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义结飞驼

柳家集全村的人都到了柳家祠堂。柳家祠堂里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昨天捉妖的罗汉爷;妖怪不见了,他自己也冻成了一块死肉。另外死的是个老头,胸膛上有个血窟窿。柳家集的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谁也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儿并没进村,只在村头上了望了一下,仍然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不多时就上了通南北的官道。官道上车马辐辏,行人不绝。大多都是手执器械,结伴而行,同时不少人仍在谈论着昨天大路上冻死人的事。老头儿的耳朵一定是聋了,别人谈得有声有色,他却一点引不起兴趣,只顾哆哆嗦嗦的拄着拐棍赶路。

一辆骡车从后而来,赶车的是个黑大汉,焦雷似的吆喝着牲口,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到。老头儿似乎怕被车子撞着,踉踉跄跄的赶紧往边上让路,脚下一个不小心,差一点没摔倒路上。黑大汉一勒牲口,飘身下车,一把扶住了老头儿。

别看黑大汉样子笨,手脚可真灵活,一看就知道是个在武功上下过几天功夫的练家子。老头儿撅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接着抬腿要走。黑大汉扶着老头儿的手没松,老头儿一步也没迈出去,只好又收回脚来。

黑大叹咧嘴一笑,问道:“老头儿你要上哪?”

老头儿眼睛一瞪,道:“没准。”

黑大汉一愣,接着又笑了,他说:“兵荒马乱的,路又不好走,你一个老头儿出来乱跑做什么?”

“我找我儿子!”

“你儿子在哪里?”

“不知道,哪里找到哪里算。”

黑大汉摇摇头,叹口气道:“我就见不得这种事,见了是非管不可。来,上车吧!找你儿子好办,我帮你找。别说是找人,就算你要找天边的一只蚂蚁,我也能给你找着。”说着就扶老头儿上了车。老头儿连句客气话也没说,盘着腿往车里一坐;黑大汉立刻扬起鞭子,一声暴喝,两匹骡子扬起四蹄,拉起车子,又顺着官道飞驶前进。

黄官渡是南北官道上的码头,人烟稠密,商肆栉比。望江居是黄官渡的第一家大酒楼,楼上楼下,人声嘈杂。楼上一片二十几副座头,坐无虚席,八马五魁,正在热闹之处。

靠窗的一副座头上坐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一袭青衣,像个书生。他面前摆着酒菜,但他并不注意吃喝,有点茫然的注视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似乎颇有感触。不一时,他忽然逡巡而起,倚在窗边了望着远处的景色。

楼上客人极多,没人去注意他,但这人多少却有些令人可疑之处。只见他柳眉凤目,身材纤弱,腰肢婀娜,不大像个须眉男儿。他闲眺了一下景色,又复回到桌边坐下。似是意绪消沉的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低声吟哦起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忽然有人尖着嗓子嚷道:“怪道我昨晚上没做着好梦,准知道今天不会遇上好事。像这样公不公母不母的,到底算个什么玩艺儿?”

这一来差不多惊动了楼上所有的客人,都侧着眼睛去看是什么人这么嚷嚷。

嚷嚷的人是个和尚,肥头大耳,面黑如铁;满身的油垢泥污,一套僧衣又脏又破,简直像个讨饭的叫化子。不过黑和尚穿的虽破,吃的可不含糊,桌上七盘八碗,摆得满满的,都是鸡鸭鱼肉,已经吃得狼藉不堪。此时嚷嚷完了,又抱起酒壶对着壶嘴喝酒,两只骨碌碌的眼珠却斜睨着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闻声也歪过头去看,正和黑和尚的目光碰个正着。

黑和尚龇牙一笑,又嚷道:“思什么?恨什么?要不嫌我和尚丑,干脆就跟我和尚走。”说完并向着青衣书生挤眉弄眼,伸舌咂嘴。楼上的客人忍不住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此时不单是看和尚了,还带着奇异讪笑的目光去看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大怒,顺手摸起桌上的一只筷子,抖手向和尚面门甩去。手法既奇且快,但很少有人看得出来,青衣书生用的竟是“焱毒幽昊”神功,武林中失传已久的一种奇门功力。虽是一只筷子,但经以“焱毒幽昊”神功挥出,却足以贯钢穿铁,无坚不摧。

据说六十多年前焱毒法师大闹崆峒山之时,曾以“焱毒幽昊”神功挥出一枚松针,这枚松针竟一连透穿了三重大殿,射死了躲在三重大殿之外的公羊真人,而使威镇武林的崆峒派不战而降。但此后不及一年,焱毒法师在天山顶峰遭天雷殛毙,这种功夫从此失传,一直未曾复现。然而毫无疑问的,这个青衣书生所用的正是失传了六十余年的“焱毒神功”。

黑和尚和青衣书生相隔只有三张桌子,青衣书生抖手之间,筷子已临面门,要想躲闪已无可能。和尚似乎根本就没想躲,手里仍然抓着酒壶灌酒,一动没动。

突闻“碰”的一声,好像鼓响;和尚的头硬得出奇,筷子竟被碰了回去,又落到青衣书生面前,而且和另外一只并在一齐。楼上客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但也有些人看出不对,有的悄悄下楼,有的连忙往边上躲闪。

和尚酒壶往桌上一摔,嚷道:“是谁拿我脑袋当鼓敲?欺负我这个苦和尚?”嚷着摆头四顾,但目光接触到青衣书生时却又不住的挤眉弄眼,怪相百出。

青衣书生似已怒极,霍然起立,腰间扯出一柄寒光森森的宝剑,闪电般纵身向和尚劈去。楼上的客人看得正有意思,但没人想得到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小伙子竟会挥剑杀人,立刻一阵大乱,惊呼迭起。和尚也在哇哇怪叫,但屁股却没舍得离开座位。

青衣书生剑如电闪,目不暇接,看来和尚纵有八个脑袋,也非砍掉不可。但谁都没看清楚,不知怎么一来,和尚竟安然无恙;而青衣书生那柄宝剑却平放在桌上,竟被和尚用酒壶压住了剑身。和尚又拚命穷喊:“我的脑袋呢?我的脑袋呢?”

青衣书生依然满面气恼之色,但那柄宝剑平平稳稳的压在酒壶底下,连拔了两次,竟没拔出来。旁边有人凑了上来,责备着和尚说道:“你穷嚷嚷什么?你老老实实的喝你的酒不就没事了,刚才要真是一剑把你杀了,你说你死得冤不冤?”

和尚没理,仍然大嚷着道:“我的脑袋呢?你们大家帮忙找找嘛!要没有脑袋我可就活不成了。”

一旁有人说:“他聋。”又有人说:“他装聋,你要是骂他他就不聋了。”更有人在一旁说:“这个和尚该杀,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一点不守清规。”

和尚果然不聋了,黄眼珠子一瞪,道:“我喝酒吃肉怎么着?我师父都不管我,要你管?”立刻又有人大笑起来。

堂倌拉着掌柜的来了,掌柜的不但怕出了人命打官司,而且也怕打起架来砸了家伙扰了生意,不住的两下里作揖赔礼。

和尚不找脑袋了,又抱起酒壶来灌酒。青衣书生方才藉机收起宝剑,虽然他依然怒容满面,但没再向和尚出手。在掌柜的推推拉拉之下,青衣书生又回到自己座上,但似已无兴再坐,会清酒钱,起身就走。

靠楼梯旁的座头上,对面坐着两人,一个是带着风帽的白须老头,另一个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青衣书生看到两人似乎愣了一愣,脚下不觉停了一停;但略一思忖,冷冷哼了一声,又复举步下楼而去。黑脸汉子嘿然一笑,瞅了一眼青衣书生的背影,又劝老头儿喝酒。

老头儿捋着胡子笑道:“醉啦!”黑大汉神秘的看了老头儿一眼,举杯说道:“喝吧!再喝上五壶您也醉不了。”

老头儿面色一沉,但仍平静的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得回客房里歇歇去啦!”说毕起身要走。

黑大汉一拉老头儿道:“忙什么?是不是要去追你儿子?”

老头儿一愣,停下来问道:“我儿子在哪?”

黑大汉指指楼梯口道:“刚才下去的不是?”

老头儿摇摇头,但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黑大汉又指指仍在拚命灌酒的黑和尚道:“这个人您不去见一见?”

老头儿又摇摇头,仔细端详了黑大汉一眼,道:“看样子你是早就盯上我啦?”

黑大汉点点头,神秘的笑道:“是的,楚大侠。”

“从什么时候起?”

“毒龙岭金蛇郎君的死亡之约,如果那次金蛇郎君不死,下次之约就轮到我了。”

楚零点头笑道:“神通广大!”

黑大汉也有点自负的举杯一仰而尽,道:“我说过您要找天边的一只蚂蚁我也能给您找来。”接着指指楼梯口,又道:“黑河妖姬的一行一动,均在我严密监视之中。”

楚零低声叱道:“说话当心!”

黑大汉哈哈笑道:“楚大侠尽管放心。”说着转头四顾一周,接道:“这些都是在下的心腹亲信。”

“左丘荒,你还是当那强盗头儿?”

黑大汉接道:“楚大侠,您怎么把我说得这么难听?该说是绿林盟主,天下绿林朋友之中的总头领。”原来这黑大汉竟是绿林盟主“飞骆驼”左丘荒。

楚零笑答道:“还不是一样?试问你那部下都是些什么人?地痞、无赖、强盗、土匪……这就是绿林豪杰,是不是?”

左丘荒不能否认,但他说:“盗亦有道!楚大侠,左某两万多部下盟友之中,不能说就没有忠义之士。”

楚零一惊,问道:“你有两万多部下?目前江湖道上竟有这么多的匪类?”

左丘荒双眉一扬,接道:“这只是有名籍簿录可查的,新收初入者不在其内。”

楚零摇摇头,叹口气,冷冷的问道:“那么你跟踪我用意何在?也想夺萧珂的黄帝神刀?”

左丘荒连忙陪笑道:“楚大侠不要误会,在下千里追踪,只为了仰慕楚大侠武功高绝,义胆侠心,想攀交您做个朋友,同时……”他忽然俯在楚零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然后恭谨的立在一旁等候答复。

楚零摇头笑道:“这事断乎不可,我还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何况天下多的是高手异人,也还到不了我的手上。”

“天下高手虽多,依区区看来,却非您莫属。”

楚零满面严肃的说道:“如果你目的在此,那你的心机算白费了。我还多的是正事要办,恕我不能奉陪了。”说毕,起身要走。

左丘荒赶紧离座起身,拦在楚零面前,又道:“良机难失,楚大侠,您何不从长考虑?”

楚零已有愠意,目注左丘荒,冷冷说道:“不需要考虑了。”

左丘荒喟然而叹,顺手从怀中摸出一面小巧的金牌,双手捧到楚零前面,道:“请接受这点小玩意留个纪念,如有差遣,左某和两万多绿林盟友随时听命。”

楚零稍一犹豫,接过来笑道:“好吧!那么咱们后会有期。”

左丘荒一揖到地,恭送楚零下楼而去。

楚零回到后面客房,卧床而寝,但思绪潮涌,再难入睡。

这时已是黄昏将至,室内阴暗无比,孤寂难耐,不由又翻身而起,对镜梳理了一下胡须,周身检查一遍,见并无破绽,方始又踱出门来。

黄官渡临江而建,风光旖旎,江上归帆点点,令人意远。

楚零信步沿江走去,不知不觉间,已走出镇市之外,方自嗟叹观赏之际,忽见面前丛林之间黑影一闪,飘下一个人来,正是酒楼上戏弄青衣书生的黑和尚。

楚零紧走两步,往黑和尚面前一跪,十分恭敬的说道:“师叔,楚零给您老人家请安。”

黑和尚双手一拂,一股无形的大力立刻将楚零身躯扶了起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天,方扯着楚零的胡子笑道:“娃儿,你好。”

“方才在酒楼上没敢去拜见师叔,因为我知道您老人家的脾气。”

“你怎么知道的?”

“常听恩师说起。”

黑和尚龇牙一笑,问道:“大和尚没忘了我?”

“恩师时常念及师叔。”

“那大概是骂我,娃儿,你别撒谎。”

“楚零不敢撒谎,恩师也极为佩服师叔的种种作为,常说师叔是佯狂救世,人海慈航。”

“好啦!别替大和尚拍我的马屁,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倒是难为你事事能忍辱负重。娃儿,我喜欢你。”

“楚零愚陋顽劣,求师叔教导。”

“要我教导就糟了,我除了喝酒骂人,不会别的。”

黑和尚说着又龇着满嘴的黄牙笑了笑,猛然一拍楚零肩头,又道:“天下高手会集中原而来,你知道为了什么?”

“争夺黄帝神刀。”

“不错,不过光是那把破刀不会这样热闹。天尘子羽化飞升,武林无主,难道你不知道?”

楚零点头答道:“知道。”

“那么你不一争武林盟主的宝位?”

“师叔,怎么您也这么说……”

“谁已经和你说过了?”

楚零自知说漏子话,只好答道:“飞骆驼左丘荒。”

黑和尚赞道:“好小子,有眼光。”

楚零吃了一惊,以师叔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怎会夸奖一个强盗头儿?当下俯首低声说道:“楚零不敢有这样大的野心,何况还有很多要事待办,而且恐怕我恩师他老人家也不会同意。”

黑和尚嘴角一歪道:“别学大和尚那个老古板。武林盟主地位尊崇,而且连年来武林败类迭出,盗匪如毛;藉以整顿武林,清除败类,进而团结武林之力,抗金卫国,好处多着呢,为什么不尽力一争?”

“那师叔何不自己去争?”

楚零知道师叔不喜欢拘谨呆板,故而说话也随便起来。

黑和尚指指自己鼻尖,笑道:“我……你看我这样像武林老大?不行,娃儿,我懒散惯了,不能受那个拘束,也不能操那么多心。只有你行,我支持你。”

楚零从小跟随云蒙禅师,但仅仅见过师叔一面,平时常听师父提起师叔,誉为佛门奇僧。虽然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但灵性的修持已达无我之境;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连云蒙禅师都自叹弗如。但是他奇怪师叔为何鼓励自己去争武林盟主的大位?而他根本是个不重名位利禄之人。稍一忖想,徐徐说道:“这事非同小可,即使是师叔命楚零去争,也得等禀过恩师之后才行。”

黑和尚咬牙切齿的说道:“都是大和尚把你教坏了,争不争随你,我也烦了。”

楚零陪笑道:“师叔住在哪里?可要楚零去侍奉您几天?”

黑和尚一指楚零鼻尖,道:“娃儿,你怎么又滑头起来了?快到龙虎山庄去吧!哪个要你侍奉,我可没那么好的命。”

“楚零是一片诚意,改天也好正式去叩见您老人家。”

“用不着,有事我会找你,不用你找我。”黑和尚说毕一拍楚零,又道:“娃儿,我要走了。”未见身形移动,人已不见。

楚零大感讶异,师叔的绝世武功虽常听师父赞颂,但今天还是初次眼见,凭自己的眼力,竟没看出他是怎么走的。正自讶异,忽见黑和尚又已立在对面,龇牙笑道:“娃儿,我喜欢你,该送你点见面礼。”

楚零方欲回话,黑和尚又已不见,呆呆的等了许久,黑和尚未见再来。忽然心中一动,立刻憬悟,不禁心头大喜。连忙俯身细看师叔所留足印,默忆师叔两次走时的身形动作,他原是极端聪颖之人,不用多时即已领悟。黑和尚的见面礼贵重得很,一招动静合一的“化影逝身”绝技。

此时已交初更,银河耿耿,繁星满天。楚零心怀兴奋,辨认一下方向,举步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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