞龙,在酒肆长久逗留,那些码头痞棍竟然踪迹不见,癞龙那群狐群狗党躲在何

处去了?岂能任由他们的老大与陌生人独自出头谈交易?显然癞龙如不是同谋犯,必定是被

凶手控制住了。

再就是那吹箫的老苍头,如果是人士大半的普通老人,哪能吹出中气充足出神入化的箫

声?

最不可原谅的是,他曾经嗅到秀姑身上散发出来,那品流极高,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

香,竟然未生警兆。行道江湖八春秋,他接触过不少各色各样的异性朋友和陌生人。那些清

白人家与名门闺秀,所用的脂粉香或黛衣香,品质绝对与风尘女人不同,一嗅便知,即使是

秦淮花国名姬,自抬身价也使用高品质的胭粉,但皆不能免俗用量着重浓艳,一方面表示身

价高,一方面可以冲淡生张熟魏身上的男性臭味,尤其是酒臭汗臭口臭,没有浓香怎受得

了?

秀姑是风尘艳姬,她凭什么肯用淡淡的芝兰幽香?当时他确曾生疑,却被秀姑挽臂表示

亲热而打断了他的思路,突然兴起的疑云悄然消散。

他愈想愈毛骨悚然,也对秀姑那种精细手段和设计暗暗佩服。如果喝了外厅的茶;如果

他不施手段缠住秀姑;如果他不是步步进迫谈上了屠贾而进入香闺……

又假使他不是坐着受到袭击;不先一刹那看到了秀姑眼中的杀机……

他死过一次了,而现在危机并未消退。

他割开了左胸肌,咬牙忍痛拔出斜贯在胸肌肉的一枚毫芒丧门针。

但时对方针飞出掌心时他是仰面倒地的,而且右手放在下颔抚摸,本能地用手臂挡暗

器,所以针是斜贯人肉的,并未贯人胸腔,真是危机间不容发,生死须臾。

用百宝囊中的药散敷上创口,再割袍袂裹伤,一切皆在静悄悄中进行。他是那么沉静、

有耐心、能忍受痛楚,这是他闯道八年依然活着的凭籍。

城墙上方,女墙的一处垛口,徐徐移出一个人的半个脑袋,全神贯注用目光向下面搜

索。

他看到了,不加理会。

最外侧的一栋房屋瓦脊上,有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大概那些人等得不耐烦,准备入屋搜索寻觅他的尸体了,这些人都是些胆小鬼。

天太黑,邪剑幻刀声威四播,黑夜中幻刀的威力增加十倍,谁又敢充好汉呢?

他慢慢地捞起右袖,谢谢天!不,该谢谢他自己的皮护手臂套,两枚毫芒丧门针,斜贯

入皮套的刀插内,被飞刀的刀身所阻挡而折向,贯穿力消失大半,所以仍留在套上,又硬又

冷弹性极佳。按部位,这两枚针正射心房要害,另一枚射稍上方取左胸,认位之准,令人心

惊胆跳。

“这贱女人好狠毒!”他心中暗暗咒骂。

前面传出轻微的声息,有人登上瓦面潜降天井。

“今晚外面接应的人,绝对不少于八个人。”他心中暗暗嘀咕,定下神留心附近的声

息。

他不能出去,割开的胸肌一动就会创口迸裂,就会大量流血,怎能与高手拼死?

而且,他身上没带有剑。

他躲的地方很不错,屋后至城根还有三十余步距离,蔓生着杂草荆棘,他蹲伏在草中,

野草往内掩,即使光度再亮些,从城上往下看也难以发现他的形影。

最重要的是。任何轻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也不可能突然从十余步外像闪电般。快速纵近

向他突袭。前来拨草寻踪的人,在两丈外便可被他的幻刀击中。他目前的景况,咬牙忍痛运

可用的劲道发射幻刀,仅可及两丈左右了。

如非必要,他不准备用幻刀,以免创口迸裂被人缠住送掉老命。他唯一可做的事,是躲

得稳稳地,老天他保佑不要让这些人把他搜出来。

只要天一亮,这些家伙一定会溜之大吉的。屋内找不到他的尸体,必定引起一阵慌乱,

说不定主事的人以为他已经逃掉,不早早逃离现场才是怪事。

终于,他听到屋内的声响,甚至可看到墙缝泄出的灯光,这些家伙已在屋内明目张胆亮

灯搜索了。

接着,有人搜城根,有人搜对街的河岸,有人匆匆从他隐伏处的左方经过奔向城根,相

距不足一丈,对方竟然忽略了他隐伏的短草区,却去搜城根附近高与人齐的丛草杂树。

来人全是穿了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人,不但看不出面貌,也看不清身材轮廓,天大

黑,而这些人的行动又太快速了。

久久,城根方向有人往回搜,开始以房屋为中心汇聚。两个黑影一左一右,小心翼翼一

步步探索而行,不时以剑拔动可疑的丛草。

看方向路线,他的潜伏处,正位于右面那人的进路上,毫无疑问他一定难逃被发现的恶

运了。

他一咬牙,双手各拔了一把飞刀。

黑影渐来渐近,生死关头将到。

他感到心跳加速,手心开始冒汗。

两丈、丈五……他的双手不再冒汗,恢复了往昔的沉着稳定,将行生死立判的雷霆一

击。

这是他能在江湖出人头地的本钱。当他决定与人交手后,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冷静

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几乎连天掉下来也撼动不了他,他面对死亡的勇气,比任何自诩亡

命的人都强烈旺盛。快接近至丈内了,那位黑影的目光,正从右方徐徐移扫过来。

他的幻刀,劲道已凝聚于锋尖。

蓦地,瓦面升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锐啸,然后一闪不见。

将举步接近的黑影,扭头向左方的同伴吹出一声口哨,举手向后一挥,两人扭身奔向城

根,一鹤冲天扶摇直上,登上两丈高的墙头,一闪即逝。

他又开始心跳了,手心也重新开始冒汗,危险已过的松懈感觉,令他感到十分疲倦,而

且创口又感到痛楚了。

“我会找到你们的。”他心中暗叫。

他确曾查证过屠贾的行踪,也从衙门的仵作处,证实江宁船行总管事,翻江鳌郑启隆的

死,确是被摧枯掌震毁内腑而死的,摧枯掌是屠贾杀人的惯用手法。

屠贾是否真是曾在芜湖现踪?如果在,今晚布陷阱暗杀的阴谋,可能有屠贾一份。

线索很多,他只要抽紧一根线,就不怕对方不暴露出原形来,只要他留得命在,这件事

早晚会了断的。

天终于亮了,他悄然进入秀姑的家,仔细地搜查每一角落,希望能找出一些线索来。可

是,他失望了,除了家俱,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连一件衫裙也无法觅得。

在他曾经用来引诱老苍头的茶几上,留下一只暗器击中的小洞孔,暗器已经失踪。那是

一个豆大的洞孔,已透穿半寸厚的几面,贯入处有突然扩大的痕迹,孔周围有一圈难以分辨

的暗青色遗痕。

他不住轻嗅小孔,最后解开百宝囊,用飞刀挑出一只小陶瓷大肚瓶中一些粉末,蘸口水

轻涂在小孔的一边,再凝神察看变化,不住轻嗅。

不久,沾了粉末的一边,隐隐泛起苍白色的渍痕。

他又换用另一只瓷瓶的药未,另涂在小孔的另一边。

连试了四种药未,最后一种泛现灰绿色的痕迹,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鱼腥味。

他满意地笑了,拾掇妥百宝囊缓缓站起。

“夺魂箫,化血吹针,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喃喃地说,眼中阴森的冷电突然炽盛,嘴

角出现冷酷的笑容,一双手呈现反射性的抽动。

第三天,他出现在鳖洲的东岸。吩咐舟子在原地等候,独自进入洲西。

这是横展在江口的一座沙洲,南北长东西窄,是县河与大江两水回涌所形成的沙洲,与

大江对岸的老蛟遥遥相对,洲上长了密密麻麻的芦苇,搭了几座渔夫歇息的草棚,平时没有

人居住。

当他突然钻入一座草棚现身时,把在棚内睡大头觉的三个大汉惊醒了。

“咦!你……”一个大汉跳起来惊叫。

“谁是浪里鳅江秋山?”他背着手含笑问。

“你是……”

另一大汉警觉地问。

“我姓吴,找江秋山。”

“他不在,过对岸无为州去了。”

“你老兄是……”

“小姓高,你找江三哥……”

“向他讨你们老大癞龙赵十一的消息。”

“这……”大汉脸色变了。

“在下是善意的,三天前,你们老大与在下曾在金陵酒肆称兄道弟,喝了百十杯酒。”

“哦!你就是那位姓吴的布商,南京来的。”大汉恍然地说,脸色大变。

“对,南京来的布商。”他笑笑:“这表示癞龙暗中已有防险的安排。你们的江三哥大

概知道这件事。”

“知道又有什么用?”大汉苦笑:“赵老大当晚就死了,仍未能逃得性命。”

“哦!癞龙真的死了?”他问,并不感到意外。

“半点不假,咱们几们弟兄,根本拦不住那两个挑夫打扮的人,而且赔上两位弟兄的

命。”

“所以你们的江三哥躲到洲上避祸了。”

“对,咱们这些人斗不过强龙。”

“在下特地来向江老三讨消息。”

“这个……”

“你们不希望报仇?”

“这个……”

“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我,我去找他们。比喻说,那些人的去向,那些人的真正面貌等

等,我相信他们再神秘,也逃不过地头蛇的耳目,因为癞龙已暗中将情势告诉你们,你们应

该有所准备,所以我来找江老三。”

“江三哥的确到无为州去了,你所要的消息在下无条件奉告,希望对彼此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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