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老人笑道:“道家有一种说法,法叫兵解,凡是修道遇有困难而又急于成功的,若是天意允许的话,可以借兵解夺劫超凡。
我说的天意,那也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事造作。
你三老太、蓝爷爷,虽则出身青花门下,他们却不愧修道人,也总是必须要借兵解升天。
这事本来可喜,可惜连你大老太、二老太,乃至崔小翠都未能了解,这应该要说是俗障未除,俗障蔽聪明乱意志,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你当然更糊涂了。
自杀不得算兵解,死者多谢了乱剑分尸,那又何所恨于青花老尼呢?你固无知,但杀心可恶,大和尚希望你不堕慧根,你该知恩感激。
此去娶妻生子,勉为善士,道门中无不忠不孝之人,你要记着。
去,脱下道冠道袍,还你二十年人间福禄,但能追随崔小翠常勤精练,时到我自会前来接引。
去吧!大家都在山下等你,我送你一帆风,还来得及赶回去给你母亲暖寿。
我要带你爷爷陪大和尚上武夷山小住,不要再给我们找麻烦啦!”
说着大袖一挥,连和尚都不见了。
纪宝急忙跪下大拜三拜,扯去道袍和金冠,包袱里拿出衣服换上,包起一双宝剑,飞步下山。
岗下一大堆人,阿带、吹花、新绿为首,蜂涌来见法明大和尚。
原来他们救回了阿带和邓家三杰,大家便去哭吊白玉羽、蓝立孝尸身,正想如何设法备棺运回翡翠港营葬。
忽然大风陡起,天地晦冥,一霎时飞沙走石,迫得大家都睁不开眼,咽不下气。
吹花机警强睁双眸,恍惚见鬼影幢幢攫尸而去,惊极大呼。
蓦地有人向她天灵盖上猛击一掌,立即昏倒地下,等到燕黛唤她醒来,却已是风止云开,依然天净如洗。
奇怪不单是白玉羽、立孝皮囊不见,就是青花老尼的三段残骸也丢了。
大家狐疑不定,所以赶来参拜和尚,恰逢纪宝下山。
听了纪宝几句话,大家才晓得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已经走了。
傅玉翎奉命行使搬运法掩埋死人,宝玉、抱玉都到白虎峰崔小翠那边去,于是大家回头再奔白虎峰。
也走不了十来步,就望见山腰月明处,那个女道童美儿肩驮了小翠,胡抱玉背负着宝玉疾驰而下。
大家围上前参拜两位老太太。
抱玉直叫:“糊涂,天快亮了你们还不走,我们也要上你们家里住,忙什么,赶快下船!”
嘴里头嚷嚷,下面足不点地飞奔下山。
那个驮小翠赶路的美儿,她跑得更要快一点。
纪宝大喊翠姐姐,翠姐姐来不及答应,人已到了山下。
大家跟追至山麓,芦苇深找处着三艘船一涌而上。
邓家兄弟仍交念碧、燕月、纪侠搀扶照料,他们那边船上人比较多,由起凤、玲姑两口子驶船。
三艘船鱼贯着驶出港湾,宝玉在后面船上吩咐挂起帆,顷刻风起浪立,星月敛形,大家静坐舱里,只听得浪拍船舷泊泊作响,不知人在鄱阳湖。
太阳刚刚升天,船驶进翡翠港。
小翠坐的那一艘领先开路,慢慢闯进八阵图,下帆桃花榭。
大家围侍着宝王、抱玉,她们两位老人家都不要休息,一面叫小翠火速回去,解除遁甲;一面传话诸葛先生下令收兵,等到一切交代清楚,他们才到紫薇轩更衣进食。
这当儿吹花侦空儿跑去请教她的干娘马老太太,说出她对于今年作寿的意见。
老太太指示她说白玉羽是她的婆婆,虽说兵解往生,究竟总还是丧事,在俗从俗,礼不可废,现在即要为死者安灵成服,做媳妇的岂可妄说庆寿?亲在不言老,何所谓寿?
宝玉、抱玉两位婆婆在家,小雕游历千里外,就说不关白老夫人之丧,似乎也未便大肆铺张。
马老太太自然是言说有理,吹花却顾虑着家里已来了那么多客人,还想稍作点缀应付场面,老太太爱人以德,就是这一点她也坚决反对。
吹花憋得没办法,只好托唐子安、阿带、邓蛟设法逐客,一边请杨吉庭出马拜望巡抚,要巡抚通知满城大小官儿别来找麻烦。
这年头巡抚换了一位姓马的,恰好跟杨吉庭同年,小事情公办,一说便妥,这一年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胡吹花的五十双庆就这样中辍了。
家里的客人走的走了,留的还是很多。
初白园几处房屋住下了义勇侯张勇的两位老姨太太银杏和紫菱,常厚银号黄姓一家人,赵振纲夫妻和小姐,镇远镖行几位老镖头,这一般人马可以说都是自家人。
但蓼儿洲那边还有些远地江湖好汉风尘豪杰,那就只得交给邓蛟、鱼壳去款待了。
十四这一天,吹花差不多忙得无片刻闲暇,天快黑了她来请示宝玉,说要为白玉羽设灵。
宝玉对这回事无所谓,她就是一句话,“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抱玉认为应该办,但吩咐过了十五再办,并意示纪珠弟兄,仍要为他们母亲点缀寿辰,因此十五这一日也就稍稍有个应景场面,这天宝玉和抱玉还到各地方走走,以后她们就都很少再出来。
宝玉住在杨吉墀那边,她们婆媳两好像非常合得来。
抱玉却住在吹花这边,她们脾气相同倒也顶合适。
两位婆婆吃素,两位媳妇只可陪着吃素。
婆婆早晚有修行的功课,媳妇也要跟着鬼混。
这在吉墀没有一点困难,在吹花就麻烦透了。
抱玉对吹花不像宝玉对吉墀那么客气,说到早晚功课,尤其监督认真,吹花却都还能咬着牙忍受。
从这时候起,无形中让她扎下了修道的根基,三五年后她那突飞猛进的境地,可又不是吉墀所能企及的。
十五这天晚上,紫薇轩大厅上也还是排开了几台寿筵,所请的就都所谓的自家人。
大家刚刚入席,忽报蒙古喜王爷和福晋牡丹花邓畹君驾到,他们两口子还带来阿咱老土司燕达的儿子燕惕。
随从的人不算太多,一共是三只大船,说巧不巧,刚刚赶到拜寿。
乱了一阵子,大家便就查问贤伉俪此来路上情形。
原来他们果然于十二日深夜船入鄱阳湖。
畹君归心似箭,没过瓮子口,她就出来舱面了望,望见翡翠港那边,烟雾障天一片模糊,船再向前驶,蓦地水天异色星月俱沉,惊顾间眼前旗幡隐约,金鼓齐鸣。
喜王大奇,忙命船夫缓进。
畹君过来人,她望了半天说:“怪,真出了什么事?这分明又是崔小翠姐姐在演奇门遁甲……”
她非常着急,还想冒险前冲。
喜王沉吟了半晌说:“不,我们不可造次,你该记得当年诸葛先生做错了什么事。料想今天吹花姨姨在家,又是她老人家的五十双庆,满堂宾客不少高明人,就说出了什么岔子,思潜别墅也可保稳若泰山。我们还是尽点心,为人家看守一夜外围罢!”
说着,他就在船头上召见四名家将,吩咐回瓮子口盘查来往船只。
畹君建议潜行登陆赶往马松铁铺打听消息。
这位福晋也真是一员女福将,坚持要喜王亲自出马,而且她自己还非跟去不可,喜王拗不过只得遵办。
畹君易钗而弁,喜王也换了轻装,不放心燕惕小孩子留在船上淘气,率性把他也带着走了。
他们坐了大船上的小舴艋,悄悄划进瓮子口,跳上岸迳奔马家铁铺。
铺子里面只有三个人守店,天气热好办,敲了两下门,门就开了。
铁铺子里三个人都没睡,两个老头,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个子,他是个好铁匠,老头是管帐和跑街的,他们都姓邓。
开门的老头邓文青。
他一看喜王仪表不俗,心头一阵跳,不敢让他进来。
畹君站在喜王背后轻轻说:“七哥,你都好么?我是畹君。”
文青大惊叫:“大妹,这位是王爷?”
喜王摆手说:“打搅,我们里面谈。”
说着他走了进来。
畹君叫文青拴上门,边走边问:“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呀?七哥。”
文青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畹君道:“三更天就到了。”
文青道:“那么你一定进不去翡翠港。”
说着话走进柜房,另一位老头和大个子就都来了。
畹君叫:“十五哥,你也不认识我了?”
她又向大个子瞧了瞧道:“大个子,你越发胖啦。”
大个子慌不迭打躬作揖,叫了一声大姑娘,什么话又都不能讲了。
那个老头叫文台,他说:“大妹,不得了,思潜别墅多少人都到庐山去拚斗什么青花老尼,我们蛟婶也去了,家里只留下蛟家鳅家和阿喜。
你看见翡翠港那边什么情形了?那是马爷的好儿媳妇作的神仙法,谁也不让进,谁也不让出来。”
大个子这时光心定,他抢着说:“王爷姑丈,你在江湖上没碰到蛟爷爷?他老人家不是带着好些船在巡逻么!”
喜王笑道:“我没碰到。马爷呢?”
大个子道:“他看家,看家的人还真多,我们邓家子弟兵挑选上了一千,我大个子偏偏倒楣,独留在铁店里做保镖,闲也闲死了,憋也憋死了。”
喜王笑道:“一千子弟兵不见得都带上庐山去打仗,他们也不过保卫翡翠港,翡翠港还不是没事,他们可不也很清闲。”
大个子虽然也笑了,但总觉得不大高兴。
畹君问:“你听说上庐山的那一天能回来?去了什么人?”
大个子道:“能使剑的不管男的女的全去。我就会使大锤,所以去不成。听说傅夫人的老侯爷公公,法明大和尚,还有一位什么海容老人都在山上。”
听讲到海容老人,喜王急忙站起来。
畹君叫:“那怕什么,谁还能是这三位高人的敌手?看来必然很快就能奏凯回来。”
文青道:“说好了后天赶回去给傅夫人庆寿么……”
畹君喜道:“王爷,我们放舟长江……”
一句话没讲完,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而且敲得顶凶的。
喜王说:“七哥、十五哥,来了什么人你们就都不要怕,一切有我,我算掌柜的,十五哥去开门。”
外面门擂得更凶了。
文台大声的问:“谁,半夜三更干什么?”
门跟着开开,打前头是个黑大汉,高举钵大拳头喊叫:“你们是开铺子,还能不让人叫门?”
看眼前站的是一个老头子,斗大的拳头慢慢放下了。
跟着黑大汉进来的是个大脱头莽和尚,和尚背后又是两大汉,又是两道士,一共六人,样子都很凶。
道士背上有宝剑,两个大汉也跨着刀,文台瞧着直发抖,文青也只走到柜台边站住。
毕竟还是大个子有胆气。
他不客气的顶过去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黑大汉叫:“你老子丢了刀,你是开铁铺子的,这还问什么?拿一只足重二十七斤的好朴刀来呀,你老子又不是不给你钱。”
伸手腰带上挖出一个五两重银锭,猛的摔在柜台上。
大个子也竖起脊梁叫:“你是谁的老子?你有钱上别家去买。”
黑大汉又举起钵头大的拳头,大个子反而往前冲,文青急忙喝住。
老头儿硬着头皮,抢一步向黑大汉作揖说:“尊驾,我们小铺子不是专卖兵器,也实在没有二十七八斤重的大朴刀。
你老要是定货呢,我们可以照办,不过得等个一两天。”
黑大汉叫:“放屁!一柄朴刀要等一两天,我要是给师兄定一条水磨禅杖,那是不是要等二年?”
和尚站在一边憋了半日,大约有点受不了。
蓦地一声叫:“老四,我说你多余么,那来有那么凑巧的事?胡乱买个一柄七八斤重的也就是了,留下工夫喝酒去。”
黑大汉笑道:“喝酒,好么,可是这时候那儿去找酒铺子……”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灵机一动,掉头又看住大个子,说:“刚才我们打听得你这铺子呱呱叫顶有名儿。
当家的是个酒鬼,酒鬼那能没有藏粮?拿酒来让我们喝几口解解馋,随便对付一把刀,酒钱照给怎么样?”
大个子道:“你真有钱,可惜我们不卖酒。”
黑汉暴雷似的叫:“不卖酒,卖刀。”
大个子更高声点喝叫:“刀没有。”
眼见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
柜房里畹君亮声儿叫:“大个子不得无礼,谁还能顶着酒坛子出门?开一瓮玉梨春敬客啦!”
黑大汉一听眼都直了。
他捏着鼻子说:“乖乖,这是女掌柜的在讲话么?”
文青急忙说:“不,我们当家的侄子。各位请后面客座上宽敞些,老汉这就搬酒来。”
黑大汉笑道:“这么说过瘾,大个子带路。”
和尚已经往后走,大个子急忙追了去。
一会儿后这六个怪客围着桌上喝起酒。
文青倒是叫管栈的给弄了三四个菜,他们吃喝开心,话就说得多啦。
其间有一个道土出街一趟,回来直骂见鬼。
他说:“李老西来了回话,说是翡翠港还是望不见,恍惚有千军万马藏在里面一样,旌旗隐隐,金鼓常鸣,这怎么办?我们等了一天啦!”
黑大汉叫:“噜嗉,我说过了,你们有胆子,你们四个人就闯进去,管他李老西胡说的。
我们不奉陪,我们不想乘人之危r人家一家人在庐山拚斗,你们要我跟去杀人家一家老弱妇孺,我路民瞻不是这种人,我们有我们要紧的事,我们要赶明天一早进京。”
那道人好像尽力忍耐着说:“路四哥,我说,彼此同道人,何必呢?你帮我们报了仇,我们就跟你进京行事,谁又不亏了谁!”
黑大汉说:“我们不要你们帮忙,你们干你们的。”
道人道:“你就没有一点江湖上义气?”
黑大汉大怒,跳起来叫:“什么义气?你们也懂得义气?庐山不敢去,反而去人家里屠杀老弱这算义气?
根本你们峨嵋派跟胡吹花结仇就没有道理,人家徒弟上嘉兴府保镖,你们凭什么却镖掳人?斗又斗不过,光会阴谋暗算,你们也还够英雄!”
道人不由不光火了。
他也大声叫:“姓路的你别神气,想你当年入宫行刺败在傅纪侠手下,今天那敢跟我们去闯龙潭虎穴?我是白说。”
黑大汉不作声,抢出座位伸手就要抓人。
莽和尚蓦地一声断喝:“坐下,不许打。”
黑大汉真乖,立刻回来坐下。
和尚说:“有好酒不喝,哗啦哗啦叫什么?”
道人说:“大师兄,你答应帮我们的忙。”
和尚笑道:“不帮忙我还留在这儿干么?不过你们都弄错了,翡翠港必有高明人在留守,那云雾腾腾,旌旗隐隐,可能是布下九宫太乙遁甲,你们决闯不进去。
庐山这一次打败仗的也必是你们峨嵋派,据我观察青花老尼必死无疑,因为她只会邪术,她所约的两个道友简直是妖怪。
不兴妖作怪人家或许手下留情,用邪术难道法明和尚,海容老人还怕你不成?所以我说老尼必死。
我和尚不会邪术,可以帮助你们一臂之力的靠我武艺,我留在这儿等胡吹花凯奏回来找她决斗。
我跟允祯也没有仇,我进京还不过想替二妹雪恨。
我生平无其他,就是三个字不服气。
你们四个人还是安份点听消息吧,现在喝酒啦!”
和尚长相虽难看,讲话倒是很有条理。
但这些话让躲在角落里的喜王爷听到耳中,他又怎么能不管呢!
他想前年纪珠到蒙古谈过江南八侠,说被纪侠射中几枝铁翎箭的正叫路民瞻,想不到今夜有缘见到他。
那么和尚必定是了因,这家伙是八侠中最厉害的一个,他要进宫行刺皇上,那怎么行呢?
两个老道,两条大汉又都是峨嵋派门下余孽,留下也是思潜别墅后患。
想着他悄悄出去把话告诉畹君,决计独自擒贼,当即把身上衣服结束停当,叫大个子替他拿着琐骨霸王鞭隐身一旁,等必要时再递给他,就这样由柜房里出来,大踏步往客堂里闯。
闯到人家桌边,环抱上两条臂膀直对着和尚笑。
灯光下和尚见他长得十二分雄壮,觉得来意不善,厉声问:“你来干什么?笑什么?”
喜王道:“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这铁铺子谁开的?”
路民瞻猛的蹦起来叫:“妈的,老子管你谁开的。”
喜王一生最恨骂人,一伸手就两个指头搠在骂人的胸膛上,黑大汉马上翻身栽倒。
和尚吃惊一跃而起。
喜王摆手说:“坐下,我们谈谈。吩咐他不许再骂人。”
边说边弯腰伸手向黑大汉眉胛上猛拍一掌,顺势儿举稻草似的举起他给纳在旁边一张硬木头太师椅上。
他笑笑道:“活宝,比水牛还要沉。”
黑大汉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摇摇脑袋瓜,张开血盆大口。
喜王戟指着喝道:“再胡叫你就得再躺下。”
和尚叫:“老四,听他讲完话……”
黑大汉不响了。
喜王从容回来桌边,叉手对和尚说:“我叫纪喜,是纪珠的堂兄,也就是千手准提佛的徒儿。
这家铁铺子姓傅开的我就是掌柜,你们刚才没有礼貌,我的老兄弟纪畹还请你们喝酒,我们傅家人就是量大。
你了因和路民瞻人还痛快,我不想对你们怎么样,不过我不能让你们进京行刺。
你想,傅家人世受国恩,我弟兄挂名乾清门一等侍卫,你们八侠屡次入宫捣乱,我弟兄屡次手下留情,我觉得我们待你们不薄,你们一定不讲信义,那是存心找姓傅的过不去。
你也不必等我师父庐山奏凯回来,要较量我纪喜可以奉陪。
但是,大丈夫话讲在先,我纪喜要胜不得你和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假使和尚你败了下风,一、你们不得进京找麻烦,二、我要办什么事,你们都不许管。
话讲过了,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要比什么,斗拳、斗兵器、斗刀,我纪喜决不含糊。”
说完话,抱拳屹立,静待和尚答覆。
和尚大笑道:“你很像一条好汉,我和尚斗斗你也不辱没,你祈讲的我和尚完全接受,我们先斗兵器怎么样?”
喜王笑道:“很好,下面院子够我们施展,原是练武的地方么,月色大佳,不可错过好时辰。”
和尚一听,笑笑反手脱去僧袍,向腰间解下一条连环锁子鞭,足有酒杯粗细,拿在手里使劲一抖,立刻挺硬如一杆短枪。
喜王回头叫大个子,大个子由黑暗里一跃而出,手中高捧霸王鞭献上,好家伙也是那么粗,那么长。
和尚瞧着大乐,连说几个好他便走出客堂,走下台阶,抬头望天上明月,大笑道:“今夕何夕,逢此三绝,好酒,好月亮,好朋友。”
笑道又叫:“纪喜,我们斗完鞭再斗拳,就是不斗暗器,我和尚生平磊落光明。如果我们斗个平手呢,那实在值得深交一下,我们要痛快喝两坛子。现在握手啦。”
他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
喜王心里也很欢喜,握过手他退到东边站住。
和尚摇鞭踏步兜着院子走了一圈,猛翻身喝一声请,鞭起如毒蛇离窝,人健若下山猛虎。
喜王扬鞭使个把火烧天解数,让和尚鞭临切近,蓦地盘鞭疾落,鞭磕鞭火星乱进,人错人交臂而过。
十合以内,他们大概斗的是力。
喜王神勇素有项王之称,和尚却也不亚于梁山泊鲁智深,手起手落,鞭迎鞭磕,各有雷霆万钧之势。
和尚直斗直叫好,喜王闷葫芦一声不响,酣战二十合末分胜负。
喜王渐渐的展开胸中所学,他的鞭法得自海容老人真传,自然不同凡响。
三十合过去了,鞭势愈急,臂力愈沉。
这时候和尚忙于招架,只好闭上嘴咬紧牙拚命,倒是亏他还能扯个平直。
五十合临头了。
喜王叫:“师兄请留神。”
鞭法突变,风雷俱发,只有攻没有守,着着绝招,步步迫进。
在理说这当儿和尚就该中伤躺下了,可是喜王鞭下一连串留情,和尚勉强斗完八十回合,这才托地跳出圈子。
他摇鞭大叫:“不来了,不来了,咱家认输。”
喜王从容植鞭于地,抢过去握住和尚一只手笑道:“师兄过谦,我也未能胜得你。”
和尚气喘如牛,也还是高声说:“不说,说了我更难过,我这一枝鞭横行了江湖二十年就没有走过下风么,没话说,我拜你为兄。”
说着又叉手剪拂。
喜王急忙还礼,笑道:“阿哥,我该是兄弟吧!”
和尚大乐,抛掉鞭使劲抱住喜王说:“兄弟,我们喝酒去。”
喜王道:“阿哥,你和民瞻兄请客堂上稍等,看我擒贼除害,再来奉陪痛饮。”
他轻轻的推开和尚,翻身看站在一旁的两个道士两个大汉说:“你们漏网庐山,为何不夹尾巴亡命,还敢潜渡鄱阳湖妄想暗算思潜别墅。
我今天要是让你们走了一个,我就不算是千手准提的大徒儿,你们……”
话声未绝,一个道士蓦地一个箭步向前攫走了植在地下的霸王鞭,扬声大叫:“抄家伙夺门,杀……”
大汉、道士同时兵器出鞘,刚待拔步突围,外面进来了四名军官,金甲金盔,全身披挂,手中各捧着奇兵怪器,立刻散开挡住了贼人去路。
这是喜王身边四员大将,各有万夫不当之勇。
蒙古人个子本来高大,他们临阵向来甲胄在身,看来越发凛若天神,贼人怔住了。
喜王晓得这又是淘气的燕惕给传来的救兵。
他笑笑摆手说:“你们不许动。”
四贝大将一齐躬身唱喏。
王爷回头喊燕惕,燕惕由屋上窜起来,燕子入青云,鹞子大翻身滴溜溜半天里翻落下来。
小孩子遍体黑绸子裤褂,紧扎紧扣二眉背弹弓,手捧宝剑献在喜王面前。
喜王伸手接剑,厉声说:“鼠辈听着,我使的是巨阙宝剑,切金断玉,你们当心兵器受伤。
四个人齐上,省得我多麻烦,三十合决斗闯得过性命,我放你们逃生。”
说罢他翻身向了因和尚和路民瞻献剑,霍地一个倒跳,反剑直奔攫鞭的那个杂毛老道。
好鸡毛老道,舞动霸王鞭奋阅迎敌。
喜王大怒,挺剑迳取老道前心,老道盘鞭未落,喜王侧身疾进,老道鞭下,喜王左手起,闪电一般快接个正着。
老道火速弃鞭倒跳,喜王伏地追风,挥右手巨阙剑,腰斩老道于地。
蓦然惊鸿一瞥,两条大汉挥刀飞身登屋,只听得弓弦连珠作响,大汉去而复回,他们太阳穴上各嵌入一颗龙眼大铁弹,射死阶前。
还剩下一个老道,他是吓慌了手脚,抖着一枝宝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喜王闪动虎目,看他那般可怜相,他就不肯杀他啦,喝一声:“捆起来!”
大个子像脱兔一般敏捷,由角落里射出,猛使个扫堂腿,老道翻身跌个大马爬,大个子跪到他背上,解下腰带按着便捆。
燕惕这小孩子由客堂檐牙上下来,他手中还托着他的铁胎弹弓。
路民瞻立刻过去牵他一只小手,大笑道:“小朋友,好俊的弹法,纪喜是你的什么人呢?”
燕惕道:“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师父。”
民瞻叫:“怪不得……你也会喝酒么?”
小孩子摇摇头把眼睛去看住喜王。
喜王不理他,扔下宝剑,向了因和尚抱拳说:“阿哥,兄弟放肆了。”
和尚叹口气说:“他们是自找死,怨不得,但是我听说胡吹花是个守法的人,铺子里闹出人命,这怎么办?”
喜王笑道:“他们本来是贼,前十年朝廷就有旨意,饬剿峨嵋山虚灵洞府,拿办青花门人格杀勿论嘛!”
和尚道:“你准备报官?”
喜王道:“那是一定的。”
“我怕麻烦,我得先走。你什么时候能到杭州找我呢?”
“不,阿哥,这儿事留给舍弟纪畹办,天也亮了,我们上酒楼去痛快喝一天酒不好么!”
和尚又是一声长叹说:“战斗时猛若狮子,说话尔雅温文,你也实在值得我敬服,那么请令弟相见啦!”
喜王笑着点点头。
燕惕一窝风便去请来畹君。(燕惕长大后的英雄故事,在续集“珠帘银烛”书中述出。)
畹君今年还不过二十七岁,虽然有了一对男孩子,可是依然色泽未衰,她的绰号叫牡丹花,自是美艳绝伦。
今天改扮了男装,而且穿的是蓝绸子紧身裤褂,脂粉不施天然国色,因为耽心喜王,闻唤匆匆赶至。
和尚一看就发怔,他勉强合掌当胸还她一礼,衣不及穿,鞭不及收,赶紧去擒住路民瞻拖他往外走。
他边走边说:“我们街上等。”
喜王眼觑莽和尚那样慌张,心里明白不禁大笑,一边吩咐畹君派人拿他的大名片去请星子县知县前来料理一切。
一边教大个子给大师父送出僧袍钢鞭,他急急到柜房披上长袍,陪和尚一同上酒楼去了。
了因和尚长得又丑又笨,其实脑筋够聪明,而且眼光也很明亮,他看出畹君是女人,耽心路民瞻鲁莽得罪了人,所以不由分说,急忙拖他出去躲避。
他们也只站了一下子,大个子就给送来了僧袍和锁子鞭,缠上鞭披上僧袍,喜王也就来了。
他带了邓文青,这时太阳刚露出脸庞儿,店铺都还没开门,有文青跟着自然好办,那一家酒楼不恭维鄱阳王邓蛟家里人呢。
由卯时起一顿酒喝到酉时还没散,喜王酒量极高明,了因和路民瞻也真能喝,他们谈得非常投机。
喜王感激了因光明豪爽,他把身世底细全告诉了他,和尚听了更欢喜,他们重新订交约为兄弟,说好明年春间把晤地点,和尚带了民瞻走了。
喜王回去铁铺子里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当地大小官儿们纷纷前来参谒王爷,整条街人语马喧途为之塞,喜王弄得很尴尬,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悄悄送畹君由后门溜走上船,立即起碇驶往翡翠港,恰好还赶得及拜寿。
当时寿筵上大家听了牡丹花畹君一长篇叙述,都觉得了因、路民瞻还够侠义英雄,那些青花门下余孽自是死有余辜。
吹花说江南八侠与当今皇上不睦,事实上只有吕四娘一人算得为父报仇,她进宫行刺我们不能怪地,但她独力决难成事,根本地就未必是允祯的对手,她必须倚仗大师兄了因帮忙。
了因可是很可怕,这一次阿喜结识了他,还有牵上路民瞻,打消他们进京行刺念头,的确是一件了不得奇功。
我们大家庆贺一杯,她举起面前酒杯。
座中杨吉庭、赵振纲、李志烈等,这一班当过官或且跟雍正帝有交情的,他们就都捧起杯。
但郭阿带,马松、邓蛟,他们这一班早岁反清复明的义士却全坐定不动,太太夫人们,少奶奶少爷们,他们大概跟着丈夫或父母行事,有动有不动。
吹花一看情形不对,她就不敢多讲话,糊里糊涂向喜王对了一杯酒算了。
究竟关顾到白玉羽的丧事,再来也因为宝玉、胡抱玉在场,谁也都不肯任性放纵,几台荤素寿筵排到二更初也就散了。
十六日一清早,吹花亲自督率家人,就紫薇轩大厅上为白太夫人玉羽设灵上孝,另外找地方替蓝立孝也设了丧堂。
下午家堂祭忙了大半天。
三爷纪宝痛哭蓝爷爷至于饮食不进。
小绿跟立孝感情不啻父女,她哭得更伤心,一再请求带孝一年,李志烈和燕黛只好答应了。
自这天起紫薇轩里另是一番肃穆气象,不再有人饮酒高歌,也没有管弦丝竹声音,就是住在待旦楼上的小孟起郭龙珠,他要喝酒也只能去找马松或邓蛟了。
郭阿带他是不甘寂寞的,留在思潜别墅住不了几天,便又带了他十三岁的徒弟郭燕来离开了鄱阳湖。
随后走的是黄麟一家人和赵振纲两口子。
义勇侯张府两位老姨太银杏、紫菱,她们本来也要跟着赵夫人楚云一道走,吹花执意坚留,因此她们又住了十日。
这一天崔小翠暗里向吹花献策,她说纪宝感伤蓝立孝死于非命,终日不乐,茶饭无心。杨颂花虽然也住在这儿,他好像都很少去找她,这与他们当时在京都两小无猜情形大不相同,可见宝兄弟心里,多么痛苦。
像这样拖下去,可能拖出一场大病,何不派给他一个差事,教他护送张府两位老姨太进京,一方面密函老侯爷,请他老人家留他京里玩。
吹花赞成这个办法,但悄悄说现在宝三和小眉都大了,当然他们懂得避嫌,那里还能像十年前那般随便?
又说宝三近来沉默寡言笑,倒是颇有点仙风道骨,说着不禁失笑。
恰好诸葛亮先生绿仪也来了,她来辞行,说是准备大后天随夫婿北上。
她有个附带的建议,意思跟小翠的意思相同,她也认为纪宝有暂时离家的必要,像这几天情形他差不多老守在蓝立孝丧堂里发愁,那怎么行?
进一步又说:“老兄弟今年二十四岁了,颂花妹已经是个大姑娘,应该要早一天让他们成婚,假使一定要等白氏老夫人三年服满,那似乎很不妥当……”
吹花说三年非等不可,古人三十而立,等三年宝三也不过二十七岁,不算太迟。
绿仪说男儿三十而立不迟,女儿三十而嫁没听说,颂花比宝兄弟还要大一岁,她怎么能等呢?
话说到这儿,隔壁大太太宝玉教人来请吹花,吹花去了绿仪、小翠也走了。
晚上吹花来找绿仪夫妻密谈,说早上讲的话大太太都听见了,那就不晓得她怎么能听见,可是她说纪宝这次还俗原为了缘,缘未了他就不能解脱,早一天了缘早一天解脱,那是实在耽搁不得。
道家没有那么多忌讳,不妨让他从吉成亲,必定要说家里不便,可以商请杨家同意送颂花进京完婚。
吹花她倒是来请教诸葛亮先生怎么办?
绿仪笑说颂花像她父亲是个道学人儿,虽然两家也还未办文定礼节,她早就自认是傅家人,不看她暗地也在为白老夫人上孝,不单是罗绮衣服不上身,而且这几天连胭脂也不肯用了。
这事还得防她反对,一时可是声张不得,让纪宝先走一步,她诸葛亮先生答应负责诓诱颂花妹妹一道北上,到京托她干娘李侍郎夫人帮忙劝导,然后假借义勇侯府上举行婚礼,可望不生问题。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纪宝奉派护送张府两位老姨太回京,这差事自然理无可辞,他们带一批老妈丫头少爷们先走了。
第二天吹花去给马老太太请早安时候,向老人家暗里商量,说纪宝童心未改,此去京都怕他发生意外,可否请小翠跟去管束?
马老太太本来爱惜宝三爷,同时也知道他最肯听翠姐姐的劝告,立即点首答应。
吹花回头又找新绿、燕黛密谈,决议着小翠、小绿、玲姑三姐妹准备陪同杨存之,绿仪、颂花夫妻兄妹北上。
念碧,燕月、起凤跟喜王、畹君、燕惕和蒙古带来的一大堆人马偕行,浩浩荡荡舟车并进。
到了京都,杨存之伉俪和颂花姑娘回去南河沿杨公馆,喜王夫妇另有行辕。
小翠、小绿等仍回翠萱别墅。
这次进京念碧和燕月都不敢在外招摇。
因为他们俩干过几年乾清门侍卫,颇有微劳,帝眷方殷,怕让皇帝晓得他们北来,不免又多一番麻烦。
好在翠萱别墅这些年来,由喜萱的父亲一力经营,花木越发茂盛,牧场、农场十分发达,就躲在家里玩也尽可过日子。
三位少夫人,她们却非常活跃,旧地重游,整天价忙着拜客,结果小翠被李侍郎夫人林佩兰留在公馆里。
小绿、玲姑也常住在铁狮子胡同张家。
义勇老侯爷近来渐渐不行了,那就应该说是已经到了手足不仁,耳目不聪明的程度。
老人家自知死期排在目前,见到纪宝分外安慰。
老头子意念中就当宝三爷是他的孙子,眼见他出落得形如玉树临风,貌比明珠仙露,他又如何不开心?
七老姨太碧桃爱宝三好比心头一块肉,她自然是尤其快乐。
小绿、玲姑背地告诉她此来任务,她简直欢喜得忘记了吃。
九老姨太银杏,十一老姨太紫菱,也都巴不得早一天让宝三爷成婚、她们一味怂恿,促成其事。
老侯爷不反对也不很赞成。
他认为纪宝的父亲小雕,虽然是神力王府宝珠郡主所出,其实都还亏白老夫人玉羽抚育成人,在丧服未满期间,纪宝实在不应该从吉论娶。但既然大太太宝玉有话,那就似乎也可以受命。
老头子到底也还是有私心,他晓得死期将至,当然愿意能够看见干孙子宜家宜室,明知不可偏说也可以。
小绿听着暗自好笑,她讲的却另有一篇理由。
她讲听说那年宝珠郡主死于白玉羽剑下,当场白玉羽痛自忏悔,抛下自己孪生一对儿子窃抱小雕逃往峨嵋山,投奔她师父青花老尼。(详见玉翎雕正传)
蛰伏十余年,直守到小鹏武文两门都有了成就,这才送他神力王府投亲。
说仇,宝珠是她杀死的。
说恩,小雕由她抚护长成。
然而小雕没有她并无关系,宝珠的死可是完全出于斗杀,讲起来恩不抵仇,纪宝大可不必为她上孝。
小绿的话大家都附和着说有理,她自己当然满以为对,过两天她和玲姑同去李侍郎公馆看翠姐姐,暗地又把那些话对李夫人林佩兰说。
佩兰认为从吉言娶礼所允许,但不可以提到那些老古话,究竟当年是什么样情形,谁也都不能讲得清楚,而傅侯由白老夫人卵翼长成显系事实。
就说老夫人是老侯爷的侧室,也还是宝三爷的庶祖母,上孝一年总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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