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离恨
宇凌心一阵无语。
宇老夫人脸上浮起慈蔼的笑,“没关系的。即便说出你心底的话,亦不打紧。一直以来,你和一心始终都是老身心口的痛。让你们自小受到老身诸子的百般欺凌,甚至,还让一心背了窃贼的冤枉罪,含恨而去。以致使拆散你们这对感情一向好极的兄弟档──这一切都是老身的不是。可你们却没有怪上老身半句。哎…老身每思及此,总不由,心便酸了起来。”
“娘,你也就别想那么多了。身体要紧呀…相信一心他不会怪您老人家的。”
天纵横亦道:“是。老太仔细自己便是。一心对过往之事,早已一笑抿之。”
宇老夫人摇摇头,“岂有这般容易的?!过去的经验啊,是比什么都还要深刻的。不是说什么忘啊抿的,就可以淡去的。你当是秩儿的涂鸦么,可以随时都再画过?就是百年的、千年的工匠,也没那种本领能够让人生再来一回──嗳──想当年天寒地冻的,老身在街尾积满垃圾处,发现你们俩彼此偎缩着,相互以身体取暖──像是一对腹中双胞胎──两个人都颤呀颤的。老身那时便知你们之间的情谊如何之强韧、如何之难舍──记得吗,一心,当时老身的夫婿,还提个问题,问你呢…”
“是。”
宇老夫人像是被记忆吸了进去。“老身那时问着的是──嗯、嗯,这──糟了。竟忘了。不过无妨。老身犹记得你的回答。清清楚楚。你是这么说的,‘我们就是死,也要抱着死的’,对吗?”
天纵横亦彷佛坠入深渊──记忆的迷巷──搜寻着,“是──的。我那么说了。”
“而凌心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坚定地看着老身的夫婿,还有老身。那眼神比金石可都还要──无坚不摧──就是这个词子,让老身记忆犹新。也是那个时候,老身知道你们俩啊…就像命运同体似的孪生婴,是永不分离的。可没想到──”
宇老夫人这一连串的感叹下来,让人更懂得[侠]、[魔]之间的关系。被江湖人奉为《武谜》第一案的武林大疑,就在这等奇异的状况底,由一名即将迈入坟土间的老妇,娓娓道来。倍带有着某种荒谬质性──时空的错乱感。
“这些飞尘往事,娘提来做啥?”宇凌心不无悲凉之意,似有些勉强的笑道。
宇老夫人自点了点头,“凌心说得也是。再怎么追悔当年,亦都是记忆之中的灰沙了。
哎…老身这又是何苦?罢了,只是啊──一心,你亦大了。自有其打算。且或者与我宇家道之迥异。关于这点,老身不说什么。只一件事儿,你需知。”
“是。老太请说。”
“今后,‘侠者庄’大门永为你而开。老身随时欢迎你来探。只要老身这残朽的躯体,还顶事的一天,你便可坦坦而入,不需顾忌什么。想来便来。谁人敢拦一心,就都给老身逐了出去。老身这话,说出了,便要做到。你们──可清楚了?”
“侠者庄”众人,面面相觑。
宇凌心满脸凝然的沉重。
铁毅四人,则对宇老夫人投以敬佩和孺慕之情。
宇华心则喜孜孜的偷偷笑着。
“老太,这不大好。非我族类,即其心必诛。更何况敌我阵营,壁垒分明──”
“耶…说这什么话来的?老身说了算。谁有意见,便觅我来,老身自不惧他。老身天日有限,岂会怕江湖是非不分的声浪!都这把年纪了,一切转眼成空的道理,又怎会看不破?”
“不,老太之于一心,是顶重要。我不能让老身您晚年还落了个身败名裂──”
“去去去!老身都不着意了,怎地你堂堂男子,还这生婆妈?!”
天纵横听得一楞。他可有好些时候没给人这么“扎实”的骂了。他想了想,忽而一笑,“是。老太教训得好。人生成败,不过如是。一心还自许着这一生,亦经历过不少的风折波荡,早合是云淡风轻。却不想,犹远远不及老太的阔度胸襟。”
宇老夫人这倒笑了。层层绉痕底,闪着某种旧时──只于记忆间──温润光泽。
天纵横则朗朗而笑。海阔天青似的。
宇凌心虽也笑。可这笑,是释然中带着点忧重。
宇老夫人摆摆手,“说这莫多的话,有些累倦,老身想去休憩。”
宇凌心道:“让凌心扶娘入内。”
“罢!传心来则可。凌心还是将眼前事处理处理。”
“是,娘。”
宇传心走上前,接过宇老夫人。
“你们俩都随我来!”宇老夫人走了几步,想到什么,说着。
宇华心立即嘟起嘴,娇声喊:“娘,一心哥好不容易回来了。人家想──”
“人是你的,就是你的。紧缠着,有什么味儿?还不来!”
宇华心只得听了。走时,硬是瞧了天纵横一眼,像是说:你可别溜了!
然后,宇老夫人又说道:“是别人的,就不是你的。何况──哎,你早早忘罢…”
这话也不知对谁说来的。但却见宇晓心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随着去了。
“老太,慢走。”
宇老夫人点点头,蹒跚的身姿,逐渐走远。
宇老夫人走没多久──
另一边,宇天伶和朱殿则走了出来。
一旁还有魂飞魄散、直若木偶的朱文国。
朱大管、朱友、朱基也随侍在旁。
宇天伶款款摆摆而至。她全身裹入雪白的貂衣、帽内。她一到,便直直的往某个人走去。但中途,她停了下来。原先忿极的视线,忽然一滞,瞅往天纵横。深深的疑惑,蔓延着。然后,她懂得什么似的,“你是──‘魔天纵横’?”
天纵横听出言语里的某种倾向。他笑了,“某的确是。”
宇天伶瞪看着天纵横,有好一会儿,像是永不结束,“你不问我?”
“问?问什么?”
“问我是谁。”
天纵横笑了──黑暗笼据光明──高深莫测,“你是谁,又有何差别?”
宇天伶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瞅着天纵横,半晌,“当然有差别。因为,我或者就是抢走你挚爱之人的罪魁祸首──想你‘魔天纵横’一生纵横无敌,却料不到竟得不到你最爱的人,你又焉能不恨我?我是谁,又怎么可能没有差别?”
天纵横的笑意,飘忽至极,“噢…某的挚爱?是谁?你真的──抢走了么?”
宇天伶森森地注视天纵横。彷佛要挖掘出什么似的看着。
“娘子!”宇凌心说话了。
宇天伶带点得意──有着十足的惨胜意味──瞥了天纵横一眼,再莲步荡漾地走至宇凌心跟前,轻声细语的说:“相公,听说方才你和[惊天之乱]发生剧战?身体可有不适?”
宇凌心微微笑道:“并无什么的。倒是娘子这夜了,何以又出来风吹雪寒的?”
“也没什么。只是看看相公是否一切平安。”
宇凌心点点头,柔声语:“偏劳娘子了。我一致安好。娘子这便入内憩息了罢…”
忽然的,天纵横开口:“依某看,却是不妥。”
宇凌心皱眉,“一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他们带来的人。”天纵横指着朱文国。
宇凌心一眼望去,本是迷惘至矣,但突然间,身体就是一震。
“如何?可看出什么端倪?”神秘刻在天纵横嘴角尖处。
宇凌心点点头。
然后,两人的视线,直落在宇天伶身上。
宇天伶楞住。
“娘子,六舅子似乎有些魂不在焉?”
宇天伶直觉不妙。“‘魂’不在焉──是心不在焉吧?相公的词,可真古怪哩…”
天纵横暴然一笑,“想不到你竟是【杀红楼】所属!却不知你是何级何等?”
【杀红楼】分有“圣者”、“天女”、“红女”、“楼女”、“杀仆”、“堂行”、“牌主”等七大阶级。而“天女”以下的六级,又细分成五等,分别是:“首席”、“伯立”、“仲人”、“季位”、“末子”。是以,天纵横才有斯问。
宇天伶的脸色,一下子刷的惨白,像是霜凝于面庞一样。
峰-回-路-转!
铁毅等四人这回只置身局外的呆看,由武林最传奇四大宗师之二──[侠]与[魔]所牵扯出的诸般恩怨。一浪覆一浪,一潮高过一潮──没有尽头──当传奇成为于现实中进行的事的时候,将是最可布的变-调。他们正领受着这一点的生命惊义!
“相公,你怎么任由这等卑陋之人,在此放肆。正邪不两立啊…相公你──”
“在此之前,宇夫人你还是先解释解释这人是怎么回事?”
宇天伶眼露杀机,“什么那人、这人的!他是天伶六哥,今日身体略不适──”
“这个不适,可还真惊艳──惊红的艳!”天纵横语带讥讽的说。
宇凌心的脸,益发凝重了。
而一直不发一语的朱殿,连忙打个哈哈,“老夫朱殿见过天宗师!”
天纵横傲然一瞥,显然不将这糟老头子放在眼底。“见过了么?”
朱殿愕然。
“见过,便滚到一旁去。某没说你可以插嘴罢…”
朱殿立即脸红脖子粗,被号为“地下王朝暴君”的他,又怎能容得他人如斯羞辱他!可总算他清楚今日眼前人不是别的,可是傲横天下的一代宗师之[魔]──这一点也不可大意的。朱殿未敢造次,
“可恶!竟敢如此羞辱我父!看招!”宇天伶忽然的就动手了。
她一个疾旋身,袖底流出一道灿烂的金光,刺往天纵横。
天纵横却是惧也不惧、动也不动。
蓦然──
一把剑伸了出来,点实那道绚芒。
雪里透虹──
是──焚书!
宇天伶被一股旋劲,给震开去。
宇凌心沉着脸看着她。
宇天伶凄白的脸,随即漫上一层雾般的哀愁。惑然动人。一种圣洁的媚。
宇凌心看着她,不语。