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恨中加恨 冤上蒙冤
哪知却惹得易湘琴满肚子不高兴,口虽未说,一双黛眉已锁得紧紧的了。
酒甫三巡,菜上四味,易湘琴忽然站起身来,问道:“洪老前辈,您那边一盘菜,是不是板栗烧红鸭子呀!”
洪涛应道:“正是,易姑娘你……”
易湘琴端起自己一份怀筷,截口笑道:“我最爱吃板栗烧红鸭子,洪老前辈,咱们换个座位吧!”口里话没完,人已绕到洪涛身后,笑嘻嘻等着他“让位”。
洪涛一面连声应好,一面换到孙天民左侧,还笑道:“这样最好,他们年轻人跟年轻人谈得来,咱们老哥儿俩喝酒也方便。”
易湘琴老实不客气挨着康浩坐下,轻舒皓腕,掏了一匙红烧板粟,却递给康浩,甜甜的笑道:“康公子,你尝尝看,挺好吃的哩!”
孙天民看在眼里,浓眉暗皱,哑然无语……
日月双剑兄弟却泛起怒容……
七步追魂手洪涛全没注意到这些,满斟一杯酒,道:“此,次敝门掌门师兄不幸罹难,承蒙孙兄侠驾亲莅,仗义拔刀,云天高谊,敝门字殁均感厚情,洪某不善言辞,敬请满饮此杯,聊表寸心。”
孙天民仰面饮干,长吁道:“洪兄,你我多年知交,何须再说客套,危难相济,是咱们武林中人的本份,伺况自从武当清虚道长负伤开始,紧接着,三大门派又血溅太原府,如今关洛再掀起血腥,同道人人自危,那杨君达似乎不仅与四门五泊为仇,竟是要杀尽正道武林人物了。”
洪涛感慨地道:“说来惭愧,关洛一带同道,竟在数日之间,被那杨君达杀破了胆,许多人都走避他处,甚至百姓全不敢佩带兵刃刀剑,倒好像一沾兵刃,就会被杨君达屠杀似的,孙兄你看,只因易姑娘和两位少庄主这带着兵刃,这座酒楼,竟没有人敢来喝酒了。”
孙天民拈须冷笑,道:“杨君达不愧风铃魔剑之名,退隐二十年,凶威依旧,并未稍减,不过这——次恐怕是他最后肆虐逞凶了,一二日内,敝盟兄和——剑堡主易大侠,都将先后赶到,咱们倒要试试,看他能不能杀尽天下人。”
应家兄弟同感一惊:不约丽同追问道:“二叔,您说爹爹他老人家也要到洛阳来?”
孙天民道:“一点也不错,所以二叔劝你们最好收敛些,别让你爹-见面就捶你们。”
月剑应虎迟疑了-…下,道:“二叔,有件事,不知爹和二叔可曾想到?”.孙天民拂然道:“什么事?有话就爽快说出来,不须这样吞吞吐吐的。”
应虎端正应诺,说道:“上次大哥在西淀湖负伤,咱们曾经遇见过一个身怀风铃剑的中年汉子,事后陈明爹爹和二叔,大家忖度那人年纪像貌,都说他决不是杨君达,况且四门五派联袂问罪九峰山,那风铃魔剑杨君达分明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仰毒自尽了,如今怎会又在江湖出现呢?所以,咱们和琴妹都怀疑,或许这些血案,并非杨君达本人所为,而是有为冒他的名字。”
孙天民眼中异光一闪,沉吟道:“晤!这倒并非全无可能,但风铃剑天下共只十柄,若说冒名行事,毕竟不易,除非那人是杨君达的嫡传弟子,替师寻仇!”
话声微顿,目注洪涛又道:“听说四门五派在九峰山承天坪上,曾经放过杨君达一名徒弟,洪兄知道这回事吗?”
洪涛道:“九峰山之会,敝门中只有掌门师兄参与,小弟并未目睹,不过,据掌门师兄返洛时提起,确有纵放杨君达弟子离山这回事,但那名弟子年仅二十左右,还没到中年。”:
孙天民又问应虎道:“你们见过那人的武功了吗?以他的功力,能否伤得这许多武林高人?”
应虎道:“当时匆匆照面,那人武功深浅甚难论断,只知道他用的是一柄木剑,从身法剑式看,武功颇为不弱。”
孙天民凝思片刻,正色道:“假如这许多血案,果真是一个二十岁的小辈干的,这倒比杨君达复出更叫人担心,气候未成尚且如此猖狂,假以时日,那还了得,这祸根非早除不可。”
洪涛道:“若得孙兄和抱阳山庄以及一剑堡出面,无论那人是谁,都不足畏,怕只怕被他得到消息,远走高飞,再找他就难了。”
孙天民颔道道:“洪兄顾虑极是,咱们须得想个主意,要能赶在敝盟兄和一剑堡主抵达前,叫那家伙现身出来才好。”,日剑应龙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这时急忙接道:“这太容易了……”
孙天民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不用先说大话,有主意尽可讲出来。”
应龙眉飞色舞道:“刚才洪老前辈不是说过吗?那魔头近日连伤多人,关洛一带武林同道已吓破了胆,不敢再佩兵刃,依小侄愚见,咱们就偏偏携刀佩剑,专向人多的地方走动,那魔头迟早会跟咱们照面……”
他正说得口沫横飞,洋洋得意,却被孙天民一声冷嗤打断话头,道:“说了半天,全是废话,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叫他现身,咱们何不坐在家里等候,迟早他总会找上门来的。”
应龙脸孔挣得通红,呐呐道:“好……那咱们就多派些人各处去找他……”
孙天民道:“得啦,我的大少爷,这种草包主意,说了等于没说,你替我省点力气,坐着喝你的酒吧!”
应龙好生羞惭,偷眼去瞧表妹,还好,易湘琴如醉如痴,全神贯注在康浩身上,并未看见自己的窘态。
洪涛见应龙受窘,含笑掩遮道:“大世兄的妙计,不能说不好,就怕旷日持久,无法早些逼那魔头现身,不过,经大世兄这一提示,洪某倒想到一条拙策,不知能否奏效?”
孙天民道:“愿聆高教。”
洪涛笑道:“不敢,我这是个笨办法,由敝门以报复掌门师兄血仇为名,放出风声,约明时地,邀那杨君达作殊死一战,那恶贼天性狂傲,受激之下,必然现身。”
孙天民沉吟道:“此计虽佳,终非万全,就算他受激现身,我明彼暗,恐将使贵门弟子遭受巨大伤亡,何况他未必真会受激中计。”
康浩静坐一隅,表面仅跟易湘琴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实则无时不在倾听孙洪等人议论,他虽然抱着不同目的,但冀企一会“风铃魔剑”的心愿,却跟孙洪等人并五分别,是以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忍不住岔口说道:“在下也有一个笨办法。”
孙天民和洪涛都诧然一怔,尚未回答,易湘琴已抢着问道:“你有什么妙计,快说来听听。”
康浩微笑道:“各位之意是要诱使那假冒风铃魔剑的凶徒现身,却又担心他不肯上当,因此,在下想到一个‘以虚乱假’的方法。”
孙天民道:“何谓‘以虚乱假’?愿闻其祥。”
康浩道:“咱们索性对外扬言,就说业已和‘风铃魔剑’约定,将在某时某地,了断血仇,然后另由一人,假扮成那凶徒的模样赴会,那凶徒如果真是风铃魔剑本人,听说有人冒用自己名字,自然要赶来查看,如果他也是假冒风铃魔剑之名,发现又多了一个冒名的同道,一定会忍不住要来看个究竟,只要他一来,事情就成了。”
孙天民目中异采连闪,脱口赞道:“好计!好计!”
洪涛也难掩兴奋之情,笑道:’“太妙了!只要风声伟到那恶贼耳中,不怕他不上当。”
易湘琴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端起酒杯道:“真看不出,你模样挺老实,居然还有一肚子鬼主意,来啊,诸葛亮,敬你一杯酒,干!”
这边两个干了一杯酒,那边两位眼睛里差点冒出火来,倒,是另外两个老头儿乐了,哈哈大笑,也举杯一饮而干。
日剑应龙不住拿眼珠子扫他兄弟,那意思,是自愧口齿笨拙,要老二出头,找个碴儿出口胸中的闷气。
月剑应虎何尝不是一样心情,无奈碍于孙天民在座,没敢造次,心念一转,便堆笑说道:“康兄妙计,令人佩服,但是由谁来假抢风铃魔剑杨君达.却是一桩难题?”
康浩道:“不难,主意是在下出的,就由在下来扮吧!
应虎心中暗喜,又道:“可惜康兄没有见过杨君达,恐怕扮不像。”
康浩道:“这也容易,咱们只要准备一柄木剑,再用面巾掩去脸部,黑暗中难以分辨,掩饰过去就行了。”
孙天民笑道:“何须蒙面掩饰,二十年前,孙某曾见过杨君达本人,由我指点康老弟改扮,包准跟他一般无二,难分真假。”
洪涛也道:“敝门弟子中,也有见过杨君达面貌的,这倒不是困难。”
孙天民举杯道:“妙计既得,事不宜迟,咱们就将日期订在明夜,有一天时间预作准备,大约已够了。等一会饭毕,康老弟就请移驾往城西柳宅同住,以便商议细节。”
康浩忙道:“在下以为,迁居之事大可不必,那样反露破绽,不如仍住客栈方便。”
易湘琴接口道:“孙叔,我也住在客栈里,明天夜里,我可以帮他化装。”
应虎急忙抢着道:“我和大哥也同住客栈,咱们跟二叔要装作不认识,届时才好出其不意,一击成功。”
帮颔首道:“这样也好,反正这儿同是敝门产业,照应联系都很方便。”
孙天民没有反对,只叮嘱道:“你们住在店里,言行要多谨慎,兵刃最后收起来,不许招摇惹事。”
应家兄弟口里应诺,心里却在盘算着对付康浩的办法。
这一席酒,吃到起更方散,七步追魂手洪涛亲自安排地众人住处,才和孙天民相偕离去。
康浩回去后院卧室,和衣躺在床上,回想席间经过,不禁感到十分可笑,自己居然跟外人合谋算计“师父”。这,岂非大逆不道么?:
但他并不觉得后悔,他当然希望“师父”是真的,可是,以迹来种种演变,如果理智加以分析,这些行径,却跟师父的性格很不相符,师父秉性孤傲,自视极高,即使为了复仇泄忿,也决不可能滥杀无辜,何况,法元一代高僧,更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为什么在垂希临终之际,仍然坚称师父已逝呢?
“希望”与“现实”,有时就像一根长绳的两端,虽然可以将它们并拢在一起,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极端,为明了真象,所以他想到由自己假扮“师父”,作这次“大逆不道”的考验。
思潮起伏中,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后院月洞门传过来。
康浩单掌虚扬,扇灭一灯火,人却斜倚榻上未动,暗中凝神倾听院内动静。
灯火熄灭,那脚步声也同时停止了,片刻之后,突见一团黑忽忽的东西破窗而入,直射榻上。
康浩吃了一惊,慌忙挺身跃起,一抄手,将那东西接住,不料人手既冷又滑,而且不停蠕动,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活青蛙。
康浩掷去青蛙,推窗飞落院中,沉声喝道:“是什么人深夜相戏?”.月洞门后“嗤”地一声轻笑,答道:“是我,怎么样?”话落,缓步转出一身红衣的易湘琴,娇靥微仰,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康浩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原来是易姑娘,夜色已深,姑娘怎的犹未归寝,却如此的戏弄在下。”,易湘琴嫣然道:“我睡不着,想找人谈谈,谁叫你听见脚步声,就熄灯装睡呢,这院子里青蛙多得很,你再不肯出来,我会一只一只都支进你房里去,看你怎么办。”
康浩道:“其实,在下并不知道你来了,刚熄灯准备入睡就……”
易湘琴哼道:“鬼才信呢,我老远见你房里一直亮着灯,才进园门,灯就灭了,哪有这么巧。”
康浩耸耸肩,道:“姑娘不信就罢,时已不早,在下委实正要入睡,姑娘也请回房休息吧!”说着,便想拱手告退。
易湘琴急道:“喂!慢些,我还有话要问你。”
康浩道:“有话不能明天再谈么?”
易湘琴道:“如果等到明天,现在我就不来了,我这人有个毛病,心里闷不得事,假如不把事情弄明白,会整夜睡不着觉。”
康浩淡淡一笑,道:“好吧!既然如此,姑娘有话就请问吧!”
易湘琴明眸轻转,道:“你要我就这么站着说话?”
康浩沉吟了一下,道:“在下房中脏乱,不便接待姑娘……”
易湘琴颊上微酣,轻嗔道:“我又不是说要到你房里去,花园里随处都有石椅石凳,咱叫该坐下来才好说话呀!”
康浩一声“哦”,笑道:“在下愚蠢,竟没想到这个,易姑娘,请!”
两人走进荷池边一座凉亭,各自坐下,易湘琴美目深注,怔怔凝视着康浩,过了许久仍未开口。
康浩倒被她看得大感不安起来,含笑问道:“易姑娘,你不是有话要问在下么?怎么……”
易湘琴忽然摇头叹道:“我看你这人很怪!”
康浩一怔,道:“姑娘觉得在下哪里怪?”
易湘琴道:“我也说不出哪一点怪,反正你就是个怪人,好像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譬如说吧,像现在咱们坐在这亭子里,清清静静的聊天闲谈,本来是件爽心乐事,可是,你却一脸不耐烦,倒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
康浩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没有不耐烦呀!”
易湘琴凝目道:“你别想瞒我,一个人心有所思,必然形之于色我看得出来,你好像很讨厌我,是不是?”
康浩忙道:“在下决无此意……”
易湘琴截口道:“那么,你就是有什么秘密,不愿让我知道?”
康浩哑然失笑道:“这更是姑娘多心,咱们相识才仅半日,彼此所知原本就不深,只能说了解不够,并不能说有什么秘密。”
易湘琴摇头道:“可是我的感觉却不一样,我总觉得,咱们并不是今天才认识,好像从前曾在什么地方遇见了过。”
康浩暗吃一惊,讶道:“没有啊,在下怎么记不起来呢?”
易湘琴微笑道:“或许是我记错了,不过也真奇怪,自从日间在酒楼上看见你,我就觉得似很面熟,尤其你的眼神和说话的声音分明在什么地方见过。”
康浩也展颜一笑,掩饰道:“但愿曾有幸早识姑娘。”
易湘琴注目道:“你这是真心话?”
康浩笑道:“在下不是善于虚伪奉承人的人。”
易湘琴欣然伸出纤手,翘起小指头,道:“来!咱们钩个指头。”
康浩诧道:“钩指头干什么?”
易湘琴格格娇笑道:“钩指头就表示咱们永远是好朋友,无论什么,都得推心置腹,互不隐瞒,而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康浩微一沉吟,笑问道:“姑娘生长名门,千金之体,不嫌折节下交……”
易湘琴把头连摇,叫道:“不听!不听!狗儿念经,你少说废话,肯不肯?一言决定!”
康浩一笑,伸出了右手,两人小指互钩,拇指相碰,手一紧,休看近似儿戏,满腔赤心挚情,已尽在不言中。
好一会,易湘琴才依依不舍地松手,嫣然笑道:“现在咱们是好朋友了,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叫我易姑娘,我也不叫你康公子,以后,我称呼你为康大哥,好么?”
康浩道:“好是好,可是,我应该改口称呼你什么呢?”
易湘琴道:“你就叫我:‘小琴’吧!我爹和我娘都是这样叫我的。”
康浩点头道:“好!小琴,时候不早,你该回房去休息了。”
易湘琴嗔道:“刚叫你大哥,你就摆架子,想管我?”
康浩笑道:“不是我充大哥架子,委实时候不早了……”
易湘琴道:“好啦!就算我给你做大哥的一次面子吧,我再问一件事,问完立刻就走,如何?”
康浩道:“你想问什么?”
易湘琴含笑道:“告诉我,你的师父是谁?”
康浩全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心弦猛震,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
易湘琴美目深注,似有些困惑,又似期待,接口问道:“康大哥,为什么不说话呢?”
康浩迅速定了定神,轻喟道:“关于这个问题,小琴,我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才好……”
易湘琴道:“啊!我明白了,有很多武林异人,隐居深山大泽,不愿世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也不许弟子擅提师门来历?”
康浩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
易湘琴又道:“那么,是为了师门仇家太多,担心引起意外事故?”
康浩又摇头道:“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易湘琴茫然问道:“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康浩叹息道:“因为家师已经故世了。”
易湘琴道:“既然已经故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康浩道:“家师故世,乃是含冤而死,如今,我正在追查冤情,欲为师门洗雪,假如泄露师承来历,就不易成功了。”
易湘琴激动地道:“康大哥,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定不会再告诉别人,而且,我可以帮助你去查,协助你达成为师雪冤的心愿。”
康浩苦笑道:“谢谢你,但我现在还不急需要帮助,等到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易湘琴道:“现在,先告诉我不行么?”
康浩柔声道:“小琴,不要逼我,假如能说,我早就说了,我是一个孤儿,幼失怙恃,由师父抚养成人,师徒情如父子,为了师门沉冤,我的肩负已经够重,但愿你能体谅。”
易湘琴目中泪光一闪,急忙举手掩住康浩的口,含情脉脉地说道:“不用再说下去了,只要你记住咱们已经是好朋友,有一天,你认为可以把隐情告诉人的时候,别忘了第一个要先告诉我!”
康浩颔首道:“我会记住的。”
易湘琴嫣然一笑,站起身来、,姗姗步出凉亭,道:“耽误你睡觉,我走了,明儿见吧!”
康浩抢行几步,说道:“我送你回房去。”
易湘琴含笑点头,皓腕轻舒,挽着康浩臂弯,向上房走去。
她心地纯真,举止毫不矫作,偎在康浩身边,宛如小鸟依人,是那么温顺、安详、亲切而自然,令人醺然如沐春风,却绝无任何冒渎邪念。
回到上房门口,易湘琴又执着康浩双手,仰面叮嘱道:“记住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人帮助,我总是帮我的。”
康浩笑着答应了,挥手作别,独自踏着月色返回后院,刚进花园月洞门,目光所及,不由一惊……。
他分明记得房中灯火已经熄灭了,窗子是开着的,这时却发现自己卧房中正亮着灯光,而且,窗榻也掩闭了,灯光摇曳下,更有人影晃动,好像正搜寻什么东西。
康浩情知有异,剑眉双挑,暗吸一口真气,蹑足欺近,侧耳倾听房中动静。
房内有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正在翻枕掀被搜索,另一个在哑声催促,道:“老二,快一些,那小子就快回来了。”
老二却冷冷答道:“放心,不会这么快,那土胚子几时见过漂亮妞儿,会舍得这么快就回来么?”
哑声音也恨恨道:“他妈的,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我看那小子,是活得嫌腻了。”
老二道:“谁说不是,老子刚才看见那恶心模样,真他娘的,恨不得剁他一百剑。”
哑声音道:“可也怪,那小子明明是会家子,怎么房里没有兵刃呢?”
老二哼道:“或许他用的奇门兵刃,随身带着,没留在房里……”
微顿,忽又一声轻呼,道:“喏,包裹在这儿了,大哥把灯移近些咦!这是他妈的什么带子,竟像是纯金铸的,敢情小于还是个土财主……”
康浩听到这里,冷然一哂,单掌虚扬,“蓬”地一声,震开了房门。
门开处,日月双剑应家兄弟顿感惊惶失措,原来应龙正撑着灯、应虎手里兀自握着“定穴护元带”,包裹里衣物金银,全摊在床榻上。
哥儿俩看清门口站着康浩,心里一虚,张口结舌,脸上双双变色。
康浩缓步而人,冷冷问道:“贤昆仲深宵光临,有何见教?”
日月双剑面面相觑,答不上话来,应虎人较机灵善变,口齿也比乃兄伶俐,怔了片刻,连忙含笑道:“咱们有点小事,特来跟康兄商议,不料康兄外出未遇,所以……所以……”
康浩接口道:“所以二位就搜索在下的私物和包裹,这么说,二位是疑心在下躲在包裹中了?”
应虎脸上了阵白一阵红,呐呐道:“康兄休要误会,咱们……咱们的确不知道这包裹就是康兄的……好在咱们兄弟人还投有走,康兄不妨当面检视,假如财物有了短少,咱们兄弟愿意负责赔偿……”
康浩冷然一笑,道:“二位既然没有走,财物自是不会短少了。”
这话已说得十分露骨,等于“捉贼连赃”,自然没有损失,换句话说,假如没有当场捉住,财物必然会有短少。
可笑日月双剑出身富豪之家,竟被人当面指责涉有“小偷”的嫌疑,居然逆来顺受,不敢反驳,正应了一句俗话: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
应家兄弟胀红了两张脸,恨不得寻个地洞,钻了进去,赧然报拳一揖,说道:“天幸康兄财物未缺,咱们兄弟这就失札告退……”
康浩笑道:“怎么?二位不是说,有事跟在下商议么?”
应虎陪笑道:“不!没有什么大事,明天再谈也不要紧!”
应龙道:“时间不早了,康兄还是请安歇吧,有话咱们明天见面再谈!”
康浩却摇摇头,道:“在下不惯打哑谜,二位如果真有事,索性现在谈妥,不必等到明天。”
日月双剑本来只是藉口,并没有特别事故,被他一逼,不能不托词掩饰,应虎心念转动,笑道:“并非什么大事,咱们兄弟想到明夜诱敌之时,康兄尚无合手兵刃,所以物来请教,是准备一柄木剑呢?或是另需佩带防身兵刃?”
康浩一声“哦”,道:“难得贤昆仲如此关切,依在下之见,有一柄木剑:已经足可防身了。”
应龙接口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替康兄特制一本木剑,以备应用。”
康浩道:“在下先谢了,贤昆仲还有没有其他指教?”
应家兄弟连称“不敢”,急急告退,狼狈而去。
两人转过月洞门,才算松了一大口气,应龙埋怨道:“都是你慢吞吞不着急,现在好了吧,被那小于倒打一钉钯,不单落了贼名,明天还得替他准备木剑,这该有多冤!”
应虎反唇相讥道:“咱们说好是由我搜查,你负责把风,谁叫你不当心,被那小子闯进房门都不知道?”
应龙怒道:“你还怪我?若非你强要进他房里去搜查,会有这种窝囊事?现在你搜出什么了?查出什么了?”
应虎哼道:“怎么没有?那条纯金带子,便是可疑之物!”…
应龙道:“可疑个屁。人家有钱,便用黄金铸只尿壶,你管得着么。”
哥儿俩互相抱怨而去,康浩却听得暗笑不已。
次日清晨,康浩尚在拥被高卧,被了阵擂鼓似的打门声惊醒,只听易湘琴清脆嗓音在高叫道:“懒虫,还不起来呀?”
康浩对这位娇纵任性的大姑娘,委实毫无办法,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匆匆穿爽,打开房门,含笑道:“琴姑娘,这么早”
易湘琴粉脸一扬,截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康浩一怔,忙道:“啊,是我忘了,小琴,这么早就叫醒人,有事么?”
易湘琴抿抿嘴,一脚跨了进来,笑道:“还说早呢,看看太阳都照到床上了,孙叔他们来了老半天,大伙儿等得不耐烦,我才进来促驾的。”
康浩急道:“这真是失礼得很,孙老前辈现在何处?咱们立刻就去吧。”
易湘琴道:“也不必急在这一会工夫,你先盥洗清爽,换一件干净些的衣服,我要领你去见一个人的。”
康浩道:“谁?”
易湘琴神秘地笑笑,道:“先别问,反正等会儿就知道了。”
康浩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见她喜形于色,便不再追问,依言盥洗更衣,相偕离了后院。
穿过月洞门,康浩循花径,拟走向前院大厅,却被易湘琴纤手一拦,拖向左转,笑着道:“错了,该走这边!”
左边小径,乃是通往易湘琴居住的后进上房的,康浩不禁诧道:“咱们不是去见孙老前辈么?”
易湘琴仰面道:“谁说不了?”
康浩道:“孙老前辈现在上房?”
易湘琴摇头道:“不在。”
康浩愕然道:“那么”
易湘琴突然“卟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告诉你吧,孙叔他们来是来过,现在又有事出去了,要午间才能回来,懂吗?”
康浩摇头道:“可是你催我起身换衣,说要领我去见一个人?”
易湘琴笑道:“真傻,我现在不就是领你去见她么?”
康浩一怔,恍然道:“原来你要我去见的人,是一位女的?”
易湘琴霎霎眼睛,道:“不单是女的,而且是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大美人,怎样?有兴趣去一趟?”
康浩被她俏眼逼视,俊脸不期一红,迟疑道:“小琴,别开玩笑……”
易湘琴娇笑道:“好,不逗你了。说正格儿的,是我两位最要好的姐姐想见你,她们今天一大早,才随我姨父抵达洛阳,听我提起你,便一直逼我去请驾。”
康浩微震道:’“令姨父不就是抱阳山庄庄主,霹雳剑客应伯伦应大侠么?”
易湘琴点头道:“不错,姨妈和我娘是同胞姐妹,大表哥和二表哥就是姨妈生的。”
康浩又问:“现在咱们去见的两位姑娘,又是什么人呢?”
易湘琴道:“他们姓袁,是孪生姐妹,人称‘袁氏双妹’。”
康浩道:“莫非是河间府夺命双环一家人?”
易湘琴又点点头道:“她们是双环中二侠袁祟业的女儿。”
康浩轻“哦”一声,不期想到西淀空宅中,自己曾砍断袁崇基一只左手的事,心里一阵犹豫,默默没有开口。
易湘琴全未留意这些,一面拉着康浩向上房走,一面低声叮嘱道:“等一会儿见了面,你可得格外当心,大姐袁珠人最文静,倒没有什么,那二姐袁玉却惯会拿人取笑,一张嘴巴厉害得很,你千万别招惹她。”
康浩唯唯否否,身不由己来到上房,尚未踏进小厅门槛,就听里面娇笑道:“好呀!人没见面,先嚼舌根,琴丫头,你倒说说明白,谁的嘴巴厉害?”
随着笑语,一位双十年华的黄衣少女已拦在门前。
那少女好大一对眼睛,鹅蛋脸儿,双眉如画,衬着满头乌亮云发,一张宜嗔宜喜的娇靥,两只手叉着小蛮腰,妩媚之中,带着几分刚健。
易湘琴连忙松了康浩手腕,赧然笑道:“来!康大哥,我替你引见,这位就是袁家二姐……”
康浩刚抱拳施礼,没想到袁玉纤手一摆,道:“慢些引见,先把话说清楚,是谁嘴巴厉害,不能招惹?”
易湘琴笑道:“二姐,人家又不是说你!”
袁玉抿着嘴道:“不是说我?那是说的谁?”
易湘琴正无词以对,厅内又走出另一位黄衣少女,笑叱道:“二妹也真是,初次见面,就拦住人家不让进来,琴丫头不要紧,瞧人家康少侠多尴尬,还不快闪开去。”
袁玉不依,娇嗔道:“谁叫她背后骂人啦!”
那黄衣少女道:“人家已经说过,又不是骂的你。”
袁玉道:“那她骂的是谁?”
黄衣少女笑道:“就算骂我吧,快让路。”
袁玉扬扬黛眉,朝易湘琴一撇嘴,也笑道:“看在康少侠份上,暂且饶你一遭,等会儿咱们再算账。”接着,侧身让路,又向康浩检衽一礼,道:“康少侠别见怪,咱们跟琴丫头闹惯了,你多包涵!”
康浩连忙拱手道:“姑娘言重了。”
大家人厅重新叙礼坐下,康浩才看清袁氏双妹竟是生得一般模样,又都穿的一身黄衣,甚至说话的声音也十分近似,假如不是一个端庄娴静,一个爽朗活泼,实令人分别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由于袁氏双妹的形肖神异,康浩又想到自己的师父,前后才仅数月,师父的容貌依旧,性情却已大变,假如一母有胞的,孪生姐妹心性都不尽相同,一个遭受重大刺激的人,会不会遽然改变性格呢?
康浩人在厅中,思想早已飞驰千里,袁珠端然正坐,静静的也没有开口,只有袁玉和易湘琴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又拌嘴笑闹,燕语莺声,喋喋不休。
那袁玉洒脱豪爽,颇有男子气概,一双眼睛,尽在打量着康浩,忽然,娇笑问道:“有件事,我总是不明白,想请教康少侠。”
康浩忙敛社应道:“不敢当,姑娘请问。”
袁玉闪目笑道:“我好奇怪,咱们琴丫头一向眼高于顶,视天下男人如粪土,怎的竟跟康少侠一见如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康少侠能告诉咱们么?”
康浩不禁一怔,口中呐呐道:“这……这……”
袁玉掩口葫芦,道:“我是想到就说,如有失礼之处,少侠休怪!”
易湘琴见康浩受窘,攘臂呼道:“这什么奇怪,让我告诉你。”
袁玉笑骂道:“人家现在是请教康少侠,谁问你啦?亏你倒脸厚,不害臊!”
易湘琴顿脚叫道:“大姐,你也不管管她,瞧她越说越不像话了!”
袁珠这才转责妹妹道:“二妹,玩笑要适可而止,咱们跟康少侠还是初见。”
袁玉笑道:“初见有什么关系,人家昨天也才初见,可不就已经哥哥妹妹,叫得挺亲热了?”
易湘琴娇靥飞红,接口叫道:“你要是瞧着眼红,也可以叫声大哥,谁也没拦着!”
这一来,窘得袁玉粉面尽灵。急忙笑啐道:“去你的,你二姐才不是那种人,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尽管放心吧。”
姐妹陶笑闹不停,尤其在女多男少的情况下,女娃儿的坦率和大胆,出口毫无顾忌,往往比男人们玩笑犹有过之。
康浩初履江湖,第一次跟女孩子交往,就碰上嘴不饶人的袁玉,直臊得玉面发烫,心跳怦怦,低头发坐针毡。
袁珠瞧着过意不去,含笑解释道:“咱们和小琴,还有怀玉山白云山庄的李家姐妹,都是异姓金兰之交,大家年龄相若,见了面,总是疯疯癫癫的,少侠不要放在心上。”
正谈着,一阵步履声响,日月双剑并肩走了进来。
说也奇怪,那袁玉正和易湘琴笑闹得起劲,一见应家兄弟出现门外,顿时收敛了笑语,厅中立即沉静下来。
应龙犹未感觉,双手拱,道:“前厅酒筵已经齐备,家父请三位姑娘和康兄前往一叙。”
话完,袁氏姐妹默然未应。
应龙眉峰微蹩,又道:“家父有命,请姑娘们……”
易湘琴冷冷截口道:“好啦!知道了,先去告诉一声,说咱们随后就来。”
应龙游目一匝,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忙笑道:“我爹的意思是,大伙儿都已经入座相候,所以,要咱们兄弟陪诸位现在就去……”
易湘琴不悦道:“姨父有没有交待?如果咱们一定要等一会儿再去,那时怎么办?”
应龙尴尬地一笑道:“那……那……那……”
易湘琴冷哼一声,道:“那什么?那是请咱们去吃饭,并不是咱们犯了法,要你们来押解去受审问罪的,大表哥,你说对不对?”
应龙连声道:“对!对!对,都怪小兄不会说话,好好一件事,却惹得表妹不高兴。”
应虎阴笑接道:“大约是咱们来的不凑巧,刚才还听见表妹在谈笑风生,偏偏一见到咱们两们,就变喜为怒了!”
易湘琴拂然不悦,道:“就算是,又怎么样?”。
应虎笑道:“既然表妹嫌咱们打扰了高兴,咱们就遵命先行告退,总该好了吧!”说着恭恭敬敬的欠身一礼,退出厅外。
康浩连忙站起,拱手道:“姑娘们不妨从容些,在下随应兄先走一步。”
易湘琴讶然道:“你不跟咱们一块儿么?”
康浩道:“抱阳山庄应大侠见召,想必有事垂询,我是晚辈,去迟了,岂不失礼。”
易湘琴回头望望袁氏姐妹,袁珠颔首道:“别让应伯父久候,索性大伙儿一齐去吧。”
袁玉却悄悄跟易湘琴扮了个鬼脸,懒洋洋站起身子,轻轻吁道:“走吧!我也真有些饿了。”
易湘琴竟也发迹主意,欣然随众离了后院上房。
一路上,大家都很少开口,尤其月剑应虎,不时以怨毒的眼光投注康浩,眉宇间隐隐泛射出憎恨和杀机。
酒筵设在客栈第二进院落的正厅上,为了接待抱阳山庄“霹雳剑客”应伯伦,后面两进院落已经全部腾让出来,闲杂人等一概在第二进院门前挡驾。
抱阳山庄名列“三庄二岛一竹林”,在武林中声誉不焉地终南“一剑堡”,更凌驾四门五派之上,是以康浩揣测,那抱阳山庄庄主应伯伦,如非威猛魁梧,必然就是一位精明深沉的老者。
谁知一见之下,竟是大谬不然。
应伯伦号称“霹雳剑客”,人与名号却恰巧相反,不仅生得白净无须,一派斯文,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刚左右,跟“活灵官”孙天民的威猛虬髯,迎然互异。
康浩以晚辈之礼拜见,应伯伦十分谦和,含笑欠身,仅受了半礼,大伙儿便依序人席。
酒过数巡,应伯伦目注康浩,敛容说道:“晨间抵步时,听孙洪二位谈及老弟的诱敌之计,巧思独远,深令老夫佩服,据说老弟身负师门沉冤,现正浪亦天涯谋求昭雪,如此志向,尤属难能可贵,老夫生平最敬忠诚血性青年,倘蒙不弃,抱阳山庄随时愿为老弟稍尽棉薄。”
康浩恭敬地答道:“庄主盛意,晚辈谨代先师领谢,唯以碍于师门隐衷,目下未便掬诚诚坦陈始末,乖理之处,尚祈庄主曲谅。”
应伯伦点首叹道:;奇人异土,多不屑为艺人所拘,老夫虽无缘识荆令师,亦可概见令师必属绝世高人,惟叹无福,悭于一面。”
说到这里,转过话题道:“譬如此次风铃魔剑杨君达复出之变,以事而论,又何不是激于冤怨,说句不怕开罪四门五派的话,九峰山承天坪那档子事,的确做得有欠妥当。”目光一扫洪涛,不期然住了口。
七步追魂手洪涛笑道:“庄主尽请说下去,洪涛虽身为四门一份子,却深愿敬聆庄主主持公论。”
应伯伦微笑道:“我说这话,乍听起来,好像有些吃里扒外,实则自问言出肺腑,绝无偏袒。”
微顿,浅浅喝了一口酒,才接道:“二十年前,杨君达以十柄风铃剑威震武林,罕有匹敌。若非天纵奇才,何克臻此。惟以其人孤高自赏,不入俗流,过于恃才傲物,难免遭人嫉妒。于是,众口烁金,千夫所指,皆以‘魔剑’相称,说穿了,不过是‘暗存畏之之心,阴萌排斥之念’,渲染匏大,故甚其词,以图一快私心,藉泄妒恨而已。
“于是乎,杨君达被天下武林目为‘邪魔’,也成了‘煞星’,既不谅于正派,更不见容于邪道,终于勘破世情,孤隐深山。”
“接着,才又有这场牵强附会的谣传,居然硬指一个死了的人,竟重面江湖,滥杀无辜……”
康浩听得神情震撼,目中异采连闪,不觉脱口道:“如此说来,庄主竟是不信这些血腥杀劫系风铃魔剑所为了?”
应伯伦凝容说道:“老夫不敢说眼光独到,但自忖颇知那杨君达的心性和为人,此人自视甚高,天生傲骨,是个敢作敢当的铁铮铮的汉子,假如他要杀害霍宗尧,二十年前随时都可下手,何须等到今天?同样的理由,假如他想报复四门五派聚辱之仇,当时在承天坪就难免一场血战,更不必迟到如今了。”
这些话,正是康浩心中无从吐露的心声,想不到竟由抱阳山庄庄主口中,代为倾吐出来,一时惊喜莫名,反而张口结舌,无以为辞。
洪涛凝神片刻,轻声道:“可是庄主,其他人洪某不敢妄论,敝师兄的确是丧命在杨君达剑下,当时曾有多人在场目睹……”
应伯伦笑道:“那么,令师兄也曾在九峰山承天坪上,目睹杨君达仰毒而死,这又该怎么说?”
洪涛一怔,道:“但是据说那是少林法元大师,从中搞了鬼……”。
应伯伦仰面一笑,道:“法元大师一代高僧,尚且不值得信任,贵门弟子从未见过杨君达,安知他们就不会认错人?”.洪涛道:“可是那人在杀害敝师兄之后,已自承是杨君达,其像貌神情和所用剑法,也无不相符,世上怎会有如此酷似的人。”
应伯伦举手一指袁氏双妹,道:“若仅论容貌酷似,洪兄请看她们姐妹有何不同?”
洪涛被问得一呆,顿时语寒。
袁玉掩口笑道:“我和姐姐是孪生同胞,难道那杨君达也有个孪生兄弟?”
应伯伦笑道:“孪生兄弟自然没有,但如有一个人蓄意要假扮另一个人,那也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康浩大感振奋,由衷地道:“庄主之见,精避人微。实令晚辈五体投地,能得庄主亲临,料那冒名逞凶的凶徒,定难遁形了。”’洪涛惶然说道:“果如庄主所料,敝师兄和三大门派掌门人,岂非死得不明不白?”
应伯伦收敛笑容,凝重地点点头道:“这就是老夫亲自赶来的原因,设若事实果如老夫所料,这个假冒杨君达之名肆虐呈凶的人实比杨君达更为可怕,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施展下,一手掩盖天下人耳目,此人心智武功,必皆超人一等,老夫倒要看看他是何等样人物?”。
易湘琴注目问道:“姨父,你猜他今天晚上会不会来?”
应伯伦道:“只要他还在洛阳,一定会来的,不过……”
目光转向康浩正色说道:“今夜行事,。老弟务必要谨慎提防,那人不来则已,如果中计现身,其目标就在老弟身上,咱们决不可低估了他。”
康浩奋然道:“晚辈只怕他不来,其他都不在意中。”
应伯伦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凡事要计虑周详,方不致徒劳无功,适才老夫与孙洪二位看妥城西洛河桥北岸一片空’旷之处,作为今夜约会场所,届时洪兄率领少数蛇拳门弟子伪作应战,老弟则改扮成杨君达模样,单身前往赴约,老夫等只能隐身暗处,静待那恶徒,然后合力擒他。”
康浩问道:“假如晚辈抵达洛河桥,那恶贼仍未现身,应该怎么办?”
应伯伦道:“事实上,他绝不会现身太早的,老夫料他多半会在暗中窥察你的举动,等你由洛河桥返回时,才突然现身,所以,你必须跟蛇拳门下,扮演一场假戏,双方假作厮杀,以免被那恶贼看出破绽。”
康浩问道:“咱们是否要分出胜负结果呢?”
应伯伦颔首道:“不仅要分胜负,为了逼真,洪兄和门下弟子都要假作伤在你的剑下,那时候,你要装得狂做冷酷些,不妨表现出得意不可一世的样子,然后沿着洛水向安乐窝方向离去,老夫预料在你走到安乐窝之前,那恶贼便将现身。”
语声微顿,敛容又道:“因此有几件事你必须特别注意,第一,当你和洪兄他们照面时,不宜对答太多,拔剑出手时,也不能缠斗,最好三招两式之内,洪兄等就要假作中剑倒地,以免剑招武功方面露出破绽。”
“第二,由洛河桥到安乐窝这段路程,你要走得不疾不徐,同时,多留神阴暗之处。譬如树荫、桥栏、草丛这些容易隐蔽的地方,慎防那匹夫突起发难,诡施暗算。第三,假如过了安乐窝仍未见那恶贼现身,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尽可除去伪装,径返客栈,但记住洛河桥到安乐窝这一段路,要走洛水南岸,由安乐窝返回客栈这条路,要走北岸。老夫自会安排沿途接应掩护,你大可放心从容一些。”
康浩一面倾听,一面答应,待应伯伦语声告一段落,才恭谨地道:“晚辈有一点请求,望庄主俯允了。”
应伯伦笑道:“你有意见,此时尽可提出,咱们参酌而行,不必顾忌什么。”
康浩道:“晚辈虽无其他意见,只希望当这恶徒现身的时候,庄主能赐与机会,让晚辈单独探问他的身份来历,他没有出手之前,求庄主暂勿出手。”
应伯伦精目一认,微诧道:“你自信能问出什么?万一他突然向你下手,你能够应付得下么?”
康浩道:“晚辈愿尽力一试,纵无所获,全身自保尚有自信。”
应伯伦沉吟片刻,点头笑道:“好吧!咱们就这样决定了,今夜二更,老夫便先去布置,洪兄和门下弟子,务须在三更之前赶到,康老弟也要记住,约会时刻是正三更,休要去得太迟,至于细节和需用之物,人前都要办妥,不可疏失遗漏,孙二弟要多辛苦些。”
孙天民道:“庄主放心,决不会误事的。”
洪涛站起身来,满满替众人斟了一杯酒,激动了举杯说道:“为敝门和关洛同道不幸遭此劫数,承蒙应庄主和孙兄以及诸位少侠鼎力相助,洪某吞居地主,五内铭感,大恩不敢言谢,谨以水酒一杯,聊表微心,愿今夜一举成功,为武林永除隐患。”
众人仰杯尽干,双商议了一些细节,方才各自用饭休息。
饭后,应伯伦和孙天民亲自指导康浩改装易容,惟恐他抢得不像风铃魔剑杨君达,他们自然做梦也想不到康浩曾与杨君达相依为命二十年,恩师音容状貌,早已烂熟于胸,哪里还用得到别人教导,闭上眼睛,也能抢得丝毫不爽。
易湘琴和袁玉,都对改装易容的工作,抱着极大兴趣,整个下午,两人都留在康浩房中,忙着替他易容改扮,嘻嘻哈哈,十分开心。
只有应家哥儿俩,憋了满肚子怨气,还得奔进奔出,准备各种应用之物,心里那份别扭,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天色入暮,一切皆已舒齐,大伙儿饱餐一顿,七步追魂手洪涛首先告退而去。
接着,“活灵官”孙天民带着日月双剑应家兄弟也离了客栈。
二更时分,应伯伦和易湘琴,袁氏双妹等第三批人手,也都结扎整齐,准备动身。
临行前,应伯伦特意叮嘱道:“现在距约会时辰,还有一个更次,老弟不妨略作调息,切民在三更正刻以前,要抵达洛河桥,只要依计而行,不须害怕,咱们自会暗中护卫你的。”
康浩欠身应诺,心里已有打算,送走应伯伦和三位姑娘后,独自返回后院静室,便从屋梁上取回自己的木剑,连同包裹行囊,一并带在身上。
他深知今夜之行,关系自己命运至巨,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不能够再回客栈了。
如果事实证明确是有人假冒师父,足见法元大师所方属实,则恩师沉冤待雪,遗尸待殓,自己肩负繁重,无法再留,假如结果相反,证实那肆虐关洛,满手血腥的人,果真是师父本人,则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再留下来?
思前想后,唯有一走。
他挑灯坐在窗前,本想留一封告别的信,略舒内心隐衷,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难以下笔,人生聚散本常,但能问心无;愧,雪泥鸿爪,何须徒留痕印。
同时他知道,自己不辞而别,虽然亏负易湘琴一些,对日月双剑则未尝不是助益,应家兄弟苦恋易湘琴,明眼人一见便知,自己与应家兄弟原无好恶,看在应伯伦对师父的推崇份上,也应该及早抽身,免惹困恼,何况君子成人之美,自己肩负已经够重,哪儿还有心情,纠缠儿女私情呢?
想到这里,心境霍然开朗,一声长吁,推案而起……
突然,他剑眉陡扬,沉声喝问道:“外面是谁?”
“是我。”.
随着语声,房门缓缓启开,门口负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衫文士。
康浩目光所及,猛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倒跨一大步,失声道:“你……”,’青衫文士淡淡一笑,缓步走了进来,道:“怎么啦?连师父都不认识了?”
康浩惶然失措,连忙垂手躬身道:“师……师父……”
青衫文士凝目冷笑道:“孩子,你是长大了,想不到二十年辛劳,竟然教养出一个仇人来,这,怎能不叫天下做师父的心灰意冷!”
康浩冷汗遍体,急道:“不!浩儿不敢。”
青衫文士斜睨道:“还说不敢?你忘了自己身上这些装扮?嘿!不愧是杨某人的徒弟,居然扮得如此维妙维肖。”
康浩俯首答道:“求师父恕罪,浩儿只是渴望再见你老人家-面,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衫文士冷晒道:“九峰山麓分手不过数日,你又有什么事急于要见为师?”
康浩道:“浩儿心中有许多疑团,想求师父解疑赐解!”
青衫文士淡淡一笑,自顾在-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扬目道:“是么?难道我还怀疑师父是假冒的了?”
康浩急道:“不!不!不!”下面的话,却呐呐无以为继。
事先,他已经默记了许多可疑之处,也准备了许多试探的方法,却没想到“师父”会突然出现,一急之下,竟有张惶失措,不知从何说起。
青衫文士挂着诧异的笑容,目光炯炯凝视,直似要看透他的内心:好一会,才耸肩轻笑,说道:“孩子,为什么这样慌张呢?你不是急着要见师父么,观在为师就坐在这里,有话尽可慢慢说,不用害怕。”
他越是沉着,康浩就越觉心慌,既怕失去主宰良机,又怕言语露骨,唐突了“师父”,迟疑再三终于并出了一句话:“浩儿想请问近日谣传的事……”
青衫文士闪目道:“什么事?”
康浩怯生生地说道:“就是最近关洛-带和蛇拳门掌门人‘开碑手’柳逢春……”
“啊!你问这个?”青衫文士浓眉双挑,傲然道:“不错,都是为师下的手,孩子,你觉得奇怪了么?”
康浩俯首道:“浩儿不明白,你老人家为什么大开杀戒?”
青衫文士哂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为师不是告诉过你,承天坪凌辱迫害之仇,为师要他们加倍偿还。”
康浩道:“可是,其中很我跟承天坪的事并无关系!”
青衫文士道:“那有什么分别,反正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不须任何理由。”
康浩听得心头一寒,惶然张目道:“师父,你老人家一向,不是嗜杀的人?”
青衫文士笑道:“你觉得师父变了?是不是?”接着,冷然一哼,又道:“不错,师父是变了,这是四门五派迫我变的,哼哼,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杀戒一开,谁还顾得许多。”
康浩垂首叹道:“如今四门五派中人,凡是参与承天坪之:会的,业已死亡逾半,师父的仇恨也长抵消得过了,望你老人;家剑下超生,及此而止。”
青衫文士脸色一沉,拂然道:“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是责怪为师不该杀人太多?”
康浩道:“浩儿不敢责怪师父,只求师父以令誉为重。”
青衫文士冷笑道:“你要为师怎样以令誉为重?难道我反向那些仇人去吼头赔罪么?”
康浩道:“师父若能淡忘恩怨,浩儿愿伴随你老人家寻一处幽静名山,远离江湖是非,侍奉师父安享天年。”
青衫文士突然仰面大笑,道:“太迟了,那种悠游林泉,寄情山水,与世无急的日子,为师并不是没有尝试过,而且还整整过了二十年,可是,结果又如何?”说到这里,用力挥了挥手,接道:“谈这些徒乱人意,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以!孩子,为师那十柄风铃剑,你都带在了身上没有?”
康浩道:“剑囊随身,片刻未离,师父问它何事?”
青衫文士点点头,道:“很好,现在你所它解下来,还给师父”
康浩闻言一震,惊诧地道:“师父,莫非浩儿做错了什么事?你老人家追回风铃剑!”
青衫文士笑道:“不!为师只是暂时收回备用,最近可能要用它对付一个强敌,事过之后,仍然会给你的。”
康浩脱口道:“可是……”忽然眼中异采一闪,却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青衫文士含笑问道:“可是什么?难道你还担心师父诓你,以走风铃剑,一去不见面么?”
康浩剑眉微挑,也微笑道:“风铃剑本来是师父所赐,即使仍由师父收回,也是千该万该的,不过,浩儿忽然想到,当初师父赐风铃剑时,曾对浩儿说过的话。”
青衫文士讶道:“是么?为师说过什么?”
康浩凝目道:“那是两句很重要的话,师父应该记得的!”
青衫文士笑道:“为师忧烦之事已经够多,怎能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啦,别尽提这细微末节的琐碎事,快把剑囊解给师父吧!”
康浩默然片刻,低头解开前襟,刚露出剑囊一角,忽又仰面顺道:“师父当真只是暂时取去,以后不罕赐给徒儿?”
青衫文士道:“当然!师父的话,难道会骗你不成。”
康浩又道:“这么说,师父不是因为徒儿做错了事,才追回风铃剑?”
青衫文士不耐烦道:“为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取剑只是暂时备用,你这孩子,怎么总是瞎疑心!”
康浩突然正色道:“这不是我瞎疑心,而是朋友你太粗心了。”
青衫文士陡地变色,道:“你”人已挺身站起。
康浩一错步,横身挡住了房门,冷叱道:“朋友,你的胆量不小,易容术也称得高明,居然架势十足,险些被你瞒混过去,可是,你却忘了事先打听清楚,风铃剑由师授徒,隆重不亚皇家传玺,是不能轻易收回去的!”
青衫文士沉声道:“胡说,为师只是暂时备用,几曾要收回了?”’康浩轻哂道:“让我再告诉你详尽些吧,五年前,恩师在九峰山承天坪授我风铃剑囊时,曾经说过两句郑重而严肃的话,那是‘赐剑如赐玺,追剑即追魂’。朋友该明白,这是何等隆重的事,岂容视作儿戏?不过,我是仍然由衷的佩服阁下,假如阁下不向我索取风铃剑,至少今夜,我不会发觉阁下是假的……”’那青衫文士没等他话完,突然双掌一错,猛劈而出,喝道:“小辈寻死,纳命来吧!”
掌起处,劲风排荡而生,桌上油灯首先被掌风扫灭。
康浩剑眉双剔,冷哼道:“我倒要试试你仗恃什么?”双掌当胸虚合,一式“童子拜观音”,猛地化作“展翅凌云”,向外一翻,硬迎了上去。
谁知青衫文士根本无意破拼,掌至半途,倏忽抽臂,竟借康浩强猛的力道,如鱼乘流,穿窗射出。
脚尖甫落院中,毫无停顿,“一鹤冲天”疾升数丈,业已掠上南面墙头。
康浩冷然一笑,道:“千辛万苦才等到你,还想走?”
右手轻按胸际,一抖腕,“叮铃铃”风铃之声划空飞出。
静夜铃声破空,份外显得刺耳!:
风铃声,掩盖了远处传来的更鼓“当!当!当!”正三更。口口口口三更,旷野。
月黑,风高。
洛水悠悠,蜿蜒东流。
洛河桥的北端,五条人影静静屹立在夜风中。
接掌“蛇拳”门户未及十日的“七步追魂手”洪涛,穿袭皂白色劲装疾服,背插虎头双钩,负手仁立,仰面望着空际飞驰的彤云。
在他身后,一字排列着四名黑衣大汉,人人斜抱一柄雁翎刀,刀尖向下,锋刃朝外,神情而一派肃穆。
这四名黑衣大汉乃是同胞四兄弟,合称“中州四杰”,武功造诣,在“蛇拳门”二代弟子中,算得出类拔萃的好手。
虽然明知是场假戏,但因事关重大,七步追魂手洪涛仍然未敢掉以轻心,特别挑选“中州四杰”跟随自己来洛河桥应约,以表示要和“风铃魔剑”杨君达一拼的决心。
“子夜三更,决斗西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洛阳城,令人失望的是,西郊洛河桥一带,竟看不见一个闻风赶来瞧热闹的武林人物,除了宁候桥头的五位之外,旷野一片寂寥,再也找不到半个人影了。
这冷落情景,暴露了武林人物的现实,也代表了没落门派的悲哀,从好处设想,是大家慑于“风铃魔剑”威誉,不愿招惹杀身之祸,从另一个角度想,何尝不是“蛇拳门”已经在人们心中失去了,“鸡蛋碰石头”的挑战,其结果不言而喻,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
洪涛负手望天,深深领略到残破门派的凄凉心境,情不自已浩然长叹出声……
就在这时候,“中州四杰”为首一个忽然低声道:“师叔,来了。”
洪涛微微一震,目光疾落,洛河桥南端,出现了一个颀长人影。
那人青衫飘拂,腰悬木剑,背上负着一只行囊,略显苍白的脸上,高挑着两道浓眉,正缓步从容,施施然跨上桥头。
好飘逸的身法,好倨傲的神态,可不就跟“风铃魔剑”杨君达如出一辙?
洪涛看得暗暗颔首,心道:“这位康少侠倒挺准时,抢像也毫无破绽,看来这场戏,咱们也该演得逼真一些。”
意念飞动,回头向”中州四杰“摆手示意,便举步迎上桥云。
两人在桥上站定,洪涛抱拳一拱,朗声道:“杨大侠不愧言而有信,洪某已候驾多时了。”
青衫人微一扬脸,傲然道:“既承宠邀,焉能不到?”
接着,双目冷电一扫,又冷冷说道:“怎么?就只有这四位,洪兄竟没有另约帮手?”
洪涛晒道:“本门血仇,自当由本门自行了断,何须再约他人助拳。”
青衫人淡淡一笑,道:“好志气,这样看来,洪兄气魄竟不在令师兄之下,这倒是杨某人多虑的了。”
洪涛不再多说,低叱道:“接招!左钩横胸,右钩斜划,一式‘卷云出峋’径取青衫人左肩。”
青衫人哂道:“出手无奇,无怪蛇拳门注定要败灭了。”
洪涛猛一振腕,钩势顿时加快,闪电般向青衫人肩井处穴劈而下。
谁知钩锋飞过,那青衫人只将左脚一收,身形微侧,竟以毫厘之差避了开去,木剑仍挂在腰间,动也没有动。
洪涛右手劈了个空,豪兴陡生,蓦踏前一步,双钩齐出,左剪右旋,带起一片寒光。
青衫人颔首笑道:“这一式‘鸳鸯双飞’总算差强人意,用神,杨某人要出手了。”
话落,身形突然向前一倾,也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摘下了木剑。
只觉一缕劲风,快逾电掣,穿破钩幕,直透前胸。
洪涛脱口赞道:,“好剑法!”
脚下连退三步,双臂奋力一带虎头钩,便想以“横笔架山”之式,硬接青衫人的木剑。
突然心头一动,飞忖道:“分明是场假戏,我争的什么强?时候不早了,趁此机会收场吧。”
想到这里,钩招随即一变,假作失手,一声惊呼,仰身向后便倒。
不料那青衫人的木剑却毫不留情,剑尖一送,竟重重点在洪涛前胸“七坎”穴上。
洪涛“蓬”然应剑摔倒,四肢一阵抽搐,人便僵卧不动,中州四杰望见,还以为师叔正依计行事,连忙抡刀一扑而上。
青衫人眼中凶光连认,冷笑道:“粒米之珠,也放光彩。”
木剑一振,“铮铮”一连四声脆响,四柄雁翎刀齐被震飞脱手。
中州四杰还想虚应数招,无奈那青衫人却不耐纠缠,剑锋旋绕飞刺,转瞬之间,四杰倒下了两对。
青衫人仰面大笑,挂回木剑,缓步踱向洛河桥,沿着江岸,施施然向安乐窝走去。
由他拔剑出手算起。连毙蛇拳门五名高手,果然不逾五招。
旷野重归寂寥,夜风阵阵,江水悠悠,除了对岸荒草中添了五具尸体,就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青衫人渐渐去远,洛河桥下阴影中,忽然有了轻轻的谈话声……
“哈”地一声轻笑,袁玉首先开了口,道:“真想不到,他还有这份演戏的天才,举手投足,就像真的一样。”
袁珠由衷附合道:“我想纵是风铃魔剑杨君达亲来,也不过如此了。”
袁玉道:“等一会杨君达真的来了,两个人凑一块儿,分不出‘谁真谁假,那才好玩呢。”
袁珠道:“唔!这倒的确是个问题,咱们事先应该想到识别的方法,否则,真假难分,岂不讨厌!”
袁玉笑道:“不要紧,有咱们琴丫头,难道她还会认不出来吧?咭!”。
笑语微顿,语声又道:“喂!琴丫头,你怎么不说话呀!尽在发什么呆?人都走远了,看不见啦!”
易湘琴轻吁一声,却娇嗅道:“二姊,别闹,人家在想一件事嘛。”
袁玉问道:“想什么?说出来大家听听。”
易湘琴道:“说真话,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好像不大对!”
袁玉一怔,忙道:“怎么不对?”
易湘琴道:“姊姊们没有留意?他背上多了一副行囊,而且走路的姿态,左脚落地比较重,身子总是向左倾着……”
袁玉笑道:“谁像你看得那么仔细,真是”
易湘琴道:“不!二姊,我说的是实施,这人恐怕不是康大哥。”
袁玉道:“不是他还有谁?我的琴姑娘,别太痴心入了迷啦,他要装得老成模样,举止自然有些改变了。”
易湘琴喃喃道:“我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譬如刚才胜洪老前辈那一剑,招工式力道,都不像是虎招,难道也是我眼花看错了么?”
袁珠接口道:“不错,经小琴这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了,适才他出手剑招都很毒恶,一点不像是假的。”
袁玉笑道:“你们真是迟疑生暗鬼,喏!洪老前辈和中州四杰都还在岸上,你们谁要去察看一番,验验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
袁珠道:“那倒不必,反正谜底不久就可揭晓,咱们还是照应伯父的吩咐,顺水跟下去,准备接应吧!”
话声至此,接着,桥坐下悄然滑出一叶小舟。’舟身窄小,长仅数尺,恰可容下三位身轻如燕的大姑娘,袁氏双妹分坐首尾,手里各握着一支薄桨,易湘琴则空手坐在中段。
轻舟顺流,本不需桨篙,袁氏双妹手中木桨,是充作船舵使用,以便保持小舟傍岸而行,不致暴露形迹。
当小舟由桥下暗影中荡漾而出,船头的袁珠轻掉薄桨,正想拨转船首靠向南岸去,易湘琴忽然低声道:“你们等我片刻,我要去看看。”纤手一按船舷,人已从舟中站起。
袁珠急道:“小琴,注意隐蔽……”一句话没说完,易湘琴已经莲足轻点,乳燕般掠出小舟,跃登北岸。
她螓首微摆,纵止向对岸望了望,那青衫人早巳走得不见人影,当下提一口块气,二次腾身,直奔不久前那片战场。
荒草中,五具尸体错落倒卧。仍呈梅花之状,其中只有“七步追魂手”洪涛,手里尚紧握着两柄虎头钩,“中州四杰”的兵刃则飞坠不知去向。
易湘琴探手一搭洪涛脉息,花容顿时变色,可不是,洪涛心脉已断,早已气绝了。
她顾不得再一一检视其余四具尸体,跃起身来,转头便跑,奔回江边也没有再返小舟,飞也似径由洛河桥上掠了过去。
袁玉不解,兀白举手连招,叫道:“小琴!小琴,咱们在这儿!”
易湘琴脚下未停,却将肩后双剑,撤在手中,急声叫道:“快追!快追!快追……快……”
袁珠大惊问道:“究竟是怎样了?小琴!”
易湘琴气急败坏道:“那家伙是假的,洪老前辈已经遭了毒手!”
双妹同时一震,霍地跳了起来,小舟一阵摇晃,队些翻覆。
袁玉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袁珠急急道:“无别多问了,追下去再说!”
姊妹俩齐折柳腰,由小舟一跃登岸,紧随易湘琴身后,风驰电奔般向安乐窝疾追了-下去。
洛河桥至安乐窝村口北方,另有一座“天津”,横跨洛水,乃人城必经之路。
而“洛河”、“天津”二桥之间这片旷野,北有江水屏阻,南有密林掩蔽,入夜之后,极少人踪,正是应伯伦推断凶徒最可能现身的地区。
这时,应伯伦和孙天民,以及日月双剑兄弟,都分别隐身在密林内,正目送那青衫人由林前扬长而过,谁也想不到已经发生变故。
三女追到林边,远远望见青衫人业已走近“天津”桥傍…易湘琴大感焦急,立即扬声大叫道:“快些截住他,别让他路了……”
林中四人闻声大惊,纷纷现身掠出,但去茫然地问道:“凶徒出现了么?在哪儿?”
易湘琴剑尖一指,道:“就是前面那个穿青衣的家伙!”。
应龙愣道:“他不是康浩吗?”
易湘琴顿足道:“那家伙根本不是康大哥,他是真正的凶徒,洪老前辈已经被他杀死了!”
应伯伦拂然变色,大袖一挥,沉声道:“先截住他再说!”
老少四人一齐撤了兵刃,飞步追到桥头,却不料那青衫人突然身形一转,加快脚步,竟笔直奔进了安乐窝。’安乐窝虽是个小村,人口却极稠密,村中房舍栉比,巷道芬歧,那青衫人一连数闪,已失去了踪影。
孙天民怒吼道:“好一个狡猾的鼠辈,躲进村里,咱们就搜你不出了吗?”倒提长剑,当先追进村口。
应伯伦精目疾转,指着村口一座巨大的牌坊道:“你们五个娃儿不必跟进村内,应龙兄弟可登上牌妨顶层,居高监视全村,小琴和袁家姊妹,分散把守村外,若发现鼠辈踪迹,立即知会大家,合力围捕,这村子面积不大,谅他逃不出去的。”
分配完毕,日月双剑迅即纵身上了牌坊顶端,袁家姊妹也向两侧分散开去,但易湘琴却一心惦记着康浩,焦急地道:“姨父,康大哥没有来,只怕客栈里也发生变故了,我想先回去看看。”
应伯伦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去客栈,假如没有其他事故,就在店内等候,不必再来了。”
易湘琴匆匆答应一声,如飞而去。口口口口
客栈中,灯灭,人寂,一片沉静。:’
易湘琴奔人后院,只见小屋窗棂半开,房门虚掩,屋内漆黑空荡并无康浩的踪影,。靠窗桌案上,散置着纸笔,砚中墨汗犹未干,但素笺上却没有一个字。
她心里讶诧莫名,急忙点燃油灯,又发觉灯盏尚有余漫,而康浩随身行囊和包裹,都已经不在房中了。
这情形,无异说明康浩刚离开不久,那么,他究竟去了何处?为什么行囊包裹全都带走?又为什么桌上纸笔俱在,竟没留下片语只字呢?
易湘琴木产片刻,突然想今夜在城外所见青衫人,背上也有一副行囊,不禁一阵心悸,顿生不祥之感。
谁知就在这时候,院中风声飒然,飘落下一条人影。
那人一袭青色儒衫,腰悬木剑,背负行囊,貌容和装束,都和城外所见青衫人一般无二。
易湘琴芳心猛震,忙不迭地,翻腕撤剑!
那人正想返回静室,忽见房中又有了灯光,一惊却步,按剑喝道:“房里是什么人?”
他一开口,易湘琴才听出口音竟是康浩,于是,闪身迎出,答道:“是我!”
那人轻“哦”一声,道:“小琴,我正要去合会你们,大家空等了一夜,现在都回来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举步走了过去。
易湘琴突然低喝道:“站住!无去掉脸上易容药物,让我看看你是谁?”
那人吃了二惊,道:“小琴,你怎么了?我是康浩,你连我也不认识啦?”
易湘琴喝道:“不管你是谁,先去掉易容再说。”
那人无可奈何,只好抹去脸上易容药物和假须,露出本来面目。
易湘琴凝目细看,方才长吁了一口气,还剑入鞘,赧然道:“康大哥,果然是你……唉!今天晚上,真把我弄糊涂了!”
康浩移步近前,诧异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易湘琴摇摇头,道:“你先告诉我,今天夜里,你有没有按时到西郊洛河桥去应约!”
康浩道:“没有,因为”
易湘琴截口道:“可是,你刚才分明不在房中,到哪儿去了?”
康浩一呆,道:“我是去追一个人,刚离开不过一会儿工夫!”
易湘琴凝目深注,敛容道:“康大哥,你对我要说实话,今夜变故太出人意外,假如你赶忙跟我要好,就不该用假话来欺骗我!”
康浩愕然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为什么要骗你!”
易湘琴轻叹道:“老实告诉你吧,不久之前,有一个面貌;装束跟你毫无分别的人,如约到了洛河桥,并且,趁洪老前辈和门下‘中州四杰’毫无准备,假戏真做,一举将他们老少五人,全都毙在木剑之下!”
康浩骇然一震,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易湘琴幽幽道:“就在三更时分,也正是你预定赴约的时候。”
康梏木然良久,摇头喃喃道:“不!不可能,天下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易湘琴道:“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姨父他们尚在追缉凶徒,我放心不下,才独自回来找你……”语声微顿,注目又道:“可是,你并不在店里,而且逞走了行囊,如今我要问你,既经约定,你为什么不去赴约?外出追人,为什么要带着行李?这桌上纸笔,你又准备作何用途?”
康浩变色道:“小琴,难道你意疑心是我去杀害了洪老前;辈?”;易湘琴泪光轻闪,硬声道:“我本来不信,无奈这些巧合令人不能无疑,就算我相信,若被姨父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你的。”
康浩苦笑道:“依你这么说,我竟是百口莫辩了?”
易湘琴道:“谁说不让你分辩了?这儿只有我和你两人,我愿意听听你的理由,但你必须告诉我真话。”
康浩拂然不悦,剑眉一挑,道:“既如此,我也不必解释了,你们愿意怎么想,尽可随意,告辞了!”一拱手,转身便走。
易湘琴疾步追上,叫道:“喂!你到哪儿去?”
康浩冷冷道:“三江五湖,地阔天空,何处不可以去!”
易湘琴一探纤手,拉住康浩衣袖,泫然道:“原来你反生我的气了?我说这些话,句句都是为了你,却没想到你这么绝情!”
康浩仰面向天,长吁一声道:“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我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无须求人谅解,何况真假虚实,存乎一念,你既然心有所疑,再作解释亦属徒然,倒不如留待将来让事实作答的好。”
易湘琴跺脚道:“唉!你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呢?就为了一句话,便一怒而去?事情放在你自己心里,你不说出来,人家怎么会知道呢?”
康浩道:“我纵然说出,你若当我说的全是假话,又有何用?”
易湘琴摇头道:“好,算我不会说话,来吧!咱们还是去那边凉亭里坐下详谈好么?”:康浩默然片刻,见她一脸企望期盼之色,终觉不忍拒绝,人好任由她拉进园内凉亭。
两人在石凳上相对坐了下来,易湘琴举手一掠额际发丝,美目深注,凄然笑道:“我从小就是个强横霸道的人,想不到你比我更横,现在你总该气消了吧?告诉你,你为什么没有去洛河桥赴约呢?”
康浩沉吟了一下,正容道:“我并非跟你争强斗气,而是希望你对我要有绝对的信心,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
易湘琴霎着眼睛,惊讶地道:“你要给我讲故事?就是现在?”
康浩慎重地点点头,说:“是的,听起来,不合情理,但是,却绝对是真实的故事!”
于是,他开始缓缓述说道:“很多年以前,北方一带天旱成灾,赤地行里,生民涂炭,而向称富裕的江南,却又连遭水患,田园产业,尽被洪水淹没流失。”
“在那次惨烈的天灾之下,灾民流离失所。骨肉散破,北方人离乡背井向南逃避天早,南方人也扶老携幼的向北逃避洪水,造成南北相对的大动乱和大流亡。”
“难知中,饿殍载道,家破人亡已经不是奇事,甚至饥饿难耐时,易子而食的惨况,也都屡见不鲜,但有些可怜的父母,既无力养护子女,又不忍见嫡亲骨肉被人残食,只好将那些无法携带的幼儿稚女,随处抛弃,任其自生自灭,每当饥民涌过,路傍草丛或山涧沟壑中,几乎都遗下奄奄待毙的稚龄孤雏和赤身小婴儿。”
“而这些无知无识的小生命,十之八九,难免断送在另一批饥民手中,以及填了饿狼野兽的利齿。能够苟全残命的,真是命不该绝的幸运儿,其中一个幸运儿虽被他那狠心父母弃置在太行山麓一片荒草窝里,数天之久竟然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婴,尚未周岁,浑身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他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他的哭声特别宏亮,遭遇特别幸运罢了。”
“荒僻的山麓,本是人迹罕至之处,然而事有凑巧,那天;偏偏遇上一位身负绝技的武林高人从附近经过,一时被婴儿哭声所引,循声找到草丛,却见那男婴已哭得声嘶力竭,草窝旁,赫然躺着一匹母狼,正用乳头去就向那男婴的小嘴。”
“那位武林高人大感惊讶,便驱走母狼,将男婴抱起,细细检高,发觉那男婴竟是依赖狼乳才得幸存未死,而且根骨甚佳,是个练武的材料。”
“那武林高人正由江湖退隐,独居深山,无以排遣岁月,一意生怜,便将婴儿带回山去,辛苦抚育了二十年,不但把那婴儿养大成人,更把自己一身武功倾囊相授,皆因他自知当年行走江湖时,杀孽太重,归隐之后,立意静性养晦,但顾以课徒修心为乐,永不再作出山之念了。”
“二十年来,他们师徒两人,相依为命,隐迹荒山,过着那与世无争的平静岁月。”
“谁知好境不长,有一天,忽被大批江湖高手联袂寻至,强加莫须有的罪名,硬指其师杀害了一个武林同道,不由分说,便欲以众凌寡,围殴逞凶。”
“可怜那隐居了二十年的武林高人,即无申辩的机会,亦无抗争余地,迫得遣走爱徒,含恨负冤,在暴力胁迫之下,仰毒自戕而死!”
往事述说至此,康浩早已热泪披面,哽不成声。
易湘琴听得入神,情不自禁问道:“后来呢?那做徒弟的有没有替他师父伸冤报仇呀?”
康浩含泪颔首,道:“他自然要替师父伸冤报仇,可是却有两桩困难,使他伸冤报仇的心愿,迄今难以实现。”
易湘琴急急问道:“是什么困难?你快说!”
康浩道:“其一,是为了他那恩师当年杀孽太重,性又孤傲,武林中人多存畏忌之心,以致在查访的时候,往往须隐瞒师门的来历,徒增许多困扰;其二,是有人包藏祸心,假冒他那恩师的容貌四出为恶,因此使人怀疑他那恩师尚在人间,而且正杀戳无辜,肆虐江湖。”
易湘琴一怔,道:“你不是说他的师父已经仰毒去世了么?人家怎能再假冒他去行凶杀人呢?”
康浩叹道:“困难正在他师父去世时,只有一个证人,那孤儿并不在场,待他赶回查看,师父遗体已经被人盗走,于是江湖风传,都说他师父与那唯一证人串通,诈死脱身,蓄意寻仇,其后,那唯一证人也被害死了,以致是非混淆真假难辨,那假冒恩师之人,又极工心计,扮演得维肖维妙,几乎连那徒弟都瞒过,何况其他人。”
易湘琴凝目问道:“但那人假冒他的师父,想出这种落井下石的毒计,不知目的何在?”
康浩道:“那人如此煞费心机,可能因为跟他师父有极深的宿仇,故而嫁祸泄贫,否则,就是志在藉此挑起武林纷乱,以便从中获取渔人之利。”
易湘琴无限同情地道:“这么说,那人的野心竟是可怕得很,康大哥,你知道那人?”
康浩摇头道:“不知道。”
易湘琴又问:“你认识那个孤儿?或是认识那位被迫服毒的师父?”
康浩黯然道:“都认识!”
易湘琴道:“快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
康浩默然片刻,道:“在我没有告诉你关于他们的姓名之前,我要先问你一句话,好吗?”
易湘琴道:“好,你问吧!’’
康浩正色问道:“刚才我所说的这个故事,你可相信是真实的?”
易湘琴毫不迟疑道:“当然相信。”
康浩注目又道:“包括他们师徒两人的清白和无辜?”
易湘琴道:“只要是你告诉我的,我都相信。’;康浩长吁一声,眼中闪射着欣慰的光辉,敛容说道:“也许你刽艮意外,不瞒你说,那兽吻余生,大难未死的孤儿就是我!”
易湘琴听了,却毫无意外之感,反而“卟嗤”一声笑了出来。
康浩诧道:“你不相信吗?”
易湘琴笑道:“谁说不信?我也不瞒你说,在你开始说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就早猜到那孤儿是说你自己的了。”
至此,话锋一顿,复又慧诘的笑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说你遇师被救时,才不足周岁,那么,你怎样知道自己姓康呢?”
康浩叹道:“那是因为先师见我身体瘦弱,不知能不能使我康复,随意之所至,以‘康’为姓,主要是盼我重获康健之意。”
易湘琴恍然道:“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姓氏和来历?”
康浩摇头道:“时值岁荒,饿饥遍野,他们既未留下片语只字,也不知道流亡千里,将止于何方?或许他们早已填了沟壑,或许他们幸而得生,但一定早就把我这抛弃的孩子忘了。”
易湘琴探手相握,柔声宽慰道:“不会的,你被抛弃在旷野荒山下,尚-巳没有死,相信伯父伯母吉人天相,必然也还在人世,总有一天,你们会骨肉重聚的。”说着说着,自己倒流下泪来,连忙一扬螓首,强作笑容问道:“对啦,你还没有说出你的师父是哪一位武林前辈哩?”
康浩道:“你能由故事中猜到那孤儿是我,应该也想得到我的师父是谁。”
易湘琴赫然笑道:“那是碰巧的啦,因为你突然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我就猜到故事多半跟你自己有关,其实,最后你若不说出来,我也不敢确定的。”
康浩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能够猜到。”探手入怀,取出一柄风铃短剑,轻轻放在石桌上。
果然,易湘琴一眼触及短剑,脸色立变,骇然道:“风铃魔剑?你是……”
康浩缓缓颔首道:“是的,昔年的风铃魔剑,正是先恩师。”
易湘琴美目深注,望着他详细凝视半晌,迷惘地摇摇头道:“不对啊!我遇见的一个使用风铃剑的人,可是他年纪比你大,肤色也比你黝黑,看上去总有三十多岁……”
康浩苦笑道:“是在西淀湖畔刘家花园空宅中,对吗?”
易湘琴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康浩微笑不答,却道:“小琴,你先把眼睛闭上,我再给:你看一件东西。”
易湘琴愕然道:“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
康浩道:“现在别问原因,你只管把眼睛闭上,把手伸过来。”
易湘琴半信半疑,依言阖目伸手,心里直想偷眼看看他在弄什么玄虚,又怕康浩发觉,眼虽闭着,那长长的睫毛却在跳动不已。
康浩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她纤掌内,道:“喏!拿好了,别摔碎啦!”
易湘琴没待他话完,早已睁眼低头,可是,一看之后,竟诧异的张口瞪眼,说不出话来。‘原来掌中之物,乃是自己在保定府赌场内,质押给一个陌生庄稼汉子的那块“双龙玉符”。
康浩淡淡笑道:“现在明白了吧?保定赌场和西淀空宅所遇,实则就是眼前坐在你对面的同一个人,咱们迄今已是第三次晤面了……”
易湘琴黛眉一阵耸动,突然轻呼一声,绕桌扑向康浩怀中,一面捏拳擂打,一面莲足频跺,既嗔又喜,笑骂道:“你好坏!你好坏!一直瞒着人家!不管啦!不管啦!”
康浩一笑,道:“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易湘琴不管,“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康浩道:“那次在西淀匆匆一面,又值对敌关头,无法深变,这一次却又因先师的缘故,我不便冒然泄露身份,所以也没有机会开口,其实,从昨天在酒楼相识,到现在,总共才一天一夜,怎能说是太迟?”
易湘琴何尝真正生气,不过想起自己在保定赌场中所遇窘境,芳心羞恼,犹有余断,小嘴一噘,黛眉一剔,据着娇躯道:“我不管,一定要罚你才行。”
康浩道:“要罚什么?”
易湘琴眸子一转,道:“你也把眼睛闭上,把手伸出来。”
康浩笑着闭上眼睛,易湘琴牵过他的手,仍将“双龙玉符”塞在他的掌中,然后笑道:“罚你替我保存这枚玉符,一辈子不准失落了,否则,我跟你拼命。”
康浩张目笑道:“这处罚不公平,你的意思是不准备还我五十两银子了么?”
易湘琴一皱瑶鼻,娇羞笑道:“想啊!那次在赌场,真把我气死了,输了钱,还被你教训了一顿,早知道是你,昨天在酒楼真该叫二表哥好好整你一下,也让我出出闷气!”
忽然收敛了笑容,低呼道:“糟了,说起二表哥,险些忘了大事,现在姨父他们还在安乐窝搜凶徒,不知道结果如何,咱们要不要赶去看看?”
康浩道:“我正想问你,你说有人假扮我师父去洛河桥应约,暗下毒手,杀害洪老前辈,这是真的么?”
易湘琴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康浩蹩眉道:“可是,那假冒我师父的人,刚才还在房中跟我谈话,三更以前,决不可能再分身赶去洛河桥赴约。”
易湘琴惊道:“什么?那凶徒也到客栈来过!”
康浩点头道:“就在你们和易庄主离去不久,那人又假冒我师父身份,企图诈取我的风铃剑,后来被我识破,夺窗欲逃,我发出一柄风铃剑,身中他后肩,眼见他坠落墙外,准知持我追出擒他的时候,却连。人带剑都不见了。”
易湘琴道:“刚才你是出去追人,就是追他吗?”
康浩道:“是的,最主要的是追回那柄风铃剑,因为那是师门独门暗器,共仅十柄,决不能遗失。”
易湘琴道:“结果追到了吗?”
康浩摇头叹道:“我搜遍附近百里内房舍,毫无痕迹可循,不得已,只好赶回客栈来,准备留信告辞,然后继续四出追寻,无论如何,我必须把那柄风铃剑找回来……”
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康少侠不必费事了。”
随着话声,墙头人影连闪,飞落下老少六人,那是抱阳山庄应家兄弟四个和袁家两姊妹。
但六个人中,却只有五条人影,其中“活灵官”孙天民,是由日剑应龙背负着,显然已受了伤。
康浩和易湘琴吃了一:惊,双双从凉亭中站起身来,易湘琴更骇然问道:“孙叔怎么样了?”
应伯伦面罩寒霜,当先步入凉亭,齐齐凝注着康浩,其余四人也都紧随走进了凉亭,但神情又各不相同,袁家姊妹粉劲低垂,傍着易湘琴默然无语,日月双剑脸上满布怒容。
亭中气氛凝重,寂静无声。
易湘琴惶然四顾,惊诧的又道:“你们都怎么啦?难道全成了哑巴?”
袁玉秀眸偷转,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小琴,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位康少侠的话,咱们在墙外,已经听了许久了!”
易湘琴诧道:“你们听见什么?有什么不对呢?”
“小琴。”应伯伦突然冷冷开了口:“你站过去,暂时不要多嘴,老夫有几句话,要当面问问康少侠。”
月剑应虎怒目接道:,“爹!何必跟他多费唇舌,孩儿先把他拿下再说!”
应伯伦沉声道:“不许胡说,爹自有主张,龙儿,将你二叔扶过来,让他躺在石桌上面!”
日剑应龙答应一声,轻轻将“活灵官”孙天民移放石桌上,只见孙天民口眼紧闭,呼吸促迫,后肩上衣衫已破,染着一片血污。
康浩看得心头暗震,抱拳道:“庄主有何教言?晚辈在此恭聆指教。”
应伯伦冷目如电,投注康浩迄未稍瞬,摆了摆手道:“请坐下谈吧!”
康浩欠身道:“不敢,庄主但请直言赐教,何必对晚辈多事Lo”
应伯伦轻吁一声,自己在一只石凳上坐了下来,眉峰微皱,缓缓说道:“昨日不知少侠是风铃魔剑杨大侠传人,诸多怠慢,老失先表歉意!”
康浩忙道:“庄主不必太谦,是晚辈因师冤血仇在身,碍于隐衷,未理直陈师门来历,尚祈庄主赐宥。”
应伯伦未予应答,继续说下去道:“老夫与令师,当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虽无空交,实殊景慕,尤其令师心胸磊落,铁骨嶙峋,令人倾了无已,所以,老夫亦深愿少侠以师门声誉为重,咱们方可开诚一谈。”
康浩心怀忐忑,含笑道:“晚辈谨遵庄主教诲就是。”
“那就好。”应伯伦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徐徐就道:“关于太原霍家血案,以及四门五派联袂问罪九峰山承天坪的事,老夫未曾参与,孰是孰非?不愿妄加月旦,但咱们武林中人,讲的是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这一点,不知少侠以为如何?”
康浩道:“这是情理之论,晚辈从未置疑。”
应伯伦目中精光陡盛,凝声道:“那么,少侠连续杀害关洛一带无辜同道,今放又剑戳洪老师及中州四杰,这手段不觉得过份残忍了吗?”
康浩神色一震,脱口道:“庄主竟怀疑此事是晚辈干的?”
应伯伦冷笑一声,道:“老夫本来以为别有其人,但如今事证俱在,令人不能无疑。”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掷落在石桌上。
“叮当”一声响,那赫然又是一柄风铃剑。与康浩先前放置桌上的一柄,无论大小形状,都毫无分别。
康浩脸色顿变,易湘琴却惊呼失声。
应伯伦沉声道:“康少侠,这暗器是不是少侠今夜失落的那一柄?”
康浩默默拾起两柄风铃剑,点头道:“正是。”
易湘琴急问道:“姨父,你老人家在哪儿拾到的?”
应伯伦淡淡一晒,道:“是从你孙叔后肩上‘拾’到。”易湘琴失声道:“怎么会!”
应伯伦道:“那是在你刚走不久,咱们进入安乐窝小村追缉凶徒,你孙叔太鲁莽,孤身中伏,致被所伤。”
易湘琴惶然望望康浩,道:“可是,他说这柄风铃剑是用来追击那假冒他师父的人的!”
月剑应虎冷笑接口道:“那真是太奇怪了,同样一柄风铃剑,却伤了两个人,而且,一个在客栈,一个却在城外安乐窝,除非他练的是飞剑,要不然,就是二叔假冒他师父偷回客栈来过。”
易湘琴目注康浩,迷惘地叫道:“康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康浩缓缓把两柄风铃剑收回剑囊中,轻吁一声,抬起头来,苦笑道:“我只能说一句话,此事与先师在承天坪蒙冤受屈,如出一辙,手法和安排却更精密巧妙。此外,如我无法作解释了。”
易湘琴道:“你是说,那假冒令师的人带走风铃剑,然后用它打伤孙叔,以图嫁祸?”
康浩尚未回答,月剑应虎又抢着道:“表妹,应该先问问他,所谓‘全带风铃,鬼泣神惊’,他们师徒的风铃剑什么时候失过手?谁能在中剑之后,还有余力再转伤别人?这种捏着鼻子哄眼睛的鬼话,亏他说得出口。”
易湘琴抗声道:“他本来留下活口,以便追查那人来历,暗器出手自然避开要害,一个功力高的人,带伤逃走,再施嫁祸诡计,这也不是决不可能的事。”
康浩耸肩一笑,道:“为人但求无愧于心,何须尽作口舌争辩,假如诸位一定要说是我伤了孙二叔,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月剑应虎“呛”地一声,撒出长剑,冷哼道:“你既然承认,今夜,就难逃公道!”.易湘琴秀肩一摇,双剑也同时出鞘,喝道:“二表哥,你敢动手就试试看。”.应虎迟疑了一下,恨声道:“表妹,你看看孙二叔,这时候你还帮外人?”
易湘琴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外人不外人,也不知道孙叔是谁伤的,可是我却知道,在西淀那座住宅里,假如不是人家临危援手,咱们当时便脱不了身!”
应伯伦忽然摆手喝道:“不许再说下去了,老夫自有处置。”接着,拂袖而起,肃容对康浩说道:“老夫对令师素极敬重,今夜之事,但愿是咱们错疑了少侠。何况少侠在西淀又曾有恩于小犬及舍甥女,以情而论,咱们本该信任少侠才对。不过今夜蛇拳门精英尽丧,本庄总管亦遭暗算负伤,老夫内疚良深,此仇也不容罢休。从现在起,抱阳山庄与那恶徒势不两立,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为少侠清白作想,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期盼少侠能体谅微衷,立即离开洛阳!”
易湘琴低呼道:“姨父”
应伯伦充耳不闻,双瞳寒光进射,沉声又道:“现在跑天明还有半个多时辰,在天明之前,老夫保证抱阳山庄门下和蛇拳门弟子决不留难少侠,但如到天明后或者下次缉凶行动中,再遇到少侠,却休怪老夫不留情面,言尽于此,少侠请吧!”
康浩静静听完,内心气愤激动,直欲勃然爆发,但想到骆伯伧“忍辱负重”的告诫,以及易湘琴“亲切呵护”的情份,又觉得不能发作。
一连深吸了两口气,强自压抑下内心气愤,点点头,说道:“晚辈行囊随身,本已无意再留,但有几句话,必须稍作申明。”
应伯伦道:“请说。”
康浩仰面向天,徐徐吐出胸中闷气,道:“晚辈不想求人谅解,不过,为了师门沉冤血仇,誓将继续追查嫁祸恶徒,这是晚辈此生心愿,世上无人能够阻止,只要晚辈认为有此必要,天涯海角,亦将前往,届时也许顾不得庄主的禁忌,这一点,必须预以申明,至于为友为敌,那就悉凭庄主之意了,告辞。”话落,双手一拱,人已腾身而起,飘出亭外。
易湘琴急叫道:“康大哥,我跟你一起走!”闪身便待追出。
应伯伦沉喝道:“琴丫头,你敢走出这座凉亭,今后就别再进我抱阳山庄。
同时,易湘琴娇躯刚动,却被袁氏姊妹双双拉住。
康浩字字放耳,把心一横,身形如电飞射,越墙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